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森的值房門外。

接過馬寶轉呈的官憑告身,那守門的小吏好奇的打量了趙崢兩眼,又悄聲提醒道:“按察使大人心情不是很好,狀元郎記的莫要抬頭對視。”

說著,轉身入內通報。

趙崢早就聽二師兄抱怨過說鄭森的排場大,如今一見果然如此,馬寶如今頂替李來亨成為了鄭森的副手,並非普通下屬可比,按理說怎麽也該請進外間落座等候,但現在卻隻能在外麵聽憑傳召。

至於莫要抬頭對視的提醒,趙崢倒並不覺得意外,因為鄭森與自家大師兄一樣,都修有某種瞳術的。

不一樣的是,鄭森的瞳術似乎是借助外物而成,所以並不像李定國那般收發由心,每當情緒波動較大時,都會控製不住顯露出一部分威能。

約莫半刻鍾後。

那小吏才去而複返,示意兩人入內參見。

趙崢緊隨著馬寶入內,雖謹記著那小吏的叮囑,一直都不曾抬頭張望,但卻清晰的感受到,有一雙滴溜溜亂轉的眸子,正在居高臨下的打量自己。

初時還隻是正常大小,但也就踏前幾步,來至客廳中央的功夫,那雙眼睛就膨脹了無數倍,眼白部分取代了兩側的牆壁,黝黑的瞳孔深邃如淵。

與此同時,趙崢所承受的壓力也千百倍的擴大,無形間就好像背負了幾千斤的重物,直壓得他的脊椎骨哢哢作響。

眼見前麵馬寶拱手作揖,趙崢隻覺得膝蓋窩酸麻難當,從皮肉到骨骼都在瘋狂暗示他屈膝跪倒,但他終究還是抗住了,硬是學著馬寶機械又艱難的拱了拱手。

禮數一成,趙崢隻覺身上陡然一輕,那雙滴溜溜亂轉的眼睛也消失的無影無蹤,就好像方才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覺。

“不錯。”

就聽正中座位上傳來一聲點評:“老大人果然是慧眼如炬。”

這是在說李自成眼光不錯,變相也算是誇讚了趙崢方才的表現。

馬寶笑道:“小趙與大人一般都領悟天賦神通,自然不是等閑庸才可比,這回能分到咱們按察司,也算是咱們的運道。”

鄭森微微頷首,緊跟著又勉勵了趙崢幾句,表示司裏剛剛調走了不少骨幹,正需要年富力強的頂上來。

然後趙崢就被打發走了,馬寶則被留下來議事。

趙崢臨出門,還是沒忍住,偷偷打量了一下鄭森的相貌,比起一腔豪邁的李自成,鄭森的形象要儒雅許多,麵色白皙五官端正,稀疏的胡子垂在胸間。

若是不看那雙滴溜溜亂轉的眼睛,倒更像個是穩重雍容的文官。

隻是配上那一雙滴溜溜亂轉,從不肯停下片刻的眼睛,這儒雅雍容的外表就多了三份詭異的氣息,叫人沒來由的心中發緊。

倒好像不是對方的眼睛在打轉,而是自己心中的發條在一圈圈的擰緊。

趙崢沒敢多看,忙調頭步出值房。

等脫離了鄭成功的視線範圍,那繃緊的發條驟然放開,心髒便咚咚咚的擂起鼓來,直跳的人頭暈目眩眼前發黑。

等回到西跨院時,他前心後背早都被汗水浸透了。

“趙、趙大人。”

正在院子當中低聲閑談的劉燁和嶽升龍,見他滿頭大汗麵色通紅的樣子,下意識迎上前來,原想稱呼一聲趙兄,話到嘴邊忙又改成了‘大人’。

甭管以前關係如何,在這直隸按察司內雙方的地位天差地別,是斷然不好再以朋友兄弟相稱的。

“沒事兒。”

趙崢擺擺手道:“隻是不小心看到了按察使大人的眼睛。”兩人都是京城地頭蛇,對於鄭森的情況也有了解,趙崢這一說,也就大致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

旁邊有不明白的,當眾也不好追問。

因身上黏膩難受,趙崢見東南角有一口水井,便上前打了桶水,褪下官袍自顧自的擦洗了一番。

這時打從右側值房裏走出幾個人來,為首的一人身穿雙肩雲紋飛魚服,顯然也是位指揮僉事,年紀約在三十五歲上下。

到了院裏,他抱著肩膀盯著趙崢赤膊的上身打量片刻,然後才嗤笑道:“這狀元郎倒是隨意的很呐。”

左右聽他話裏隱帶嘲諷,立刻配合著哄笑起來。

趙崢回頭看向這邊,胡亂用裏衣把身上的水裹纏幹淨,然後一邊往身上套官袍,一邊向著那指揮僉事走了過去,口中笑道:“小弟雖是初來乍到,但咱們又不是那滿口道德文章的酸丁,往後都是一個鍋裏掄馬勺的,若有個馬高鐙短的也少不了互相幫襯,與其裝模作樣擺官架子,不如還是坦承些的好。”

說話間,已經到了近前,他主動拱手一禮道:“吳僉事,趙某這廂有禮了。”

那吳僉事目光微凝:“狀元郎竟也聽過我吳英的名頭?”

“哈哈,吳大人怕不是忘了。”

趙崢指著堂屋笑道:“原本執掌‘北府’的可是我師兄,這裏麵的事情我多多少少還是了解一些的。”

李來亨執掌北府時,麾下原有指揮僉事五人,其中三個是他一手培養的親信,還有一個是馬寶的人,而這吳英,則是鄭森的福建鄉黨。

李來亨調往陝西,隨行調走了兩名親信,原本還在北府留了個火種,結果他前腳剛離開,鄭森就把人給調到宣府一線去了。

憑此就能看出,先前李來亨與鄭森的關係,幾乎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程度。

好在按照李自成和李定國的分析,鄭森應該不會刻意對針對趙崢,一來是因為他心高氣傲,不屑與小輩為難;二來則是因為趙崢與洪承疇的關係——當然了,趙崢身上的一係列光環,也讓鄭森有些投鼠忌器。

但鄭森不會為難趙崢,並不意味著鄭森一係的人不會針對他。

譬如這吳英。

而眼見趙崢談笑間,對自己並無多少敬畏,反而一副平起平坐的架勢,吳英臉上不悅之色更濃。

雖然都是指揮僉事,但他吳某人可是地境修為,一個初入通玄的毛頭小子,拿什麽與他吳某人平起平坐?

李來亨在時也還罷了,那是正兒八經的天階,加上三李在直隸按察司根深蒂固,便是鄭大人也輕易動他不得。

可如今李來亨被調去了山西,這按察司已是咱南舉的天下,便馬寶、孫思克也隻能乖乖俯首稱臣,就憑你一毛頭小子還想擺三李嫡傳的架子?

當下他皮笑肉不笑的道:“原來如此,先前聽聞狀元郎以初入通玄之姿,與我等同列指揮僉事,吳某便好奇的很,今日一見,果然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

說著,環顧左右:“爾等大多也都是積年老通玄,如今卻還比不得一個初入通玄的年輕人,日後可千萬要以狀元郎為榜樣,好好向狀元郎學一學這為官之道!”

他這左一個‘初入通玄’,右一個‘初入通玄’的,嘲諷之情溢於言表。

幾個千戶既然跟隨在他左右,那自然不是已經投奔於他,就是本身便對趙崢有所不滿,聽了這**裸的挑撥,紛紛露出挑釁的表情。

內中有個年輕的雄壯漢子更是躍躍欲試,一副想要跳出來邀戰的模樣。

“嗬嗬~”

趙崢輕笑一聲,道:“互相學習吧,馬大人許我自主挑選部眾,我也正想在咱們北府摸一摸底——從明兒起,有誰想來試一試的隻管來找我,趙某來者不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