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79章樸九陰冥經其它

八月四日。

起來的時候,覺得比前一天還要不舒坦。雖然我還是記不得自己做了什麽夢,但是不難想像出那夢中的情景。

———雷木那蒼白如紙的麵容;橫在她細脖子上,尖利的匕首;地窖幽暗處,那瞪著我,黑洞洞的白骨眼窩;還有那白骨旁邊的狗………

至今,這些場景還浮現在我眼前,久久不肯離去。

側耳傾聽,我似乎能聽到從地窖傳來的小女孩寂然的抽泣聲以及狗的哀號聲。

這樣一來,我反倒慶幸自己記不得夢中的情景了。

如果像別的人一樣,能記住夢中的情形,那我每天晚上,就會害怕睡覺,又會像年輕時那樣,被一夜無眠所折磨。

從某種角度上講,我的這種想法或許可悲。我曾經向往過“夢中的天下”,但現在這種念頭早就沒有了———我不能不承認自己已經無法再向往那個“夢中的天下”了,心也早已空虛了。

即便那時,沒有發生過那樣的事情,我的這種變化恐怕也是必然的。這就是棄世,反過來又被天下所拋棄的人的宿命吧………

閑話少說,言歸正傳。

還是說說八月四日早晨的事情吧。

…………

前一個晚上還是沒有睡好,睡得不是很沉。早晨起來的時候,整個臉慘不忍睹。

當我睡眼惺鬆地站在洗臉池的鏡子前,看見自己的模樣時,竟然懷疑那不是自己的臉。

眼皮腫得很大,似乎裏麵存著水,臉頰瘦削,仿佛被人割去一塊肉。嘴唇發黑,皺紋也增加了不少。

仿佛一個晚上,自己就老了十歲。

我慢騰騰地洗著臉,然後又看了一眼鏡中自己衰老的樣子,長歎一聲。

…………

對了,我想起來了,當自己在鏡子一角看見跟著我進來的黑狗卡洛的時候,竟然緊張得渾身顫抖。

當我帶著卡洛,準備走出去的時候,突然聽到有水流淌的聲音。

在我房間正上方的二樓,好像有人在用冷水或熱水。當時我一點也沒有產生懷疑。

…………

正午前一個時辰左右,我走出自己的房間,來到會客房。

沒料到,那裏已經坐著一個年輕人了,他無精打采地看著頭頂板發呆。是寂之。

…………

“啊………真早。”

寂之看見我,不知所措地躲開我的目光。

…………

“現在你的心境稍微穩定了一點沒有?”

我走進屋內。那個年輕人不好意思正視我。

“昨天,對不住。”他嘟囔著,“我………”

“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不要太介意。”

年輕人垂頭喪氣,我看著他長發披散的頭頂。

…………

“這次回家後,就忘掉這裏發生的事情吧。歲月會讓人淡忘一切的。”

“明白。”

他安合地點點頭,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個無蓋茶杯,將裏麵剩下的茶水一口喝完。

…………

看著寂之微微發抖的雙手,我在心裏想像著昨天他在幻覺裏所看到的“妖怪”的猙獰模樣。

當寂之將喝完的茶杯放回去時,不小心碰到了桌邊的空酒壇。被碰飛的空酒壇滾落到地上,裏麵的零星酒水,將隱黑的地磚打濕了。

寂之急忙從木椅上站起來,拾起空酒壇。

…………

“對不住。”他安合地向我說歉。

“不打緊的。”我安合一句,走出會客房。

…………

我去廚房拿布的時候,順便到大廳查看了一下昨天晚上上鎖的大門,發現沒有異常情況。

就在此時,風匕從二樓下來了。

“早。”風匕心平氣和地打著招呼,但臉上的疲乏神情一目了然。他細長眼睛的周圍隱約有黑圈,讓人心疼。

…………

“寂之在會客房。”

我離開大門,衝他說著,“看起來心境已經很穩定了。不用擔心他會像昨天那樣了———我去倒杯茶水,喝嗎?”

“好的。”說著風匕在懷裏摸索起來,掏出昨天晚上他暫時保管的兩把鑰匙,“這個,還給你。”

他將鑰匙遞到我手中,“該怎麽說呢?我們真的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

“就當沒有發生過那些事。剛才我對寂之也是這麽說的———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

我用左手手指拿起一把鑰匙,再次走到大門處。

…………

夜裏,低沉之氣好像走了。天色逐漸恢複,連綿的雲層也已散開,日頭升起來了。

光普照下來,在地麵上照開,白晃晃的,很刺眼。

我伸伸腰,將兩手高高舉起,深呼吸一口,將心中沉積的濁氣吐了出來。

…………

正午前半個時辰,風幾來到會客房。

他和其他兩人一樣,顯得很憔悴,但他這個人比較麻木,不要說風匕了,就連寂之和安正都不如。

一看見我,就嚷嚷著肚子餓,要吃飯。

“安正還在睡呀?”風幾看看窗外的光亮,“把他叫起來。寂之!!”

寂之正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聽到風幾的話,他歪著脖子,說了聲:“奇怪。我還以為那小子早就起來了。”

“為什麽?”

“因為我聽見他洗臉的聲音。”

“什麽?”

“我聽見了水聲。”

“是嗎?”

…………

“今天早晨起來,我想去洗臉,聽見裏麵有水聲。我叫了幾聲,他也不答應。我還以為他沒有聽見………沒辦法,正好風匕起來了,我就到他那邊去洗臉了。”

寂之看看風匕。

帶著黑眼的年輕人默默地點點頭,“所以,他應該起來了。”

…………

我洗臉的時候聽到樓上的聲響,也許就是他洗臉時的水聲吧?

我是半個時辰前在會客房看見寂之的,那之前的一刻鍾,我在洗臉。從時間上來講,寂之的話是可信的。

“會不會洗完臉,又去睡了?”風幾生生地說著,瞪著頭頂板,“把他叫起來。寂之!!”

“好的,我就去。”

…………

寂之懶洋洋地站起來,走出會客房。

風幾坐到他的椅子上,無然地撓撓長發,斜眼看著一聲不吭、喝著茶水的堂哥。

…………

“風匕!!”

風幾想試探一下對方的心境,“昨天晚上,我想了一下。”

“什麽?”風匕冷冰冰地問說。

風幾的口氣更加安和了:“我們總認為是我們四個人當中的某個人害了那個女人,我覺得這種想法要不得。”

“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件事的錯不在我們,而在那個女人身上。那不是謀害,是意外。懂嗎?意外!!隻得怨她。你說對嗎?”

“幹嗎現在說這樣的話?”風匕皺皺細長的眉毛,紅紅的眼睛裏現出一絲冷笑。

“不管怎樣說,反正人已經亡去了。雖然沒必要說她是自盡,但也怨不得我們………”

…………

就在那時,寂之跑進會客房。

神情隱隱有些恍惚,大口地出著氣。

…………

“事情太奇怪了。”他衝我們說。

“出了什麽事?”風幾陰沉著臉,瞪著眼睛,“是安正嗎?還在睡?”

“不是的。不是。”寂之拚命地搖著頭,“門被鎖上了,無論我怎麽喊,都沒有人回答。我去他的房間也看過了,裏麵也沒有人。”

…………

我看看天色,已經正午了。

如果寂之沒有胡說,那事情可就讓人覺得蹊蹺了。他怎麽會一個人在裏麵呆這麽長的時間………

“去看看。”風匕站起來,催促著正在那裏發愣的風幾,“樸老伯,你也一起去看看,好嗎?”

…………

從小樓梯上去,正麵右側,靠裏麵的屋子是安正的房間。相當於狗肉坊東南的地界,下麵就是我在一樓的房間。

對麵———左側靠裏麵的屋子是風幾的房間。寂之和風匕的房間靠外,與那兩個房間以大桶房相隔。

我們先衝進走廊右側靠小樓梯的寂之房間裏,然後直奔大桶房門口。

…………

那是一扇黑色木門。是從裏麵上鎖的。

門緊閉著。

…………

“安正!!”

風匕敲著門,喊著他的名字,“安正,你在嗎?”

“安正!!”站在旁邊的風幾也跟著喊起來,“喂!!安正。”

沒有任何回應。

風匕再次用勁推推門,但還是打不開門。裏麵上鎖了。

…………

“到隔壁去看看。”風匕急急忙忙地走出房間,我們三個人跟在後頭。

安正的房間裏,也沒有什麽特別的異常情況。大門的正麵和左側各有一扇窗戶,都關著。

後來我自己查看過,這兩扇窗戶上方的拉窗也關得嚴嚴實實。煤油燈還燃著,剛才寂之進來的時候,就是這樣。

…………

“他的房門,沒有上鎖嗎?”我問寂之。

他無言地點點頭。

風匕隨後就朝大桶房門跑過去。

…………

和隔壁一樣,這邊的大桶房門也被鎖了,打不開。

風匕又叫了幾聲,裏麵還是沒有反應。

…………

我站在旁邊,想著打開大桶房門的辦法。

很快就發現,隻有一個辦法———徹底將門砸開。

當時,我特意地查看了一下房門。發現門和門框之間,空隙極小———哪怕是稍大點的針都不一定能穿過去。

…………

站在房間裏看,大桶房門是朝外開的,所以就無法將整個門板拆下來。隔壁那個房間的大桶房門也是這樣。

…………

“直接撞開!!”

風匕提說。

“門上隻有一個鐵鎖,說不定能行———風幾,你來幫我。樸老伯,你往後退。”風匕打個手勢,兩人一起用肩部撞擊大桶房門。

但是裏麵的鎖比風匕預想的要結實,撞了三四次,也沒什麽動靜。

我想與其這樣撞,還不如到廚房拿把柴刀或斧頭來。我剛想說,兩個人的努力終於有成果了。

…………

傳來一聲鈍響。

好像門上的鏽釘被扯拉出來了,門也朝後倒下去。

———風匕捂著右肩,朝門裏看看,突然“啊”地叫了一聲。

“啊,安正………”

…………

當時我已經明白大桶房裏發生了什麽。

不管是膽戰心驚地走到風匕身後的風幾,還是站在房間裏觀察動靜的寂之,肯定也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

“安正!!”

風幾低聲喊著,聲音發顫,“你怎麽………”

我跟在他們身後,走了進去。當時,我便特意地細看了眼門上的鎖。

…………

門鎖很尋常,就是常見的橫銷鐵鎖———隻要將鐵銷刺進鐵銷口裏,就可以鎖上了。

我之所以會特意細看這個鐵鎖上麵是否有人為的痕跡,是因為當時我就對這種“密室”(門從裏麵被鎖上)產生了懷疑。

就我觀察,無論是鐵銷上,還是鐵銷口上,都沒有可疑的痕跡。

門和門框也是一樣,沒有任何疑點。

…………

而且,我還確認了隔壁房間的那扇門,也沒有發現疑點。再加上一點,在我之前,衝入大桶房的風幾和風匕也沒有趁我不備,在兩扇門上有什麽動作。這些我都可以擔保地斷言。

…………

對於這個大桶房的“密閉”,後來我又做了許多詳查,這裏暫且不提,後麵再敘。

…………

這間大桶房約摸是隔壁房間的一半大小,沒有窗戶,地上是隱黑的石磚,門口左首的內裏,有一個大木桶。

那個大木桶下麵還有四個支腳,古色古香。安正就站在大木桶裏麵。

不,準確地說,不是“站”在那裏,但至少剛開始,我覺得是那樣的。

…………

他穿著白色的布衣,頭無力地耷拉著,兩個手臂垂掛在那裏。

先衝入房間的風匕和安正站在狹窄房間的中心,相互倚靠著,看著再也不能說話的同伴。

我推開二人,不顧一切,走到大木桶旁邊。

…………

安正不是“站”在那裏,因為他不是仗著自己的腳支撐著身子。

他不是“站”在那裏,整個人是被吊起來的………

…………

“他亡去了。”

風幾回過頭看著最後一個進來,並發出悲鳴的寂之,說,“他自盡了。”

…………

安正亡了。

我用左手按著心口,努力鎮靜下來,同時觀察著吊掛在麵前的這個屍首。

勒在安正喉嚨上,是一根小指般細的黑色麻繩。

…………

身後,風幾的喉嚨裏突然響了一下,他轉過身,衝著洗臉池,兩手按住肚子,大吐起來。

他吐的聲音和氣息,讓我覺得心裏發悶,實在忍受不了,隻好退了出去。

…………

“看管人老伯。”

先退出大桶房的寂之喊住我,“那兒,有封信。”說著,衝臥榻邊的桌子上,揚揚下顎。他手裏拿著一張紙條,“是那小子———安正寫的。是絕書。”

“是嗎?”我接過對半的紙,打開一看,是張橫行的,白色信紙,“啊,這個………”我隻看了一眼,便明白了,“這個的確是他的………”

寫在上麵的字,我依稀有些印象。方方正正的字,乍一看,還以是刻上去的。———這和前天下午,我無意中看到的小畫冊上的字完全一樣:

我再也不能騙大家了,我覺得自己都快發瘋了。昨天夜裏,是我害了那個女人。我不會記錯的。給大家帶來許多麻煩。請原諒。

安正

…………

簡單說明一下此後的事情。

安正從一開始,就知道害了雷木的凶手不是別人,正是自己。他當時也喝的大醉,混沌不清。但是安正肯定記得是他自己斬害了雷木。昨天,大家對這件事洽談的時候,他並沒有說出來。因為其他三個人都記得很模糊,他也想渾水摸魚。但是昨天晚上,他為自己犯下的過錯感到痛苦,難以解脫,最終選擇了自盡………

…………

以上這段文字,是剩下的三個年輕人商討後,得出的定論。他們當然會這樣說,這太尋常了。

我也不想提出不同看法。作為旁觀之人,他們神情的微妙變化都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可以這麽說:對於同伴的亡去,他們很悲痛,同時他們也慶幸自己不是凶手。

…………

接下來他們必須考慮的就是要不要將安正的事情告知差府。我加入到他們之中,與他們一起商議萬全之策。

與前幾天的雷木不同,安正的事情是遲早要被人知道的。

眾所周知,他們四人一起來這裏遊玩。如果自作聰明,隻字不提的話,反而會讓人產生懷疑。

…………

與其那樣,倒不如將安正的“絕書”燒掉,其他的原封不動,然後大告天下———這就是我們最後達成的一致法子。

就說安正自盡了。雖然他沒有留下絕書,但大家都知道他為什麽自盡。

———不久前,他母親去世了,安正變得低落脆弱。他受到很大的打擊,來到這裏後,一有什麽事,就大勢大作地說要自盡。

如果我們所有人都這樣說,差府的人也會相信的。而且,現場的大桶房也的確處於封閉中。他在那裏麵亡身了,如果照理來想,隻能是自盡。

…………

就這樣辦。

我將那封絕書,連同昨天晚上風匕交給我的小畫冊一起拿到後院的火炕中燒毀了,然後又讓這些年輕人對了一遍供詞,明確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最後才通知十裏城差府。

…………

接到消息,趕到老宅子的侍衛根據現場以及我們四個人的證詞,很快就得出了“自盡”的定論,超出我們的預想。

仵作也對屍首進行了檢查,也認定是自盡。而且侍衛也沒有到地窖去,讓我們懸著的一顆心終於落地了。

幾天後,其他三個年輕人便順利地回家了。

…………

關於前麵提及的大桶房的“封閉”問題,我想再說一下。

無論怎樣考慮,現場———大桶房都處於封閉中。

———兩扇門都被從裏麵鎖住,又沒有窗戶。

我知道那個大桶房裏沒有秘密的出入口。

…………

那兩扇門和前麵記載的一樣。鐵鎖以及鐵鎖周圍沒有什麽可疑的痕跡,門和門框之間也沒有多少空隙。

後來,我又進行了更加細致的觀察和查探,更加證明這兩扇門是沒有被人動過手腳的。

我反複確認上述地方,究竟想證明什麽。這不言自明。

…………

安正是有意為之的。

一切仿佛都在說明這一點———動機,絕書,以及封閉的現場。

但我卻覺得另有蹊蹺。覺得還有其他可能———他也許是被人所害。

我是這麽想的。不,或許更應該說我是不得不這麽想。

圍繞著大桶房的“封閉”,我再三思索,終於有了一個明確的答案。

但是我不想將這個答案告訴任何人,我覺得也沒有這個必要。

…………

…………

已經過去一個月了,狗肉坊又恢複了往日的寧靜,但我的想法沒有改變。

而且,今後如果沒有什麽大的變動,我會永遠守口如瓶的。

像雷木那樣的人不會再到這裏來了。安正也從此消失了。

這就是八月,發生在狗肉坊的事。

事情到此為止———這樣是最好的結局。

…………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