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兒抱著包袱規規矩矩地跟在銀川身後。

入府兩年,寶兒多窩在廚房,唯有逢年過節才能在節日忙碌之餘隨府中走動,老夫人的榮安堂算是跑得多的,每年至少三五回,旁的地方倒是去的少,譬如老爺的前院,寶兒便不曾去過。

從正房出來後,隻見銀川領著寶兒一路朝東走,而後,繞過蜿蜿蜒蜒的抄手遊廊,再繞過兩處山石水榭,經兩處院落和一處園林後,估摸著一直再朝南走。

寶兒沒走過這條道,他往常都是從廚房出發,走的都是幾條了然於胸的老熟路,卻也多少知道,老夫人的榮安堂在東北角,老爺的前院在入了二門的北院,而往南便是後院了,一左一右分別是大少爺和二爺的院子,最後頭是三位小姐的院子。

怎麽往南走呢?不是該往北走麽?

寶兒雖一路狐疑,中間幾次想要發問,可銀川步履匆匆,中途要麽是遇到過路的丫鬟招呼打岔道“銀川姐姐”,要麽便是幾次想張口,卻見那銀川神色凝重,不適搭話,寶兒便強忍了下來。

一直到路過一片怪石假山後,一座大氣恢弘,軒麗豪華的院子赫然矗立在眼前。

相比太太的正房,此處明顯少了幾分莊重莊嚴,卻多了幾分奢華富麗,隻見青磚紅瓦,朱紅大門,氣派十足,又見站在院子外頭,仰頭可探院內牆院高聳,雕欄玉砌,比之太太正院還要金碧輝煌幾分。

此時,朱紅大門緊閉著,將一方恢弘院落關得嚴嚴實實的,銀川上前敲門,寶兒百無聊奈的揚起頭四下打量著,赫然隻見那朱紅大門之上鐫刻著三個偌大的:淩霄閣!

淩霄閣?

此處竟是淩霄閣?

寶兒雖此前往這院子來過兩回,不過,一回是去年深冬下雪天,一回是入府那年深秋季節,印象中的景致與眼下截然不同,又加上他一心當作是去了前院老爺院子,雖越瞧越熟悉,卻也並未曾多想。

此番,將門匾一辨認,瞬間驚得寶兒抱著包袱,下意識地便朝著身後後連退了兩步。

寶兒瞬間驚出了一身冷汗來。

銀川姐姐怎麽將他領到淩霄閣來了,不是老爺跟前缺個小廝麽,不是去二門前院老爺書房當差麽,怎會……怎麽會是淩霄閣,莫不是此番老爺就在這淩霄閣不曾?

可是,即便老爺在此處,他不過一小小跑腿隨從,萬沒有需要領著走上這麽遠的路巴巴送到老爺眼前,供老爺親自首肯的份啊!

這樣一想,寶兒細細回想,這才憶起寶兒雖知此前老爺跟前的小廝歸了家,老爺身邊缺了個跑腿小廝,香凝姐姐也曾說,如今太太正在給老爺挑人了,可方才去往正房時,那太太可沒有提及老爺半個字,壓根就沒有許諾過半分是要將他派遣去前院老爺跟前伺候的啊!

再一聯想太太臨走前激勵的那一句:如是能在新的地方撐三個月,我便有賞。

撐過?緣何要用一個撐字?

彼時,寶兒雖略有些狐疑,卻未作深思,畢竟,能在老爺跟前當差,可是天上掉餡餅的事情,所有人卯足了勁兒上趕著往前衝啊,哪裏用得了一個撐字。

而這整個太守府,能用得上這麽一個字眼的,便唯有一個……唯有一個——

相傳淩霄閣每年打出去的丫頭小廝便足足有十餘人,比整個府中仆人的流動性還要大,且不是缺了胳膊便是打了板子被轟走的,幾乎沒有一個全乎人。

寶兒入府兩年,聽說府裏不明不白死了三五人,傳聞便有2,3人是從這淩霄閣裏抬走了,一個還死在了淩霄閣院外不遠處的偏井裏。

若問整個府裏,哪處最令仆人頭疼懼怕的,毫無疑問,便唯有一個淩霄閣了。

所以,所以,太太將他派去的地方壓根不是前院老爺書房,而是……二是二爺的院子淩霄閣?

這個念頭一起,寶兒身子微微恍了片刻後,他緊緊摟著包袱,齜牙咧嘴了起來,心裏便已有了些憤怒和退意,這不是從離虎穴,便又入了狼窩麽?

那後廚,雖有楊三,邵安等人作怪,但隻要他留心,卻也不是覓不得一條生路,可在這淩霄閣,以他的脾性和運道,別回頭弄個死無全屍的地步,便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就在寶兒心煩意亂,正欲尋法子退卻之時,這時,隻陡然聽到嘎吱一聲,朱紅大門被從裏打開了,與此同時,一陣巨大的喧嘩聲在大門打開的那一刻在院子裏響了起來,清晰無比的傳入了寶兒的耳朵裏。

像是桌子上的東西被砸碎的聲音。

嘩啦一聲,聲音震響。

與此同時,又見院子裏的丫鬟小廝們各個作鳥散狀,紛紛捂住心口朝著庭院裏,或者正屋兩側的遊廊上及各處花卉植被背麵躲藏著,仿佛在躲什麽禍事似的,那動作,熟練得令人啼笑皆非。

少頃——

“混賬東西!”

“逆子!”

“你若敢將那些不三不四的醃臢女人弄進府來,看老子不打斷你了狗腿!”

“砰砰砰——”

不久,一陣震怒聲又緊隨而後,那是一道威嚴的年長男子的聲音,聲音氣勢長虹,如雷貫耳,透著股子長者的威嚴氣派,隱隱有些像幼時在草廟村時,村裏的最受人敬重的村長的聲音,帶著股子威厲氣勢。

那話一落,又是一陣砰砰作響,屋子裏的東西仿佛全部砸碎了似的。

而後,靜悄悄的,再無一絲多餘的聲響。

院子裏的丫鬟仆人一個個嚇得神色驚恐,全都躲得遠遠的。

元寶兒何曾見過這樣的陣仗,當即緊緊摟著包袱杵在原地,忘了反應。

“裏頭的可是……老爺?”

就連銀川也微微捂住胸口朝著庭院裏頭探了一眼,朝著過來開門的跑腿丫頭詢問著。

十一二歲的跑腿丫頭歡兒縮了縮脖子道:“是的,銀川姐姐,老爺在裏頭呢,又再,又再……”

歡兒戰戰兢兢的說著,說到一半,立馬將後話吞了下來,隻一臉後怕道:“姐姐這是……歡兒這便去請問玉姐姐……”

歡兒見銀川到訪,後頭還跟著個小小少年,立馬心領神會是有事登門,馬上便要去請人。

銀川卻朝著庭院裏頭探了一眼道:“等等。”

說著,複又扭頭朝著身後元寶兒看了一眼,這才衝著歡兒道:“這是太太給二爺院裏挑的人,你且將他領進去交給問玉姐姐或者常盛,四喜那兩個,讓他們安置了便是。”

銀川本是要將寶兒親自領到二爺跟前認認人的,說是認人,實不過二爺規矩多,沒有經過他的同意,哪個敢胡亂放人入這淩霄閣,不過,像這等末等跑腿的小廝,主子倒是不會親自過問,左右不過是太太親自挑的人,銀川又見這小兒伶俐,便忍不住想親自到主子跟前說道一聲,這是做奴婢們的在主子跟前精心和得臉的方式罷了。

不過,見院裏這等陣仗,正大鬧天宮了,銀川可不敢再往裏頭湊了,便趕緊將人送到了,好回正房報信去了。

結果,方一轉身,忽見身後那小兒正抱著包袱眼巴巴的瞅著她,低低喚了聲:“銀川姐姐……”

隻見那小兒撅著小嘴,眼巴巴的瞅著她,雖嘴裏並沒有多餘言論,但那雙濕漉漉的雙眼裏卻仿佛浸染了一兜子水似的,正一臉無助又可憐的看著她。

銀川看著眼前小兒這小模樣,一瞬間她怎麽忽而有種送人入火坑的錯覺,良久,她捏了捏帕子,扯了扯嘴,一時訕訕笑了笑,開口道:“元寶兒,來了此處,好生當差,太太不是說了麽,當得好的話重重有賞。”

寶兒卻訥訥地看著她道:“香凝姐姐不是說,是要讓寶兒去老爺書房裏頭當差地麽?”

寶兒一臉欲哭無淚的看著銀川。

銀川被這話問的有些失了語。

怎麽說了,一開始香凝和宋媽媽是要將這元寶兒薦給太太往老爺院裏送的,太太彼時正在為淩霄閣那頭鬧出這樁子驚天地泣鬼神一事鬧心呢,彼時那淩霄閣亂糟糟的,成了一汪費心之地,太太便一氣之下罰了二爺院子裏好幾個丫頭隨從,正憂心鬧氣之際,聽到描繪那小兒“知恩圖報”事跡後,隱隱約約對大少爺當年在賑災時救獲一小難民一事約莫有些印象,隻見太太沉吟片刻,忽而開口道:“覃兒院裏頭沒一個好的,年年月月的,將人都給帶壞了,那小兒若當真有此等知恩圖報之心,倒也是個好的,便將他暫且安置到覃兒院裏罷,且將他領來讓我瞅瞅。”

於是,一錘定音,原本該去老爺跟前的人,此刻就這樣被陰錯陽差地送到了這兒。

銀川雖知其緣故,卻不會對元寶兒吐出實情,聽了他這話後,隻將身子微微一探直,一臉正色衝她道:“哪個說的讓你去老爺書房裏頭當差的?香凝?嗬,香凝可做不了太太的主!元寶兒,讓你來到這淩霄閣當差可是委屈你呢?將你派到二爺院裏伺候你可是不情願?怎麽,二爺不配讓你伺候麽?我告訴你,這裏是太守府,是伍家,還輪不到一個下人挑三揀四,蹬鼻子上臉的,伺候二爺,便是你元寶兒上輩子燒了高香修得的福分。”

銀川微微板著臉一字一句教訓著。

她是太太跟前的二等丫鬟,雖不如銀紅得勢,到底是正主跟前的,該有的威懾還是有的。

不過,說到這裏,語氣又微微放緩了幾分道:“行了,雖說二爺為人……為人威武貴氣了些,許令人生畏,可主子跟前有得力的姐姐和隨從伺候,你不過是個在院子裏跑跑腿,掃掃院的,等閑輪不到你近身伺候呢,入府半年都不定能夠讓主子認識你,你隻管當好差便是了,別哭喪著臉了,擺臉給誰,別還沒進來就遭了人厭了。”

銀川軟硬兼施安撫和提點了元寶兒一番後,這時,院子裏伍天覃跟前得力的隨從四喜得了外頭動靜,便親自跑過來查看,見是銀川,半裏之外便在笑臉相迎著。

銀川見他來了,便直接將元寶兒交到了他的手中,開門見山道:“你們院裏頭不是好些人挨罰了麽,喏,怕沒人使喚,太太挑的,往後精心著些,好生將主子伺候著,甭讓太太也整日跟著唉聲歎氣了。”

“好了好了,銀川姐姐的教導四喜記下了,姐姐可還有何吩咐的。”

四喜精瘦如猴,卻為人嘴甜精明,穿戴也比尋常隨從精貴,連馬靴衣裳都是滾邊的,比外頭村長秀才老爺的穿戴都要精細講究,一瞧便是主子跟前得力的。

“去去去,少油嘴滑舌的,這邊都大鬧天宮了,我得趕緊去跟太太稟告了。”

銀川交待完便匆匆去了。

“你是廚房來的?叫什麽?元寶兒,成,隨我來吧。”

話說銀川走後,四喜摸著下巴將元寶兒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遭,見他相貌討喜,瞅著為人機靈,雙眼靈動,不由多瞅了一陣,後直接將元寶兒一路往庭院裏領著。

此時,院子裏下人都縮到了藏身之處,一個個對那正房避之不及,卻見那四喜將個小兒一路朝著正房領著,一個個不免探頭探腦著。

四喜將元寶兒領到了正房門外,讓他候著。

寶兒剛站上去沒多久,隻見一道身影怒氣衝衝甩手竄出,是個中年男人身影,因走得太快,看不清麵相,卻依稀可見身軀威嚴,氣派奢華,像是一家之主的老爺扮相,僅僅隻從元寶兒身側大步經過,寶兒都下意識地忍不住避退了半步。

這時,寶兒還來不及緩過神來,忽又見一道不知名的物件被從屋子直接給扔了出來,就緊挨著那道身影跟了出來,就擦著寶兒的臉砸了過來,距離寶兒的臉不過一根手指頭的距離。

寶兒頓時被嚇得雙目瞪圓,他壓根沒有看清那是何物,隻覺得自己耳邊一陣颶風劃過,下一刻,砰的一聲,寶兒下意識地朝著身後台階下看了一眼,隻見一隻青釉花瓶在寶兒身後的台階下應聲而碎。

元寶兒毫無防備,被嚇得渾身一哆嗦。

若再偏上一個手指頭的距離,那麽,眼下,碎在下頭的便是寶兒的腦袋瓜子了。

寶兒正捂著胸口壓驚回神之際,這時,餘光仿佛瞄到一道頎長英武的身影從正屋邁了出來,那道身影一晃,隻見一片玄色衣衫在空中一濺,寶兒立馬挺直了背脊,然而還壓根沒來得及細瞧,忽而一道疾風再次刮來,寶兒便覺得胸口一疼,再然後,不知怎地,整個天地間一瞬間陡然翻轉了過來。

等到寶兒反應過來的時候,隻聞得遙遠的天際仿佛迷迷糊糊的傳來威厲而慵懶的一道天外之音,居高臨下道——

“哪裏來的不長眼的狗奴才,敢擋爺的道,給爺滾遠點!”

然後,元寶兒的身子開始搖滾旋轉了起來。

滾啊滾,滾啊滾。

等到停下來的時候,寶兒已經從台階上滾落到了台階之下。

他被人一腳踹在了胸口,直接從台階上滾落到了台階下,差點兒直接一頭滾進了地獄裏。

地上,破碎的花瓶碎片紮進了他的屁股上,腿上,手心裏。

元寶兒癱在地上疼得仿佛失去了知覺。

四周一片死寂,頭上的烈日照得人睜不開眼。

太陽花一片一片的,一時白,一時黑。

寶兒耳朵嗡嗡作響,隻覺得整個世界的人仿佛死絕了似的,整個世界再沒了一絲聲響。

他躺在地上不知躺了多久,等到他暈頭轉向、眼冒金星的從地上爬了起來時,隻覺得渾身疼得發抖,尤其胸口更像是被人一腳踹穿了似的。

他冒著一身冷汗齜牙咧嘴的捂著胸口,咬著牙仰著頭遙遙望著眼前這座搖搖晃晃,大氣恢弘、軒麗奢華的院落,心裏迷迷糊糊的想道,他元寶兒在伍家的好日子,怕是快要到頭了,他怕是等不到爹娘來贖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