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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那個女的是怎麽回事?”蘇苗苗一邊攪拌手裏的奶茶一邊問道。

她的語氣有些僵硬, 說到“那個女的”時倒是沒再流露她的鄙夷了,但也沒多好聲氣。

“沒怎麽回事。”池生漫不經心地說。

他們在一家奶茶店裏,還有別的幾個同學一起, 聚到一起是為了商量過幾天一起去海邊玩的事。

“還有什麽要帶啊!”張烈拿著張紙, 上麵寫了一□□爬的字。

“藥!中暑的藥, 寫上沒有?”一個男生說道。

張烈喊了聲“對”, 將藥寫到紙上。這是去海邊要用到的物品,他們過會兒要一起去采購。

蘇苗苗湊過去, 將紙上列出來的物品看了一遍,覺得沒沒什麽要補的了,她回到池生邊上,含著吸管,口齒有些含糊地說:“你最近很不對勁,怪怪的。”

池生正望著玻璃門外的行人出神, 隨意地回了句:“有嗎?”

“有。”蘇苗苗肯定地點了一下頭,“你以前不會這樣發呆的,也不會這樣自己坐一邊不說話。自從……自從……”

蘇苗苗自從了一會兒,沒自從出個所以然來,話鋒一轉, 道:“肯定和那個女的有關。你怎麽回事?那天為什麽要和她走?”

池生沒回答, 反而問道:“你把這事和你媽說了嗎?”

“你和那個女的認識的事嗎?怎麽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媽知道了, 就等於你奶奶知道,也等於幾棟樓的鄰居全知道,他們肯定會一見到你就嘮嘮叨叨地教訓你, 煩都煩死了!”

蘇苗苗說著就翻了個白眼,她們年輕點的都不喜歡鄰裏那種嘴碎的氛圍, 經常湊一塊兒吐槽。

池生笑了笑:“嗯。”她看了看蘇苗苗,又補了一句,“謝謝。”

“謝什麽呀?”蘇苗苗一臉莫名,不滿地咕噥道,“你變得奇奇怪怪的。那個女的……”

她還想問些什麽,那邊張烈他們終於列完采購單子了,跑過來問:“你們兩個躲一邊說什麽呢?”

蘇苗苗下意識地覺得關於池生和那個女的的事情是不能在人前討論的,便皺眉瞪了打岔的張烈一眼:“咋咋呼呼的幹嘛呢?”

張烈一臉莫名:“誰咋呼了?”

他還還嘴,蘇苗苗往他肩上拍了一掌,這下張烈來勁了,笑嘻嘻地抬手往蘇苗苗頭頂上拍,蘇苗苗氣得也要打他的頭,可張烈比她高大半個頭,稍稍一躲她就打不到了,蘇苗苗追在後頭攆著他打。

其他同學很快加入進來,女生幫蘇苗苗,男生在邊上起哄,小小一間奶茶店被幾個人鬧得雞飛狗跳。

池生含笑看他們拌嘴,覺得特別有意思,然而漸漸地,她的笑意便消失了。

她感覺到她和這群一起玩耍的朋友之間仿佛有了一層隔膜,不是他們不好,而是她自己將自己放進了一個透明的牆裏,與外界的所有都分隔開來。

她暫時沒法像他們一樣,像過去的自己一樣,毫無負擔,沒心沒肺地大笑了。

她決定脫離團體一陣子,她的狀態也不適合去玩。

跟他們說了海邊她不去了,就留下麵麵相覷的朋友們離開了奶茶店。

她騎著車回家,自然地想起那天阮茵夢坐在她的後麵,她碰了一下她的後頸,她的手心貼在她的背上,被她觸碰過的那塊皮膚像是被火灼燒過,池生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裏。

明明她們再親密的事都做過,可是那天,隻是手心和背隔著衣服的觸碰,都讓池生覺得更親密,像是觸碰到了靈魂。

她確信,阮茵夢情不自禁地觸摸她時,一定有過瞬間的心動的。

池生將車騎得飛快。

到半路,天上忽然陰雲密布。

雨下得突然而迅猛,池生都沒反應過來,身上就被淋濕了。

閃電劃過天際,雷聲滾滾。

雨大得想要把整個世界都衝進海裏。

池生抹了把臉,四下一看沒能躲雨的地方,身上已經濕透了,她幹脆加快速度直接回家。

即便是夏天,衣服全被浸透穿在身上也是很冷的。

她把車子往樓道裏一停,急匆匆地上樓,一邊走,身上的雨水一邊往地上淌。

到了家門口,她往口袋裏找鑰匙,一摸,空的。

池生表情空白了一瞬,接著找,還是沒有,她敲了敲門,存了一絲奶奶在家的僥幸,然而僥幸終歸是僥幸,沒有人來開門。

她拿出手機,想給奶奶打個電話,外頭一聲驚雷。

池生打了個噴嚏,轉頭望了眼傾盆的暴雨,又把手機收起來了。

跟奶奶說她進不了家門的話,奶奶肯定會冒雨回來的,她淋下雨沒什麽,奶奶這麽大年紀了,淋了雨肯定會生病。

池生在家門口的樓梯上坐下來。

等著雨停再給奶奶打電話。

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又冷又難受,她還發現衣服有些透,很尷尬。

她稍稍彎下身,把手臂放在膝蓋上,橫在身前遮擋一下,一邊祈禱千萬不要有人來。

然而天不遂人願,樓下傳來了腳步聲。

池生抿緊了唇。

這年紀對這方麵正敏感,怕被人看去,又怕不自然引人遐想。

她站起身,將前麵對著牆,狀似自然地低著頭,像在想事情。

但片刻,她就發覺不對勁了,這腳步聲,她很熟悉。

她不由自主地回過頭,就看到了拿著雨傘的阮茵夢。

她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闊腿褲,腰細極了,她手裏的傘還在往下淌水,褲腿也濕了一片。

池生很長時間沒有在白天見過她了。

白天的阮茵夢和氤氳夜色裏的她有很大的不同,她的麵容更加清晰,像一個活在黑暗裏的人乍然到了陽光下,有一種別樣的,攝人心魂的美。

池生的目光黏在了阮茵夢的身上,阮茵夢目不斜視地從她身邊走過去,與夜晚時沒什麽兩樣。

雨水順著她的鬢角滴落,池生貼著牆,看著阮茵夢的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

她依然沒有回頭,聽著她的腳步聲,聽著開門的聲音,然後是門開。

就像今日之前的許多個夜晚一樣。

但這次,她遲遲沒有聽見門關上的聲音。

池生疑惑地仰頭,望向樓梯間的那道空隙,正想著怎麽了,阮茵夢的聲音從樓上響起。

“上來。”

池生愣了愣,笑容瞬間綻放在她臉上,她什麽都沒想,三步並作兩步,飛快地跑了上去。

直跑到門口,她才慢下來,先是小心翼翼地朝裏頭張望了一眼,然後才走進去,反手帶上了門。

阮茵夢從臥室走出來,手裏拿著一套衣服,池生一看是她的,她之前在這裏洗完澡後留下的。

她想到什麽,臉霎時漲紅,下意識地將手臂橫在胸前,做了個衛護的動作。

阮茵夢原本麵無表情,見她這樣,眼睛裏倒是有了一絲笑意,但也是轉瞬即逝,沒讓池生看到。

池生尷尬地站著,明明她身上哪兒都讓阮茵夢看過了,可她還是很放不開。

“去洗澡。”阮茵夢把衣服塞到她懷裏。

池生接過,忙拿開些,怕被自己身上的水弄濕。

她看了她一眼,逃走般躲進了浴室。

熱水衝下來,驅走了身上的寒意舒服多了。她擦幹頭發,換幹衣服的時候,忍不住將頭埋進衣服裏深吸了口氣,聞了聞。

滿滿的太陽與洗衣液混合的味道。

阮茵夢家裏沒有洗衣機,她留在她這兒的衣服,是阮茵夢親手給她洗的。

出來時,客廳沒人。

池生走到臥室,阮茵夢側躺在**翻著一本書。

“你可以走了。”她毫不客氣地說道。

池生舔了下唇,假裝沒有聽見,看到牆邊的大書架,她磨磨蹭蹭地蹭過去,在書架前仿佛極為認真地看了起來。

之前幾次來,她也看到了這個書放得滿滿的書架,不過沒在意。

這次,她才發現,上麵擺放的書非常雜,古今中外的小說都有,散文、詩集、曆史類的書也有,還有畫集,攝影集,甚至還看到一本“計算機從入門到精通”。

五花八門的,像是從書店裏把每個分類的書籍都搬了幾本回來。

不過數量最多的還是文學類。

池生回頭問:“這都是你買的嗎?”

她想起阮茵夢平時確實經常看書。

“嗯。”阮茵夢頭也沒抬地答道。

但池生明顯地感覺到,提到書本,阮茵夢的態度和軟了不少。

於是她又看了一圈,看到麵前有一本莎士比亞詩集,她一邊抽出來一邊問:“這些你都能看懂嗎?”

阮茵夢合上了手上那本書,坐起來,靠在**:“不能,我沒有上過學。”

池生拿著詩集的手一緊,她直覺自己觸及了阮茵夢某方麵的內心,輕聲問道:“小學也沒上過嗎?”

阮茵夢望向她,池生無端緊張,卻沒退卻,勇敢地與她對視。

最後是阮茵夢移開了目光,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池生走過去,輕輕地坐到她身邊,將詩集放在腿上,左手覆在上頭,柔聲問:“你哪本看不懂?我可以念給你聽。”

這個提議引起了阮茵夢的興趣,她掃了眼詩集封麵,微微地朝池生側身,雙腿曲起交疊在一起。

這個姿勢將她身體的曲線展露得極為優美,她總在不經意間流露風情。

“你手裏這本我就看不懂。”她說道。

池生低頭將詩集翻開。

翻開後才發現,是英文原版的。

她望向阮茵夢,阮茵夢饒有興味地等著。

池生笑了笑,就著隨意翻開的一頁,念了起來:“Thus,have I had thee as a dream doth flatter.In sleep a king,but waking no such matter.”

阮茵夢聚精會神地聽著,等到池生停下,她咬了下唇,輕聲道:“真好聽。”

池生問:“你能聽懂嗎?”

阮茵夢緩緩地搖了搖頭,隨即輕輕微笑:“但也好聽,像詩一樣美。”

池生沒有說這本來就是一首詩,而是含笑地凝望她。

“你給我翻譯一下吧。”阮茵夢說道,語氣裏帶著些許央求。

池生將這句詩默念了一遍,方道:“好一場春夢裏與你情深意濃……”

“好一場,春夢裏,與你,情深意濃……”阮茵夢跟著念了一遍。

她的聲音很軟,像囈語般美妙。

“後麵呢?”她又問。

池生低下頭,指腹在書頁上輕輕劃動,她猶豫了一下,而後搖頭道:“沒有了。”

阮茵夢不疑有他,低低地重複念那一句詩,她抬眼時不經意對上了池生的目光,池生的眼睛裏滿是愛意,她有些羞澀,又大膽地笑了笑,在這一刹那使得這一句詩仿佛驟然間豐滿起來,在阮茵夢的心裏如驚濤狂狼般席卷,不容退卻又柔情萬分。

許多年後,池生回憶起這個下午,總是記錯天氣。

她的印象裏,這天應該是陽光普照的,金光燦燦的,可實際上這天下了數十年難得一見的暴雨,鋪天蓋地,暗無天日。

寧稚將這本詩集捧在腿上,指腹在那句詩上用力地劃過。

沈宜之坐起來,留意著她的狀態。

寧稚低聲將這句莎士比亞的詩句念了一遍,而後將池生不敢說的後半句翻譯完整說了出來:“好一場春夢裏與你情深意濃,夢裏王位在,醒覺萬事空。”

沈宜之將手覆在她的肩上,帶著安慰的意味,寧稚轉頭看向她,問:“愛情是深刻更重要,還是長久更重要?”

她問的是一個人類長久探索的問題,沈宜之答不上來,隻能說:“等你進入到一段深刻的感情裏,你就會明白了。”

寧稚分不清是因為還沒出戲,還是因為沈宜之這句事不關己的話,胸口一陣喘不上氣地難受。

“我經曆過。”她說道。

沈宜之在她肩上的手不自覺地用力,寧稚望著她,勉強地笑了笑,站起來,將道具詩集放回書架上。

她甚至覺得自己不願意再抵抗了,虛假的戲裏和真實的現實相差太大,如果沈宜之也能給她一場情深意濃的春夢就好了,哪怕隻有一場電影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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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錄取通知不會丟,池生不會去站街的,她會去上大學,有一個光明的前程。

你們的腦洞看得我好害怕啊,笑了半天。

寫和奶奶的那段對話是因為,我高考後,我外婆也有這樣的擔憂,她總害怕郵局把我的錄取通知書寄丟了,怎麽勸都不聽,等到通知書寄到了才好。

後來和朋友閑聊,發現她家老人也有這樣的擔心。所以覺得這應該是一個老人家普遍會有的心理,適合池生和奶奶就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