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什麽我變了,你隻是覺得我眼睛之中的義眼是一個禍害!是一個蠱惑者,是混亂的載體!但你有沒有想過,一旦我失去眼睛會發生什麽?我會變成一個什麽都看不見的殘廢,變成當年那個一個人在戰場的帳篷裏孤苦伶仃,在疼痛和背叛之中戰栗發抖的將死之人!

“如果沒有義眼,當年我就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納黎邊境,在一遍一遍無助地用哭腔默念你的名字時被斷送掉呼吸;如果沒有義眼,現在我就是眼睜睜乞求你施舍一點愛,可憐兮兮地讓其他女人高抬貴手的蟲子!這樣你就滿足、這樣你就開心了是嗎?因為這樣我就不會給你添任何一點麻煩,就算你背棄了一個兩個無數個諾言我又能怎麽樣,是嗎?

費舍爾的瞳孔微縮,表情也在伊麗莎白的一聲聲質問之中瓦解,先前過分的質問、先前的強硬全部都在此刻被海風揉碎,化作了一點連神話階位以及生命混亂都無法控製的細微顫抖。

伊麗莎白強硬地拽著他的領子,而費舍爾置於身側的手掌卻什麽反應都沒有,隻是輕微晃動著,宛如接收不到大腦的訊息那樣。

此時,一直在費舍爾懷中待著的埃姆哈特張了張嘴,他的眼睛盯著眼前支離破碎的伊麗莎白,歎息之中也想為此刻的費舍爾做一些辯解,畢竟這一路上他都是跟在他的身邊的。

雖然費舍爾幹的的確不是人事,他總是貪得無厭地占有其他的心,但他也的確沒有如伊麗莎白所說的那樣撒手不管,一夜之後便無情。

當時費舍爾從過去回到現在的時候就過去了四年半,然後剛回來就到了南大陸,就看到了拉法埃爾的龍廷被惡魔入侵,處於生死危亡之際。哪怕回來時他就已經決定要見伊麗莎白,卻還是不得不在拉法埃爾的生死危機時選擇留下。

回到納黎之後他也的確是不想逃避要履行四年半之前的承諾的,他隻是不想要他們之間的事情破壞他死去老師的葬禮,卻沒料到在那裏見到了瓦倫蒂娜,他並非故意要如此。

埃姆哈特向外擠了擠自己的身子,決心暫時要舍棄自身的安危探出頭來告訴眼前的伊麗莎白,費舍爾並未忘記他們之間的承諾,他放開瓦倫蒂娜的手時的確是為了你而留下的。

但下一秒,費舍爾那微微顫抖的手卻抬起了,他沒有推開拉扯著他領子的伊麗莎白的手,而是將蠢蠢欲動的埃姆哈特摁回了懷裏,製止了他的發言。

費舍爾當然可以解釋,就伊麗莎白提出的這些話逐一表達自己的看法,說他不是故意的,說他沒有忘記與伊麗莎白的諾言。

就連這次的蜜月也是這樣,難道他是真當不想要和伊麗莎白度過這個蜜月嗎?連這麽一個簡單的事情他都不肯嗎?

隻是當命運卿告訴他混亂在伊麗莎白的身體裏滋生的時候,他是真的擔心和害怕重蹈拉法埃爾的覆轍,害怕她被滅世預言裹挾控製,如拉法埃爾那樣淪為滅世預言啟動的柴薪,最後將她焚燒殆盡。

隻是這種擔心伊麗莎白安危的感覺蓋過了他對蜜月的重視性,這是否能說明他連一個蜜月都不願意給伊麗莎白?

可是,明明有這麽多可以解釋和辯解的,尤其是顯然伊麗莎白的控訴之中很多都是她所認為的主觀內容,為什麽費舍爾卻什麽都說不出口呢?

因為,順著這些在伊麗莎白眼中一而再再而三被“背棄”的諾言一路回頭,蜜月的約定他沒有想要背棄,回來見伊麗莎白的約定他沒有想要背棄……

那麽試問,當年那私定終身時他說出的“永遠隻擁有彼此”的約定他有沒有背棄呢?

如此了解伊麗莎白的費舍爾幾乎是瞬間就意識到了,她口頭上所陳列的這麽多約定和諾言,其實本質上都隻是一個而已。

什麽回來之後會來見她,什麽蜜月,其實都是那個最原本的諾言的一個虛假幻影。

兌現上述的這些承諾並不會讓最初的那個諾言消弭,反之,如果費舍爾隻履行了那一個承諾時,剩下的所有承諾不履行也沒關係,因為伊麗莎白便會心滿意足。

可唯獨這個最基礎、最重要的諾言,是費舍爾真正背棄了的。

他擁有了別人,已然不可能永遠隻與她擁有彼此,這也就意味著,從今往後無論他對伊麗莎白有多盡心盡力,那些原本屬於她的都會被別人分走。

長久以來,費舍爾都決心因為自己的貪婪而產生聯係的女性付出自己的一切,為了她們的安全,為了她們能夠開心,甚至他死都不想讓其他女性受到危險,仿佛這樣就能彌補他的貪婪之罪。

可問題是,當你用刀子狠狠捅了別人,難道說將刀拔出來再捅向自己,一刀、兩刀乃至於無數刀將自己捅死,難道被捅了的那個人就會因此感受不到疼痛嗎?

更何況,可能對於伊麗莎白而言更像是費舍爾捅了她無數刀,落在費舍爾自己身上的卻寥寥無幾。

那麽再從另外的角度來說,難道就隻有伊麗莎白會有這樣的感覺嗎?

其他女性呢?

拉法埃爾、茉莉、瓦倫蒂娜……

不,不是她們沒有,隻是她們沒向費舍爾說過而已。

費舍爾不禁想到了當初拉法埃爾知道茉莉傾慕的是自己時,那種克製的、小心翼翼的哭泣,想到了雅麗爾嶽母卑微的懇求,想到了茉莉在惡魔王朝之中的喃喃自語。

他跟伊麗莎白回來了尚且伊麗莎白都不滿足,那麽,當時想要拉著自己離開卻眼睜睜看著自己放手跟伊麗莎白離開的瓦倫蒂娜呢?

這些感覺難道是不說出來就不存在的東西嗎?直到今天伊麗莎白說出來了才能被命名定性?

她們不說出來隻是因為她們在感情中向來是不與費舍爾對等的,並不意味著這種感情不存在。

細想一想,是否當他犯下貪婪之罪的時候這些事情就已經固定?還是說,通過後天的努力就能讓這些感覺消弭,讓她們每一個人都心滿意足?

現在還在與滅世預言苦苦抗衡的自己實力不夠,在靈界之中外神入侵之中苦苦掙紮的神明是否就足夠呢?

費舍爾突然想,如果他有了如神明一樣、甚至比祂們還要更加無法想象的偉力,會不會這樣的情況就不會發生了?

假想,如果伊麗莎白所擁有的義眼隻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聖物、她也不過是一個世俗王權的女皇而不是混亂的使者,她在看見眼前神話階位的費舍爾時,她的破碎和憤怒會不會有所緩和?會不會因為他的力量而改變分毫?

“……”

費舍爾張了張嘴,但望著她空洞而破碎的眼睛時,好像又從其中看到了她的靈魂,那與自己始終平視的靈魂。

隻是在這個刹那,他便似乎知道了對應的答案,不再索求冥冥之中的回答。

一切的控訴他都接受,隻是在這一切之後,他才最終開了口,

“……伊麗莎白,我,並不是不想與你度過這個蜜月,隻是擔心你的安危,擔憂你為義眼、混亂所累。不知怎的,現在知道你是自己做出的這個決定,沒有為義眼和混亂控製,我竟然會鬆一口氣……”

他釋然地微笑起來,目光卻苦澀地躲開了她的目光,他什麽都沒有反駁,隻是無聲地長出了一口氣,

“不管怎麽樣,你能平安就好。”

伊麗莎白看著眼前的費舍爾,嘴唇顫動著,那拽著費舍爾衣領的手掌力量卻在無聲無息之中放鬆,直到完全離開與他衣領的接觸,而費舍爾也順著這個動作重新轉回了目光,用有一種悲傷的、後悔的目光看向了她,

“但是,伊麗莎白,有一件事你說錯了。我並非單純是為了你所說的其他女性而要解決滅世預言的,在離開你之後、在認識她們其中的任意一位之前,在我得到那本名為【亞人娘補完手冊】的書本看到滅世預言時,我就已經踏上了嚐試解決滅世預言的旅程。”

他直直地看著眼前的伊麗莎白,目光又哀傷又堅定,

“那時的我還隻是一個人類,對於這些藏在滅世預言背後的困難、恐怖和命運都一概不知,我踏上這一趟旅途,隻是覺得,如果像這樣一個有養育我長大的特蕾莎修女、有海爾森老師、有特朗德爾還有你的這樣一個世界,如果就這麽滅亡就實在是太可惜了……”

伊麗莎白的眼眸微微一顫,隻是此刻,明明潘多拉的義眼都對眼前的費舍爾沒有任何效果,僅僅憑借對彼此的心有靈犀,她便能意識到,現在的費舍爾說的話是千真萬確的。

“伊麗莎白,我不知道你所說的創立了新秩序的世界是一個什麽樣子的世界,我隻是覺得,現在這個有你們,之後也會有更多像你們這樣好,這樣讓我留戀的人將要誕生的世界有值得拯救的必要,我從小受到的教育、我長大時體會到的愛和溫暖都驅使著我保護給予我這些的存在……

“這一點,從始至終我都未曾改變,但你卻改變了。過往年輕時你明明也能體會到這種美好,看到在納黎之外還有那麽多和納黎人不同又相同的生靈還活著。我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你說你喜歡看到我為那群從南大陸販賣到納黎的亞人種撰寫文章的模樣,你說未來如果有機會,要和我一起去南大陸、去北境、去不安分的大陸東側旅遊……

“但你現在卻能這樣輕描淡寫的、在我們曾經向往的地方製造屠殺,能這麽輕描淡寫地相信外來的、不知根底的神祇,所以我才會說你變了。不過,我也知道,你隻是在這方麵變了而已,在愛我、在對責任這方麵你從來都沒變。你變成這樣隻是因為你遭受了我不成遭受的苦難,那些背叛、那些罪惡,都是我未曾切身體會到的,我沒有資格在這方麵譴責你……

“而我雖然在解決滅世預言的初心上沒有改變,對你的愛、對你的責任卻變了,這卻全是因為我自己的貪婪,沒有其他的緣由。”

埃姆哈特抬了抬眸,看向此刻手臂都在微微抖動的費舍爾,不明白他說出這些話時內心在思考什麽,埃姆哈特隻是覺得,現在的費舍爾前所未有地悲傷和……後悔。

費舍爾的一字一句讓伊麗莎白眼中的盛怒漸漸褪去,便同樣流露出了掩藏在那憤怒之下支離破碎的哀傷來。

原來這個世界上的很多燃燒的憤怒之下,都是那作為柴薪、快要成為灰燼的悲傷。

她眯了眯眼睛,緩慢地收回那放在費舍爾衣領之前的手,她情緒化的話語也變得古井無波,盡可能地壓抑著話語中的哀思,

“我的美好、我所珍視的一切,全部都在背叛之中葬送了,葬送了就永遠回不來、彌補不了了……

“費舍爾,我已經看透了,你已經不會再回頭了,哪怕你現在的後悔是真心的,哪怕你現在的悲傷是真心的,但你已經不可能再放下那些與你有關係的女性了,不可能隻擁有我們彼此了;我夢寐以求的正常的親情,不會背叛我的兄長、不會將我看作是物品的父親、不會離開我的妹妹也不會再回來了;與我在戰場之中犧牲的將士、我那雙被炸瞎了的眼睛也不會再回來了……

“我要的一切,在這岌岌可危的舊秩序之中全部都已經化作了飛灰,隻在我身上留下了痛苦。而滅世將至,除了保全納黎之外,隻有新的秩序才能讓我要的一切回來。”

站在天空前的那一片猩紅之前,伊麗莎白那空洞的眸子一點點抬起,帶著濃鬱的混亂氣息看向眼前的費舍爾。

費舍爾不明白那些混亂到底向伊麗莎白許諾了什麽,他不了解作為死敵的混亂,也不了解即將成就死三一的伊麗莎白有沒有能力重塑她想要的一切。

這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因為無論如何伊麗莎白的新秩序中都不再會有她厭惡的一切,而費舍爾是為了保存世界的一切而堅持至今的。

“……我們把蜜月過完吧,伊麗莎白,我答應你的。”

費舍爾看向了眼前的伊麗莎白,突然如此說道。

可就在此時,後方偏宮之中突然傳來了一聲劇烈的爆炸聲,費舍爾轉頭看去,便看見原先艾麗西亞居住的房間之中猛地傳來了一陣劇烈的生命混亂氣息,緊接著,一個扭曲的、約有一人高的肉團便從那房間之中鑽出,朝著遠離海灘的深山老林之中逃去。

耳邊,命運卿那虛幻的聲音也傳來了,

“不好,你留的手段恐怕被篡生混亂給發現了,祂現在恐怕在和你留在艾麗西亞身上的血肉抗拒,祂要跑……你身上不是覆蓋著那什麽連我身上的混亂都看不清的東西嗎,怎麽會被祂發現的?難不成這些混亂之間還會通風報信不成……”

費舍爾微微一愣,轉過頭看向身後,伊麗莎白眼中的金黃色光芒愈發濃鬱,但她臉上的悲傷卻依舊不減,她隻是低聲道,

“我說了,費舍爾,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還要多。我一直都知道艾麗西亞身上存續的東西,我也知道你一直見她是為了什麽。之所以我不製止你和她見麵,是因為一開始,我就在她的身上留下了【赫穆拉】的死亡氣息保護她……

“死三一馬上就要成就,我也要將這個我厭惡的世界全部都葬送火海,重鑄它遺失的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