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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來的路上, 寧稚請教過沈宜之,這段哭戲要怎麽表現。

雖然之前有過一場爆發性的哭戲,但寧稚靠的完全是沉浸與自我代入, 在角色的理解, 細微情緒的處理上還很青澀。

當時天亮不久, 太陽隻露了個影, 路上人車少,她們的車子行駛得格外順暢。

夏日的晨風吹進了, 吹亂了沈宜之頰邊的一縷長發。

“會很疼。”她垂著眼,一手按在劇本上。

寧稚坐在她身邊,和她一樣劇本放在腿上,她望著沈宜之沉靜好看的側臉,按在劇本上的手指蜷了一下。

“嗯。”她輕哼一聲,等著沈宜之講下去。

沈宜之轉頭朝向她:“一個死死捂著, 從不示人的傷口,一個早就潰爛病入膏肓的傷口,被這樣猝不及防地戳中,當然會很疼。阮茵夢一定悲慟得不能自已。”

寧稚隻想到阮茵夢聽到池生那樣說,一定開心歡喜, 或者說是比歡喜更深切的情緒, 卻沒想到她會疼。

沈宜之見她有些回不過神的樣子, 笑了一下, 但笑意很快就消散了,她說:“還會深深的感激,感激池生, 感激命運,在池生帶著一腔熾熱的真心觸碰到她的傷口那刻起, 阮茵夢再沒有回頭路可走。”

她逃不掉了,從此阮茵夢是池生的,她的魂魄,她的人,她身上的每根骨頭,都是池生的。

阮茵夢的眼淚像不受她的控製般不住墜落,她凝視池生,麵上浮現從未有過脆弱感,像是變成了一個被永久舍棄在黑暗裏的小女孩,驀然間一束陽光照在了身上。

池生慌了手腳,她連聲說著:“你別哭,別哭啊。”

她伸手擦她的眼淚,明明是溫熱的,可池生的指尖卻像被燙了一下,心疼得指尖抽疼。

阮茵夢愣愣地看著她,彎起了唇角,可眼淚落得更厲害了。

她哭了很長時間,池生起先隻是替她擦眼淚,後來就顧不上別的了,把她用力地抱住,像是隻要她們緊緊地擁抱,就能將力量傳遞給彼此。

她從沒見過成年人也會有這樣崩潰的時刻,她隻覺得眼眶發酸,隻想所有的苦難都遠離阮茵夢,隻恨自己還太小,不能像超人一樣,把阮茵夢密不透風地保護起來,誰都不能欺負她。

這一幕鏡頭就到此,畫麵裏的窗台映著窗外濃綠的樹枝與夕陽的斜照,淺藍色的窗簾安逸悠揚地晃動。

寧稚抱著沈宜之,過了好幾秒才後知後覺地鬆開,她有些怔愣地看著她,懷裏都是她的溫度她的氣息。

沈宜之的眼睛都哭紅了,有些腫,她看了眼寧稚,說:“我去洗臉。”

聲音啞得厲害。

寧稚不知怎麽,在沈宜之起身時,也跟著起身拉住了她的手。

沈宜之回過頭,低頭看被寧稚拉住的手,她抓得很急,很緊,帶著唯恐失去的倉皇,牢牢地抓著她。

沈宜之的心悶得慌,她抬起頭,看向寧稚,寧稚像是被她這一眼驚了一下,鬆開了手,沈宜之手上一空,心裏也跟著一空,隨即悶得更厲害了。

“你去吧。”寧稚坐回椅子上,仰頭對沈宜之說道,可是眼睛卻牢牢地看著她,仿佛想要用視線將她鎖在她身邊。

在這一瞬間,沈宜之心中劇烈激**的情緒被寧稚濃烈的不安不舍所安撫,她彎了下唇,柔下聲,說:“等我一起回去。”

從那天早上一起來片場之後,她們就開始一起上下班了,用的依然是路上可以對台詞這個理由。

寧稚不會主動說,都是等她開口,她才跟在她身後,好像很不情願。

但昨天早上,她起晚了,以為寧稚不會等她,會先走,匆忙打開房門,就看到寧稚待在門邊,一臉別扭,衝她晃晃手裏的早餐,說:“來不及了吧,我讓羊羊給你去買了,路上吃。”

沈宜之這才發現,雖然寧稚不會主動說,但每次下工,她都會待在她邊上,支著耳朵,不時瞄她一眼,等著她喊她一起回去。

就如此時,她一提,寧稚就點頭:“好。”

完完全全地安撫好了沈宜之因阮茵夢帶來的強烈動**,她去了浴室,寧稚待在原地,心空空地抓著椅子。

她想著剛剛沈宜之在她懷裏痛哭的樣子,想著她看著她那種將她當做了全部的眼神。

這些都是阮茵夢的感情,阮茵夢將過往三十一年的悲痛全發泄出來的濃烈情緒。

寧稚不由地想沈宜之會有這樣強烈的感情嗎?她會為誰這樣失控痛哭嗎?

恐怕不會,她那麽冷靜,又那麽理智。

萬一呢?萬一她真的有這樣控製不住自己情緒的時候呢?

寧稚胡思亂想著,想得心顫,想得居然十分憧憬那樣的沈宜之。

得多在乎才能讓她失控。

寧稚歎了口氣,抬眼看到梅蘭在一旁坐著,拿著筆在紙上畫悉悉索索地畫。

寧稚生出好奇,走近了探身看一眼,發現她在畫分鏡。

導演大多會畫分鏡。梅蘭格外擅長構圖,她的電影鏡頭往往很具美感。

寧稚看了會兒,轉頭看剛剛拍攝的那個場景,窗外的濃陰,窗台上的盆栽,淺藍色的窗簾在驟然冷清下來的氛圍裏孤獨地輕晃,還有那兩張挨得緊緊的椅子,空空無人坐。

哪怕隻是這樣看著,都能品出其中道不清的意味,如果再加上兩位女主角,一定更能打動人。

寧稚期待起成片上映之後的效果,不知道反響會怎麽樣,票房會怎麽樣。

這部電影太細膩了,鏡頭與故事都細膩到了極致,這注定會失去一大部分觀眾,畢竟如今的社會大家都喜歡看點輕鬆的,不費腦子的東西。

她看著梅蘭溫柔的分鏡構圖,突然問:“梅導,你有喜歡的人嗎?”

梅蘭筆尖一停,仰頭看她,帶著笑意道:“幹嘛呀?不能打探導演私事知道嗎?”

寧稚跟著笑了笑,眉眼彎彎的,伸出指尖點了下她的畫本,說:“隻是覺得這麽細膩溫柔的鏡頭,一定有很喜歡的人。”

梅蘭笑了笑,但沒正麵回答她,隻說:“管好你自己吧。”

她這句意有所指,說得寧稚咯噔一下,笑容就凝固了,勉強扯了扯唇角:“啊?說什麽呢?”

梅蘭深深地看著她,看得寧稚抿了下唇。

“池生沒法不對阮茵夢心動,你呢,在戲裏還是戲外?”她的眼睛剔透,被她看著,寧稚隻覺得心事都被看盡了。

但梅蘭沒深問,朝她身後瞥了眼,笑道:“看清自己的心。”

寧稚張了張口,沒來得及出聲,身後沈宜之的聲音傳來:“在說什麽?”

這一瞬間,寧稚感到渾身地血液都被攪動了起來,脊背發麻,像心底最深處的秘密被窺視了。

回去路上,寧稚挨著後座的一邊坐,有些心有餘悸的樣子。

沈宜之看了好幾遍,才問:“怎麽了?你和梅蘭說什麽了?”

寧稚有些哀愁地歎了口氣,看了看她,低聲道:“被梅導反殺了。”

沈宜之沒明白,寧稚說得清楚了些:“我問她有沒有喜歡的人,她沒回答我,還將了我一軍。”

沈宜之默了默,卻是搖了搖頭:“她不會說的,她不想說的話,誰問都沒用。”她說著,話音裏染上了笑,問,“梅導怎麽將你一軍的?”

車子的後座很寬敞,一人坐一側,中間能空出好大一個位置,多坐一個人綽綽有餘。

沈宜之姿態放鬆,手肘閑適地挨著門把手邊的控製台。

寧稚在黑暗中瞥她一眼,見她閑聊似的模樣,頓時沒來由一陣氣悶,就在這時,恰好車子經過一處公交車站,車站的燈光映入了車裏,沈宜之眼中的緊張一覽無餘。

寧稚氣悶的心瞬間抽緊,她張了張口,唇舌卻極幹澀。

“梅導說……”她聲音幹澀起來,“看清自己的心。”

“隻有這一句嗎?”沈宜之又問,公交車站已經落在遠遠的後頭了,附近沒有更亮的光源,寧稚看不清她的神色,但她還是穩著聲調,接著說,“前一句是,池生沒法不對阮茵夢心動,你呢,在戲裏還是戲外。”

這個問題,她們說過許多次的,但多半遮遮掩掩的,隻談半邊,隻談寧稚對阮茵夢,而不提戲外她對沈宜之。

車裏一下子陷入了沉默,寧稚餘光瞥見司機都好奇地看了後視鏡一眼,她轉頭望向窗外,既怕她問,又盼她問。

但沈宜之始終沒再出聲。

於是寧稚的心往無盡的深淵底下沉,一直沉,沉入一片黑暗裏。

她以為她會鬆一口氣,可到頭來,更多的竟是失落。

從車下下來進了電梯,出了電梯拐進走廊,走廊那端是沈宜之的房間,她開了房門,手握在門把手上,寧稚低低道一句:“走了。”

沈宜之卻忽然發問:“看清了嗎?”

沉在深淵裏的那顆心驟然動了動,寧稚手心滲出了汗,她這才發覺這是個進退兩難問題。

她要怎麽答,而沈宜之為什麽問?

沈宜之的目光很沉,漸漸地漫上幾分無奈,不再逼她,而是緩緩地問:“等拍完能看清嗎?”

等拍完,就真的沒什麽理由掩飾了,要麽離她遠遠的,要麽在她身邊暴露愛意。寧稚點了點頭。

沈宜之走了進去,手按在門邊,對外頭的寧稚說:“早點睡。”

寧稚垂著眼睛,點頭,走了,走出好幾步,聽到身後砰的一聲輕響,門關上了。

沈宜之進了門,抬手挨著櫃子,吸了口氣。

她走進去,放下包後,看到那間寧稚睡過一晚的客房。

她進去在床邊坐下,床品換過了,早就沒有了寧稚的氣息。

沈宜之放鬆了身體,有些出神地待了會兒,忽而自嘲地笑了笑。

在她竭力想分清她對寧稚究竟是喜歡,還是因為她也受了角色的影響,將六年來的牽掛愧疚都變了味時,先按捺不住的居然是對她的占有欲。

第二天,寧稚和她一起去片場時,還有些回不過神的樣子,沈宜之沒打擾她,獨自看著早就背熟的劇本。

今天這場戲接昨天的。

阮茵夢在池生的懷裏待了不知多久,外頭天都暗了,想要下雨。

夏天的天氣就是這麽沒預兆,說下雨就下雨,說晴,就晴。

阮茵夢站起來,背過身,擦了擦臉,池生也跟著起身,將窗關上了,免得過會兒雨打進來。

“去洗把臉吧。”她站在阮茵夢背後說道。

阮茵夢點了點頭,回頭時看她目光有幾分躲閃。

池生捏了捏自己的手,站在一邊。

浴室傳來水聲,過了一會兒阮茵夢才出來,她的臉已經洗幹淨了,隻是臉頰與眼睛都紅得厲害,眼睛還腫著。

池生思索著要不要拿冰塊給她敷一下,阮茵夢察覺她的目光,抿了下唇,問:“不好看了?”

池生立即搖頭:“好看的。”說著,露出靦腆的笑,用力點了下頭,“好看的。”

阮茵夢輕輕咬了下唇,睇了她一眼,走回剛剛那張椅子上坐下,隻是天暗下來,那裏便不那麽明亮了。

池生跟過去,也坐到剛剛的地方。

阮茵夢看著窗外飄搖的樹枝,與陰沉沉的天:“你要回家嗎?”

她說的是你要回家嗎,而不是你走吧。

池生聽出來,她希望她留下。

口袋裏還留著給奶奶的那份錢,本來是想給奶奶,看她開心的,但開心不急在這一時,晚點也可以。

池生說:“我不走。”

她說完就覺得自己有點死皮賴臉了,於是坐著也不自在起來。

但阮茵夢不這樣想,她有很多話要告訴池生,隻是那些事,那些過往,在心底埋了太久,已經不知從何說起了。

更怕的是,池生知道後會做什麽樣的反應。

終於她想好了,回頭看著池生,溫聲道:“我從小就是做這個的,我媽把客人帶到家裏來。”

池生倏然捏緊了拳,臉上出現了一瞬空白。

阮茵夢的聲音凝滯,她深吸了口氣,才艱澀地補充道:“給我找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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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我來晚了。

還有上次說要謝霸王票的,我看了一下,很多,氣勢非常洶洶,我周末找塊下午來統計,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