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日中夜起,明星皎然,以為此後久晴可知。比曉,飯未畢,雨仍下矣。躞蹀xièdié小步走泥淖中,大溪亦自藍山曲而東至,遂循溪東行。已而溪折而南,路折而東。逾一嶺,共五裏,大溪複自南來,是為許家渡。渡溪東行一裏,溪北向入峽,路南向入山。五裏為楊梅原,一二家倚山椒,為盜焚破,零落可憐。至是雨止。又南十裏,為田心鋪。田心之南,徑道開辟,有小溪北向去,蓋自朱禾鋪來者。自此路西大山,自藍山之南南向排列,而澄溪帶之;路東石峰聳秀,亦南向排列,而喬鬆蔭之。
取道於中,三裏一亭,可臥可憩,不知行役之苦也。共二十裏,飯於朱禾鋪,是為藍山、臨武分界。更一裏,過永濟橋,其水東流,過東山之麓,折而北以入巋水者。
又南四裏為江山嶺,則南大龍之脊,而水分楚、粵矣。
〔嶺西十五裏曰水頭,《誌》謂武水出西山下鸕鶿lúcí石,當即其處。〕過脊即循水東南,四裏為東村。水由峽中南去,路東南逾嶺,直上一裏而遙,始及嶺頭,蓋江山嶺平而為分水之脊,此嶺高而無關過脈也。下嶺,路益開整,路旁喬鬆合抱夾立。三裏,始行塢中。其塢開洋成峒指山間平地,而四圍山不甚高,東北惟東山最巍峻,西南則西山之分支南下,言抵蒼梧,分粵之東西者也。三裏,徑塢出兩石山之口,又複開洋成峒。又三裏,複出兩山口。又一裏,乃達墊江鋪而止宿焉。南去臨武尚十裏。是日行六十裏,既止而餘體小恙。
初四日予以夜臥發熱,平明乃起。問知由墊江而東北十裏,有龍洞甚奇,餘所慕而至者,而不意即在此也。乃寄行囊於旅店,逐由小徑東北行。四裏,出大道,則臨武北向桂陽州路也。遵行一裏,有溪自北而南,益發於東山之下者。
名斜江。
渡橋,即上捱岡嶺。越嶺,路轉純北正北,複從小徑西北入山,共五裏而抵石門蔣氏。有山兀立,蔣氏居後洞,在山半翠微隱約青翠之山色間。
洞門東南向,一入即見百柱千門,懸列其中,俯窪而下,則洞之外層也。從其左而上,穿列柱而入,眾柱分列,複回環成洞,玲瓏宛轉,如曲房邃閣,列戶分窗,無不透明聚隙,八窗掩映。從來所曆諸洞,有此屈折者,無此明爽,有此宏麗者,無此玲瓏,即此已足壓倒眾奇矣。時蔣氏導者還取火炬,餘獨探奇先至,意炬而入處,當在下洞外層之後,故不趨彼而先趨此。及炬至,導者從左洞之後穿隙而入。連入石門數重,已轉在外洞之後,下層之上矣,乃北逾石限門檻穿隘而入,即下石池中。其水澄澈不流,兩崖俱穹壁列柱,而石腳匯水不漏,池中水深三四尺。中有石埂中臥水底,水浮其上僅尺許,踐埂而行,寨qiān裳可涉。
十步之外,臥埂又橫若限,限外池益大,水益深,水底白石龍一條,首頂橫脊而尾拖池之中,鱗甲宛然。挨崖側又前兩三步,有圓石大如鬥,萼è插水中,不出水者亦尺許,是為寶珠,緊傍龍側,真睡龍頷下物也。珠之旁,又有一圓石大倍於珠,而中凹如臼,麵與水平,色與珠共,是為珠盤。
〔然與珠並列,未嚐盛珠也。〕由此而前,水深五六尺,無埂,不可涉矣。西望水洞宏廣,若五畝之池,四旁石崖巑岏參錯,而下不泄水,真異境也。其西北似有隙更深,恨無仙槎一葉航之耳!還從舊路出,經左洞下,至洞回望窪洞外層,氤氳窈窕。
乃令顧仆先隨導者下山覓酒,而獨下洞底,環洞四旁,轉出列柱之後。其洞果不深避,而芝田蓮幄,瓊窩寶柱,上下層列,崆峒杳渺,即無內二洞之奇,亦自成一天也。
〔此洞品第,固當在月岩上。〕探索久之,下山,而仆竟無覓酒處。遂遵山路十裏,還至墊江,炊飯而行,日已下舂。五裏,過五裏排,已望見臨武矣。又五裏,入北門,其城上四圍俱列屋如樓。入門即循城西行,過西門,門外有溪自北來,即江山嶺之流與水頭合而下注者也。又循城南轉而東過縣前,又東入徐公生祠而宿。
徐名開禧,昆山人。
祠尚未完,守祠二上人曰大願、善岩。是晚,予病寒未痊,乃減晚餐,市酒磨錠藥飲之。
初五日早,令顧仆炊薑湯一大碗,重被襲衣覆之,汗大注,久之乃起,覺開爽矣。乃晨餐,出南門,渡石橋,橋下溪即從西門環至者。
城外居民頗盛。
南一裏,過鄺氏居,又南二裏,過迎榜橋。橋下水自西山來,北與南門溪合,過橋即為掛榜山,餘初過之不覺也。從其南東上嶺,逶迤而上者二裏,下過一亭,又五裏過深井坪,始見人家。
又南二裏,從路右下,是為鳳頭岩,〔即宋王淮錫稱秀岩者。〕洞門東北向,渡橋以入。出洞,下底,抵石溪,溪流自橋即伏石間,複透隙瀠崖,破洞東入。此洞即王記所雲“下渡溪水,其入無窮”處也。
〔第王從上洞而下,此則水更由外崖人。〕餘抵水洞口,深不能渡。
〔聞隨水入洞二丈,即見天光,五丈,即透壁出山之東。是山如天生橋,水達其下僅三五丈,往連州大道正度其上,但高廣,度者不覺耳。予登巔東瞰,深壑下環,峽流東注。近俱峭石森立,灌莽翳之,不特不能下,〕亦不能窺,所雲“其入無窮”,殆臆說主觀論斷耳。還十裏,下掛榜山南嶺,仰見嶺側,洞口岈然,問樵者,曰:“洞入可通隔山。”
急披襟東上,洞門圓亙,高五尺,直透而入者五丈,無曲折黑暗之苦,其底南伏而下,則卑而下窪,不能入矣。
仍出,渡迎榜橋,回瞻掛榜處,石壁一幃,其色黃白雜而成章花紋,若剖峰而平列者,但不方整,不似榜文耳。此山一枝俱石,自東北橫亙西南,兩頭各起一峰,東北為掛榜,西南為嶺頭,而洞門介其中,為臨武南案。西山支流經其下,北與南門水合,而繞掛榜北麓,東向而去。
返過南門,見肆有戌肉即狗肉,乃沽而餐焉。晚宿生祠。
初六日飯而行。出東門,五裏,一山突於路北,武水亦北向至,路由山南水北轉山嘴複東南去。路折而東北,一裏,一路直北,乃桂陽間道;一岐東北,乃宜章道也。三裏至阿皮洞,武溪複北折而來,經其東北去。水西有居民數家,從此渡橋東上牛廟嶺,俱寂無村落矣。逾嶺下四裏,為川州水涼亭。又五裏,升降山穀,為桐木郎橋。橋下去水,自南而北,其發源當自秀岩穿穴之水也。橋東有古碑,大書飛白,為廣福橋。
其書甚遒勁,為宋桂陽軍知臨武縣事曾晞顏所書。
從此南而東上一嶺,又東向循山半行五裏,路忽四岐,乃不東而從北。下嶺,又東從山塢行五裏,為牛行。牛行人煙不多,散處山穀。蓋大路從四岐直東,俱高嶺無人,而此為小路,便於中火耳。由牛行又東,從小徑登嶺。逾而下,三裏,為小源,亦有村民數家。
從此又東北逾二嶺而下,共五裏,為水下。遇一人,言:“水下至鳳集鋪止三裏,而嶺荒多盜,必得送者乃可行。”餘乃飯於水下村家,其人為我覓送者不得,遂東南一裏,複南上小徑,連逾二嶺,則鋪在山頭矣。其鋪正在嶺側脊,是為臨武、宜章東西界,而鋪亭頹落,寂無一家。乃東下嶺,轉而東北行。二裏,始有村落,在小溪西。渡溪橋,而東北循水下二裏,至鎖石,村落甚盛。北望有大山高穹,是為麻田大嶺。由鎖石北上嶺,三裏過社山,兩峰圓削峙,- 尖圓而一斜突,為鎖石水口。由其東下嶺二裏,則武溪複自北而南,路與之遇。
乃循溪南東行,溪複轉而北,溪北環成一坪,是為孫車坪,涯際有小舟舶焉。即從溪南轉入山峽,一裏,南上一嶺,曰車帶嶺。其嶺嶕jiāo高嵌而荒,行者俱為危言。餘不顧,直上一裏半,登其巔,東望隱隱有斑黃之色,不辨其為雲為山,而麻田大嶺已在其北矣。下嶺裏半,有溪流淙淙,其側石穴中,有泉一池,自穴頂下注,清泠百倍溪中,乃掬而飲之,以溪水盥焉。更下而東,共七裏,至梅田白沙巡司。
武溪複北自麻田南向而下,經司東而去。
是日午後大霽,共行六十裏,止於司側肆中。先是,途人屢以途有不測戒餘速行,餘見日色尚早,何至乃爾,抵逆旅,始知上午有盜,百四十人自上鄉來,由司東至龍村,取徑道向廣東,謂土人無恐,爾不足擾也。
初七日晨餐後乃行,以夜來體不安也。
由司東渡武溪,遂東上渡頭嶺。東北行,直逼麻田大嶺下,共三裏,乃轉東南,再上嶺,二裏而下,始就塢中行。又五裏,有數十家散處山麓間,是為龍村。
其北有石峰突兀路左。
又東北二裏,乃南向登嶺,從嶺上平行三裏,始南下峽中,有細流自南而北,渡溪即東上嶺,裏半為高明鋪。又下嶺,又三裏,為焦溪橋。
焦溪在高明南,有數十(家)夾橋而居,其水自北而南。由此東南三裏,逾一嶺,為芹菜坪。其南有峰分突,下有層崖承之,其色斑赭雜黑,極似武彝之一體。此處四山俱青萼藿珮,獨此有異。又三裏,逾嶺,頗高。其先行嶺北,可平瞻麻田、將軍寨、黃岑嶺諸峰,已行嶺南,則南向曠然開拓,想武江直下之境矣。下嶺,又北二裏,有樓橫路口,是為隘口。
其東南山上,有塔五層,修而未竟。過隘口,循塔山之北垂,覓小徑轉入山坳,是為艮岩。寺向西南,岩向西北,岩口有池一方。僧鳳岩為我煮金剛筍,以醋油炒之以供粥,遂臥寺中,得一覺。下午入南鎮關,至三星橋。過橋,則市肆夾道,行李雜遝tà雜亂,蓋南下廣東之大道雲。橋即在城南,而南門在西,大道循城而東。已乃北過東門,又直北過演武場。其內萼石藿珮,橫臥道側。共北十裏,過牛筋洞,居民將及百家,在青岑山下。蓋大山西南,初峙為麻田大嶺,猶臨武地。
其東北再峙為將軍寨。
已屬宜章。
此最高之頂,乃東北度為高雲山,有寺焉。乃北轉最深處,於是始東列為黃岑。其山南北橫列,其南垂即為曲折嶺,又東更列一層,則青岑也,牛筋洞在其東北麓。更出行一裏,為野石鋪。其北石峰嵌空,蹲踞路左,即為野石岩,而始不知。問其下居人,曰:“由其北小徑入即是。”乃隨其北垂,轉出山背,乃寺場,非岩洞也。亟出,欲投宿於岩下人家,有一人當門拒客,不入納。餘見其岩石奇,以為此必岩也,苦懇之,屋側一小戶中容留焉。欲從其舍後上岩,而其家俱編籬絕,須自其中舍後門出,而拒客人猶不肯容入。乃從南畔亂石中攀崖逾石而入。先登一岩,其門岈然,而內有透頂之隙,而不甚深。
仰觀門左,有磴埋草間,亟披荊上。
西南行石徑間,複得石門如合掌,其內狹而稍深,右裂旁竅,其上亦透天光,而右壁之半,一圓竅透明如鏡。出峽門,更西北隨磴上,則穹崖削立,上有疊石聳霄,下若展幛內斂。時漸就晚,四向覓路不得,念此即野石岩無疑。
《誌》原雲“臨官道旁”,非山後可知,但恨無補疊為徑以窮其勝者。乃下,就坐其廡下,而當門人已他去。已而聞中室牖內有呼客聲,乃主人臥息在內也。
謂:“客探岩曾見仙詩否?”
餘以所經對。
曰:“未也,穹崖之右,峽門之上,尚有路可上,明日當再窮之。”時側戶主人意雖愛客,而室甚卑隘,豬圈客鋪共在一處,見餘意不便,叩室中婦借下餘榻,而婦不應,餘因就牖下求中室主人,主人許之,乃移臥具於中。中室主人起向客言:“客愛遊名山,此間有高雲山,乃眾山之頂,路由黃岑嶺而上,宜章八景有‘黃岑滴翠’、‘白水流虹’二勝在其下,不可失也。”餘頷之。
初八日晨,覓導遊高雲者,其人欲餘少待,上午乃得同行。餘飯後複登岩上,由穹崖之東,叢鬱之下,果又得路。
上數步,亂石縱橫,路複莫辨。乃攀逾石萼,上俱嵌空決裂,有大石高聳於外,夾成石坪,掩映愈勝,然終不得洞中詩也。
徘徊久之,還至失路處,見一石穴,即在所逾石上。乃匍伏入,其內崡岈起裂,列穴旁通,宛轉透石坪下,皆明朗可穿。
蓋前越其上,茲透其底,求所謂仙詩,竟無有也。下岩,導者未至,方拽囊就道,忽北路言,大盜二百餘人自北來。主人俱奔,繈負奔避後山,餘與顧仆複攜囊藏適所遊穴中,以此處路幽莫覺,且有後穴可他走也。餘伏穴中,令顧仆從穴旁窺之。初奔走紛紛,已而路寂無人。久之,複有自北而南者,乃下問之,曰:“賊從章橋之上,過外嶺西向黃茅矣。”乃下岩南行,則自北南來者甚眾,而北去者猶蹜蹜sù舉步促狹不前也。途人相告,即梅前司渡河百四十名之夥即“夥”,南至天都石坪行劫。乃東從間道,北出章橋,轉而西還,蓋繞宜章之四郊,而猶不敢竟度國門也。南從舊路一裏半,抵牛筋洞北,遂從小徑,西南循大山行。裏半,出牛筋洞之後,乃西越山峽,共五裏,出峽,乃循青岑南麓行。有路差大,乃西南向縣者,而黃岑之道則若斷若續,惟以意擬耳。共西三裏,轉一岡,始與南來大道合,遂北向曲折嶺。二裏,直躋嶺坳,其西即“白水流虹”。章水之上源,自高雲山南徑黃岑峒,由此出峽,布流懸石而下者也。
〔土人即稱此嶺曰黃岑,然黃岑山尚北峙,此其南下支。〕逾嶺,西北半裏,即溯澗行,黃岑山高峙東北,其陽環成一峒,大溪橫貫之。竟峒裏半,有小徑北去,雲可通章橋。仍溯溪西行三裏,為兵馬堂路口。仍溯溪北轉一裏,乃舍溪登嶺。北上一裏,西下塢中,是為藏經樓。高山四繞,小澗瀠門,寺甚整潔。昔為貯藏之所,近為賊劫,寺僧散去,經移高雲,獨一二僧閉戶守焉。因炊粥其中,坐臥其中久之。下午,乃由寺左登嶺,岧嶢直上者二裏,是為坪頭嶺。逾嶺稍下,得塢甚幽,山幃翠疊,眾壑爭流,有修篁一丘,叢木交映中,靜室出焉。其室修潔,而空寂無人,高山流水,窈然而已。半裏,逾塢,複溯澗北上嶺一裏,嶺窮而水不絕。此坪頭而上第二嶺也。水複自上塢透峽下,路透峽入,又平行塢中半裏,渡澗,東北上嶺。
〔澗東自黃岑山後來,平流塢中,石坪殷紅,清泉素潤,色侔móu相當於濯錦;出峽下瀉,珠鳴玉韻,重木翳之,杳不可窺;於是繞靜室西南下注,出藏經嶺南,為大章之源也。〕嶺不甚高,不過半裏,漸盤出黃岑北。其處山鵑鮮麗,光彩射目,樹雖不繁,而花色絕勝,非他處可比。此坪頭上第三嶺也。稍過坪,又東北上一裏,逾嶺脊。此坪頭上第四嶺矣。其西石峰突如踞獅,為將軍山南來東轉之脈,其東則南度為黃岑山者也。逾嶺北下一裏,折而西北下,行深樹中又一裏,得高雲寺。寺雖稍倚翠微,猶踞萬峰絕頂。並肇於隆慶五年,今漸就敝,而山門方丈,猶未全備,洵確實峻極之構造非易也。寺向有五十僧,為流寇所擾,止存六七僧,以耕種為業,而晨昏之梵課不廢,亦此中之僅見者。主僧寶幢,頗能安客。至寺,日猶未銜山,以憊極,急浴而臥。
初九日晨起,濃霧翳山,咫尺莫辨,問山亦無他奇,遂決策下山,東北向叢木中下。初,餘意為蘿棘所翳,即不能入,而身所過處,或瞻企不辜。及五裏至山麓,村落數家散處塢中,問所謂坦山,皆雲即此,而問所謂萬華岩,皆雲無之。徘徊四顧,竟無異處。但其水東下章橋,大路從之,甚迂;由此北逾虎頭嶺出良田,為間道,甚便。遂從村側北上嶺,嶺東坳中,洞水瀉大石崖而下,懸簾泄布,亦此中所僅見。一裏,逾坳上,一裏半,複溯流北行塢中,一裏半,又逾嶺而下,有溪自西而東,問之,猶東出章橋者也。
渡溪,又有一溪自北來入。溯溪北行峽中,二裏為大竹峒,居民數家,水自西來,想亦黃茅嶺下之餘波也。由竹峒東逾大竹嶺,嶺為大竹山南下之脊,是為分水,東由吳溪出郴,西由章橋入宜。
上少下多。東向直下二裏,是為吳溪。居民數家,散處甚敞,前章橋流賊所從而西者也。
村東一裏,有橋跨溪上,度橋北,上小分嶺,亦上少下多。二裏,下至仙人場,有水頗大,北自山峒透峽而東,一峰當關扼之,水激石奮。水折而南,峰剖其西,若平削而下者,以為下必有洞壑可憩;及抵崖下,乃絕流而渡,則寂無人煙。乃北逾一岡,二裏為歪裏。先為廖氏,居人頗盛,有小水自北南去。乃從其村東上平嶺,北行一裏,其西塢中為王氏,室廬甚整。詢之土人,昨流賊自章橋北小徑,止於村西大山叢木中,經宿而去,想必有所闞kàn而不敢動也。從此東北出山坳,石道修整,十二裏而抵良田。
自歪裏雨作,至此愈甚,乃炊飯索飲於肆中。良田居市甚眾,乃中道一大聚落,二月間,流寇三四百人亦群而過焉。飯後,雨不盡,止北十裏,宿於萬歲橋。按《誌》,郴南有靈壽山,山有靈壽木,昔名萬歲,故山下水名千秋。今有小萬歲、大萬歲二溪,俱有橋架其上,水俱自西而東。餘以靈壽山必有勝可尋,及遍詢土人,俱無可征,惟二流之易“千秋”存“萬歲”耳。
初十日雨雖止而濘甚。
自萬歲橋北行十裏,為新橋鋪,有路自東南來合。想桂陽縣之支道也。又北十裏為郴州之南關。
郴水東自山峽,曲至城東南隅,折而北徑城之東關外,則蘇仙橋橫亙其上。
九洞,甚宏整。
至是雨複大作,餘不暇入城,姑飯於溪上肆中,乃持蓋為蘇仙之遊。
隨郴溪西岸行,一裏,度蘇仙橋,隨郴溪東岸行,東北二裏,溪折西北去,乃由水經東上山。入山即有穹碑,書“天下第十八福地”。由此半裏,即為乳仙宮。叢桂蔭門,清流界道,有僧乘宗出迎客。餘以足襪淋漓,恐汙宮內,欲乘勢先登山頂,與僧為明日期。僧以茶筍出餉,且曰:“白鹿洞即在宮後,可先一探。”餘急從之。由宮左至宮後,則新室三楹,掩門未啟。即排推開門以入,石洞正當楹後,崖高數丈,為楹掩,俱不可見,洞門高丈六,止從楹上透光入洞耳。洞東向,皆青石迸裂,二丈之內,即成峽而入,已轉東向,漸窪伏黑隘,無容匍伏矣。成峽處其西石崖倒垂,不及地者尺五,有嵌裂透漏之狀。正德五年,錫邑秦太保金時,以巡撫征龔福全,勒石於上。又西有一隙,側身而進,已轉南下,穿穴匍伏出岩前,則明竇也。
複從楹內進洞少憩,仍至前宮別乘宗,由宮內右登嶺,冒雨北上一裏,即為中觀。觀門甚雅,中有書室,花竹翛xiáo自由自在然,乃王氏者,亦以足汙未入。由觀右登嶺,冒雨東北一裏半,遂造其頂。
有大路由東向迓入即延伸者,乃前門正道;有小路北上沉香石、飛升亭,為殿後路。餘從小徑上,帶濕謁蘇仙,僧俗謁仙者數十人,喧處於中,餘向火炙衣,自適其適,不暇他問也。
郴州為九仙二佛之地,若成武丁之騾岡在西城外,劉僭之劉仙嶺在東城外,佛則無量,智儼廖師也,俱不及蘇仙,故不暇及之。
十一日與眾旅飯後,乃獨遊殿外虛堂。堂三楹,上有詩扁環列,中有額,名不雅馴,不暇記也。其堂址高,前列樓環之,正與之等。
樓亦軒敞,但未施丹堊è白,已就欹裂,其外即為前門,殿後有寢宮玉皇閣,其下即飛升亭矣。是早微雨,至是微雨猶零,仍持蓋下山。過中觀,入謁仙,覓僧遍如,不在。入王氏書室,折薔薇一枝,下至乳源宮,供仙案間。乘宗仍留茶點,且以仙桃石饋餘,餘無以酬,惟勸其為吳遊,冀他日備雲水一供耳。宮中有天啟初邑人袁子訓雷州二守。碑,言蘇仙事甚詳。言仙之母便縣人,便即今永興。有浣於溪,有苔成團繞足者再四,感而成孕,生仙於漢惠帝五年即公元前177年五月十五。母棄之後洞中,即白鹿洞。
明日往視,則白鶴覆之,白鹿乳之,異而收歸。長就學,師欲命名而不知其姓,令出觀所遇,遇擔禾者以草貫魚而過,遂以蘇為姓,而名之曰耽。嚐同諸兒牧牛羊,不突不擾,因各群畀之,無亂群者,諸兒又稱為牛師。事母至孝,母病思魚膾kuài細肉,仙行覓膾,不宿而至。母食之喜,問所從得,曰:“便。”便去所居遠,非兩日不能返,母以為欺。曰:“市膾時舅氏在旁,且詢知母恙,不日且至,可驗。”舅至,母始異之。後白日奉上帝命,隨仙官上升於文帝三年七月十五日。母言:“兒去,吾何以養?”乃留一櫃,封識甚固,曰:“凡所需,扣櫃可得。第必不可開。“指庭間橘及井曰:”此中將大疫,以橘葉及井水愈之。“後果大驗。郡人益靈異之,欲開櫃一視,母從之,有隻鶴衝去,此後扣櫃不靈矣。母逾百歲,既卒,鄉人仿佛見仙在嶺哀號不已。郡守張邈往送葬,求一見仙容,為示半麵,光彩射人。又垂空出隻手,綠毛巨掌,見者大異。自後靈異甚多,俱不暇覽。第所謂”沉香石“者,一石突山頭,予初疑其無謂,而鐫字甚古,字外有履跡痕,則仙人上升遺跡也。所謂”仙桃石“者,石小如桃形,在淺土中,可鋤而得之,峰頂及乳仙洞俱有,磨而服之,可已治愈心疾,亦橘井之遺意也。
傳文甚長,略識一二,以征本末雲。
還過蘇仙橋,從溪上覓便舟,舟過午始發,乃過南關,入州前,複西過行台前,仍出南關。蓋南關外有十字口,市肆頗盛,而城中甚寥寂。城不大,而牆亦不甚高。郴之水自東南北繞,其山則折嶺橫其南而不高,而高者皆非過龍之脊。
午後,下小舟,東北由蘇仙橋下,順流西北去,六十裏達郴口。時暮色已上,而雨複至,恐此北晚無便舟,而所附舟連夜往程口,遂隨之行。郴口則郴江自東南,耒水自正東,二水合而勢始大。
〔耒水出桂陽縣南五裏耒山下,西北至興寧縣,勝小舟;又三十裏至江東市,勝大舟,又五十裏乃至此。〕江口諸峰,俱石崖盤立,寸土無麗即附著。
《誌》稱有曹王寨,山極險峻,暮不及登,亦無路登也。
舟人夜鼓棹,三十裏,抵黃泥鋪,雨至而泊。餘從篷底窺之,外若橋門,〔心異,〕因起視,則一大石室下也。寬若數間屋,下匯為潭,外覆若環橋,四舟俱泊其內。
岩外雨聲潺潺,四鼓乃止。
雨止而行,昧爽達程口矣。乃登涯。
十二日晨炊於程口肆中。
程口者,《誌》所稱程鄉水也,其地屬興寧,其水發源茶陵、酃縣界。舟溯流入,皆興寧西境。
十五裏為郴江,又進有中遠山,又名鍾源。
為無量佛現生地,土人誇為名山。又進,則小舟尚可溯流三日程,逾高腳嶺則茶陵道矣。若興寧縣治,則自東江市而上三十裏乃至也。程鄉水西入郴江,其處煤炭大舟鱗次,以水淺尚不能發。上午,得小煤船,遂附之行。程口西北,重岩若剖,夾立江之兩涯,俱純石盤亙,倏左倏右,〔色間赭黑,〕環轉一如武夷。所附舟敝甚而無炊具,餘攬山水之勝,過午不覺其餒饑餓。又二十裏,過永興縣。縣在江北,南臨江岸,以岸為城,舟過速不及停。已而得一小舟,遂易之,就炊其間。飯畢,已十五裏,為觀音岩。
岩在江北岸,西南下瞰江中,有石崖騰空,上覆下裂,直濱江流。
初倚其足,疊閣兩層,閣前有洞臨流,中容數人。由閣右懸梯直上,嫋空掛蝀dōng即虹,上接崖頂,透隙而上,覆頂之下,中嵌一龕,觀世音像在焉。
岩下江心,又有石獅橫臥中流,昂首向岩,種種絕異。下舟又五裏,有大溪自南來注,是為森口。
〔乃桂陽州龍渡以東諸水,東合白豹水,至此入耒江。〕又北五裏,泊於柳州灘,借鄰舟拖樓以宿。
是晚素魄指月亮獨瑩,為三月所無,而江流山色,樹影墟燈,遠近映合,蘇東坡承天寺夜景不是過也。永興以北,山始無回崖突石之觀,第夾江逶迤耳。
十三日平明過舟,行六十五裏,過上堡市。有山在江之南,嶺上多翻砂轉石,是為出錫之所。山下有市,煎煉成塊,以發客焉。其地已屬耒陽,蓋永興、耒陽兩邑之中道也。
已過江之北,登直釣岩。岩前有真武殿、觀音閣,東向迎江。
而洞門瞰江南向,當門石柱中垂,界為二門,若連環然。其內空闊平整。其右隅裂一竅,曆磴而上,別為邃幽深室。其左隅由大洞深入,石竅忽盤空而起,東迸一隙,斜透天光;其內又盤空而起,若萬石之鍾,透頂直上,天光一圍,圓若明鏡,下墮其中,仰而望之,直是井底觀天也。是日風水俱利,下午又九十裏,抵耒陽縣南關。
耒水經耒陽城東直北而去,群山至此盡開,繞江者惟殘岡斷隴而已。耒陽雖有城,而居市荒寂,衙廨頹陋。由南門入,經縣前,至東門登城,落日荒城,無堪極目。下城,出小東門,循城外江流,南至南關入舟。是夜,色尤皎,假火賈舡中艙宿焉。
十四日五鼓起,乘月過小舟,順流而北,晨餐時已至排前,行六十裏矣。小舟再前即止於新城市,新城去衡州陸路尚百裏,水路尚二百餘裏,適有煤舟從後至,遂移入其中而炊焉。又六十裏,午至新城市,在江之北,闤堵甚盛,亦此中大市也,為耒陽、衡陽分界。時南風甚利,舟過新城不泊,餘私喜冣jù同“聚”日之力尚可兼程百五十裏。已而眾舟俱止涯間,問之,則前灣風逆,恐有巨浪,欲候風止耳。時餘蔬米俱盡,而囊無一文,每更一舟,輒欲速反遲,為之悶悶。以劉君所惠?一方,就村婦易米四筒。日下舂,舟始發。
乘月隨流六十裏,泊於相公灘,已中夜矣,蓋隨流而不棹也。
按,耒陽縣四十裏有相公山,為諸葛武侯駐兵地,今已在縣西北,入衡陽境矣,灘亦以相公名,其亦武侯之遺否耶?
新城之西,江忽折而南流,十五、六裏而始西轉,故水路迂曲再倍於陸雲。
十五日昧爽行,西風轉逆,雲亦油然。上午甫六十裏,雷雨大至,舟泊不行。既午,帶雨行六十裏,為前吉渡,舟人之家在焉,複止不行。時雨止,見日影尚高,問陸路抵府止三十裏,而水倍之,遂度西岸登陸而行。陂陀高下,沙土不濘。十裏至陡林輔,則泥淖不能行矣,遂止宿。
郴東門外江濱有石攢聳,宋張舜民銘為窊樽。至窊樽之跡不見於道,而得之於此,聊以代渴。城東山下有泉,方圓十餘裏,其旁石壁峭立,泉深莫測,是為鈷鉧泉。永州之鈷鉧潭不稱大觀,遂並此廢食,然鈷鉧實在於此,而柳州姑借名永州;窊樽實在於道,而舜民姑擬象於此耳。
全州有鈷鉧潭,亦子厚所命。
永州三溪:浯溪為元次山所居,在祁陽。
愚溪為柳子厚所謫貶居地,在永。
濂溪為周元公所生,在道州。
而浯溪最勝。
魯公之磨崖,千古不朽;石鏡之懸照,一絲莫遁隱匿。有此二奇,誰能鼎足!
郴之興寧有醽醁línglù泉、程鄉水,皆以酒名,一邑而有此二水擅名千古。
晉武帝薦醽酒於太廟。
《吳都賦》:“飛輕觴而酌醽醁”。程水甘美出美酒,劉香雲:“程鄉有千日酒,飲之至家而醉,昔嚐置官醞於山下,名曰程酒,同醽醁酒獻焉。”今酒品殊劣,而二泉之水,亦莫尚焉。
浯溪之“吾”有三,愚溪之“愚”有八,濂溪之“濂”有二。有三與八者,皆本地之山川亭島也。
“濂”則一其所生在道州,一其所寓在九江,相去二千裏矣。
元次山題朝陽岩詩:“朝陽岩下湘水深,朝陽洞口寒泉清。”其岩在永州南瀟水上,其時尚未合於湘。
次山身履其上,豈不知之,而一時趁筆隨意下筆,千古遂無正之者,不幾令瀟、湘易位耶?
十六日見明而炊,既飯猶久候而後明,蓋以月光為曉也。十裏至路口鋪,泥濘異常,過此路複平燥可行。
十裏,渡湘江,已在衡〔郡〕南關之外。入柴埠門,抵金寓,則主人已出,而靜聞宿花藥未歸。乃濯足偃息,旁問靜聞所候內府助金,並劉明宇物,俱一無可望,蓋內府以病,而劉以靜聞懈弛也。既暮,靜聞乃歸,欣欣以聽經為得意,而竟忘留日之久。且知劉與俱在講堂,暮且他往,與靜聞期明午當至講所,不遑huáng閑暇歸也。乃悵悵臥。
十七日托金祥甫再懇內司,為靜聞請命而已。與靜聞同出西安門,欲候劉也。
入委巷偏僻小巷中,南轉二裏,至千佛庵。
庵在花藥之後,倚岡臨池,小而頗幽,有雲南法師自如,升高座講《法華》。時雨花繽紛,餘隨眾聽講。遂飯於庵,而劉明宇竟複不至。
因從庵後晤西域僧,並衡山毗盧洞大師普觀,亦以聽講至者。
下午返金寓,時餘已定廣右廣西舟,期十八行。
是晚,祥甫兄弟與史休明、陸端甫餞餘於西關肆中。入更返寓,以靜聞久留而不亟於從事,不免征色發聲焉。
十八日舟人以同伴未至,改期二十早發。餘亦以未晤劉明宇,姑為遲遲。及晤劉,其意猶欲餘再待如前也。迨下午,適祥甫僮馳至寓,呼餘曰:“王內府已括諸助,數共十二金,已期一頓應付,不煩零支也。”餘直以故事往事視之,姑令靜聞明晨往促而已。
十九日早過劉明宇,彼心雖急,而物仍莫措,惟以再待懇予,予不聽也。急索所留借券,彼猶欲望下午焉。促靜聞往候王,而靜聞泄泄,王已出遊海會、梅田等庵,因促靜聞往就見之,而餘與祥甫赴花藥竺震上人之招。先是,竺震與靜聞遊,候餘至,以香秫程資饋,餘受秫而返資。竺震匍匐再三,期一往顧。初餘以十八發,固辭之。至是改期,乃往。先過千佛庵聽講畢,隨竺震於花藥,飯於小閣,以待靜聞,憩啖甚久,薄暮入城。竺震以相送至寓,以昨所返資果固擲而去。既昏,則靜聞同祥甫齎王所助遊資來,共十四金。
王承奉為內司之首,向以齎奉入都,而其侄王桐以儀衛典仗,代任叔事。雖施者二十四人,皆其門下,而物皆王代應以給。
先是,餘過索劉借券,彼以措物出,竟不歸焉。
二十日黎明,舟人促下舟甚急。時靜聞、祥甫往謝王並各施者,而餘再往劉明宇處,劉竟未還。竺震仍入城來送,且以凍米晾幹後的熟糯米饋餘,見餘昨所嗜也。
餘乃冒雨登舟。
久之,靜聞同祥甫追至南關外,遂與祥甫揮手別,舟即解維。
三十裏,泊於東陽渡,猶下午也。
是日陰雨霏霏,江漲渾濁,湘流又作一觀。而夾岸魚廂鱗次,蓋上至白坊,下過衡山,其廂以數千計,皆承流取子,以魚苗貸四方者。每廂摧銀一兩,為桂藩供用焉。
二十一日三十裏,過新塘站。
又二十裏,將抵鬆柏,忽有人亟呼岸上,而咽不成聲,則明宇所使追餘者也。言明宇初肩輿來追,以身重輿遲,乃跣而馳,而令輿夫之捷足者前驅要餘,劉即後至矣。
欲聽其匍匐來晤於鬆柏,心覺不安,乃與靜聞登涯逆之,冀一握手別,便可仍至鬆柏登舟也。既登涯,追者言來時劉與期從江東岸行,乃渡而濱江行,十裏至香爐山,天色已暮,而劉不至。已遇一人,知其已暫憩新塘站,而香爐山下虎聲咆哮,未暮而去來屏跡,居者一兩家,俱以木支扉矣。乃登山頂,宿於茅庵,臥無具,櫛無梳,乃和衣而臥。
二十二日夜半雨聲大作,達旦不休,乃謀飯於庵嫗而行。始五裏,由山隴中行,雖枝雨之沾衣,無泥濘之妨足。
後五裏,行田塍間,時方插秧,加岸壅水,濘滑殊甚。共十裏至新塘站,煙雨滿江來,問劉明宇,已渡江溯流去矣。遂亦問津西渡,始溯江岸行四裏,至昔時遇難處,焚舟已不見,從涯上人家問劉蹤跡,皆雲無之。又西一裏,出大路口,得居人一家,再三詢之,仍無前過者。時劉無蓋,而雨甚大,意劉必未能前。餘與靜聞乃暫憩其家,且謀飯於嫗,而令人從大道,仍還覓於渡頭。既而其嫗以飯出,冷甚。時衣濕體寒,見其家有酒,冀得熱飛大白一種酒杯以敵之。及以酒至,仍不熱,乃火酒也。餘為浮兩甌,俱留以待追者。久之,追者至,知劉既渡,即附舟上鬆柏,且擬更躡予白坊驛,非速行不及。
乃持蓋匍匐,路俱滑塍,屢仆屢起,因令追者先趨鬆柏要留劉,而餘同靜聞更相跌,更相詬也。十五裏過新橋,橋下乃湘江之支流,從鬆柏之北分流內地,至香爐對峰仍入於江者。
過橋五裏,西逾一嶺,又五裏,出山塢,則追者同隨劉之夫攜茶迎餘,知劉已相待鬆柏肆中矣。既見,悲喜交並,亟治餐命酒。劉意猶欲挽予,候所貸物,予固辭之。時予所附廣右舟今晨從此地開去,計窮日之力,當止於常寧河口,明日當止於歸陽。
從鬆柏至歸陽,陸路止水路之半,竟日可達,而路濘難行,欲從白坊覓騎,非清晨不可得;乃遍覓漁舟,為夜抵白坊計。明宇轉從肆中借錢百文,厚酬舟人,且欲同至白坊,而舟小不能容,及分手已昏黑矣。
二鼓,雨止月出,已抵白坊,有驛。餘念再夜行三十裏可及舟,更許厚酬,令其即行,而舟人欲返守魚廂,強之不前,餘乃堅臥其中。舟人言:“適有二舟泊下流,頗似昨所過鬆柏官舫。”其舟乃廣右送李道尊至湘潭者,一為送官興收典史徐姓者所乘,一即餘所附者。第予舟人不敢呼問,餘令其刺舟往視之,曰:“中夜何敢近官舫!”予心以為妄,姑漫呼顧行,三呼而得應聲,始知猶待餘於此也。
乃刺舟過舫,而喜可知矣。
二十三日昧爽,濃霧迷江,舟曲北行。二十裏,過大魚塘,見兩舟之被劫者,哭聲甚哀,舟中殺一人,傷一人垂死。於是,餘同行兩舫人反謝予曰:“昨不候君而前,亦當至此。至此禍其能免耶!”始舟子以候予故,為眾所詬,至是亦德色焉。上午霧收日麗,下午蒸汗如雨。行共六十裏,泊於河洲驛。
二十四日昧爽行,已去衡入永矣。三十裏過大鋪,稍折而西行;又十裏,折而北行;午熱如炙,五裏,複轉西向焉。自大鋪來,江左右複有山,如連岡接阜。江曲而左,直抵左山,而右為旋坡;江曲而右,且抵右山,而左為回隴,若更相交代者然。又二十五裏,泊於歸陽驛之下河口。是日共行六十裏,竟日皓日如爍,亦不多見也。
二十五日曉日瑩然,放舟五裏,雨忽至。又南三十五裏,為河背塘,又西十裏,過兩山隘口。又十裏,是為白水,有巡司。複遠峰四辟,一市中橫,為一邑之大聚落雲。是日共行六十裏,晚而後霽,泊於小河口。小河南自山峒來,北入於湘江,小舟溯流入,可兩日程,皆祁陽屬也。山峒不一,所出靛、錫、桫木最廣,白水市肆,俱倚此為命,不依湘江也。既泊,上覓戴明凡家,謝其解衣救難之患,而明凡往永不值。
二十六日舟人登市神福祀神,祝福,早餐後行。
連過山隘,共三十裏,上觀音灘。風雨大至,舟人泊而享餕jùn祭神所剩食物,遂止不行。深夜雨止風息,瀟瀟江上,殊可懷也。
二十七日平明行,舟多北向。
二十裏,抵祁陽東市,舟人複泊而市米,過午始行。
不半裏,江漲流橫,眾舟不前,遂泊於楊家壩,東市南盡處也。下午舟既泊,餘乃同靜聞渡楊家橋,共一裏,入祁陽西門。北經四牌坊,東出東門外,又東北一裏,為甘泉寺。泉一方,當寺前坡下,池方丈餘,水溢其中,深僅尺許,味極淡冽,極似惠泉水。城東山隴繚饒,自北而南,兩層成峽,泉出其中。
寺東向,倚城外第一岡。
殿前楹有吾郡宋鄒忠公名浩,貶此地與蔣湋遊。
《甘泉銘碑》,張南軒名栻。從郡中蔣氏得之,跋而鐫此。鄒大書,而張小楷,筆勢遒勁,可稱二絕。其前山第二層之中,盤成一窩,則九蓮庵也。舊為多寶寺,邑人陳尚書重建而複之,中有法雨堂、藏經閣、三教堂。
而藏經閣中供高皇帝像,唐包巾,丹窄衣,眉如臥蠶而中不斷,疏須開張而不誌文,乃陳氏得之內府即皇宮而供此者。今尚書雖故,而子孫猶修飾未已,視為本家香火矣。寺前環堵左繞,其中已蕪,而閉戶之上,有磚鐫“延陵道意”四字,豈亦鄒忠公之遺跡耶?而土人已莫知之,那得此字之長為糖羊也。九蓮庵之山,南垂即為學宮。學在城外而又倚山,倚山而又當其南盡處,前有大池,甘泉之流,南下東繞,而注於湘。
其入湘處為瀟湘橋。
橋之北奇石靈幻,一峰突起,為城外第二層之山。一盤而為九蓮,再峙而為學宮,又從學宮之東度脈突此,為學宮青龍之沙。其前湘江從南至此,東折而去;祁江從北至此,南向入湘;而甘泉活水,又繞學前,透出南脅,而東向入湘。乃三交會之中,故橋曰瀟湘橋,亭曰瀟湘亭,今改建玄華閣,廟曰瀟湘廟,謂似瀟、湘之合流也。
〔廟後萼裂瓣簇,石態多奇。〕廟祀大舜像,謂巡守由此,然隘陋不稱。峰之東北,有石梁五拱跨祁水上,曰新橋,乃東向白水道,而衡州道則不由橋而北溯祁流矣。時餘欲覓工往浯溪拓《中興摩崖頌》,工以日暮不及往,故探曆諸寺。
大抵甘泉古樸,九蓮新整,一以存舊,一以征今焉。
日暮,由江市而南,經三吾驛,即次山吾水、吾山、吾亭境也,去“山”、去“水”而獨以“吾”甚是。自新橋三裏,南至楊家橋,下舟已昏黑矣。是兩日共行五十裏,先阻雨,後阻水也。是夜水聲洶洶,其勢愈急。
二十八日水漲舟泊,竟不成行。亟枵xiāo即空虛腹趨甘泉,覓拓碑者,其人已出。又從大街趨東門,從門外朱紫衙覓範姓,八角坊覓陳姓裱工,皆言水大難渡,以涪溪、陽江也。
為餘遍覓拓本,俱不得。複趨甘泉,則王姓拓工已歸,索餘重價,終不敢行,止就甘泉摹銘二紙。餘先返舟中,留靜聞候拓焉。
祁陽東門外大街與瀕江之市,闤闠連絡,市肆充牣rèn滿且多高門大第,可與衡郡比隆。第城中寥寂,若隻就東城外觀,可稱岩邑。
二十九日昧爽放舟。
〔曉色蒸霞,層嵐開藻,既而火輪湧起,騰焰飛芒,直從舟尾射予枕隙,泰嶽日觀,不謂得之臥遊也。〕五裏過浯溪,摩崖在西。東溯流從西,又二十裏,過媳婦塘,娉婷傍北,沿洄自南,俱從隔江矯首。所稱“媳婦石”者,江邊一崖,從山半削出,下插江底,其上一石特立而起,昂首西瞻,豈其良人即丈夫猶玉門未返耶?
又二十裏,過二十四磯,磯數相次。又五裏泊於黃楊鋪。
黃楊鋪已屬零陵。其東即為祁陽界,其西遙望大山,名駟馬山,此山已屬東安,則西去東安界約三十裏。西北有大路通武岡州,共二百四十裏。黃楊有小水自西而來,石梁跨其上,名大橋。橋下通舟,入止三五裏而已。不能上也。
閏四月初一日昧爽,從黃楊鋪放舟,至是始轉南行。
其先自祁陽來,多西向行。
十五裏大護灘,有渦成漩,諸流皆奔入漩中,其聲如雷,蓋漏卮漏鬥也。又上為小護灘。又十五裏為高栗市。即方瀲驛也。又二十裏過青龍磯,磯石巑岏。橫齧即“咬”江流。
又十裏,昏黑而後抵冷水灣。下午,餘病魚腹,為減晚餐。泊西岸石涯下,水漲石沒,不若前望中崢嶸也。
初二日舟人登涯市薪菜,晨餐時乃行。雷雨大作,距午乃晴。共四十裏,泊於湖口關,日尚高舂也。自冷水灣來,山開天曠,目界大豁,而江兩岸,啖水之石時出時沒,但有所遇,無不賞心悅目。
蓋入祁陽界,石質即奇,石色即潤;過祁陽,突兀之勢,以次漸露,至此而隨地湧出矣;〔及入湘口,則聳突盤亙者,變為峭豎回翔矣。〕初三日平明,放舟入湘口,於是去瀟而轉向湘矣。瀟即餘前入永之道,與湘交會於此。二水一東南,瀟。一西南,湘。
會同北去,為洞庭眾流之主,界其中者即芝山之脈,直走而北盡。
盡處兩流夾之,尖若龍尾下垂,因其脊無石中砥,故兩流挫也必銳而後已。瀟之東岸即湘口驛。有古瀟湘祠,祀舜帝之二妃。
由祠前截瀟水而西,盤龍尾而入湘。
湘口之中,有砂磧中懸,叢木如山,湘流分兩派瀠之,若龍口之含珠,上下之舟,俱從其西逼山崖而上。時因流漲,即從珠東夾港沿龍尾以進。一裏,繞出珠後,即分口處也。於是西北溯全湘,若入咽喉然,其南有小水北向入湘,即芝山西麓之水,餘向登嶺所望而見之者也。是時瀟水已清,湘水尚濁。入湘口時,有舟泊而待附,共五人焉,即前日鯉魚塘被劫之人也。由湘口而上,多有西北之曲,灘聲愈多,石崖愈奇。二十裏,有斜突於右者,上層峭而下嵌空。
又二十裏,有平削於左者,黃斑白溜,相間成行;又有駢立於右者,與江左平剖之崖,夾江對峙,〔如五老比肩,愈見奇峭。〕轉而西行五裏,過軍家埠。
又轉而南,又一山中剖卑平插江右,〔其下雲根倒浸重波。〕詢之,無知其名者。
〔時落日正銜山外,舟過江東,忽峰間片穴通明,若鉤月與日並懸,旋即隱蔽。〕由山下轉而東,泊於軍家埠、台盤子之間,去軍家埠又五裏矣。
初四日昧爽發舟,東過掛榜崖。崖平削江左,下至水麵,嵌入成潭,其上石若磨崖,色間黃白,〔遠逾臨武,〕外方整而中界三分北之,前所見江左成行者,無其高廣。由掛榜下舟轉南,行二十裏,上西流灘。又十裏,石溪驛,已屬東安矣。
驛在江南岸,今已革。
有東江自南而北,注於湘,市廛chán夾東江之兩岸,有大石梁跨其口,名曰複成橋。其水發源於零陵南界,舡由橋下南入,十五裏為零陵界。又二十五裏為東江橋,其上有小河三支,通筏而已。
〔按《誌》:“永水出永山,在永州西南九十裏,北入湘。”即此水無疑也。〕石溪驛為零陵、東安分界。石溪,考本地碑文曰石期,東江,土人又謂之洪江,皆音相溷hùn混亂也。石期之左,有山突兀,崖下插江中,有隙〔北向,〕如重門懸峽。山之後頂為獅子洞,洞門〔東南向,〕不甚高敞。穿石窟而下一裏,可透出臨江門峽,惜時方水溢,其臨江處既沒浸中,而洞須秉炬入。
先,餘乘舟人泊飯市肉,一裏攀山椒而上,徘徊洞門,恐舟人不餘待,餘亦不能待炬入洞,急返舟中。
適顧仆亦市魚鴨入舟,遂帶雨行。又五裏,泊於白沙洲。其對崖有石壁臨江,黃白燦然滿壁,崖北山巔又起一崖,西北向有庵倚之,正與餘泊舟對,雨中望之神飛,恨隔江不能往也。是日共行四十裏,天雨灘高,停泊不時耳。
初五日雨徹夜達旦,晨餐乃行。十裏,江南岸石崖飛突,北岸有水自北來注,曰右江口。或曰幼江。又五裏,上磨盤灘、白灘埠,兩岸山始峻而削。峭崖之突於右者,有飛瀑掛其腋間,雖雨壯其觀,然亦不斷之流也。又五裏,崖之突於左,為兵書峽。
崖裂成嶨xuè大石,有石嵌綴其端,形方而色黃白,故效顰三峽之稱。其西坳亦有瀑如練,而對岸江濱有圓石如盒,為果盒塘。果盒、兵書,一方一圓,一上一下,皆對而擬之者也。又西五裏,為沉香崖。〔崖斜疊成紋,〕崖端高迥處疊紋忽裂,中吐兩枝,一曲一直,望之木形黝色,名曰沉香,不知是木是石也。其上有大樹一株,正當崖頂。更有上崖一重內峙,有庵嵌其間,望之層嵐聳翠,下挈遙江,真異境也。
土人言:“在縣令欲取沉香,以巨索懸崖端大樹垂人下取,忽雷雨大作,迷不可見。令懼而止。”亦漫語也。
過崖,舟轉而南,泊於羅埠頭之東岸。是日止行二十五裏,灘高水漲,淋雨不止也。羅埠頭在江西岸,倚山臨流,聚落頗盛,其地西北走東安大道也。
初六日夜雨雖止,而江漲有聲,遂止不行。西望羅埠,一水盈盈,舟渡甚艱。舟中薪盡,東岸無市處,令顧仆拾墜枝以供朝夕焉。下午,流殺風順,乃掛帆東南行。五裏,東泊於石衝灣。是夕月明山曠,煙波渺然,有西湖南浦之思。
前一夕,江漲六七尺;停一日,落痕亦如之。
初七日昧爽行,西轉四裏為下廠。又西一裏,江南山一支自南奔而北向;又西一裏,江北山一支自北奔而南來,兩山夾江湊而門立,遂分楚、粵之界。
兩山之東,屬湖廣永州府東安縣;兩山之西,屬廣西桂林府全州。全州舊屬永,洪武二十八年改隸廣西。其界始不從水而從山。
又五裏為上廠。於是轉而南行,共十五裏,迤邐而西,為柳浦驛。又南十裏,為金華灘。灘左有石崖當衝,轟流嶄壁,高下兩絕,險勝一時。西轉八裏,為夷襄河口,有水自北岸入湘。
舟人二裏,為夷襄,大聚落也。
又西二裏,泊於廟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