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一人函,口授不肖代筆,未能達意。然於當世學風,足資警惕。略雲,今宜發揚孔門之學,以為吾國中心思想,此中有千言萬語難說。略明此意。人類進化,學問知能方方麵麵,日益複雜。誠如華嚴家言,宇宙無量,然則紛紛歧歧可乎?王輔嗣雲,統之有宗,會之有元。此不刊之論也。徵之物理,八大行星,各各自動固也。然皆以太陽為其共繞之中心。假令八緯各各紛歧,還成甚宇宙乎!原子電子之係統,亦如日係。足知物理界雖萬殊,而必有宗以統之,有元以會之。思想界又何獨不然。一國之學術與思想,總應有其宗元之所在。一國家之教育,必本此宗元,而定為宗旨。宗元既立,而後學子有共同信守,足以維係身心,激揚誌氣,淖厲風發,堪為齊民矜式。今自清季以來四五十年間,學校之教唯日以稗販為能事,不知宗旨何在。人習於卑下,而反盛自高賢。事之可痛,無逾於此。試考察各上庠名家學者之所成就。理工諸科,其專家之業,深造何等,吾儕門外漢,姑不妄論。法科之教者、學者,對世事研究;對國計民生諸實際問題,有能窮析條流,真知利弊,究了得失根源,而後定救治之方案,坐而言者,可以起而行,如唐之姚、宋,足為救時良相者其誰乎!夫相曰救時,並不足言開物成務,與百年大計,則其為良,亦有限耳,今乃並此無之。稍有心者思之,能不痛耶!文科,當為一國思想之發源地,為各科學之主幹。尤其中心思想之闡揚,必有賴於文科。今各大學文科,巨子顯學,最上不過考據之業,下者猶不敢與以考據之名,隻是耳剽目竊,多所雜綴,擴大篇幅,出洋洋本本,或騰報紙,以馳聲譽而已。至其所考核而陳列之題材,尤瑣碎無謂。誠不知其居上庠而神遊目注者如是之瑣碎卑陋。既不能窮神知化,又無一材一藝之長,可資實用。若夫哲學有國民性,凡有高深文化之民族,其哲學上家派縱多,而其一國家或一族類特有之精神,必彼此不約而皆能盡量表現之,此之謂國民性。例如印度佛家談本體,究極空寂。中國道家談本體,證會虛靜。表麵看來,似相近也。然印度人有出世思想,(奘師雲,九十六道,並務超生。超生者,超脫生死海,即出世。不獨佛家如是。)中國人不爾。故老之言道,(道者,本體之名。)曰無為而無不為。佛氏談體,則隻曰無為而已,決不於真常體上,說無為而無不為也。(真常體,複詞。有則真常,即謂體也。)此例不勝舉。道家無出世主張,故自老莊迄宋明之為道者,多攻獨裁,倡自由。(《十力語要》及《讀經示要》二書,曾略及之。)吾國僧徒,從來遇夷狄盜賊為帝,則依附以弘法。真正治道家學術者,卻無此事。哲學不宜失國民性,於此可見。今海內為哲學者,於本國學術,既賤視之若無物。
不知古人著書雖無體係,而其思想囊括大宇,窮深極幽,決非零碎感想也。善學者由其散著之文,以會其無盡之意,而因以自窺天地之純全。則道備於己,官天地、府萬物,富有日新,而無窮盡,孰是有知,而謂無物哉!今學子都不肯虛心求固有學術。本根盡剝,而唐慕外人。誠使有深造於外人,若玄奘於無著世親學,吾猶俯首稱慶。不幸今人於外學,絕不深求。甚至於中外,均無所究,而急欲以邏輯自標,以論道自貴。吾恐大道非淺薄可窺。邏輯亦不當如彼瑣碎。董子《繁露》,根本《易》、《春秋》,以明邏輯旨要。有曰,物莫不有凡號。(案凡號,謂玄名與公名。)號莫不有散名。(案散名者,謂於事物之散殊,而以分析之術求之。乃隨物各為之名。孫卿所雲散名之加於萬物者是也。)是故事各順於名。(案事物萬殊矣,而有散名,以舉其自相。有凡號,以舉其共相。乃至賾而不可亂。故曰事各順於名。)名各順於天。(案天者,自然之理,理實如是,非吾人以私意妄構也。佛家窮理至竟,歸本法爾道理。法爾者,自然義。與此雲順於天同旨。)天人之際,合而為一,(案名發於人,而應於天理,故天人合一。)同而通理,(案依於散殊,而求其統類。觀其會通,即於散殊而得共相,是謂同而通理。)動而相益。(案先物而起判斷,征之動用,而效益不爽。是謂動而相益。)順而相受,(案各個命題,於其全體係中,互相順成。而無相違反。是謂順而相受。)謂之德道。(案德者,得也。道者,由義。思維所以得成規範,而行為所必由也。故雲謂之德道。)詳此雲事各順於名,名各順於天,與同而通理,動而相益,順而相受,皆邏輯上甚深宏大之義。中外談邏輯者,莫能外也。今人隻鑽瑣碎無有遠旨,學不宏通,思苦狹陋,故知任何學術,不窺古人堂奧,難啟新猷。後生崇浮虛,弗求深造。視名聲易得,學問易談。古人暗然日章之業,永絕於今世,豈不悲哉!各上庠名教授,以哲學稱家者,孰是中外之學,真正虛懷誠意,樸實頭地下過工夫。
吾年向衰,丁茲衰亂,實不忍媚世。浮淺混亂,無如哲學界。盲以導盲,醉以扶醉。中心思想,從何得有!國民性焉得不斲喪以盡,人才從何養得?危亡雖不一因,而此則其主因也。不肖謹案此段話,切中時弊,自愧未能暢發。然此等意見,具見《讀經示要》。當世竟莫之省,此誠無可如何者。父親嚐言,一個人必有自立之精神,而後可采納他人之長。若自甘暴棄,未有能學人者也。一個有高深文化之國家,曆史悠久,自有其特殊精神。此等精神之表現,固在其民群生活種種方麵,難以概述。而凡一有文化之國家,其哲學思想界之主流,尤為其特殊精神之寶藏。此等寶藏,可以隨時演變與擴充,斷無可根本遺棄之理。若根本遺棄,即無所據以為演變,無所據以為擴充。譬如園夫接木,必厚培其根本,而後可以他木之枝,接納於此木之莖,使之吸收異質,發榮滋長,別成一新物事。未聞此木根本摧殘無餘,而可接納他枝以自活也。今人之智,不及園夫,妄欲完全毀棄其所固有,而唯學東施效西子之顰。自清末廢科舉設學校以來,於今五十餘年,步步趨入全般西化之路。實則西洋人之精神與學術思想及其行動,皆非今日擁上庠稱名流者所得有其分毫。而固有之積累,則不分好壞,而一切唾棄,乃至掃**以盡矣。而國人猶不自省何耶?
父親丁亥返北庠。曾與胡先輔氏談及今之大學,無可言學術及養才。胡氏謂今人知識,實比民初進步,勿太悲觀。吾父曰,公所言者,我非不知。然真學術,不是浮泛知識。首須脫去依傍,有獨立研究的精神,有宏遠的規模,有深沉的風範,有雄大的氣魄。若隻以耳剽目竊之功,稍襲外人膚表,涉獵本國古書,都不窮源徹底,析條分流,(都不二字,一氣貫下。)更不尋言外之意。隻管粗心浮氣,逞妄立說,洋本滿天下,果何當於理道?又曰,公言知識進步,卻須明白,知識之多於前,是時代的進步。如今鄉村婦孺,皆知有原子彈。此等知識,在民初為老師宿儒所不聞。公以為今之婦孺,其知識果高於昔之老師宿儒乎?今之一切刊物,自無識者觀之,驚歎許多知識。自有識者見之,都是無根底的浮話而已。此意難為今人言。佛說有法眼、慧眼。孟子曰我知言。今世如有佛氏或孟子出,其於今人之言,正不知作何感想。又曰,今日各大學教者、學者,知識似多於前。但與之論理、論事,便覺其理解力太差。說向深遠處與真是處,他便不會。許多浮雜知見,梗塞其胸次。雖墨氏之辯,釋尊之廣長舌,恐也
無如他何。言至此,胡氏頻點首。
[注釋]
①仲光,熊仲光,熊十力的養女。
原載《十力語要初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