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一些什麽,伊麗莎白?”

費舍爾快步走到伊麗莎白的身邊伸手摁住了她的肩膀,將她麵朝海洋的方向轉向自己,隨後極其嚴厲地直視她的雙眼。

而伊麗莎白也毫無反抗地被費舍爾牽引,甚至於手中虛捧著的酒瓶都掉落下了海洋,

“你確定你沒有被潘多拉的義眼給影響嗎?你確定你沒有在潛移默化之中被她的力量給影響嗎?五年之前的布萊克和安娜,他們到死都以為是自己的想法,現在你也是這麽想的,是嗎?”

麵對著眼前摁住自己肩膀質問的費舍爾,伊麗莎白卻隻是微笑著看他,任由他用言語嚐試說服自己,

“現在鑲嵌在你眼眶裏麵的這對義眼,她來自於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一股力量。曾經有一位半神之下的天使莫名其妙地消亡並且形成了它,它很有可能已經被混亂給汙染了。她是你的眼睛,能讓你看到想讓你看到的,灌輸給你想讓你想的那些想法。這種潛移默化的觀念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對它信以為然,自認為能以凡人之軀掌握她……”

“潘多拉,沙利葉?對嗎?那位天使長的名字?但你想錯了,義眼並不是她,而是一個全新的意識。這麽多年來她一直在我的腦海裏,你是不是以為她會像是我用言語和暗示去蠱惑布萊克那樣篡改我的欲望?亦或是如佞臣那樣在我的腦海裏耳語潛移默化地改變我的思想?不,你錯了,費舍爾,她一直以來都隻是一個旁觀者而已。”

“那也隻是你以為,伊麗莎白,這完全可能是……”

“可能是她發揮了效用而我不自知?”

被摁住肩膀的伊麗莎白笑著說出了費舍爾將要說出的話,順帶還伸出了手摸了摸費舍爾的臉頰,接著對他說道,

“嗬嗬,費舍爾,相信我,我這個一介凡人知道的東西比你想象的要多得更多……我們不聊這些了好不好,我還得讓下麵的人重新安排一下被這幫家夥破壞掉的蜜月呢。”

“伊麗莎白,現在不是度蜜月的時候,你自己看那邊……”

費舍爾伸出手指了指遠處的海麵之上,黃昏之時,那天穹之上破碎開來的猩紅色依舊那樣顯眼,

“好,就算我們先繞開你有沒有被義眼給影響,你就看那邊,滅世預言中外來者入侵的征兆已經如此明顯。現在已經到了火燒眉毛的時候了,整個世界都被架在火上炙烤,尤其是你,你眼中在生長的名為‘死三一’的混亂外神力量,你讓我怎麽放心下來?”

伊麗莎白歎了一口氣,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隨後這才不得不極有耐心地反問了費舍爾,

“是啊,但是費舍爾,作為學者的你過去了這麽久不是應該更擅長抓住問題的關鍵嗎?你有沒有想過這麽一個可能,所謂的滅亡針對的不過是這個世界原本的神祇而已?這個‘滅世預言’不過是針對這些神祇的死亡宣告而已,不過是祂們迫切地需要支援所以才將整個世界綁在了祂們同生共死的戰車之上……”

“你說什麽?”

費舍爾微微一愣,在此刻他確實是沒料到伊麗莎白會從這個角度反駁自己,可緊接著,伊麗莎白又冷笑一聲,看著遠處的猩紅之色接著開口說道,

“費舍爾,你都提到了‘死三一’了,說明你對這些神明控訴為‘混亂’的力量已經有所了解了?那你至少也應該明白死三一的含義吧?所謂的死三一,代表著死亡的三位一體,動物之死、智慧之死、神明之死……這不僅僅是三個並行一體相似的概念,卻也蘊含著彼此截然不同的區別……這意味著,擁有這個權柄的神祇也是三位一體的,【不潔的盡頭】的真身有三位神祇,祂們共享著同一個來自於神明的權柄。”

此刻,費舍爾全然被伊麗莎白口中流露出來的秘密給鎮住了,連同著還要反駁的話語都一時停留在了喉中,

“你應該知道,在諸神的封鎖之下混亂的力量如果成長則需要成長。潘多拉的義眼什麽時候和方外的死亡混亂有所牽連了?她是從死亡權柄迸發的理想國之中蘇醒的,她唯一接觸過的力量就隻有死亡女神的力量,但現在,不潔之力依舊在我的掌控下茁壯成長,這是為什麽?

“因為,死亡女神赫鴉就是不潔盡頭的一體,她是三種死亡之中的【智慧之死】,而此刻在終極之外的所謂的混亂,是祂原本一體同生的三位姐妹之一【神明之死】。赫鴉的死亡權柄本就是方外的死亡混亂權柄,所以沾惹了赫鴉氣息的義眼才能與終極之外的神祇溝通。

“而你以為世界之內赫鴉的無意識是祂自願的嗎?不,祂是被諸神們哄騙、囚禁,淪為了祂們維持世界秩序的無意識的工具,而現在祂堵在終極之外被視作侵略者的姐妹則是為了釋放赫鴉、清算諸神的罪狀而前來的。”

說完這一切的伊麗莎白則指了指自己的義眼,看著費舍爾接著反問,

“其餘的什麽混亂我不知道,但費舍爾你到底有沒有想過,這個滅世預言到底是因為什麽而產生的?難道說我們的這個世界生來就有原罪,所以無緣無故地要被毀滅嗎?不,這是因為締造了這個世界的神祇們犯下了罪過,而我們不過是連坐了而已。祂們犯下的罪過為什麽我們要承擔,就因為我們是祂們的造物嗎?”

費舍爾看著眼前輕描淡寫地說出這麽多信息的伊麗莎白,直到此刻他才堪堪意識到,眼前這位與自己同床共枕了好幾天的女人其實知道的事情不比他來的少。

但他卻並沒有被伊麗莎白轉圜的話語所打亂思路,就算現在的情況如何變化,有一些事情還是不會變的,

“伊麗莎白,混亂的入侵不止是針對神祇本身,還有祂們構造的一切。祂們本身如何我不管,但我們現存的一切規則都是由祂們構造的,祂們一旦消亡規則也必將破潰,那天上破潰的夾縫不就是證明嗎?”

“現存的規則破潰了有什麽不好?”

可是,伊麗莎白卻隻是看著費舍爾,突然平靜地開口如此反問道,一下子讓費舍爾覺得不可置信起來,

“你知不知道規則破潰意味著什麽?你沒有親眼見證過死亡爆發混亂侵蝕規則的模樣,我見識過。你不知道規則的破潰會死多少人,會讓多少這個世界的生靈消亡,我知道……”

在萬年之前死亡權柄爆發的時候,他看見過死亡的權柄將周遭的一切生靈不分階位地給吞噬,他隻是誤以為伊麗莎白並不知道那樣慘烈的景象,所以想要為她極盡可能地描述那樣的場景。

可今天,伊麗莎白的回複總是會讓他出乎意料的。

她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費舍爾,用淡淡的話語如此說道,

“是啊,可是這有什麽關係呢?我隻要納黎人完好無損,我隻要你完好無損就好了。你以為我這麽長的時間之內在世界各地掀起戰爭製造死亡是為了什麽?為了看那些屍體炸煙花嗎?不,我隻是在為即將到來的新秩序做準備而已。有了死三一,在諸神破滅,在新世界迎來新秩序的時候,我將會有能力創造我想要的規則……”

隨著伊麗莎白一字一句地再次將費舍爾將要出口的話語堵在喉嚨之中,他腦海裏的那點幻想,或者說是僥幸在此刻才真的破碎了。

一直以來,或許費舍爾都一直在內心之中為伊麗莎白找補著各種各樣的借口。

她隻是被自己以前的所作所為傷到了,是自己的過錯讓她走到了今天的這般田地;她隻是被身上的義眼所蠱惑了,導致她情有可原地犯下了那些過錯;她隻是被義眼上附帶的混亂所繞暈,不明白其中的具體意義。

所以,費舍爾雖然明麵上是在用各種理由和觀點試圖說服伊麗莎白,其實他隻是在說服他自己,而到伊麗莎白再一次這麽說的時候,他才真的退無可退,無法再用其他理由去修飾她的所作所為。

也直到現在,他才理解命運卿和他說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

他望著眼前麵無表情的伊麗莎白,好像是第一次認識她,好像覺得她前所未有的陌生那樣,他忍不住地退後了一步,似乎是受不了她身上此刻散發而出的令人恐懼的陰影氣味,他不禁喃喃地詢問她道,

“我不在的這四年半裏你到底發生了什麽,伊麗莎白?你幾時變得這樣殘忍了?”

先前無論費舍爾說什麽都十分耐心的伊麗莎白,在聽到了費舍爾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卻好像再也忍耐不住了,她臉上的肌肉甚至都有一些不太自然抽的抽搐,但最後卻隻化成了冷笑,

“……我幾時變得這樣殘忍了?什麽意思?你是想要說我和你以前認識的伊麗莎白不一樣了,對嗎?”

“你知道我在說什麽,你以前怎麽會輕描淡寫地說出這麽可怕的話來?伊麗莎白,你知不知道你話裏話外的這幾個字有多重,有多少條命,你卻能毫無負擔地說出這些話來……”

但伊麗莎白卻直接崩潰了,她的表情瞬間就從冷笑變成了盛怒,她的雙眼瞬間延展出了密密麻麻的金黃色紋路,將她的小半個額頭和太陽穴都給占滿,就宛如一頭暴怒的獅子那樣,再加上額頭上暴起的青筋,瞬間就能明白她此刻的心情到底有多麽暴躁。

她再也控製不住地伸手指向了眼前的費舍爾,那聲音中蘊含的憤怒宛如雷霆,

“你夠了!費舍爾!你覺得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你以為你站在道德製高點上就能批判我?我是納黎的女皇,我隻對他們負責!你以為你是懸壺濟世心懷天下的世界主義者?其實你隻不過是在為其他那些和你有關係的女人考慮而已!!你是不是在想,如果這個世界完蛋,她們的家鄉和故土要如何如何,是嗎?!

“你是不是覺得如果我不能為與你有關係的那些女人考慮我就是十惡不赦的大惡人,你是不是覺得如果我不能和那些女人的立場站在一起就一定是要被打倒和批判的?所以你現在才用這些話來否認我?我告訴你,你不在的這四年半裏,我沒有把她們全部都給殺光全部都是看在你的那封信上!我有千種百種方法能解決掉她們,但最後我都放棄了,你覺得是因為什麽?

“你覺得是我變了,而你好像到現在才意識到這一點?你看看你的眼神,全部都是在說,‘快把十多年前的那個伊麗莎白還給我,現在的你不是她’,多麽不可置信,多麽詫異,多麽傷心……那我呢?!我的傷心,我的詫異,我的不可置信你看到了嗎?

“費舍爾·貝納維德斯,我對你許下的所有事情、所有約定我都一一履行了。獅鷲賽上我許諾給你的萬能請求,哪怕是到那麽關鍵的時候,哪怕我再不想放你走,我都履行我的承諾答應你的要求了;你修書一封回來,我就苦苦等了你四年半,這期間,我有做過任何過分的事情嗎?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認識的那些女人……

“龍廷的龍女王、那個該死的鯨人種、北境的那隻鳳凰、那個不知道死去哪裏的蕾妮,還有那個恐怕早就被你忘了的阿拉吉娜……你修書一封,我就能忍耐足足四年,我什麽都不要,我隻要你活著回來,活著回來見我。哪怕阿拉吉娜把我的妹妹拐走了,我都斥責了自主偷襲她船隻的黑酋長,哪怕是南大陸的那個龍廷,在巴巴托斯他們能將龍廷一舉擊潰的時候我也足足四年沒有接著下達清繳命令……”

伊麗莎白的眼眶通紅,就連眼中的義眼都宛如承受不住她此刻極致的情緒而發出玻璃破碎時的“哢哢”聲,但伊麗莎白卻依舊直直地看著費舍爾,用歇斯底裏的語氣拷打著他的所作所為,

“但你呢?!費舍爾·貝納維德斯,你現在疑問我那麽多年前的伊麗莎白去哪裏了,那你還記不記得那麽多年前你答應過我的要迎娶我、與我白頭偕老、此生隻有彼此?!好,這個約定你忘了、作廢了、不履行了,那四年前修書時你說的要來見我呢?

“四年半的時間!!一聲不吭地離開,我就這樣日日夜夜擔憂你的安危,你倒好,回來的時候你要見的人到底有沒有把我放在前麵,如你信裏所說的那樣一定要再見一麵。結果呢,先去南大陸一呆就是幾個月,和那龍女王很開心,對嗎?回來的時候還要和那鳳凰在一起,如果不是我發現了你,你是不是打算要一直躲下去,或者等其他所有人都見完了,你才會高抬貴手地想起原來還有一個伊麗莎白?

“我也依舊原諒你了,哪怕你已經讓我失望了這麽多次,哪怕你已經背棄了我們的誓約這麽多次,我依舊什麽都沒說,乃至於你懷疑我被義眼所操控、成為混亂的擁躉我也願意為你解釋……但是,但是!!你明明才剛剛答應過我,要和我度過這個蜜月……連這個一個簡單的、小小的約定你都不能履行!!”

伊麗莎白崩潰地抓住了費舍爾的衣領,她狠狠地看著眼前的費舍爾,讓他看的真切,那被他汙蔑為“罪魁禍首”的義眼是怎麽在她的情緒之中掙紮和忍耐的,

“這個時候你怎麽不自己問一問你自己?!那麽多年前那個信守約定的、那個紳士的費舍爾·貝納維德斯去哪裏了?!如果說這麽多的話和事情都是我的一廂情願,那這些我們一同約定卻被你單方麵背棄的誓約算是什麽?它們是垃圾!是廢品!是你在和一個又一個女人上床之後用來擦拭身體的紙!!隻有我這個賤人還把它們看作是珍寶、捧在懷裏!

“是啊,我就是一個蠢貨,哪怕我早就看清了你已經變了,我卻依舊相信你,而你到今天卻用這種不可置信的眼神看我,覺得我變了?!”

直到伊麗莎白說出了這些話之後,他才回想起這些,也直到此時,他才覺得那些熟悉的感覺不知什麽時候變得那樣遙遠。

費舍爾突然想起來了,伊麗莎白眼中的金色是費舍爾印象之中太陽的顏色,也是他年輕時候最經常注視的地方。

他常常能在那明亮的眸子裏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她眉目彎彎之中對自己滿滿的愛意……

隻可惜,多年過去的此時此刻,海洋之上的天空已經被猩紅的夕陽燃透,將正午太陽時分的、屬於她眼眸色彩的金黃給遮掩起來,隻留下了抹抹荒涼的空洞……

“嘩~嘩~嘩~”

海濤與她的怒吼將岸邊的一切占據,最後響起了類似於耳鳴一樣的枯萎回音,如褪去的浪潮那樣將他們這彼此糾纏了十幾年的人的過往帶得退向海洋之中……

所以啊,相戀要在黃昏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