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樓閣軒亭,俱有名額匾,住山僧亦有名有詩,未久而成空穀,遺構徒存,隻增慨耳!

既下至川岸,若一航渡之,即西上曹溪。時不得舟,仍北三裏至溫泉,就舟而渡,登西岸,溯川南行。望川東虛明崖洞,若即若離,杳然在落花流水之外。南一裏,又見川東一崖,排突陣列突出亦如虛明,其下亦有多洞迸裂,門俱西向,有大書其上為“青龍洞”、為“九曲龍宮”者,隔川望之,不覺神往。土人言此二洞甚深,篝火以入,可四五裏,但中黑無透明處。此洞即在沈家莊北,餘前從虛明沿川岸來,即可得之,誤從其上,行崖端而不知,深為悵悵遺憾而不快;然南之雲濤,北之虛明,既已兩窮遊遍,此洞已去而複得之對涯,亦未為無緣也。又南一裏,抵川西村聚。從其後西上山,轉而南,又西上,共一裏,遂入曹溪寺。寺門東向,古刹也。餘初欲入寺覓聖泉,見殿東西各有巨碑,為楊太史升庵所著,乃拂碑讀之,知寺中有優曇花樹諸勝,因覓紙錄碑,遂不及問水。是晚,炊於僧寮,宿於殿右。

二十七日晨起,寒甚。餘先晚止錄一碑,乃殿左者,錄未竟,僧為具餐,乃飯而竟之。有寺中讀書二生,以此碑不能句即斷句,來相問,餘為解示。

二生:一姓孫,安寧州人;一姓黨,三泊縣人。黨生因引餘觀優曇樹。其樹在殿前東北隅二門外坡間,今已築之牆版中,其高三丈餘,大一人抱,而葉甚大,下有嫩枝旁叢。聞開花當六月伏中,其色白而淡黃,大如蓮麵瓣長,其香甚烈而無實果實。餘摘數葉置囊中。遂同黨生由香積北下坡,循坳而北,一裏半,觀聖泉。泉從山坡大樹根下南向而出,前以石環為月池,大丈餘,瀦水深五六寸餘,波淙淙由東南坡間瀉去。

餘至當上午,早潮已過,午潮未至,此正當縮時,而其流亦不絕,第潮時更湧而大耳。黨生言,穴中時有二蟾蜍蛤蟆出入,茲未潮,故不之見,即碑所雲“金崷quū”,號曰“神泉”者矣。月池南有亭新構,扁曰“問潮亭”,前巡方使關中張鳳翮為之記。黨生又引餘由泉西上坡,西北緣嶺上,半裏,登水月庵。庵東北向,乃蔥山之東北坳中矣。

庵潔而幽,為鄉紳王姓者所建。庭中水一方,大僅逾尺,乃建庵後劚zhú挖掘地而出者。

庵前有深池,泉不能蓄也。

既複下至聖泉,還至曹溪北坡坳,黨生別餘上寺,餘乃從岐下山。

一裏,抵昨村後上山處。由村後南行半裏,複東望川東回曲中,石崖半懸,飛樓臨丹,即雲濤洞也。川水已從東盤曲,路猶循西山南向下,因其山塢自南而轉也。一裏餘,始循南山而東。

二裏,則其川自塢北曲而南,與路遇,既過,路又循東山溯溪轉而北,一裏,乃東向陟南山之北,一裏乃轉東南行。一裏,南陟一西來之峽,又南上坡。一裏,與前來溫泉渡西大道合,始純南行。六裏,入北城門。見有二女郎,辮發雙垂肩後,此間幼童女,辮發一條垂腦後。女郎及男之長者,辮發兩條垂左右耳旁。

女仍用包髻,男仍用巾帽冠其上。

若儸儸則辮發一條,周環於腦額,若箍其首者。又有男子未冠者,從後腦下另挽一小鬏(dí)若螺,綴於後焉。手執紈wán扇(用細絹做的扇),嫣然在前,後有一老婦隨之,攜牲盒紙錠,將掃墓郊外。

此間重十月朝祭掃。

家貧不及者,至月終亦不免也。

南中所見婦女,纖足姣好,無逾此者。入城一裏半,飯於東關,乃出,逾巨石梁,遵大道東北行。

半裏,有小溪自東塢來,溯之行。從橋南東去,三裏半,上坡。又一裏,逾東安哨嶺。嶺不甚峻,東北從橫亙大山分隴西南下,為安寧東第一護城之砂亦即障礙的意思者也。

過嶺東下,始見沙河之水,自東北來。

隨其塢東入,過站摩村,共十五裏,為始甸鋪。又四裏,過龍馬山,屼屼北透,橫亙大山之南。

路繞其前而東,又四裏,始與沙河上流之溪遇。有三鞏石梁東跨其上,是曰大橋。其水自東北進耳二尖峰西、棋盤山南峽來,西南至安寧城東,南入於螳川者也。又半裏,東上坡,宿於高梘橋村。

二十八日平明,東行一裏半,上坡,為安寧東界,由此即為昆明地。

陂陀高低不平高下,以漸升陟而上,八裏,其塢自雙尖後進耳山來,路遂由南隴上。又二裏,山坳間有聚廬當尖,是為碧雞關。蓋進耳之山峙於北,羅漢之頂峙於南,此其中間度脊之處,南北又各起一峰夾峙,以在碧雞山之北,故名碧雞關,東西與金馬即金馬關遙對者也。關之東,向東南下為高嶢,乃草海西岸山水交集處,渡海者從之;向西北下為赤家鼻,官道之由海堤者從之。餘時欲遊進耳,遂西北下坡半裏,循西山北行。二裏,有村在西山之麓,是為赤家鼻。大道由其前北去,乃西折而入村。村倚山而廬建房。有池瀦坡側,大不逾五尺,村人皆仰汲焉。中複有魚,有垂釣其上者,亦龍潭之淺者也。

由池南上坡,嶺道甚峻。

半裏,登岡上,稍北而曲,有坊當道,則進耳山門外坊也,其寺尚隔一坑。由坊西望,見寺後大山環於上,此岡繞於前,內夾深坑,旋轉而入,若耳內之孔,寺臨孔上盤朵邊,以“進耳”取名之義,非身履此岡,不見其親切貼切也。

進坊,西向沿坑入,半裏,有岐西逾大山之坳;而入寺之路,則沿坑南轉。盤崖半裏,西上入寺中。寺門東向,登其殿,頗軒爽,似額端,不似耳中也。

方丈在殿北,有樓三楹在殿南。

其樓下臨環坑,遙覽滇海,頗如太華之一碧萬頃,而此深遠矣。入方丈,有辛貢士伯敏者叫辛伯敏的貢士,迎款殷勤。僧寶印欲具餐,辛揮去,令其徒陳履、陳履溫二陳乃甲戌進士履忠弟。及其弟出見,且為供葷食。複引餘登殿南眺海樓,坐談久之。餘欲趨棋盤山,問道於寶印。

寶印曰:“由坊東下山,自赤鼻山寶珠寺上為正道,路且三十裏。由此寺北,西逾大山之坳,其路半之,但空山多岐,路無從覓耳。”乃同辛君導餘從殿後出,遂北至坳下東來岐路,始別去。餘乃西上,半裏逾坳,半裏西北稍下,一裏涉中窪。

窪西複有大山,南北橫峙,與東界進耳後雙尖,並坳北之巔,東西夾成中窪。由窪西複循西山之東北行,一裏,循嶺北轉而西,稍下一裏,度峽西上。其西複有大山,南北橫峙,遂西向橫躡之,一裏半,登其岡。

見西南隨塢有路,上逾其脊,將趨之。有負芻者背草的人來,曰:“棋盤路在北,不在西也。”乃循西山之東,又北行,其路甚微,若斷若續。二裏半,從西山北坳透脊西出,始望見三家村在西塢中,村西盤峙一峰,自北而南,如屏高擁,即棋盤山也。其脈北自妙離寺三華山西南來,複聳此峰。分支西度,為溫泉之筆架山;分支南下,為始甸後之龍馬山;南環東亙,即為所逾之脊;而南度為進耳、碧雞者也。脊北山複橫列東北,至寶珠、赤鼻而止,為三家村東界護山。餘昔來自金馬以東,即遙望西界山橫如屏,其頂複有中懸如覆釜倒覆的鍋,高出其上者,即此棋盤峰也,而不知尚在重壑之內,外更有斯峰護之,洵實在是西峰之領袖矣。從坳西轉,循東山北崖半裏,乃西向下。一裏,行壑中,有水北流,西涉之。又半裏抵三家村,其村倚棋盤東麓。

路當從村北西上,乃誤由村南度脊處循峽西南上,竟不得路。攀躡峽中三裏,登一岡,有庵三楹踞坪間,後倚絕頂,其前東瞰滇中,乃發僧玄禪與僧裕庵新建者。玄禪有內功,夜坐峰頭,曉露濕衣,無所退怖退縮害怕;庵中四壁未就,不以為意也。日已西昃,迎餘瀹即煮茗煮粥,抵暮乃別。

西上躋峰,一裏,陟其巔。又西向平行頂上一裏,有寺東北向,則棋盤寺也。時已昏黑,遂啜茗喝茶而就榻。

二十九日淩晨起,僧為餘炊,餘乃獨躡寺後絕頂。

時曉露甚重,衣履沾透。頂間無高鬆巨木,即叢草亦不甚深茂,蓋高寒之故也。頂頗平迥。其西南皆石崖矗突,其性平直而中實,可劈為板,省中取石,皆於此遙負之,然其上反不能見,以坳於內也因為藏於山坳中。西北塢中,有大壑回環,下有水二方,村廬踞其上,即《誌》所載勒甸村龍泉也,其水分青、白色。西南峽中水,則循龍馬山東而去,當即沙河之源矣。

東南即三家之流。

是頂亦三麵分水之處,第一入滇池,兩入螳川,皆一派耳。由頂遠眺,則東北見堯林山尖聳,與邵甸梁王山並列;東南見羅藏山,環峙海外;直南見觀音山屼岦光禿而高聳,為碧雞絕頂掩映,半浮半隱;直西則溫泉筆架山連翩而去;惟西北崇山稍豁,則螳川之所向也。

下飯於寺。

乃同寺僧出寺門東行三十步,觀棋盤石。石一方橫臥嶺頭,中界棋盤紋,縱橫各十九道。

其北臥石上,楷書“玉案晴嵐”四大字,乃碧潭陳賢所題。南有二石平庋置放,中夾為穴,下墜甚深,僧指為仙洞,昔有牧子墜羊其中,遂以石填塞之。

僧言此山之腹皆崆峒,但不得其門而入耳。

穴側亦有陳賢詩碑,已剝斑剝脫落不可讀。乃還寺,錄昆明令汪從龍詩碑。仍令幼僧導往峰西南,觀鑿石之崖。其崖上下兩層,鑿成大窟如廈屋。其石色青綠者,則膩而實;黃白者,則粗而剛堅硬。其崖間中嵌青綠色者兩層,如帶圍,各高丈餘,故鑿者依而穴之。

其板即取出的石板有方有長,方者大徑五六尺,長者長徑二三丈,皆薄一二寸,其平如鋸,無纖毫凹凸,真良材也。還從寺前東向下,一裏,過新庵之左。

直下者一裏半,過三家村左,渡澗。又一裏半,東逾石山之坳。其山乃東界北走之脈,至此複突一峰,遂北盡焉。從坳東墜崖而下,複漸成一坑,隨之行三裏,為寶珠寺。未至寺,其西墜峽處,坑水潰破堤而出而為瀑,懸崖三級下,深可十五六丈,但水細如絡絲,不如疋練也。寶珠寺東向,倚山之半,亦幽亦敞。由其前墜坡直下,五裏抵山麓,為石鼻山,聚落甚盛,蓋當草海之西,碧雞關大道即出其下也。由村轉北一裏半,東北與大道合,於是東向湖堤。二裏半,有村當堤之衝,曰夏家窯。過此,遂遵堤行湖中。

堤南北皆水窪當時水位較高,故堤兩邊皆水,現已幹涸而成田地,堤界其間,與西子蘇堤無異和杭州西湖蘇堤一樣。蓋其窪即草海之餘,南連於滇池,北抵於黃土坡,西瀕赤鼻山之麓,東抵會城,其中支條錯繞,或斷或續,或出或沒,其瀕北者,《誌》又謂之西湖,其實即草海也。

昔大道迂回北坡,從黃土坡入會城,傅玄獻為侍禦時,填窪支條,連為大堤,東自沐府魚塘,西接夏家窯,橫貫湖中,較北坡之迂,省其半焉。東行堤上一裏半,複有岡有橋,有棲舍介水中央。半裏,複遵堤上東行湖中,遙顧四圍山色,掩映重波間,青蒲偃水,高柳瀠堤,天然絕勝;但堤有柳而無花,橋有一二而無二六,不免令人轉憶西陵耳。又東二裏,湖堤既盡,乃隨港堤東北二裏,為沐府魚池在今昆明醫學院附近。又一裏半,抵小西門,飯於肆。東過閘橋,濱濠南而東一裏,入城南舊寓。問吳方生,則已隔晚向晉寧矣。已而見唐大來寄來行李書畫,俱以隔晚先至,獨方生則我來彼去,為之悵悵。乃計複為作書,令顧仆往晉寧謝唐君,別方生,並向大來索陶不退書。陶諱挺,有詩翰聲,向官於浙。前大來欲為作書,聞其已敵,乃止。適寓中有高土官從姚安來,知其猶在,皆虛傳如眉公也,故複索書往見之。

十一月初一日晨起,餘先作書令顧仆往投阮玉灣,索其導遊緬甸書,並謝向之酒盒。餘在寓作晉寧諸柬,須其反命,即令往南壩候渡。

下午,顧仆去,餘欲入城拜阮仁吾,令其促所定負擔人,為西行計。適阮穆聲來顧,已而玉灣以書來,期約定明日晤其齋中,遂不及入城。

初二日晨起,餘欲自仁吾處,次第拜穆聲,後至玉灣所,忽玉灣來邀甚急,餘遂從其使先過玉灣。則穆聲已先在座,延於內齋,款洽殊甚。既午,曰:“今日總府宴撫按,當入內一看即出,故特延穆聲奉陪。”並令二幼子出侍客飲。

果去而即返,洗盞更酌。已而報撫按已至,玉灣複去,囑穆聲必款餘多飲,須其出而別必須等到他從總府出來後再辭別。餘不能待,薄暮,托穆聲代別而返。

初三日晨往阮仁吾處,令促負擔人。即從其北宅拜穆聲。留晨餐,引入內亭,觀所得奇石。其亭名竹在,餘詢其故,曰:“父沒時,宅為他人所有,後複業,惟竹在耳。”亭前紅梅盛開。此中梅俱葉而花,全非吾鄉本色,惟一株傍亭簷,摘去其葉,始露麵目,猶故人之免胄脫去外殼相見也。石在亭前池中,高八尺,闊半之即四尺,玲瓏透漏,不瘦不肥,前後俱無斧鑿痕,太湖之絕品也。

雲三年前從螺山絕頂覓得,以八十餘人舁yú抬至。

其石浮臥頂上,不經摧鑿而下,真神物之有待者。餘昔以避雨山頂,遍臥石隙,烏沒有睹有此類哉!下午,過周恭先,遇於南門內,正挽一友來顧。知金公趾為餘作《送靜聞骨詩》,相與同往叩之,則金在其莊,不相值。金公趾名初麟,字頗肖董宗伯,風流公子也。善歌,知音律,家有歌童聲伎。其祖乃甲科。父偉,鄉薦,任江西萬安令。公趾昔好客,某奏劾錢士晉軍門,名在疏中,黜其青衿焉。其友遂留至其家,割雞為餉,肴多烹牛雜脯而出,甚精潔。其家乃教門在某教派中,可能是回教,舉家用牛,不用豕豬也。其友姓馬,字雲客,名上捷,號閬仙。尋甸府人。

父以鄉科任沅州守,當安酋困黔省時,以轉餉功擢zhuó提拔常德太守,軍興旁午諸事紛繁,獨運援黔之餉,久而無匱,以勞卒於任。雲客其長子也,文雅蘊藉,有幽人墨士之風。是晚篝燈論文,雲客出所著《拾芥軒集》相訂,遂把盞深夜。恭先別去,餘遂留宿其齋中。窗外有紅梅一株盛放,此間皆紅梅,白者不植。中夜獨起相對,恍似羅浮魂夢間,然葉滿枝頭,轉覺翠羽太多多耳。

初四日馬君留晨餐。恭先複至,對弈兩局。以留飯。

過午乃出城,以為顧仆將返也。及抵寓,顧仆不見,而方生已儼然形容莊重而整肅在樓。問:“何以來?”曰:“昨從晉寧得君書,即騎而來送君。騎尚在,當遲一日複往晉寧。”問:“昔何以往?”曰:“往新興,便道晉寧看君耳。”問:“顧仆何在?”

曰:“尚留晉寧候渡。”始知方生往新興,以許郡尊考滿,求雷太史左右之於巡方使君之側也。雷名躍龍,以禮侍丁憂於家。巡方使為倪於義,係四川人。

初五日方生為餘作永昌潘氏父子書,父名嗣魁,號蓮峰,丙子科第十名。子名世澄,號未波,丙子轎解元。騰抄寫越潘秀才書;名一桂。又為餘求許郡尊轉作書通李永昌,永昌太守李還素,昔自雲南別駕升,與許同僚。又為餘求範複蘇醫士,江西人。轉作書通楊賓川。

賓川守楊大賓,黔人,號君山。原籍宜興人,以建平教中於南場,與又生鄉同年也。前又生有書來,然但知其家於黔,而不知其宦於賓。書為盜失,並不知其家之所在,但憶昔年與其弟宜興總練同會於又生坐。

今不知其弟尚在宜興否。

憐餘無資,其展轉為餘謀,勝餘自為謀也。下午,顧仆自晉寧返,並得唐大來與陶不退書。阮仁吾所促負擔人亦至。

初六日餘晨造別阮玉灣、穆聲,索其所作《送靜聞骨詩》。阮欲再留款,餘以行李已出辭。乃出叩任君。任君,大來妹婿。大來母夫人在其家,並往起居之。任固留飯,餘乃趨別馬雲客,不值,留詩而還。過土主廟,入其中觀菩提樹。樹在正殿陛庭間甬道之西,其大四五抱,幹上聳而枝盤覆,葉長二三寸,似枇杷而光。土人言,其花亦白而帶淡黃色,瓣如蓮,長亦二三寸,每朵十二瓣,遇閏歲則添一瓣。

以一花之微,而按天行之數,不但泉之能應刻,州勾漏泉,刻百沸。

而物之能測象如此,亦奇矣。土人每以社日祭神之日,群至樹下,灼艾代灸,言灸樹即同灸身,病應灸而解。

此固誕妄,而樹膚為之瘢靨即斑痕凹陷無餘焉。出廟,飯於任,返寓。周恭先以金公趾所書詩並贐至,又以馬雲客詩扇至。阮玉灣以詩冊並贐至,其弟鏳亦使人饋贐焉。迨暮,金公趾自莊還,來晤,知餘欲從筇qióng竹往,曰:“餘輩明晨當以筇竹為柳亭。”餘謝之曰:“君萬萬毋作是念。明晨君在溫柔夢寐中,餘已飛屐峰頭矣,不能待也。”是晚,許郡尊亦以李永昌書至,惟範複蘇書未至也。

初七日餘晨起索飯欲行,範君至,即為作楊賓川書。

餘遂與吳方生作別。循城南濠西行二裏,過小西門。又西北沿城行一裏,轉而半裏,是為大西門,外有文昌宮桂香閣峙其右,頗壯。又西半裏,出外隘門,有岐向西北者,為富民正道;向正西者,為筇竹寺道。餘乃從正西傍山坡南行,即前所行湖堤之北涯也。五裏,其坡西盡,村聚駢集,是為黃土坡;坡西則大塢自北而南,以達滇海者也。西行塢塍中二裏;有溪自西北注而南,石梁橫其上,是即海源寺側穴湧而出之水,遂為省西之第一流雲。又西一裏半,有小山自西山橫突而出,反自南環北;路從其北嘴上一裏半,西達山下。

有峽東向,循之西上,是為筇竹;由峽內越澗西南上,是為圓照;由峽外循山嘴北行,是為海源。先有一婦騎而前,一男子隨而行者,雲亦欲往筇竹。隨之,誤越澗南上圓照,至而後知其非筇竹也。圓照寺門東向,層台高敞,殿宇亦宏,而闃qù寂寂靜無人。還下峽,仍逾澗北,令行李往候於海源,餘從峽內入。一裏半,澗分兩道來,一自南峽,一自北峽,二流交會處,有坡中懸其西。於是渡南峽之澗,即躡坡西北上,漸轉而西,一裏半,入筇竹寺。

其寺高懸於玉案山之北陲邊緣,寺門東向,斜倚所踞之坪,不甚端稱,而群峰環拱,林壑瀠遝,亦幽邃之境也。入寺,見殿左庖膾喧雜,腥膻交陳,前騎來婦亦在其間。餘即入其後,登藏經閣。望閣後有靜室三楹,頗幽潔,四麵皆環牆回隔,不見所入門,因徘徊閣下。忽一人迎而問曰:“先生豈霞客耶?”問何以知之?

曰:“前從吳方生案征其所作詩,詩題中見之,知與豐標形象風采不異也。”問其為誰,則嚴姓,名似祖,號築居,嚴塚宰清之孫也。為人沉毅有骨,澹泊明誌,與其侄讀書於此,所望牆圍中靜室,即其棲托之所。因留餘入其中,懇停一宿。餘感其意,命題仆往海源安置行李,餘乃同嚴君入殿左方丈。問所謂禾木亭者,主僧不在,鎖鑰甚固。複遇一段君,亦識餘,言在晉寧相會,亦忘其誰何矣。

段言為金公趾期會於此,金當即至。三人因同步殿右。循階坡而西北,則寺後上崖,複有坪一方,其北崖環抱,與南環相稱,此舊筇竹開山之址也,不知何時徙遷移而下。其處後為僧塋墓,有三塔皆元時者,三塔各有碑,猶可讀。讀罷還寺,公趾又與友兩三輩至,相見甚歡。窺其意,即前騎來婦備酒邀眾客,以筇竹為金氏護施之所,公趾又以夙與餘約,故期備於此,而實非公趾作主人也。時嚴君謂餘,其侄作飯於內已熟,拉往餐之。頃之,住持僧體空至。其僧敦厚篤摯,有道行者,為餘言:“當事者委往東寺監工修造,久駐於彼,今適到山,聞有遠客,亦一緣也。必多留寺中,毋即去。”餘辭以雞山願切:“此一宵為嚴君強留者,必不能再也。”體空謂:“今日諸酒肉漢混聒喧鬧寺中。明晨當齋潔以請。”遂出。餘欲往方丈答體空,嚴君以諸飲者在,退而不出。餘見公趾輩同前騎婦坐正殿東廂,始知其婦為伎歌伎而稱觴者敬酒之人,相當於現今公關小姐。

餘乃迂從殿南二門側,曲向方丈。

體空方出迎,而公趾輩自上望見,趨而至曰:“薄醴已備,可不必參禪。”遂拉之去。抵殿東廂,則築居亦為拉出矣。遂就燕飲。其婦所備肴饌甚腆。公趾與諸坐客,各歌而稱觴,然後此婦歌,歌不及公趾也。既而段君去,餘與築居亦別而入息陰軒。迨暮,公趾與客複攜酒盒就飲軒中,此婦亦至,複飛斝jiǎ酒器征歌,二鼓乃別去。餘就寢。寢以紙為帳,即嚴發君之榻也。另一榻亦紙帳,是其侄者,嚴君攜被袱就焉。既寢,嚴君猶秉燭獨坐,觀餘《石齋詩帖》,並諸公手書。餘魂夢間,聞其哦即吟哦,輕聲朗誦三詩贈餘,餘寢熟不能辨也。

初八日與嚴君同至方丈叩體空。由方丈南側門入幽徑,遊禾木亭。亭當坡間,林巒環映,東對峽隙,滇池一杯,浮白於前,境甚疏窅yǎo深遠,有雲林筆意,亭以茅覆,窗欞潔淨。中有蘭二本二叢或二株,各大叢合抱,一為春蘭,止透二挺;一為冬蘭,花發十穗,穗長二尺,一穗二十餘花。花大如萱,乃赭斑之色,而形則與蘭無異。

葉比建蘭闊而柔,磅礴四垂。穗長出葉上,而花大枝重,亦交垂於旁。其香盈滿亭中,開亭而入,如到眾香國中也。

三人者,各當窗一隙,踞窗檻坐。侍者進茶,乃太華之精者。茶冽而蘭幽,一時清供,得未曾有。禾木者,山中特產之木,形不甚大,而獨此山有之,故取以為名,相仍已久,而體空新整之,然目前亦未睹其木也。體空懇留曰:“此亭幽曠,可供披覽;側有小軒,可以下榻;閣有藏經,可以簡閱有選擇地閱讀。君留此過歲,亦空山勝事。”

雖澹泊,知君不以膻shān此處指世俗之光,非羊肉味來,三人卒歲之供,貧僧猶不乏也。“餘謝:”師意甚善。但淹留一日。

餘心增歉一日。

此清淨界反成罪戾lì罪過場矣。“坐久之,嚴君曰:”所炊當熟,乞還餐之。“出方丈,別體空,公趾輩複來,拉就殿東廂,共餐鼎肉湯麵,複入息陰軒飯。嚴君書所哦三詩贈餘,餘亦作一詩為別。出正殿,別公趾,則行李前去,為體空邀轉不容行。餘往懇之,執袖不舍。公趾、築居前為致辭曰:”唐晉寧日演劇集賓,欲留名賢,君不為止。

若可止,餘輩亦先之矣。“師曰:”君寧澹不膻,不為晉寧留,此老僧所以敢留也。“餘曰:”師意既如此,餘當從雞山回,為師停數日。“蓋餘初意欲從金沙江往雅州四川雅安,參峨眉。滇中人皆謂此路久塞,不可行,必仍歸省,假道於黔而出遵義,餘不信。及瀕行,與吳方生別,方生執裾衣前襟黯然曰:“君去矣,餘歸何日?

後會何日?

何不由黔入蜀,再圖一良晤?“餘口不答而心不能自已。至是見體空誠切,遂翻然有不由金沙之意。築居、公趾輩交口曰:”善。“師乃聽別。出山門,師猶遠送下坡,指對山小路曰:”逾此可入海源上洞,較山下行近。

既別,一裏半,下至峽中。令肩行李者逾南澗,仍來路出峽,往海源寺;餘同顧仆逾北澗,循澗北入,即由峽東向躡嶺。一裏,逾嶺東。稍東下,半裏,折而北,又半裏,已遙見上洞在北嶺,與妙高相並,而路則踐危石曆巉磴而下。

下險,即由山半轉而北行。半裏,有大道東南自海源上坡,從之。西北上半裏,嶺上亂石森立,如雲湧出。再北,遂得上洞。洞門東向,高穹軒迥,其內深六七丈,闊與高亦如之,頂穹成蓋,底平如砥dǐ磨石,四壁圍轉,無嵌空透漏之狀;惟洞後有石中突,高丈餘,有隙宛轉。逾之而入,洞壁亦嵌而下墜,深入各二丈餘,底遂窅黑。墜隙而下,見有小水自後壁滴瀝而下,至底而水不見。黑處亦漸明。有樵者見餘入,駐外洞待之,候出乃去。洞中野鴿甚多,俱巢於洞頂,見人飛擾不定,而土人設機關以取之。

又稍北,共半裏而得中洞。

洞門亦東向,深闊高俱不及上洞三之一,四壁亦圍轉無他岐,惟門左旁列一柱,又有二孔外透為異耳。

餘從洞前望往妙高大路,自海源由山下村落,盤西山北嘴而西上;洞前有如線之路,從嶺北逾坳而西,即從嶺頭行,可省陟降之煩。

乃令顧仆下山招海源行李,餘即從洞嶺北行,期會於妙高。

洞北路若斷若續,緣西山之半,其下皆村聚,倚山之麓,大路隨之。餘行嶺半一裏,有路自下村直上,西北逾嶺從之。一裏,逾嶺西,峰頭有水一塘在窪中。由塘北西下一裏,山複環成高塢,自南向北;塢口石峰東峙,嶙峋飛舞,踞眾壑之交。石峰北,又有塢自西而東,西塢重壑層疊,有大山臨之,其下路交而成蹊焉。餘望之行,半裏,北下至石山之西。又半裏,西抵西塢之底。路當從西塢北崖緣峽而上,餘誤從西塢南崖躡坡而登。一裏,逾嶺脊而西,即見西北層岡之上,有佛宇重峙,餘知即為妙高,而下有深峽間隔,路反折而西南,已覺其誤。

循之行一裏,以為當截峽北渡,便可折而入寺。乃墜峽西北下,半裏涉底,複攀峽西北上,以為寺在岡脊矣,而何以無路?又半裏,及登脊,則猶然寺前環峽之岡,與寺尚隔一坑也。岡上有一塔,正與寺門對。複從其東北下坑,半裏,由坑底再上北崖,則猶然前塢底緣峽處也。北上半裏,岡頭有茶庵當道,是為富民大路,庵側有坊。沿峽端西循坡半人,半裏,是為妙高寺。寺門東向,前臨重峽,後倚三峰,所謂三華峰也,三尖高擁攢而成塢,寺當其中,高而不覺其亢,幽而不覺其闃,亦勝地也。正殿左右,俱有官舍,以當富民、武定之孔道故。寺中亦幽寂。土人言,妙高正殿有辟塵木,故境不生塵,無從辨也。瞻眺久之,念行李當至,因出待於茶庵側。久之,乃從坡下山。餘因執途人詢沙朗道,或雲仍下坡,自普擊大道而去,省中通行之路也,其路迂而易行;或雲更上坡,自牛圈哨分岐而入,此間間捷徑達之路也,其路近而難知。餘曰:“既上,豈可複下?”遂更上坡。三裏,逶迤逾嶺頭,即循嶺北西向盤崖行。又二裏,有小石峰自嶺北來,與南峰屬,有數家當其間,是曰牛圈哨,東西之水,從此分矣。從哨西直下,則大道之出永定橋者。

餘乃飯而從嶺脊北向行,一裏,稍下涉壑,即從壑北上坡。緣坡東北上,回望壑底,西墜成峽,北走甚深。

路東北逾坡,其東猶下滇池之峽也。

又一裏半,從嶺頭逾坳而北。北行一裏,再逾一西突之坳,其北遂仍出西峽上,於是東沿山脊行。又北一裏半,西瞰有村當峽底,是為陡坡。其峽逼仄而深陡,此村居之最險者。從嶺上隨嶺東轉,半裏,有路自東坳間透而直西,遂墜西峽下,此陡坡通省之道,乃遵之東上。半裏,逾坳東,於是南沿山脊行。又東半裏,稍東北下峽中。半裏,有水一池瀦路南,是為清水塘,在度脊之北。塘北遂下墜成坑,隨之北下,一裏過峽底,有東來大道度峽西北去,此即自省會走富民間道也。

隨之,複從峽西傍西山北行。二裏,又轉而西,遇一負薪者,指北向從岐下峽中行。將半裏,至其底,即清水塘之下流也。又從峽西緣坡麓行,細徑斷續,亂崖崩隤. 二裏半,逾澗,緣東麓又北一裏,乃出峽口。於是北塢大辟,南北遙望,而東界老脊與西界巨峰,夾而成塢。始從略塍北行,一裏,有溪頗巨,自塢北來,轉而西去,餘所從南來之水,亦入之,同入西南峽中。路北渡之,一裏,有村聚倚西山之麓,高下層疊,是為沙朗。入叩居停,皆辭不納,以非大路故,亦昆明之習俗也。最後入一老人家,強主之,竟不為覓米而炊。

初九日令顧仆覓米具炊。

餘散步村北,遙晰細看,辨析此塢。東北自牧養北梁王山西支分界,東界雖大脊,而山不甚高;西界雖環支,而西北有石崖山最雄峻。又南為沙朗西山,又南為天生橋,而南屬於陡坡東峽之山。其山東西兩界既夾成大塢,而南北亦環轉連屬。其中水亦發源於龍潭,合南北峽而成溪,西注於富民螳螂,然不能竟達也;從塢西南入峽,搗入山洞,其洞深黑莫測,穿山西出,與陡坡之澗合。

洞上之山,間道從之,所謂“天生橋”也。然人從其上行,不知下有洞,亦不知洞之西透,山之中空而為橋;惟沙朗人耕牧於此,故有斯名。

然亦皆謂洞不可入,有虎狼,有妖祟,勸餘由村後逾山西上,不必向水洞迂折。餘不從。

既飯,乃南循坡麓行。

一裏半,與溪遇,遂同入西峽。

其峽南北山壁夾而成,路由溪北沿北山之麓入,一裏,仰見北崖之上,石壁盤突,其間駢列多門,而東一門高懸危瞰,勢獨雄豁,而磴跡甚微,棘翳崖崩,莫可著足。乃令顧仆並行李俟於下。

餘獨攀躍而上。

久之,躋洞東,又見一門側進,餘以為必中通大洞,遂從其側倒懸入大洞門。

其門南向甚穹,洞內層累北上,深十餘丈,而闊半之,然內無旁竇,即前外見側迸之門,亦不中達也。

出洞,欲東上側門;念西洞尚多,既下,欲再探西洞;望水洞更異,遂直從洞下,西趨水洞。又半裏,西峽既盡,山環於上,洞辟於下,水從東來逼南崖,搗西洞入,路從其北墜岡下。餘令肩夫守行李於岡上,與顧仆入洞。洞門東向,高十餘丈,而闊半之。始涉水從其南崖入,水漱北崖而環之。入五六丈,水環北崖,路環南崖,俱西轉。

仰見南崖之上,層覆疊出,突為危台,結為虛樓,皆在數丈之上,氤氳闔辟,與雲氣同為吞吐。從其下循之西入,北崖尚明,水漱之;南崖漸暗,路隨之。西五六丈,南崖西盡,水從北崖直搗西崖下,西崖遂下嵌成潭,水嗚嗚其中,作衝激聲,遂循西崖北折去。路乃涉水循東崖,北向隨之。洞轉而北,高穹愈甚,延納餘朗,若昧若明。又五六丈,水漱北崖複西轉,餘亦複涉西涯。於是水再環北崖,路再環南崖,竟昏黑不可辨,但聞水聲潺潺。又五六丈,複西遇水,其水漸深,既上不可見,而下又不可測,乃出。

出複四渡水而上岡。

聞岡上有人聲,則沙朗人之耕隴者。

見餘入洞,與負行李人耦語相對私語待之。為餘言,水之西出,即陡坡北峽;山之上度,即天生橋間道所從,如前之所標記者。始恨不攜炬,竟西從洞中出也。其人又為餘言,富民有老虎洞,在大溪之上,不可失。餘謝之。乃西上躡嶺,一裏半,登其脊,是為天生橋。脊南石峰嶙峋,高聳而出,其脈自陟坡東,度脊而北,間道循其東陲,陡坡之澗,界其西麓;至此又跨洞北,屬於沙朗後西山,水從其下穿腹西出,路從其上度脊西行。脊西瞰,即陡坡澗水,直走而北,至此西折,脊上之路,亦盤壑西墜。益信出水之洞,即在其下,心懸懸欲一探之。

西行山半者一裏,見有岐直下峽底,遂令顧奴同負襄者由大道直前,餘乃獨下趨峽中。半裏,抵峽底,遂溯水東行。

一裏,折而南,則後洞龐然西向,其高闊亦如前洞,水從其中踴躍而出,西與南來之澗合而北去。餘溯流入洞,二丈後,仰睇洞頂,上層複裂通於門外,門之上,若橋之橫於前,其上複流光內映,第高穹之極,下層石影氤氳,若浮雲之上承明旭太陽光也。洞中流,初平散而不深,隨之深入數丈,忽有突石中踞,浮於水麵,其內則淵然深匯,磅礴崖根,不能溯入矣。洞頂亦有石倒騫,以高甚,反不覺其夭矯。其門直而迥,故深入而猶朗朗,且以上層倒射之光,直徹於內也。出洞,還顧洞門上,其左懸崖甚峭,上複辟成一門,當即內透之隙。乃涉澗之西,遙審崖間層疊之痕,孰可著足,孰可倒攀,孰可以宛轉達,孰可以騰躍上。乃複涉澗抵崖,一依所審法試之。

半晌,遂及上層外,門更廓然高穹也。

入其內,為龕為窩,為台為榭,俱浮空內向。內俯洞底,波濤破峽,如玉龍負舟,與洞頂之垂幄懸帔,昔仰望之而隱隱者,茲如纓絡隨身,幢幡覆影矣,與躡雲駕鶴,又何異乎?坐久之,聽洞底波聲,忽如宏鍾,忽如細響,令我神移誌易。及下,層崖懸級,一時不得腠理còu紋理,攀掛甚久。忽有男婦十餘人,自陡坡來,隔澗停睇,迨餘下,問何所事。餘告以遊山。兩男子亦儒者,問其上何有。餘告以景不可言盡。恐前行者漸遠,不複與言,遂隨水少北轉而西行峽中。

一裏,漸上北坡。緣坡西行,三裏,峽塢漸開。又四裏,塢愈開。其北崖逾山南下者,即沙朗後山所來道;其南坡有聚落倚南山者,是為頭村。路至此始由塢渡溪。溪上橫木為橋,其水即陡坡並天生橋洞中所出,西流而注於螳螂川者也。

從溪南隨流行一裏,過頭村之西。沿流一裏半,複上坡西行。

二裏,再下塢中。半裏,路旁有賣漿草舍倚南坡,則顧仆與行李俱在焉。

遂入飯。

又西盤南山之嘴,一裏餘,為二村。

村之西有塢北出,橫涉而過之。

半裏,複上坡,隨南山而西,上倚危崖,下逼奔湍急流。五裏,有村在溪北,是為三村。至是南界山橫突而北,北界山環三村之西,又突而南,塢口始西窒焉。路由溪南躋北突之坡而上,一裏半。抵峰頭。其峰北瞰三村溪而下,溪由三村西橫齧北峰之麓,破峽西出。峽深嵌逼束,止容水不容人,故路逾其巔而過,是為羅鬼嶺,東西分富民、昆明之界焉。過嶺西下四裏,連過上下羅鬼兩村,則三村之流,已破峽西出。界兩村之中而西,又有一溪自北塢來,與三村溪合並西去。路隨之,行溪南二裏,抵西崖下,其水稍曲而南,橫木梁渡之。有村倚北山而聚,是為阿夷衝。

又從其西一裏半,逾一波。又一裏半,昏黑中得一村,亦倚北山,是為大哨。覓宿肆不得,心甚急。又半裏,乃從西村得之,遂宿其家。

初十日雞鳴起飯,出門猶不辨色。西南行塍中,一裏半,南過一石橋,即阿夷衝溪所出也。溪向西北流,路度橋南去。半裏,又一水自東南峽中來,較小於阿夷衝溪,即《誌》所雲洞溪之流也。二流各西入螳螂川。度木橋一裏餘,得大溪湯湯大水奔流,即螳螂川也;自南峽中出,東北直抵大哨西,乃轉北去而入金沙江。有巨石梁跨川上,其下分五鞏,上有亭。其東西兩崖,各有聚落成衢,是為橋頭。過橋,西北一裏,即富民縣治。由橋西溯川南行七裏,為河上洞。先是有老僧居此洞中,人以老和尚洞呼之,故沙朗村人誤呼為老虎洞。餘至此,土人猶以為老和尚也。及抵洞,見有刻為河上洞者,蓋前任縣君以洞臨溪流,取河上公之義而易之。

甫過橋,餘問得其道,而顧仆與負囊者已先向縣治。餘聽聽任其前,獨沿川岸溯流去。

一裏,西南入峽。

又三裏,隨峽轉而南,皆瀕川岸行。

又二裏,見路直躡山西上,餘疑之,而路甚大,姑從之。一裏,遇樵者,始知上山為胡家山道,乃土寨也,乃複下,瀕川而南。一裏,其路又南上山,餘覘其旁路皆翳,複隨之。躡山南上,愈上愈峻,一裏,直登嶺脊,而不見洞。其脊自西峰最高處橫突而東,與東峰壁夾川流,隻通一線者也。蓋西岸之山,南自安寧聖泉西龍山分支傳送而來,至此聳為危峰,屏壓川流,又東北墜為此脊,以橫扼之;東岸之山,東自牛圈哨嶺分支傳送而來,至此亦聳為危嶂,屏壓川流,又西與此脊對而挾持之。登此脊而見脊南山勢崩墜,夾川如線,川自南來,下嵌其底,不得自由,惟有衝躍。脊南之路,複墜淵而下,以為此下必無通衢,而墜路若此,必因洞而辟。複經折隨之下,則樹影偃密,石崖虧蔽,悄非人境。

下墜一裏,路直逼西南高峰下,其峰崩削如壓,危影兀兀欲墜。路轉其夾坳間,石削不容趾,鑿孔懸之,影倒奔湍間,猶窅yǎo深遠然九淵比喻其水很深也。至是餘知去路甚遠,已非洞之所麗,而愛其險峭,徘徊不忍去。忽聞上有咳聲,如落自九天。已而一人下,見餘愕然,問何以獨踞此。餘告以尋洞,曰:“洞在隔嶺之北,何以逾此?”餘問:“此路何往?”曰:“沿溪躡峭,四十裏而抵羅墓。”則此路之幽闃,更非他徑所擬矣。

雖不得洞,而覘此奇峭,亦一快也。

返躋一裏,複北上脊。見脊之東有洞南向,然去川甚遠,餘知非河上洞,而高攬南山,憑臨絕壑,亦超然有雲外想,遂披棘攀崖入之。其洞雖不甚深,而上覆下平,倒插青冥蒼天,呼吸日月,此為最矣。

憑憩久之,仍逾脊北下。

一裏抵麓,得前所見翳路,瞰川崖而南,半裏,即橫脊之東垂也。前誤入南洞,在脊南絕頂,此洞在脊北窮峽。洞門東向,與東峰夾束螳川,深嵌峽底,洞前惟當午一露日光,洞內之幽阻可知也。洞內南半穹然內空,北半偃石外突;偃石之上,與洞頂或綴或離;其前又豎石一枝,從地內湧起,踞洞之前,若湧塔然。

此洞左之概也。

穹入之內,崆峒窈窕,頂高五六丈,多翱翔卷舒之勢。

五丈之內,右轉南入,又五丈而窅然西穹,闃黑莫辨矣。

此洞右之概也。

餘雖未窮其奧,已覺幽奇莫過,次第滇中諸洞,當與清華、清溪二洞相為伯仲。而惜乎遠既莫聞,近複荒翳,桃花流水,不出人間,雲影苔痕,自成歲月而已!

出洞,遂隨川西岸遵故道七裏,至橋頭。

又北一裏餘,入富民縣南門,出北門;無城堞,惟土牆環堵而已。蓋川流北向,辟為大塢,縣治當西坡之下,其北有餘支掉臂而東,以障下流,武定之路,則從此臂逾坳北去,川流則灣此臂而東北下焉。

時顧仆及行李不知待何所,餘踉蹌而前,又二裏,及之坳臂之下,遂同上峽中,平逾其坳。三裏,有溪自西南山峽出,其勢甚遙,乃河上洞西高峰之後,夾持而至,東注螳川者。其流頗大,有梁南北跨之。北上坡,又五裏,飯於石關哨。逾坳北下,日色甚麗,照耀林壑。西有大山曰白泥塘,其山南北橫聳,如屏插天。土人言,東下極削而西頗夷,其上水池一泓,可耕可廬也。山東之水,即由石關哨北麓而東去。

共二裏,涉之,即緣東支迤邐北上。其支從白泥東北環而南下者,其腋內水亦隨之南下,合於石關北麓。路溯之北,八裏,又逾其坳。

坳不甚峻,田塍疊疊環其上,村居亦夾峙,是為二十裏鋪。又四裏為沒官莊,又三裏為者墕關。其處塢徑旁達,聚三流焉。一出自西南峽中者,最大,即白泥塘山後之流也,有石梁跨其上,梁南居廬,即者墕關也。越梁西北上一裏,複過一村廬,又一小水自西峽來,又一水自西北峽來,二水合於村廬東北,稍東,複與石梁下西南峽水合而東北去,當亦入富民東北螳川下流者。過村廬之西北,有平橋跨西峽所出溪上,度其北,遂西北上嶺。其嶺蓋中懸於西北兩澗之中,乃富民、武定之界也。盤曲而上者三裏,有佛宇三楹,木坊跨道,曰“滇西鎖鑰”,乃武定所建,以為入境之防者。又西上一裏餘,當山之頂有堡焉,其居廬亦盛,是為小甸堡。有歇肆在西隘門外,遂投之而宿。

十一日自小甸堡至武定府歇。

(季會明曰:此後共缺十九日。

詢其從遊之仆,雲武定府有獅子山,叢林甚盛,僧亦敬容。留憩數日,遍閱武定諸名勝。後至無謀縣,登雷應山,見活佛,為作碑記,窮金沙江。由是出官莊,經三姚——三姚:大姚縣、姚安府、姚州而達雞足。此其大略也。餘由十二月記億(通“憶”)之,其在武定、無謀間無疑矣。夫霞客雖往,而其仆猶在,文之所缺者,從而考之,是仆足當霞客之遺獻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