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個不長眼的?”

“是哪個不長眼的蠢材?”

院子裏本是一派緊張,繼而一片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常勝咬著牙,朝著院子裏吼了這麽一嗓子。

這話一落所有戰戰兢兢的蹲在了地上的人,全部噗通一下,齊齊跪在了地上。

伍天覃看著釘在門上那支射空了的箭,半眯起了雙眼,他的目光瞬間微寒了下來,目光如箭,緩緩在院子裏掃視了一圈,最終直直落到了最邊角位置那裏的元寶兒身上,冷冷地看著。

寶兒突兀的蹲在那裏,一下子成為了眾矢之的。

躲,完全是本能反應。

寶兒活這麽大,還是頭一回被人用箭指著,小時候在草廟村玩彈弓的時候,隻有他舉著彈弓指著旁人的份,哪有這樣被人指著的份。

那樣被人操控著生命的感覺,他不喜歡,也完全無法適應。

他雖是被發賣入了伍家的奴仆,到底不像府裏多數家生奴才那般一身的奴性,寶兒隻當自個兒不過是個過客,他從沒有將自己當作是這個深宅大院裏頭的人,一日也不曾。

“是你,又是你!”

“爺,又是這個蠢貨,才剛來兩日,惹了爺兩回了,小的這便將這麽個憨貨給打出院子去,這樣的蠢貨,哪配伺候爺。”

四喜見是元寶兒那憨貨,那雙細長的眼瞬間一眯,差點兒要跳起來指著元寶兒的鼻子大罵了。

他話一落,便恨不得指著人將他給拖出去,不想——

“慢!”

伍天覃單手持弓,漫不經心的往前走了兩步,立在台階邊沿上,眯著眼遠遠地盯著遠處那道細小瘦弱的身影。

身子十分單薄羸弱,卻在一眾肥頭大耳裏,稍稍顯得有那麽些順眼。

伍天覃這人生得好,便厭惡醜陋之人,他院裏的丫頭各個順眼,醜陋之輩不敢往他這裏送,不過小廝男丁偶有醜陋,主要是他打發人打發得太勤了,漸漸的,院裏的人便開始參差不齊了。

這會兒居高臨下遠遠瞅去,隻見那小兒蹲在那裏,麵紅齒白,圓圓的腦袋上是圓圓的臉,圓圓的臉上有一雙圓圓的眼,一眼望過去一團雪白,卻又雙眼茫然,裏頭仿佛還透著一絲迷離,像是誤入人間的一隻小白兔,還是忒肥膩的那種。

嗬,他素來喜歡獵兔子。

這樣一想,伍天覃雙眼再次眯起了起來,下巴朝著台階下那顆圓滾滾的蘋果點了點,伍天覃忽而微微勾唇道:“取眼罩來!”

話一落,常勝憐憫的朝著遠處那小兒身上看了一眼,立馬將眼罩取了來。

伍天覃接過眼罩,親自往眼睛上一貼,邊綁住眼睛,邊淡淡朝著遠處元寶兒道:“若敢再躲,斷他兩條腿!”

他語氣懶散,一字一句慢悠悠的,卻用著最大的耐心,說了最狠毒的話。

大太陽下,眾人生了一身寒意。

話一落,伍天覃將眼罩嗖地一下綁緊,隨即取出弓箭拉弦,動作幹淨利落,也英武霸氣——

與此同時,四喜親自將那蘋果撿來,擱在了元寶兒的腦袋上,眯著眼,惡狠狠的盯著寶兒道:“要命,還是要腿,你自個兒看著辦罷!”

話一落,四喜衝著台階上的伍天覃興奮喊道:“爺,好了。”

說完,趕忙往後一跳,唯恐亂箭傷人,誤傷了自己。

話說伍天覃蒙住了雙眼後,高高舉起了長弓,他將弓弦用力一拉,弓箭瞬間發出一絲緊繃的,犀利的吱吱聲。

伍天覃耳朵上下滑動著,箭頭直指著遠處元寶兒的腦袋。

元寶兒蹲在地上,雙腳開始漸漸發軟,額角冒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

頭頂上的蘋果一晃一晃的。

寶兒不知要不要躲。

不躲,他這條命今日怕是要交待在這裏了,他元寶兒沒死在逃難途中,竟死在了買主手中,何其諷刺。

若躲,“斷他兩條腿”,元寶兒絲毫不會懷疑這句話的權威性,畢竟,大閻王怪這個封號,在寶兒心目中早已經印象深刻了。

而那支箭,像是怪物的嘴,張開著鋒利的獠牙,隨時便要朝他撲射過來。

別說寶兒了,就連周圍十餘個隨從都各個散開,躲到遠處一臉緊張地看著他。

寶兒渾身漸漸抖動成了篩子。

“三——”

不想,就在他牙齒打顫之際,這時,台階之上,那位居高臨下的爺忽而嘴角一勾,輕啟薄唇,嘴裏輕飄飄地吐出了這麽一個字。

他在倒數,他竟在倒數。

仿佛是在為他存活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生命在作倒數。

“二——”

不數數還好,一數數,隻覺得更緊迫,更令人害怕和膽寒了。

“一——”

最後一個數字吐出時,所有人都緊張得齊齊閉上了眼。

就連寶兒也咬牙死死閉上了眼。

四周靜悄悄的,一片寂靜。

世界仿佛都停止了運轉似的,悄無聲息,連風都沒有。

是死了麽?

他來到地獄了麽?

寶兒腦袋一片空白,整個人一片茫然。

直到——

“嗬——”

遠處那人,那位仿佛睥睨天下的人上人忽而輕笑一聲,一絲暢快的輕笑聲從他的嘴裏溢了出來。

元寶兒顫顫巍巍的睜開眼,視線裏依然是那支發著綠幽幽寒光的利箭,這會兒,依然完好無損的架在了箭弓上,正在虎視眈眈的盯著他。

而那利箭的主人,臉上笑得張狂肆意。

原來,沒有,沒有射出。

四周的奴仆全都抽氣一聲,驚得一陣後怕。

元寶兒頭發全部都汗濕了,背後冒出了半身冷汗,打濕了衣衫。

寶兒長這麽大,第一次知道,玩弄人心這四個字究竟是什麽意思,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比伍天覃伍二爺更懂得玩弄人心呢。

也是在這一刻,元寶兒才第一次切身的體會到,奴仆的真實含義。

他為魚肉,他為刀俎。

所謂奴隸,就是他的生命不屬於自己,他的身體,他的思想,他一切的一切都不屬於自己,他像個牲口,可任人作踐,任人打殺,毫無還手的餘地。

這一刻,寶兒感到前所未有的悲涼。

“三——”

就在他發冷發抖之際,這時,台階上的伍天覃忽而再次低低吐出了一個字,他立在高位,像是一個發號施令的君主,將領,他一聲令下,便是千軍萬馬廝殺而來。

他又在倒數了,又在玩弄人心了。

所有人又因為他這個遊戲而驚恐,而緊張了起來,卻不想,這個“三”字才剛剛吐出,隻聞得“咻”地一聲,那長弓上的利箭忽而嗖地一下,筆直射出,直直朝著寶兒的腦門射來。

這一箭,太過出其不意,也來得太過突然,所有人目瞪口呆的張大了嘴,壓根沒有反應過來,便是寶兒,他本想咬牙受下這一箭的。

便是要死,他也要死得痛快,死得其所,而不是任由他們這些人上人像逗弄牲口一樣作踐自己。

隻是,那一箭來得太過出其不意了。

以至於,不想躲避的元寶兒壓根沒有任何思索的餘地,幾乎在對方鬆手的那一瞬間,他再次本能的縮了縮脖子,用力的抱緊了腦袋,避開了。

他的腦袋空空的,一片空白。

這一切發生得實在是太快了,快到不過眨眼之間,等到寶兒緩過神來之際,他已經被那淩厲的箭鋒帶得整個身子一陣踉蹌,抱著自己的腦袋在地上打了過滾。

等到寶兒爬起來癱坐在原地時,赫然隻見整個庭院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中,再一仰頭,台階之下,伍天覃單手扯下了臉上的眼罩,拽在了手裏,他臉上帶著笑,雙眼卻像是毒蛇的眼睛似的,直勾勾地得盯著他,仿佛料到了他會躲開似的,也因他的躲避,更加興奮和嗜血了,然後,隻見他將眼罩朝著地上一扔,他握著弓箭一步一步下了台階,朝著院子中央的元寶兒走了來。

烈日當頭,忽而大山傾倒而來。

一片巨大的陰影籠罩在了寶兒頭頂,以至於隔得如此之近,他即便仰著腦袋,卻依然看不清頭頂上那人的具體麵容。

寶兒隻知,像是陡峭的懸崖峭壁,頃刻間要向他壓倒而來了似的,帶來了巨大的壓迫感。

寶兒看不清伍天覃的相貌。

伍天覃卻將癱坐在他的腳前的那張小臉一覽無餘,清晰到,他甚至能夠清晰無誤的打量到這小兒臉上奶奶的奶膘,以及臉上白到透明的毛茸茸的絨毛。

“倒是可惜了,這麽小便要失去雙腿了。”

伍天覃抱著箭,盯著腳邊的這張臉,低低笑著說著。

“別怪爺,願賭服輸,誰叫你自個兒沒用!”

伍天覃眉頭一挑,定定地盯著元寶兒,忽又輕笑一聲說著。

“倒是可惜了這張小臉了。”

生了張伶俐討喜的臉。

伍天覃無不可惜。

他語氣溫潤,像是個溫柔世家公子,語氣話裏話外透著可惜,可話裏的內容,卻令人無不生寒。

他話一落,一旁的四喜眼珠子轉了一圈,忽而上前道:“爺不用可惜,這小子就是個繡花枕頭,除了這張臉,無甚用處,爺知道麽,這小兒人送外號雪媚娘,繡花針,娘娘腔,之所以得了這樣一張臉,那是因為這小兒壓根不是個純爺門,聽說他低下那事物被狗咬了大半截,壓根不是個全乎人,這才生得這樣不男不女的,爺趕緊將人打發去了罷,這樣的人,留在院裏頭晦氣。”

四喜曉得主子的喜好,打從瞧見這小兒第一眼時,便隱隱察覺到了一絲危機感。

這會兒,恨不得速速將人打發走了。

不想,伍天覃聽了,卻將眉頭一條,道:“哦?”

他仿佛大感意外,一時來了興致,隻有些饒有興趣的低頭看了眼前這張男生女相的小臉,難怪,他就說麽,臉那麽白,眼睛那麽圓,實不像個尋常小兒,感情是個身子不全的小太監。

“怎麽咬的?”

“還留了根不曾?”

“還剩下了什麽不曾?”

伍天覃摸了摸下巴,忽而緩緩抬起了腳,朝著元寶兒褲,襠,底下探了去。

不想,原本癱坐在地上的元寶兒瞬間咬牙一溜煙爬起來,嗖地一下,一把緊緊夾住了那隻冒犯的腳。

伍天覃雙眼一眯,腳微微一頓。

好個狗膽!

不過——

好吧,揭人傷疤了,這可比斷人兩條腿更令人惱恨了。

看著眼看這張瞬間凶惡起來的小臉,伍天覃眉頭一挑,慢慢將腳收了回來,不想,竟如何都扯不動。

伍天覃使了兩回力,眉頭一時微微蹙了起來,正要眯眼變臉之際,忽而覺得有些不對勁,下一瞬,伍天覃抬腳一踢,一腳將眼前的小兒踢開了,抬腳一看,自己的麒麟鞋麵不知何時濕了一片。

四周慢慢傳來一陣騷氣。

“混賬!”

“狗東西!”

意識到鞋麵上是什麽後,伍天覃瞬間臉色一變,勃然大怒了起來。

他抬腳,再一腳直直朝著元寶兒心口蹬了去。

元寶兒身子瞬間被蹬出半丈開外,而他原先癱坐著的地上,已濕了一大片。

所有人目瞪口呆了起來。

這小兒……這個不男不女的小兒竟當場被爺給嚇尿了,還尿了爺一腳!

天呐,甭說兩條腿,他腦袋怕也甭想留了。

這淩霄閣,又要亂了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