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感謝讀者們給我出了許多題目。近來我在《夜話》中多次談論的都是大家要求回答的問題。今天我再把讀者來信中詢問的幾個相關的問題,做一次漫談。
今年初中二年級《語文》課本第四冊的第六課,據說用了“期期艾艾”這個典故來形容口吃。有的語文教師對於書本上的注解發生了一些疑問。我們的談話就從這裏開始吧。《漢書》卷四十二列傳中有《周昌傳》,記述一個故事說:“高帝欲廢太子,而立戚姬子如意。……昌廷爭之強。上問其說。昌為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欲廢太子,臣期期不奉詔。”在這一段文字下麵,唐代的顏師古注曰:“以口吃故,每重言期期。”宋代的劉攽注曰:“期,讀如荀子曰欲綦色之綦。楚人謂極為綦。”
這個例子大家都比較熟悉,意思也很明白。周昌是漢高祖劉邦的同鄉,沛縣人。他是跟隨劉邦起義、入關破秦的功臣之一,官拜禦史大夫,封為“汾陰侯”。所謂“期期”是形容他口吃的。有的來信以為“期”是他的名字,那是誤會。因為他越急越口吃,所以就屢屢出現“期期”的聲音。“期期”
二字並沒有什麽特殊的意義,如果最初用“極極”或“綦綦”也無不可,也能表達口吃的聲音。不過後來已經成了曲故,並且人們已經習慣於用“期期”,當然就不必改變了。
與此相似,宋代的劉義床,在《世說》中敘述了另一個故事:“鄧艾口吃,語稱艾艾。晉文王戲之曰:卿雲艾艾,定是幾艾?對曰:鳳兮鳳兮,故是一鳳。”陳壽在《三國誌》《魏誌》卷二十八《鄧艾傳》中隻說他口吃,沒有說這個故事。看過《三國演義》的人,大概記得,這個鄧艾就是偷渡陰平,攻破綿竹,直入成都,消滅西蜀後主的小朝廷的那位大將軍。所謂晉文王便是司馬懿的兒子,那個野心勃勃為路人所皆知的司馬昭。
看來,鄧艾的口吃表現得最突出的是當他稱呼自己的時候。這一點與周昌不同。有的來信認為,“艾艾”是由於鄧艾說自己的名字而引起的;那末,“期期”可能也是由於自稱名字而引起的。其實不然。口吃最容易發生在齒音、喉音上麵,不一定都是在念他們自己名字的時候才發生口吃的,至於“期期”“艾艾”的口吃聲音,實際上也不一定都有兩音,很可能重複出現三、四聲不等。
對口吃的人進行嘲笑,並且把口吃的聲音記下來,寫在曆史典籍上,這本來是不必要的,也太不嚴肅了。正如其他以人們的生理缺陷作為嘲笑資料,是屬於刻薄和無聊的表現一樣。但是,曆來這一類例子卻有不少。
宋代尤袤的《全唐詩話》中說:“施肩吾與崔嘏同年,不睦。嘏舊失一目,以珠代之。施嘲之曰:二十九人及第,五十七眼看花,元和十五年也。”這兩位唐代著名詩人,都是唐憲宗元和十五年的進士。兩人因為關係不好,互相嘲笑以至於中傷,實在是文人的惡習,簡直無聊得很。
但是,他們兩人是同輩,這種嘲笑造成的後果似乎還不太明顯。有的在上下級之間進行這種嘲笑,結果就引起了極大的不愉快。《世說補》中有另一個故事,寫道:“劉諒為湘東王所善。湘東一目眇。一日與諒共遊江濱,歎秋望之美。諒曰:今日可謂帝子降於北渚。湘東曰:卿言目渺渺而愁予耶?由此嫌之。”可見這種嘲笑毫無益處,徒然傷害彼此的感情。
宋代的劉攽,就因為生平最愛嘲笑別人,以致引起當時象王安石那樣的當權人物的極大不滿,造成很深的嫌隙。而他自己晚年得惡疾,須眉脫落,鼻梁斷壞,於是別人也群起而嘲笑他,使他深以為苦。這樣的事例還多得很。至於有的以上對下,肆意嘲噓,近於侮辱,使對方不能容忍,那種仗勢欺人的事情,在封建統治的時代,更是司空見慣,不必說了。
這些事實說明,無論口吃、一隻眼以及其他生理上的缺陷,對於有這種缺陷的本人來說,一定是感到痛苦的。因此,旁觀的人對於他們首先應該表示同情和關懷,而不應該加以嘲笑甚至侮辱。
當然,這不等於說“期期艾艾”之類的典故都是不好的,不應該選在課本中,不應該教給學生。讓學生知道有這種典故,增加一種知識完全可以。而且象周昌那樣忠誠坦率,在曆史上是值得稱讚的;鄧艾對司馬昭的回答,更顯得他的聰慧敏捷。這些方麵對學生會有啟發。但是,我們卻不希望學生仿效這些例子,去挖苦別人的生理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