鑼鼓斜街北二胡同。

關國綱半邊屁股搭在車轅上,滿臉的倦怠頹唐之色,就連臉上鋼針般的絡腮胡都軟了幾分,全不見平日的蠻橫凶霸。

直到守在胡同口的官兵左右分開讓出一條通路,關國綱這才連忙強打精神站了起來,但卻沒有急著迎上前去。

不多時,先有幾個女子說說笑笑的從裏麵走了出來,為首的正是趙崢的母親李桂英,旁邊青霞、趙馨、春燕一個都不少。

緊接是提著包裹的關成德和劉賢,但卻遲遲沒見劉關氏的蹤影。

關國綱緊趕幾步橫臂攔住劉賢,先衝一旁的關成德勉強笑了笑,然後才板著臉問劉賢:“怎麽你小子自己出來了?你母親呢?”

“太太在後麵呢。”

劉賢隨手指了指巷子裏,發現關國綱麵色不善,忙又改口道:“舅舅,我帶您過去找太太。”

說著,轉頭又往胡同裏走。

關國綱回頭掃了眼,見李桂英等人已經上了北司準備的馬車,半點沒有要同行的意思,這才大步流星追上了劉賢。

這胡同並不深,裏麵隻有一座獨門獨戶的二進小院,近幾日一直被充作李桂英、劉關氏等人的臨時隔離點。

關國綱跟著劉賢來到院門前,就見劉關氏正扶著門框麵色蒼白的喘息著,瞧那氣色明顯是病得不輕。

“妹妹?!”

關國綱忙上前扶住了她,順手在她額頭摸了摸,果然燙的很,於是怒視劉賢道:“小畜生,這是怎麽一回事?!”

“我、我不知道啊!”

麵對他那好似要將人生吞活剝一般的凶戾目光,劉賢嚇的後退了兩步,急忙分辯道:“方才出門時,太太明明還好好的!”

“你特娘的眼瞎不成?!這是好好……”

“好了!”

劉關氏虛弱卻堅定的打斷了兩人:“我不想在趙家人麵前露怯,所以一直強撐著,賢哥兒又不在後院,自然不知情。”

趙崢自然不會給劉燁和關國綱遮掩,頭一封家書就寫了兩人突出重圍逃之夭夭的事。

然後李桂英和劉關氏之間就產生了巨大的隔閡。

畢竟這事兒太像是十一年前的翻版了,當初劉福臨臨陣逃脫害死了趙崢的父親,如今劉燁又臨陣逃脫陷趙崢於險地!

雖然這次疑似是關國綱裹挾了劉燁,且趙崢也並未有什麽損失,反而成功的解決了那‘癩頭和尚’。

但李桂英依舊對此難以釋懷。

這幾日不說是老死不相往來,基本上卻也再沒同劉關氏說過話,若非如此,劉關氏也沒可能把病情隱瞞的神不知鬼不覺——當然了,也有可能是趙家人雖然看穿了,卻懶得揭穿她。

關國綱猜到妹妹這病,肯定是因為自己裹挾劉燁臨陣逃脫一事,便不再怒視劉賢,反手狠狠一下巴掌抽在自己臉上,直打的嘴角迸裂、血流如注。

就聽他痛苦的自責道:“都怪我,早知道那趙崢能想到辦法,我就不該把燁哥兒給……”

劉關氏緩緩搖頭:“還沒發生的事情,誰能料的到?”

最初得到消息的時候,劉關氏也深恨自家哥哥,覺得若不是他擅作主張,兒子也不會落入這等尷尬境地,甚至這病就是因此給氣出來的。

但經這幾日緩衝,劉關氏的想法也有了不少改變。

說到底,哥哥也是為了保住燁哥兒的性命,所以才會做出臨陣脫逃的事情,否則以他的脾性,是決計不會如此的。

雖然最後因為趙崢臨危不亂,成功解決了那‘癩頭和尚’,讓甥舅兩個的‘逃生’之舉變得滑稽又可笑,卻也並不能因此就抹殺了哥哥要保護外甥的初心。

當然了,劉關氏能這麽快想通,主要也是因為當事人是她的親哥哥親弟弟,若換成別人,哪怕是劉燁的叔叔伯伯,她大概也會記恨上一輩子絕不原諒。

而見妹妹如此通情達理,關國綱益發羞慚,唉聲歎氣的扶著劉關氏出了胡同,先帶著她去買了清淨除穢的符篆,又去醫館開了方子。

因路上服用了幾顆丸劑,劉關氏的精神略有好轉,便問起劉燁的去向,緣何不見他過來迎接。

關國綱略一遲疑,雖擔心妹妹氣大傷身,可這事兒也確實不好拖延,便無奈道:“燁哥兒自那之後整日借酒消愁喝的爛醉,昨兒一早朝廷派人知會各省武舉,今科春闈改在二月十八繼續舉行,他卻理也不理,依舊是……

我見這樣不是個辦法,又死活勸不動他,這才急忙央求平西將軍府,提前把你放歸家中——旁的倒罷了,這春闈可千萬耽誤不得!”

劉關氏默然無語,半晌道:“回去再說吧。”

然後便開始閉目養神。

關國綱既歸心似箭,卻又生怕妹妹受不得顛簸,舉著馬鞭直恨不得往自己臉上抽。自己怎麽就沒再堅持一陣子呢?!

前後就差了一個時辰,隻要再堅持一個時辰,燁哥兒非但能甩脫臨陣逃脫的惡名,甚至還能分潤一部分功勞……

他自己也解釋不清楚,自己當時為何那般急切。

但若是換了關國維在此,卻是多半能剖析出原委:其實最大的原因,就是兄弟兩人都對劉燁寄予了太多的希望,而今年的春闈正是劉燁最關鍵的起點,所以關國綱不希望劉燁在這個節骨眼上受到任何影響,更別說是生命危險。

一路再無別話。

等在劉府下了車,劉關氏卻重又恢複了初見時的狀態,若不是關國綱一路扶持著,甚至都難以站穩腳跟。

關國綱見狀,無奈提議道:“若不然你先回屋歇息歇息,等晚上或者明天再勸說也還來得及。”

劉關氏隻是搖頭。

等來到劉燁的書房門外,嗅到裏麵遮不住的酒臭味,劉關氏忽然一咬牙挺直了腰板,抬起矯健的長腿猛地踹開了房門。

門是踹開了,她卻也向後踉蹌半步險些栽倒。

不等關國綱伸手攙扶,她及時扒住了門框,深吸一口氣昂然而入。

就隻見書房的書桌上,橫七豎八擺了十多個大小不一的酒壇,劉燁原本正趴伏在酒壇中間,聽到動靜晃著脖頸想要抬起頭,卻不慎撞翻了酒碗。

一盞老酒順著眼睛鼻子灌下來,嗆的他又是咳嗽又是流淚,卻也因此清醒了幾分,醉眼惺忪的看著昂首而入的母親,詫異道:“母親怎麽回來了?我、我這莫不是在做夢?”

劉關氏見他臉上紅得發紫,眼眶周圍盡是浮腫,也不知已經沒日沒夜的喝了幾天,當下隻氣的兩團碩物跌宕起伏,邁開肉感長腿走到桌前,一手撐著桌子,一手扯起個小酒壇來,兜頭改臉的澆了下去。

那冰涼的酒水順著劉燁的脖頸直淌到了肚臍眼,這下子他的酒意又醒了幾分,知道不是在做夢,急忙起身從桌後繞出,噗通一聲跪倒在劉關氏麵前。

方才一時用力過度,讓劉關氏隻覺得眼前發黑,她不動聲色的將身子倚在書桌上借力,同時疾言厲色的喝問:“你這般自暴自棄,是要給誰看?!”

“兒子、兒子……”

劉燁支吾兩聲,忽然碰的一聲把頭磕在地上,放聲大哭道:“兒子往後沒臉見人了!”

那地磚愣是被他一頭撞的開裂,足見方才勢頭之猛。

“沒臉見人?”

劉關氏咬牙質問:“怎麽,你也想學你狼心狗肺的老子,拋下我躲到天邊去不成?!”

“兒子、兒子沒這個意思!”

劉燁慌忙喊冤,但其實他最初醒過來時,也確實曾想過一走了之躲到誰也不認識的地方去,但他畢竟不是劉福臨,更不想走劉福臨的老路,所以很快就拋棄了這個念頭。

“那你說沒臉見人是什麽意思?難道打算頂著懦夫的名頭,在這裏做一輩子窩囊廢不成?!”

劉關氏說著,又抓起桌上的酒碗,對準桌角當啷一聲敲了個七零八落,她反手將尖銳斷口抵在自己脖子上,冷道:“老娘在平西王府忍氣吞聲十年,就盼著你能爭氣,挺胸抬頭的做出一番功業來!如今既養出這麽個窩囊廢來,老娘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說話間,已然割破了脖頸上的肌膚。

“娘!使不得!”

“妹妹,使不得!”

眼見血順著母親的鎖骨淌到衣襟裏,慢慢侵染出兩團碩大混圓的輪廓,劉燁直嚇的亡魂大冒,在門外偷窺的關國綱也顧不得躲藏,搶上前掰開劉關氏血淋淋的指頭,奪過那碎瓷片遠遠丟開。

劉燁鬆了一口氣,忙又磕頭道:“娘、娘,我知道錯了,我以後一定爭氣,絕不讓你失望!”

劉關氏伸出被割破的手,將熱血塗在劉燁臉上,道:“你不是一直都說要知恥而後勇嗎?那就把這次的恥辱一起算上,往後爭囊賭氣在錦衣衛好好幹,莫說這次是你舅舅的錯,就算真逃了,早晚也能找補回來!”

“兒子知道了、兒子知道了!”

感受著母親手上的黏膩的血水,劉燁直心疼悔恨的淚如滂沱,哪還說的出半個‘不’字。

劉關氏卻還不敢完全放心,又許諾道:“等你中了榜眼,娘就親自找人做媒,替你把那狐狸精娶回來!”

“都依娘的、都依娘的!”

劉燁滿口應著,正待勸說母親先去處理一傷口,門外忽然就傳來董氏的聲音:“太太、大爺,姑奶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