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一貫起得晚的崔治難得起了個大早,每月一次的廚房例會,全體廚房裏的廚子,雜工們全部都要到齊,一大早的所有人在廚房外的院子裏排成了兩例隊伍。
廚子雜工一列,婆子丫頭一列。
“萬鵬,寶兒還沒到了,咱們……咱們要不要再去催催他。”
小六朝著院門口的方向著急忙慌的探頭探腦著。
萬鵬是廚房裏跟他們睡一屋的學徒,另還有一個,叫做朱梁,朱梁為王平長貴馬首是瞻,前幾日在屋子裏扔寶兒被子和包袱,對寶兒動輒推搡辱罵,見他年紀小便欺負他,結果當日晚上半夜裏,他們聽到慘叫一聲,被炕東角的動靜給驚醒了,連連摸下炕爬起來點上蠟燭一瞧,隻見睡在最裏側的寶兒不知何時越過了他們滾到了最外側,正尋著把剪子跨坐在了朱梁身上,隻伏著身子湊到朱梁身上用剪子抵在了他的脖子處。
朱梁嚇得慘叫連連,卻不敢輕舉妄動。
小六和萬鵬大驚,立馬飛快過去一把奪走了寶兒手中的剪子,卻見寶兒雙眼混沌呆滯,歪頭一倒,竟抱著被子若無其事的呼呼大睡了起來,次日問起,隻一臉茫然道有夜遊症,壓根不知發生了何事。
自那以後,朱梁雖覺得氣惱,卻也再也不敢肆意欺負他了,可始終咽不下那口氣,隻時不時的對寶兒冷嘲熱諷。
整個屋子裏,唯有小六一人與寶兒說話。
至於朱鵬,他也是個厚道人,他雖不與寶兒親近,不過,對小六還算正常來往。
這會兒小六病急亂投醫,隻急得向他尋求著主意。
明明早起時,他還提醒了他今兒個要務必到場,不然楊三那夥人決計會借口將他給趕了出去的。
當時寶兒含含糊糊的嚷了一聲“曉得了曉得了,別吵吵,再眯會子”便一頭紮進了被子裏,早知道,他怎麽著也該將他拽起來的。
“怕是睡死了過去。”
萬鵬想了想元寶兒那性格,道。
話一落,排在隊伍最左側的楊三聞言,忽而眯著眼麵露凶惡的朝著他們這個方向掃了一眼,萬鵬立馬閉上了嘴。
“有人今兒個要滾蛋咯!”
朱梁見狀,隻微微抬著下巴,一臉幸災樂禍的說著。
“好了,別吵吵,時辰到了,老崔也該來了。”
老李小李二人從廚房出來,見眾人交頭接耳,掃了眾人一眼,扯著嗓子□□著。
話畢不久,果然,隻見院子外頭有人拎著壺酒,慢悠悠的踱步而來。
崔治一邊哼著小曲兒,一邊提著酒壺,興致仿佛極好。
見到他的到來,隊伍裏各個抬頭挺胸,排排對齊,整個隊伍徹底安靜了下來。
“喲,今兒個一個個都挺精神的!”
崔治見隊伍整齊,所有人精神抖擻,心情大好,隻笑眯眯的揭開葫蘆酒壺啜了一口,砸吧一口,瞬間提神,隨即,將酒壺朝著身後一遞。
眾人紛紛扭頭看去,這才發現他身後竟還跟著一人。
因崔治人高馬大,身後那人細瘦矮精,全部被崔治遮擋得嚴嚴實實的,故而無人發覺,這會兒,一條細瘦的胳膊從他身後探了出來,下一刻,一張古靈精怪的巴掌小臉從崔治胳膊外一閃而出,眾人這才瞧清楚了,正是被所有人孤立不待見的小兒元寶兒。
隻見那元寶兒一臉熟稔的接過崔治遞過來的酒壺,朝著自個兒小小的脖頸上一掛,而後,跟條小尾巴似的亦步亦趨的跟在崔治身後,一直待崔治走到了隊伍中央,大手一揮,朝著眾人哈哈大笑道:“今兒個的會例其實無甚可講的,講來講去無非也就那些炒了八百遍的套話,今兒個隻有三句話,第一,規矩,無規矩不成方圓,如今府裏的主子們多了,一個個的都給我打起了精神來,精心伺候著,廚房可不比旁的是非之地,這裏可容不下任何岔子的,無論哪個敢在吃食上做文章不幹淨的話,沒有任何原由,一概不留!”
“第二,如今城外災民眾多,老爺一心救災安置難民,太太發了話,從下月起府裏縮減用度,咱們廚房往後的開銷減半,也跟著積極響應支持老爺的大事——”
崔治這話一出,隊伍裏開始哀嚎議論。
“好了,都瞎嚷嚷個啥勁兒,外頭的難免都餓死幾十萬了,街上的百姓們也一個個全都吃不起飯了,你們如今還大魚大肉,好吃好喝的,月錢照發,還瞎嘀咕個啥勁兒,如今趕上災年也是沒法子,待災情一過,便立馬給恢複了,行了,甭嚷嚷了,橫豎哪處缺了油水,咱廚房也缺不了的!”
崔治扯著嗓子叨叨一通,底下眾人交換了個眼色,也終於一個個無話可說。
“這最後一點嘛,便是我今兒個得了個愛徒,喏,俺家小寶兒,最是伶俐可人,就是人有些皮,大家夥兒應該也認識的,往後便是我崔治的關門弟子呐,勞駕各位兄長阿姐叔叔伯伯嬸嬸們多照看著些——”
崔治一邊說著,一邊將元寶兒往身前一推。
寶兒也不怯場,隻抬起兩手,朝著眼前眾人作了個揖,一本正經道:“往後勞駕諸位照顧了。”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在“照顧”二字上,他咬字極重。
崔治這消息一出,元寶兒這話一落,隻見隊伍裏眾人神色大變,小六一臉震驚驚喜,萬鵬也略有些意外,朱梁氣得牙癢癢,而楊三隻雙眼死死盯著元寶兒,垂落在身側的兩個拳頭咯咯作響,身後鸚哥則捏著帕子擦了擦嘴,上下掃了元寶兒一眼,心道:好個難纏的小兒。
就連崔治身後,老李小李二人也對視了一眼,交換了個神色。
整個隊伍一時靜悄悄的,鴉雀無聲。
卻說自打寶兒跟了崔治後,萬鵬也正常與他來往了,朱梁又氣又惱,卻是萬萬不敢再得罪他了,王平長貴二人見了他開始笑眯眯的喚他“小師弟”,小李師傅也笑眯眯的喚他寶兒,唯有老李師傅見他如空氣,而楊三,每每死死盯著他,卻又礙於老崔的緣故,並不敢真正將他如何,兩人最終成為了廚房裏人盡皆知的死對頭。
當然最過開心的自然要數小六了。
總的來說,寶兒終於揚眉吐氣,在整個廚房裏站穩腳跟了。
唯一擔憂的是那個跟他過不去的邵安,不知什麽時候忽而向他發難或者使出陰招,畢竟,他邵安可不是廚房裏頭的人,不受崔治的管束,並且,他的靠山可比一個崔治大多了。
結果,也不知是不是連老天爺都在幫助他,約莫半月後,寶兒忽而得了個天大的好消息,那便是府中的大少爺不堪百姓疾苦,決定離開元陵城去往河南重災之地遊曆順道沿路支持幫助百姓們恢複災後重建工作。
而邵安乃他新添的一隨從,自然得一路跟隨。
話說伍天瑜的這番行徑一出,不多時,竟傳遍了整個元陵城,一時成為了街頭巷尾一樁人人稱讚的美談,甚至也引得不少心懷天下的學子才人紛紛效仿,也為太守大人的救治災民一功平添了一份功績。
於是,寶兒的敵對頭一個走了,一個被他的身份壓製住了,寶兒便能徹底放下心來,在整個廚房橫著走了。
隻是,當初寶兒被送入太守府時是抱著報恩的由頭發賣進來的,不想,他非但連報恩的機會都沒尋著,就連那恩人究竟長什麽模樣寶兒都一概不知。
畢竟,救了他一命,還令他逃離了難民窩,在太守府過上這樣肆意快哉的悠閑日子,確實全是因著那人人稱讚的大少爺的緣故,寶兒也答應了爹娘,會好生報答他的。
如今看來,報恩一事,隻能往後挪挪了。
話說,難民們盤踞在城外遊**,寶兒卻在廚房跑腿,被伍家的油水是養得白胖成團,小嘴時時冒著油光。
一晃兩年過去了。
當年幹癟瘦弱不成人形的寶兒如今身子漸漸長高了幾分,小臉也日漸圓滾,當年焦黃失色,滿臉蠟黃的小臉如今是白裏透著淡淡的粉。
寶兒本就生的不賴,逃難時餓得跟個餓死鬼似的,成了個人形骷髏,瞧不出美醜,而在這太守才養了小半年,相貌便開始漸漸展露人前了。
隻見他生了一張圓潤漂亮的鵝蛋臉,一雙圓滾似銅錢似的杏眼那叫一個漆黑水靈,裏頭永遠像是蓄滿了一池泉水似的,忽閃忽閃的,惹人喜愛,他眉毛漆黑秀氣,鼻子小巧挺翹,嘴唇殷紅飽滿,比抹了胭脂還要水潤鮮紅,尤其,惹人注意的是他的眉心處長了一顆漆黑溜圓的黑痣,不大不小,正好映襯在眉心最中央的位置,一眼望去,無不令人驚呼側目道:呀,這顆痣可長得真好看,是描上去的麽?
這麽多優質的優點匯聚到了同一張臉上,怎麽看怎麽令人喜愛,活脫脫就跟觀音座下的小仙童似的,一臉的福氣,又加上他聰慧伶俐,小嘴就跟抹了蜜似的,能見人能說人話,見鬼能說鬼話,每每惹得下人們氣得瞪圓跳腳,卻能哄得主子們哈哈大笑。
據說有一回他去老夫人院子運送餐食,結果被老太太瞧見了,惹得老夫人都忍不住將人瞧了幾瞧,直讚是個伶俐了,當即被老夫人賞了不少果子點心來。
當然,他的伶俐是建立在他不張嘴耍橫的前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