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太陽落山,徐姐才一臉疲憊地回來。

麵對兩人關切的目光,她搖搖頭,說沒什麽大事,隻是網上差評多了一些,影響了阿孜古麗的口碑。

“做生意難免遭遇惡性競爭,我有心理準備。”

“不是競爭對手,”薑南很篤定,“是周遊幹的。”

徐姐一怔:“你怎麽知道?”

“等你回來這段時間,我在網上搜了下‘阿孜古麗’。”

惡評不隻出現在網店的評論區,還有一些打著旅遊分享和日用好物測評的博主,換著角度貶損阿孜古麗的香薰產品。

——本地薰衣草便宜得很。一瓶成本頂多五塊錢,賣遊客二十還有沒有良心?

——後悔了,薰衣草和薰衣草還是不一樣。開開心心買回來送閨蜜送同事,結果被關心是不是經濟出了問題。不缺錢怎麽買這種小雜牌?真的,買伴手禮還是要謹慎,畢竟體現的是本人格調和對關係的重視程度。

——評完以上幾個大牌香薰產品,再看看參照物——品質啥的跳過,沒啥好測的,小作坊的東西大家心裏都有數。就說一句,這種醜瓶子,隻能讓人夢進醫院,去不了普羅旺斯。

——吹什麽幾十年老店,作坊早就賣給內地老板了,也就隻能騙騙外地遊客。

“這分明是有人蓄意布局引導。很狡猾,不說真假優劣,隻說格調品味,出示質檢報告都沒辦法自證。”

偏偏香薰產品不同於其他日用品。除了實用價值,有沒有格調情懷,能不能拉滿情緒價值,正是買家的選擇因素。最怕的就是和“廉價雜牌”、“三無作坊”、“醜東西”、“遊客特供”這些字眼掛鉤。

這些惡評集中出現在一個月前。當時倪女士還綁著監護儀,同腦內出血點搏鬥,薑南無暇分神,隻知道感謝阿達西們的聲援,祈禱老太太身體康複,卻忘了周遊的小肚雞腸。

他扭曲不了真實,也對抗不了已經轉向的網絡風潮,內心必然百抓千撓。不能報複薑南,也要拿支持薑南的人出氣。

別的ID不好查,也不好下手。徐姐的小店他是來過的,正是現成的靶子。

“對不起,這都是我惹的麻煩,我來想辦法解決。”

徐姐擺擺手,反倒安慰薑南:“要真是他還好辦了。他又不能一直找人黑我,大不了休息幾個月再開店。你們已經找到了線索,可別為這事耽誤行程,那倒真讓他得逞了。”

她笑得很豁達:“其實人家也沒說錯,我是內地老板,阿孜古麗是個小雜牌,包裝也的確不好看。正好趁著休店,我再琢磨看能不能換個瓶子,給顧客普羅旺斯。”

“為什麽一定要是普羅旺斯?霍城的薰衣草就應該有霍城的樣子。”倪女士說,“格調這東西麽,又不一定是越洋氣越好的。紅酒牛排有紅酒牛排的吃頭,豬油菜飯有豬油菜飯的吃頭,是那些人不懂瞎講。”

“嗯,我也是想把阿孜古麗做成霍城薰衣草的品牌。”徐姐說,“現在用的小藍瓶,是這裏用了幾十年的老式精油瓶,實用又便宜,我自己挺喜歡的。不過對客人來說,可能就太老土了,缺少浪漫和美感。”

“我倒覺得,老土也可以成為一種與眾不同的美。隻要是美,就一定會吸引到能欣賞的人。”薑南朝徐姐伸出一隻手,“能讓我試試嗎?”

第二天,薑南帶著相機來到精油作坊。晨光給沉積的蒸餾器鍍上一層金釉,像是有火光重新燃起。

“先說一句,商品拍攝是門專業技術。”她朝徐姐和工人們們笑笑,“和拍一般的靜物不一樣,要建立足夠的視覺說服力,用畫麵構建消費場景聯想。對鏡頭和光的要求也苛刻得多。我從來沒拍過,所以還請大家多幫忙。”

聽了薑南連比帶劃的解釋,阿卜杜拉大叔迅速領著工人們,用灰白的羊毛氈隔出一塊區域。胖大嬸拿出壓箱底的艾德萊斯綢料,從玫瑰紅到孔雀綠,每一幅絢麗圖案,都是完美的背景板。

這個簡易攝影棚的位置選在作坊的窗邊。畢竟這裏沒有各種專業燈具,隻能依賴大量的自然光。

當然,人造光好歹也得造一點。民宿的台燈換上了最大瓦的鹵素燈泡,色溫5500kB不多不少,是昨夜徐姐開車去場部買的。

本地出產滋味醇厚的牛奶羊奶酸奶,塑料奶瓶的也有足夠的厚度,有的還自帶磨砂效果。清晰幹淨後,沿著底部圓形凹陷剪開,主柔光、負柔光、反光……想要多少擴散罩都可以。

生鏽的蒸餾瓶支架掛上扁籮,糊平錫紙,就成了多角度反光板。

需要聚光?手電筒加卷紙筒的效果杠杠的。

需要調節色溫?紅色塑料袋蒙上手機閃光燈。

泡沫板切割出三十度楔形,可以定向補光,雞蛋包裝盒剖開就是現成的蜂巢網……

“阿達西,這個燈有用不?”阿卜杜拉大叔從角落裏翻出一盞老式馬燈,“二十年前我們夜裏收花,全靠這個照亮。裝上油就能點。”

薑南用指尖拂過暗紅的鏽斑,眼睛倏然發亮。

砂石和樹枝搭出粗糲的布景,新鮮和幹燥的薰衣草隨意地撒在周圍,仿佛它們剛剛從田野間被風吹來。陽光穿過未點燃的馬燈,形成拱門式的光影。

不同大小的藍色的玻璃瓶錯落排列,像沙漠裏突然出現的海市蜃樓。倪女士的手指在上方揉散薰衣草花穗,是不期而遇的一場絲路花雨。

陽光與人造的柔光交錯穿透瓶身,折射出淡淡的紫藍色光芒。仿佛這些瓶子本身,就是從堆積的紫色花雨中誕生的一樣。

小巴郎貢獻出心愛的金魚缸,讓精油瓶沉入水底。鏡頭拍不到的角落,徐姐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撥弄。粼粼波光中,藍玻璃煥發出寶石的光芒。

拍攝持續了整整一天,薑南不斷地調整光線和角度。時而聚光燈要往下,打出影子拉長的效果,突出古樸的質感,時而要製造影子斜向移動的效果,再打出不規則的光束交錯。

不同的鏡頭,不停的光影變化,全靠工人們手動打光。手工萃取精油是繁重的勞動,也是精細的活計,所以他們的手是這樣沉穩靈活,和萃取精油時一樣一絲不苟。

稍晚些時候,鏡頭也將這些手納入畫麵。紫色的花雨中,光溫柔地吻著粗糙的指尖,仿佛是一場有關薰衣草的神聖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