奴才?

回去的路上,元寶兒一直在琢磨著崔老頭的話。

他被發賣到太守府兩年,除了剛入府時被帶著參拜過太太,第一次跪拜家主,稍稍有那麽一絲絲低人一等的感覺以外,餘下的日子便一直在廚房裏頭討生活。

廚房裏頭就是一個小世界,隻覺得與外頭逃難的日子無甚異處,同樣是弱肉強食,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除了爹娘不在身邊,還有能夠填飽肚子以外。

奴才?

確實,元寶兒從未曾想過這個問題,他日日所想的皆是如何攢滿銀子,日日盼著爹娘來給他贖身,然後接他回草廟村一家團聚。

便也從未曾想過要長久的留在這太守府,日日是得過且過,當一日和尚撞一日鍾,便也不像是一同所進來的那幾個一樣,總覺得緣何他們一個個的相安無事,日子過得太平盛世,唯有自個兒是個倒了大黴的,四處結仇,萬事不順的。

今日那崔老頭這番話仿佛一語點破了,便令元寶兒不解的兩年的困惑仿佛瞬間迎刃而解了似的。

原來,竟出現在了這個奴字身上。

小六雖生性老實,卻與人結善,雖偶被人欺負,但他性子寬厚,從不計較,長此以往便也與人多年相安無事。

小荷花更是個膽小怯懦的,原先在廚房當差時日日被那鸚哥使喚,鸚哥一走,她活兒分明幹得最多,人是最累的,卻也日日心甘情願,心懷滿足,竟毫無怨言,漸漸刁難她的人便也日日減少了。

更別提蓮心姐姐,和同屋的萬鵬和朱梁了,蓮心姐姐在楊媽媽手下打雜,兩年時間成了楊媽媽的左膀右臂,萬鵬性子寡淡些許,卻也從不惹事,萬事大吉,朱梁就是個阿諛奉承的牆頭草,日日圍著眾人溜須拍馬。

他們一個個明明各個缺點十足,甚至都遠不如自己聰慧機靈,卻一個個的好像都在這座府邸裏紮了根,長了草似的,日漸穩固茂盛。

唯獨隻有他遊離於世人之外,一個人飄在了半空中,飄飄****的,無處著落。

剛入府便得罪了那邵安和鴛鴦鸚哥幾個,剛入了廚房便與楊三為首的“楊家軍”成了勁敵,這剛入了淩霄閣,便又惹下了四喜這麽個大仇家,以及徹底遭了那活閻王伍天覃的厭惡。

所以,究竟是他自己倒黴,還是這個世界混蛋?

元寶兒不傻,他向來聰明,隻是往日裏一心想著出府離府,便也懶得琢磨,這會兒崔老頭一點醒,卻也很快琢磨過來,或許,大半原因出在了他自個兒身上吧。

他是個奴才,還是個從難民窩裏逃難出來的,在邵安那些家生子眼中,他便是低人一等的,他若性子溫和些,遇事服個軟什麽的,便也不會招惹了邵安和楊三等人。

他是個奴才,在那活閻王眼中,便不過是一頭會說話的畜生罷了,偏偏這頭畜生桀驁不馴,日日梗著脖子與之作對,當主子的如何不想生宰了這頭畜生。

所以,他明明是個奴才,卻偏偏長了一身的刺,故而所有人見到他,都恨不得拔幹了他身上的這身刺。

所以,要想在這吃人的府邸安安生生的活下去,要麽,自己將身上這身刺拔幹淨了,要麽,等著旁人來拔,自己拔還能控製火候力道,待旁人來拔,便是不知輕重了,一個不留神,唯恐將整條小命都給拔走了去。

所以,他要自己拔了幹淨了他身上這身刺麽?

可是,若想讓自己低頭,一想到日後日日朝著那活閻王俯首稱臣,像那個常勝似的,日日在那活閻王跟前巴結討好,溜須拍馬,甚至虛與委蛇,日日搖著尾巴跟條哈巴狗似的,光是想想,他都覺得生不如死。

真真是煩透了。

元寶兒一邊悶頭想著,一邊抬腳便將塊石子踢進了遠處的水榭中。

“寶兒,寶兒,寶兒等等,走慢些……”

眼看著彎一拐,便要拐去那淩霄閣了,忽而聽到身後有人叫喚他,元寶兒揉了揉自己發疼的臉,齜牙咧嘴的回頭,便見小六,小荷花二人氣喘籲籲的追了過來。

元寶兒略有些不耐煩的駐足等待。

小六和小荷花二人捂著肚子攆了上來,道氣喘籲籲:“寶兒,你怎麽走那麽快啊,咱們一直在門口守著,你打哪兒出來的,該不會又是翻牆出來的罷,你瞧瞧你都傷成啥樣了,好好的路不走,還翻牆作甚?”

小六追上來後,立馬作勢要過來檢查他臉上的傷道:“怎麽樣,疼不疼,快讓我瞅瞅,還傷哪兒呢?”

說著便立馬小心翼翼地捧著他的豬頭臉仔細檢查了起來,又忙查看胳膊手腳,一臉著急擔心。

元寶兒被他捧起了小臉,牽動了傷口,一時疼得嘴裏不斷發出嘶嘶聲道:“輕點兒,你笨手笨腳的,疼死小爺了。”

元寶兒擰著眉頭遷怒著。

小六也不惱,立馬放輕了手腳,語氣有些討好輕哄道:“你忍著些,我先給你搽些藥,你這臉傷成這樣若不搽藥半個月都怕好不了。”

一旁的小荷花立馬從包袱裏摸出一瓶藥膏來,小六親自替元寶兒塗抹著。

因傷口太重,鼻青臉腫的,眼睛上,鼻子上,臉頰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沒一塊好肉了,一碰就疼,小六手輕,以往元寶兒若有個好歹都是他來侍弄,便也咬著牙強忍著,隻忍到一半,實在疼得厲害,便見那元寶兒將藥膏一奪嘴裏氣急敗壞的嚷嚷道:“嘶,疼死個人了,你是成心要弄死小爺是吧,不搽了不搽了,老子寧願醜死也不願被你給弄死。”

元寶兒疼得眼淚主子都要淌出來了,脾氣一上頭,一把奪過那藥膏恨不得朝著水榭裏一砸。

“好好好,好好好,別砸,別砸壞了,這可是特意從蓮心姐姐那裏討好來的,是瓶上好的擦傷藥,好好好,你自己來,回頭你自己來。”

小六深知元寶兒的脾氣,立馬無奈又央求著說著。

元寶兒這才將白眼一翻,將要扔出去的藥膏收了回來。

這時,一直悶不吭聲的小荷花忽而咬著唇,鼓起勇氣道:“寶兒哥哥,荷花手輕,荷花幫你搽藥好不好?”

話一落,一貫膽小如鼠的小荷花忽而一把奪過了元寶兒手中的藥膏,隻鼓起了勇氣用指腹沾了一點點,踮起腳尖,小心翼翼輕手輕腳的朝著元寶兒臉頰上的那片青紫色上塗抹著。

小荷花人小手軟,那細膩軟乎的手腹朝著元寶兒臉上輕輕侍弄著,略疼,也略有些癢,比小六那粗手粗腳的舒服多了,沒一會兒,便見元寶兒哼哼唧唧道:“還是荷花懂事,小手軟乎乎的,舒坦多了。”

小六隻無奈溺寵一笑。

小荷花聞言手卻冷不丁輕輕一抖,元寶兒便又開始齜牙咧嘴了起來,道:“哎,小荷花,你還誇讚不得啊,一誇便露了餡。”

小荷花聞言,臉微微一脹,瞬間,小臉紅透了半邊天。

半晌,隻擠著如同蚊蠅似的身影支支吾吾,一臉羞澀道:“我……我我我再輕些……”

“小爺走了,廚房裏的人有沒有欺負你啊,小荷花,他們若是欺負你的話,你隻管來告訴我,我便再咬爛了他楊三一塊大腿肉!”

在小荷花替元寶兒搽藥的空擋,元寶兒想起了什麽,忽而齜牙咧嘴的問著話。

話一落,還不待小荷花回話,便見那小六忽而難得一本正經道:“沒人欺負她,也沒人欺負我們,隻要你不惹禍,咱們所有人都能萬事大吉了。”

說著,見元寶兒眉頭一皺,便要大怒,小六忙又道:“寶兒,今兒個這樣的場麵可萬不能再來了,你今兒個真真要嚇死咱們了,你知道麽,若沒人拉扯,憑著你這股牛脾氣,你會被那楊三給活活打死的,他從前是看在崔老大的份上不敢動你,可如今你離了廚房,他便能肆無忌憚了,你知不知道?”

小六邊說著,邊攥緊了拳頭。

光是想想方才那場麵,都直令人心驚膽顫。

“我不知你為何忽然離了廚房去了那二爺院子,我知道你自有主張,萬事自有你的道理,可一旦踏出了廚房,沒了崔老大的庇護,你往後便要收著些你的小脾氣,那淩霄閣不比廚房裏頭,是個可以任由人撒野的地方,在廚房崔老大能庇護你,可崔老大手再長也萬萬伸不到淩霄閣去啊,何況,便是一個崔老大,到了那淩霄閣裏頭也不過小嘍囉一個,那可是主子腳下,稍有不慎便輕易能要送了小命的,往年從那淩霄閣裏頭抬出的人還少麽,若是……若是實在呆不下去了,寶兒,還回咱廚房來吧,崔老大定會收留你的——”

小六滿心焦急,一臉苦口婆心說著。

元寶兒起先還側著耳朵聽了兩耳朵,慢慢的,被他唐僧念經似的,念得耳朵發癢,實在沒法待了,最終將耳朵一掏一臉不耐煩得敷衍道:“曉得了曉得了,歪歪嘰嘰的,小爺走了,沒空聽你叨嘮,放心,待小爺發跡了再去瞧你們!”

話一落,元寶兒不耐煩的邁著步子便要走。

“寶兒哥。”

小荷花忽而追了幾步上來,末了,咬著唇小心翼翼地看了元寶兒一眼,道:“這是……這是我給你做的鞋襪,還有一身衣裳,你……你這兩年長得快,前頭的衣裳都小了,我……我笨手笨腳的做的不好,你……你莫要嫌棄,還有,還有小六哥哥往包袱裏頭塞了兩隻你最愛吃的肥鴨腿,你……你別餓著肚子,若是……若是在淩霄閣吃不飽肚子,咱們……咱們再給你送來。”

說著,小荷花鼓起勇氣將包袱朝著元寶兒懷裏一塞。

包袱沉甸甸的,遠不止一身衣裳鞋襪和兩隻鴨腿的份量。

元寶兒抱著包袱,良久,忽而一字一句認真的朝著小荷花和小六道:“待小爺混好了定忘不了你們倆!”

話一落,元寶兒梗著脖子轉頭頭也不回的走了。

小六和小荷花兩個一直目送元寶兒的身影拐彎去了,這才一臉擔憂的散去了。

不久,從那山石後頭鑽出來兩個身影,原是鴛鴦和鸚哥兩個。

“哼,毛都沒長齊了,便學著在這裏私會小丫頭,這元寶兒可當真是個好樣的,這樣德行的,往後哪還敢讓他近身伺候二爺,回頭爺都被他這般齷齪不要臉的給帶壞了。”

鴛鴦擰著帕子盯著遠處的元寶兒消失的方向冷笑的說著。

鸚哥見了,隻笑了笑道:“那小丫頭換做荷花,是廚房裏頭跑腿的,原先歸我使喚的,剛來廚房時這兩人便勾搭上了,眼下怕早有了首尾了,對了,你不是想替邵安哥哥將那元寶兒趕出二爺的院子麽,這不,現成的罪證不有了麽?”

鸚哥盈盈笑著說著。

鴛鴦聞言,眼珠子一轉,而後下巴一抬衝著鸚哥笑道:“還是你機靈聰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