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博徒也。晝臥,忽見昔年博友王大,馮九來邀與敖戲,李亦忘其為鬼,忻然從之。既出,王大往邀村中周子明,馮乃導李先行,入村東廟中。少頃周果同王至,馮出葉子約與撩零,李曰:“倉卒無博資,辜負盛邀,奈何?”周亦雲然。王雲:“燕子穀黃八官人放利債,同往貸之,宜必諾允。”於是四人並去。

飄忽間至一大村,村中甲第連垣,王指一門,曰:“此黃公子家。”內一者仆出,王告以意,仆即入白。旋出,奉公子命請王、李相會。入見公子,年十八九,笑語藹然。便以大錢一提付李,曰:“知君愨直,無妨假貸;周子明我不能信之也。”王委曲代為請。公子要李署保,李不肯。王從旁慫恿之,李乃諾。亦授一千而出。便以付周,且述公子之意,以激其必償。

出穀,見一婦人來,則村中趙氏妻,素喜爭善罵。馮曰:“此處無人,悍婦宜小祟之。”遂與捉返入穀。婦大號,馮掬土塞其口。周讚曰:“此等婦,隻宜椓杙陰中!”馮乃捋褲,以長石強納之,婦若死。眾乃散去,複入廟,相與賭博。

自午至夜分,李大勝,馮、周資皆空。李因以厚資增息悉付王,使代償黃公子;王又分給周、馮,局複合。居無何聞人聲紛拏,一人奔入曰:“城隍老爺親捉博者,今至矣!”眾失色。李舍錢逾垣而逃。眾顧資皆被縛。既出,果見一神人坐馬上,馬後縶博徒二十餘人。

天未明已至邑城,門啟而入。至衙署,城隍南麵坐,喚人犯上,執籍呼名。呼已,並令以利斧斫去將指,乃以墨朱各塗兩目,遊市三周訖。押者索賄而後去其墨朱,眾皆賂之。獨周不肯,辭以囊空;押者約送至家而後酬之,亦不許。押者指之曰:“汝真鐵豆,炒之不能爆也!”遂拱手去。周出城,以唾濕袖,且行且拭。及河自照,墨朱未去,掬水盥之,堅不可下,悔恨而歸。

先是,趙氏婦以故至母家,日暮不歸,夫往迎之,至穀口,見婦臥道周。睹狀,知其遇鬼,去其泥塞,負之而歸。漸醒能言,始知陰中有物,宛轉抽拔而出。乃述其遭。趙怒,遽赴邑宰,訟李及周。牒下,李初醒;周尚沉睡,狀類死。宰以其誣控,答趙械婦,夫妻皆無理以自申。

越日周醒,目眶忽變一赤一黑,大呼指痛。視之筋骨已斷,惟皮連之,數日尋墮。目上墨朱,深入肌理。見者無不掩笑。一日見王大來索負。周厲聲但言無錢,王忿而去。家人問之,始知其故。共以神鬼無情,勸償之。周齦齦不可,且曰:“今日官宰皆左袒賴債者,陰陽應無二理,況賭債耶!”次日有二鬼來,謂黃公子具呈在邑,拘赴質審;李信亦見隸來取作間證,二人一時並死。至村外相見,王、馮俱在。李謂周曰:“君尚帶赤墨眼,敢見官耶?”周仍以前言告。李知其吝,乃曰:“汝既昧心,我請見黃八官人,為汝還之。”遂共詣公子所。李入而告以故,公子不可,曰:“負欠者誰,而取償於子?”出以告周,因謀出資,假周進之。周益忿,語侵公子。

鬼乃拘與俱行。無何至邑,入見城隍。城隍嗬曰:“無賴賊!塗眼猶在,又賴債耶!”

周曰:“黃公子出利債誘某博賭,遂被懲創。”城隍喚黃家仆上,怒曰:“汝主人開場誘賭,尚討債耶?”仆曰:“取資時,公子不知其賭。公子家燕子穀,捉獲博徒在觀音廟,相去十餘裏。公子從無設局場之事。”城隍顧周曰:“取資悍不還,反被捏造!人之無良,至汝而極!”欲笞之。周又訴其息重,城隍曰:“償幾分矣?”答雲:“實尚未有所償。”城隍怒曰:“本資尚欠,而論息耶?”答三十,立押償主。二鬼押至家,索賄,不令即活,縛諸廁內,令示夢家人。家人焚楮錠二十提,火既滅,化為金二兩、錢二千。周乃以金酬債,以錢賂押者,遂釋令歸。

既蘇,臀瘡墳起,膿血崩潰,數月始痊。後趙氏婦不敢複罵;而周以四指帶赤墨眼,賭如故。此以知博徒之非人矣!異史氏曰:世事之不平,皆由為官者矯枉之過正也。昔日富豪以倍稱之息折奪良家子女,人無敢言者;不然,函刺一投,則官以三尺法左袒之。故昔之民社官,皆為勢家役耳。迨後賢者鑒其弊,又悉舉而大反之。有舉人重資作巨商者,衣錦厭粱肉,家中起樓閣、買良沃。而竟忘所自來。一取償則怒目相向。質諸官,官則曰:‘我不為人役也。’嗚呼!是何異懶殘和尚,無工夫為俗人拭淚哉!餘嚐謂昔之官諂,今之官謬;

諂者固可誅,謬者亦可恨也。放資而薄其息,何嚐專有益於富人乎?

張石年宰淄川,最惡博。其塗麵遊城亦如冥法,刑不至墮指,而賭以絕。蓋其為官甚得鉤距法。方簿書旁午時,每一人上堂,公偏暇,裏居、年齒、家口、生業,無不絮絮問。問已,始勸勉令去,有一人完稅一繳單,自分無事,呈單欲下。公止之。細問一過,曰:“汝何博也?”其人力辯生平不解博。公笑曰:“腰中尚有博具。”搜之果然。人以為神,而並不知其何術。

【譯文】

李信,是個賭徒。白天睡覺,忽然看見從前的賭友王大、馮九來了,請他一起賭博玩玩。李信也忘了他們已經做鬼,很高興地跟著走了。出去以後,王大前去邀請襯裏的周子明,馮九就領著李信先走,進了村東的大廟裏。過了一會兒,周子明果然和王大一起來了:馮九拿出紙牌,約請他們一賭輸贏。李信說:“倉促之間沒帶來賭錢,辜負了你的盛情約請,怎麽辦呢?”周子明也說腰裏沒錢。王大說:“燕子穀的黃大官人放貸,咱們一同前去借債,大概一定會應允。”四個人就一同去了。飄忽之間。到了一個大村子。村子裏高大富麗的住宅一個連著一個,王大指著一個大門說:“這就是黃公子家。”從門裏出來一個老仆人,王大就把來意告訴了他。老仆馬上進去問話。很快又出來,奉了公子之命,請王大、李信進去相會。進去見到公子,大約十八九歲,笑語盈盈,態度很和藹。拿出一千錢,交給李信,說:“知道你忠厚憨直。借錢無妨。周子明那個人,我不能相信他。”王大委婉地替周子明求情。公子要李信打保票,李信不願意。王大在旁邊慫恿他,李信才答應了,也借給一千錢才出來。出來就交給周子明,詳細講了公子的意思,提醒他一定要還債。

出了燕子穀,看見來了一個婦人,是村旦趙氏的妻子,一向喜歡爭吵,善於罵人。馮九說:“此處無對手的婦人,應該稍微給她一點災禍。”就和王大捉住婦人,返身回了燕子穀。婦人大聲號叫。碼九捧了把土,塞進她的嘴裏。周子明讚賞地說:“這種婦女,隻應該往她陰門裏釘進一個小木橛!”馮九就撩起她的衣襟,拿一塊長條石頭,硬給塞進去了。婦人好像死了。四個人才散開離去,又進了大廟,互相賭博。從中午賭到半夜,李信大勝,馮九、周子明腰裏的金錢都榆光了。李信拿出借來的本錢,加上一份厚利,統統交給王大,叫王大替他還給黃公子;王大又分給周子明和馮九,賭局又恢複起來。

過了不長時間、聽到人聲嘈雜,一個人跑進來說:“城隍老爺親自捉拿賭徒,現在到了!”四個家夥大驚失色。李信舍了金錢,跳牆逃走。其餘的人顧惜金錢,都被捆上了。出了廟門,果然看見一個神仙騎在馬上,馬後拴著二十多個賭徒。天沒亮,已經到了縣城,開開城門進去了。來到城隍的衙署,城隍麵南而坐,叫人把人犯帶上來,拿著名冊點名。點完了,下令用銳利的斧子,砍掉賭徒的中指,還用黑紅兩種顏色塗抹兩隻眼睛,在城裏遊街三周才結束。押解的鬼差索取金錢,給錢以後才給抹掉眼睛上的黑紅兩色,大家都賄賂鬼差。唯獨周子明不願行賄,推托腰裏沒錢。鬼差和他約定,送到家裏再給錢。他也不答應。鬼差指著他說:“你真是鐵豆子,炒也炒不爆!”就拱手告別。周子明出了城門。用唾液濕濕袖子,一邊走著一邊擦眼睛。到河邊上一照,黑紅二色沒有擦掉;捧水洗一洗,粘得很牢,詵也洗不掉,悔恨交集地走上歸途。

起先,趙家的媳婦因事回娘家,天黑沒回來。丈夫前去迎她,到了燕子穀口,發現媳婦躺在道旁。看她的形狀,知她遇上鬼了,拿掉她嘴裏的泥塞,背回家裏。逐漸蘇醒過來,能夠說話,才知**裏塞著東西,展轉著拔了出來。這才講了她的遭遇。姓趙的火兒了,馬上去找縣官,控告李信和周子明。縣官派人拘捕他們,李信剛剛醒過來,周子明還在沉睡著,像死了一樣。縣官認為這是誣告,責打了姓趙的和他媳婦,夫妻二人都沒有申辯的理由,過了一天,周子明醒過來,眼眶忽然變成了一紅一黑,大叫指頭疼痛。低頭一看,筋骨已斷,隻有一層皮連著,不幾天就爛掉了。眼眶上的黑紅二色,深入肌肉,和肌肉長在一起。看見他的人,沒有不笑的。一天,看見王大來討債。周子明厲聲厲色,隻說沒有錢,王大氣憤地走了。家人問他怎麽回事,才知他借了陰債。大家認為鬼神無情,勸他償還。周子明咬牙不還,並說:“現在當官的都袒護賴賬的,陰間陽間應該一個道理,何況是賭債!”第二天,來了兩個鬼役,說是黃公子寫了狀子,在縣裏告了狀,拘捕他前去對質審問;李信也看見來了鬼役,請他去作見證人:兩個人一齊死了。到了城外互相見麵,王大和馮九都在那裏等著。李信對周子明說:“你還帶著黑紅眼,敢去見官嗎?”周子明仍然說他沒有錢。李信知道他吝嗇,就說:“你既然妹了良心,我求見黃八官人,替你償還。”於是就一起到了黃八公子的住所。李信進去說了願意替人還錢的打算,公子不同意,說:“欠債的是誰,要你償還呢?”李信出來告訴了周子明,並且出了個主意,借給局子明一筆錢,叫他還債。周於明更火,說了些不三不四的話,用以侵害黃八公子。鬼役就把他捕起來,押著一同往前走。

走了不一會兒,到了城裏,進去見了城隍。城隍嗬斥他說:“無賴的賊子!塗抹的黑紅三色還在眼眶上,又來賴債!”周子明說:“黃公平出錢放債,引誘我賭博,就被懲罰了。”城隍叫來黃家的仆人,生氣地說:“你家主人開場誘賭,還討債嗎?”仆人說他借債的時候,公子不知他借去賭博。公子家住燕子穀。捉拿賭徒在觀音廟,相距十幾裏。公子從來沒有設賭局的勾當。城隍瞪著周子明說:“你借了錢,蠻橫不償還,反而誣告好人,你做人沒有良心,你算登峰造極了。”要打他一頓棍子。周子明又說黃公子借錢的利息太重。城隍問他:“你償還了幾分利錢?”他回答說:“其實還沒有償還。”城隆生氣地說:“本錢還欠著,怎能說到利意呢?”打了三十棍子,立刻押回去償還主人的欠債。兩個鬼役把他押送回家,索取賄賂,不叫他馬上活過來,把他綁在廁所裏,叫他給家人托夢。家人燒了二十提紙錢,火滅了以後,化作二兩金子,兩個銅錢。周子明就拿出金子償還債務,用銅錢賄賂鬼役,才放了他,讓他回家。醒來以後,屁股上鼓起一個人包,爛得流膿淌血,好幾個月才痊愈。後來,趙家的媳婦不敢再罵人。而周於明卻用四個指頭、帶著黑紅眼睛賭博,和從前一樣。由此可知賭徒不是人!

異吏氏說:人世間的不平,都是因為當官的矯枉過正造成的。從前的富豪人家,用借一還二的高利貸,折算奪取人家的子女,人們沒有敢於說話的。不然的話,往官府送一封信,當官的就用法律偏袒他們。所以從前的地方官,都是權勢人家的權仆罷了。等到後來,有才能的賢人看到其中的弊病,又統統大反其道而行之。有一個舉人,借了很多錢,做了大商人,穿的是錦繡袍服,飽餐精美的食物,家中興建台閣,購置肥沃的良田。但卻忘了錢從哪裏來的。一去討還債務,他就怒目相視。告到官府,當官的就說:“我不做你的仆人。”這和又懶又殘的和尚,沒有工夫給俗人擦眼淚;有什麽不同呢!我曾說過,從前的官諂媚,現在諂媚的官固然可殺,荒謬的官也是可恨的,放債收一點薄利,對富人何嚐沒有好處呢?。

有個叫張石年的人,在淄川當縣官,最厭惡賭徒。把賭徒塗上花臉,在城裏遊街,也像陰間的刑法一樣。但是刑法沒到剁掉指頭妁程度,賭博卻斷絕了。原來他做官,善於輾轉推理問訊。

他正在審理繁雜如麻的文書冊簿,每個人上了公堂,他都忙裏抽暇,家鄉住處,多大年歲,家庭人口,什麽職業,無不絮絮叨叨地詢問。問完了,才勸勉幾句,叫他下,有個人交完了賦稅,自己認為沒有事了;交上稅票就要下去。縣官止住他,細細地看了一遍,問道:“你是怎麽賭博的。”那個人正要辨白,說他生來不懂賭博。縣官笑著說:“你腰裏還揣著賭具。”搜查一下,果然搜出了賭具,人們把他當作神,卻不知他有什麽法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