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仲,西安人。父早喪,母遺腹生仲。母好佛,不茹葷酒。仲既長,嗜飲善啖,竊腹誹母,每以肥甘勸進,母咄之。後母病,彌留,苦思肉。仲急無所得肉,刲左股獻之。病稍瘥,悔破戒,不食而死。

仲哀悼益切,以利刃益刲右股見骨。家人共救之,裹帛敷藥,尋愈。心念母苦節,雙又母愚,遂焚所供佛像,立主祀母,醉後輒對哀哭,年二十始娶,身猶童子。娶三日,謂人曰:“男女居室,天下之至穢,我實不為樂!”遂去妻。妻父顧文淵,浼戚求返,請之三四,仲必不可。遲半年,顧遂醮女。

仲鰥居二十年,行益不羈,奴隸優伶皆與飲,裏黨乞求不靳與;有言嫁女無釜者,揭灶頭舉贈之。自乃從鄰借釜炊。諸無行者知其性,朝夕騙賺之。或以賭博無資,故對之欷歔,言追呼急,將鬻其子。仲措稅金如數,傾囊遺之;及租吏登門,自始典質營辦。以故,家日益落。先是仲殷饒,同堂子弟爭奉事之,家中所有任其取攜,亦莫之較;及仲蹇落,存問絕少,仲曠達不為意。值母忌辰,仲適病,不能上墓,欲遣子弟代祀,諸子弟皆謝以故,仲乃酹諸室中,對主號痛,無嗣之戚,頗縈懷抱。因而病益劇。瞀亂中覺有人撫摩之,目微啟,則母也。驚問:“何來?”母曰:“緣家中無人上墓,故來就享,即視汝病。”問:“母向居何所?”母曰:“南海。”撫摩既已,遍體生涼。開目四顧,渺無一人。

病瘥既起,思朝南海。會鄰村有結香社者,即賣田十畝,挾資求偕。社人嫌其不潔,共擯絕之。乃隨從同行。途中牛酒薤蒜不戒,眾更惡之,乘其醉睡,不告而去。仲即獨行。至閩,遇友人邀飲,有名妓瓊華在座。適言南海之遊,瓊華願附以行。仲喜,即待趨裝,遂與俱發,雖寢食與共,而毫無所私。及至南海,社中人見其載妓而至,更非笑之,鄙不與同朝,仲與瓊華知其意,乃俟其先拜而後拜之。眾拜時,恨無現示。及二人拜,方投地,忽見遍海皆蓮花,花上瓔珞垂珠;瓊華見為菩薩,仲見花朵上皆其母。因急呼奔母,躍入從之。

眾見萬朵蓮花,悉變霞彩,障海如錦。少間雲靜波澄,一切都杳,而仲猶身在海岸。亦不自解其何以得出,衣履並無沾濡。望海大哭,聲震島嶼。瓊華挽勸之,愴然下刹,命舟北渡。

途中有豪家招瓊華去,仲獨憩逆旅。

有童子方八九歲,丐食肆中,貌不類乞兒。細詰之,則被逐於繼母,心憐之,兒依依左右,苦求拔拯,仲遂攜與俱歸。問其姓氏,則曰:阿辛,姓雍,母顧氏。嚐聞母言:“適雍六月,遂生餘。餘本樂姓。”仲大驚。自疑生平一度,不應有子。因問樂居何鄉,答雲不知。但母沒時,付一函書,囑勿遺失。仲急索書。視之,則當年與顧家離婚書也。驚曰:

“真吾兒也!”審其年月良確,顏慰心願。然家計日疏,居二年,割畝漸盡,竟不能畜僮仆。

一日父子方自炊,忽有麗人入,視之則瓊華也,驚問:“何來?”笑曰:“業作假夫妻,何又問也?向不即從者,徒以有老嫗在;今已死。顧念不從人無以自庇;從人則又無以自潔。計兩全者,無如從君,是以不憚千裏。”遂解裝代兒炊。仲良喜。至夜父子同寢如故,另治一室居瓊華。兒母之,瓊華亦善撫兒。戚黨聞之,皆餪仲,兩人皆樂受之。客至,瓊華悉為治具,仲亦不問所自來。瓊華漸出金珠贖故產,廣置婢仆牛馬,日益繁盛。仲每謂瓊華曰:“我醉時,卿當避匿,勿使我見。”華笑諾之。一日大醉,急喚瓊華。華豔妝出;

仲睨之良久,大喜,蹈舞若狂,曰:“吾悟矣!”頓醒。覺世界光明,所居廬舍盡為瓊樓玉宇,移時始已。從此不複飲市上,惟日對瓊華飲。華茹素,以茶茗侍。一日微醺,命瓊華按股,見股上刲痕,化為兩朵赤菡萏,隱起肉際。奇之。仲笑曰:“卿視此花放後,二十年假夫妻分手矣。”瓊華信之。

既為阿辛完婚,瓊華漸以家付新婦,與仲別院居。子婦三日一朝,事非疑難不以告。役二婢:一溫酒,一瀹茗而已。一日瓊華至兒所,兒媳谘白良久,共往見父。入門,見父白足坐榻上。聞聲,開眸微笑曰:“母子來大好!”即複瞑。瓊華大驚曰:“君欲何為?”視其股上,蓮花大放。試之,氣已絕。即以兩手撚合其花,且祝曰:“妾千裏從君,大非容易。為君教子訓婦,亦有微勞。即差二三年,何不一少待也?”移時,仲忽開眸笑曰:“卿自有卿事,何必又牽一人作伴也?無已,姑為卿留。”瓊華釋手,則花已複合。於是言笑如初。

積三年餘,瓊華年近四旬,猶如二十許人。忽謂仲曰:

“凡人死後,被人捉頭舁足,殊不雅潔。”遂命工治雙槥。辛駭問之,答雲:“非汝所知。”工既竣,沐浴妝竟,命子及婦曰:“我將死矣。”辛泣曰:“數年賴母經紀,始不凍餒。母尚未得一享安逸,何遂舍兒而去?”曰:“父種福而子享,奴婢牛馬,皆騙債者填償爾父,我無功焉。我本散花天女,偶涉凡念,遂謫人間三十餘年,今限已滿。”遂登木自入。再呼之,雙目已含。辛哭告父,父不知何時已僵,衣冠儼然。號慟欲絕。入棺,並停堂中,數日未殮,冀其複返。光明生於股際,照徹四壁。瓊華棺內則香霧噴溢,近舍皆聞。棺既合,香光遂漸減。

既殯,樂氏諸子弟覬覦其有,共謀逐辛,訟諸官。官莫能辨,擬以田產半給諸樂。辛不服,以詞質郡,久不決。初,顧嫁女於雍,經年餘,雍流寓於閩,音耗遂絕。顧老無子,苦憶女,詣婿,則女死甥逐。告官。雍懼,賂顧,不受,必欲得甥。窮覓不得。一日顧偶於途中,見彩輿過,避道左。輿中一美人呼曰:“若非顧翁耶?”顧諾。女子曰:“汝甥即吾子,現在樂家,勿訟也。甥方有難,宜急往。”顧欲詳詰,輿已去遠。顧乃受賂入西安。

至,則訟方沸騰。顧自投官,言女大歸日、再醮日,及生子年月,曆曆甚悉。諸樂皆被杖逐,案遂結。及歸,述其見美人之日,即瓊華沒日也。辛為顧移家,授廬贈婢。六十餘生一子,辛顧恤之。

異史氏曰:“斷葷遠室,佛之似也。爛熳天真,佛之真也。樂仲對麗人,直視之為香潔道伴,不作溫柔鄉觀也。寢處三十年,若有情,若無情,此為菩薩真麵目,世中人烏得而測之哉!”

【譯文】

樂仲,西安人。父親很早就去世了,他是在父親去世以後生下來的。母親信佛,不吃葷,也不喝酒。樂仲長大以後,嗜好飲酒,喜愛吃肉,對於母親的信仰,嘴上雖然不說,心裏卻不以為然,所以時常拿肥肉美酒勸導母親開葷。母親就斥責他。後來母親得了重病,在將要斷氣的時候,苦苦地想肉吃。因為時間緊迫,他沒有地方可以弄到肉,就從左腿上割下一塊肉,獻給母親吃了:母親的病勢稍微好了一點,卻後悔破了葷戒,便再也不吃飯,很快就死了。

他悲痛欲絕,用鋒利的刀子又在右腿上割肉,割到了骨頭。家人都來搶救,給他塗上藥,用布纏上傷口,很快就好了。他心裏思念母親的苦苦守節,又悲痛母親的愚昧,就燒掉母親供奉的佛像,立起靈牌祭祀母親。喝醉酒以後,就對著靈牌痛哭。二十歲才娶了媳婦,本身還是一個童子。在婚後的第三天,就對女人說:“男女伺居,是天下最肮髒的事情,我實在不認為那是一種快樂!”於是就寫了休書,把妻子休回了娘家。妻子的父親顧文淵,央求親戚找他說情,懇求把女兒送回來。請求了三四回,他堅決不答應。拖了半年。顧文淵才讓女兒改嫁了。

他光棍兒一個人過了二十年,行為越來越無拘無束。奴隸和仆人,以及說書的唱戲的,都和他飲酒。親戚朋友向他求借,他毫不吝嗇地給予幫助。有人對他說出嫁的女兒沒有做飯的鐵鍋,他立刻從灶頭上拔下鐵鍋送給人家,自己卻到鄰居家去借鍋做飯吃。許多品行惡劣的人知道他的脾氣,便天天向他騙錢。有的人賭博沒有本錢,就對他長籲短歎,說是贏錢的人討債討得很急,將要出賣兒子了。他就從上稅的金錢裏如數拿出,送給那個人;等到收稅的官吏登門討稅的時候,他才典當物品,籌措稅金。因為這個緣故,家業更加衰落了。

從前,他家道富裕的時候,同一家族的子弟,爭著侍奉他,凡是家裏的東西。任憑他們拿走,從來也不計較。到他衰落的時候,很少有人來看望他。他心胸曠達,從不放在心上。趕上母親去世的日子,他恰巧病了,不能去給母親上墳,想要打發子弟替他去上墳祭祀;子弟們都找出各種各樣的借口謝絕了。他隻好把祭奠的酒菜擺在屋裏,對著靈牌號啕痛哭,這時沒有繼承人的悲哀,緊緊纏在他的心上,因而病勢越發加重了。在神誌昏亂的時候,他覺得有人撫摩他,稍微睜眼一看,原來是母親。他很驚訝地問道:你怎麽回家來了?,母親說:因為家裏無人上墳,所以回來享受供果,就便看看你的病情。他問:母親一向住在什麽地方?母親說:住在南海。撫摩完了以後,他感到遍體生涼。睜開眼睛四處一看,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身上的疾病很快就好了。

他離開病床以後,就想去朝拜南海。恰巧鄰村有人結香社,結伴去朝拜南海,他就賣了十畝良田,帶上路費要求一起走。香社裏的人嫌他吃葷不潔淨,大夥都棄絕他。他就跟在後邊一同往前走。半路上,牛肉白酒,蔥韭芥蒜,什麽葷腥也不戒,大夥兒更加嫌惡他,乘他醉酒的時候,沒向他告辭就走了。他就獨自一人往前走。到了福建,遇見一個朋友請他喝酒,有個叫瓊華的名妓也在酒座上。他恰巧說到遊曆南海的事情,瓊華願意跟他一起去。他很高興,等瓊華準備好了行裝,就和她一起動身;雖然和她同吃同住,但卻毫無私情。

……到了南海以後,結香杜的看他帶來一個妓女,更加恥笑他,鄙視他,不和他一起朝拜觀骨。他和瓊華知道他們的心思,就等他們先去朝拜,而後再去朝拜。大夥朝拜的時候。海上沒有什麽顯示,心裏都很遺憾。等他二人朝拜的時候,剛一跪到地上,忽然看見海上到處都是蓮花,花上綴著纓絡,掛著珠子。瓊華看見的蓮花都是觀音菩薩,樂仲看見的花朵都是他的母親。因而急忙呼喊著奔向母親,縱身跳進了大海。大家看見海上的萬朵蓮花。全都變成了彩霞,遮在海麵上,好像一片織錦。過了不一會兒,雲靜風平,碧波清澈,一切都無影無蹤了,他仍然站在海岸上。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出來的,衣服鞋子都沒有沾水。他望著大海號啕痛哭,哭聲震撼著島嶼。瓊華拉著他,再三勸解,他才悲痛地離開觀音廟,乘船北渡。半路上,有個富豪人家把瓊華招呼去了,他就一個人住在旅店裏休息。

有一個剛到八九歲的孩子,在店裏討飯吃,相貌不像要飯的小花子。仔細一問,原來是被繼母攆出來的。他心裏很可憐這個孩子。孩子也戀戀不舍地依在他的身邊,苦苦哀求他搭救,他就領著孩子一起回到家裏。他詢問孩子的姓名,孩子說:“姓雍,名叫阿辛,母親顧氏。曾聽母親說過:嫁給姓雍的六個月,就生了我。我本來姓樂。”他人吃一驚。自己懷疑一輩子隻和休出的妻子發生一次關係,不該有兒子。所以就問孩子,姓樂的住在什麽地方,孩子回答說:“不知道。隻是母親去世的時候,交給我一封書信,囑咐我不要丟失了。”他急忙向孩子索取書信。打開一看,原來是當年給顧家的離婚書。便很驚訝地說:“真是我的兒子呀!”再審問孩子的生年月日,一點也不差,心裏得到了極大的安慰。但是家境卻一天比一天貧窮,過了二年,田產逐漸一塊一塊地賣光了,竟然養不起僮子和仆人了。

一天,父子二人正在燒火做飯,忽然有個美人進了屋子,他抬頭一看,原來是瓊華。他驚訝地問道:“你來做什麽?”瓊華笑著說:“都已作了假夫妻,又何必再問呢?過去沒有馬上跟隨你,隻是因為有個老人太活在世上;現在老太太已經死了。我瞻前顧後地一想,如果不嫁人。就不能庇護自己;如果嫁人,又不能潔身自好:兩全之計,不如嫁給你,所以不怕千裏迢迢,前來投奔你。”說完就脫去華麗的裝飾,替兒子做飯。樂仲很高興。到了晚上,父子和過去一樣,仍然睡在一處,另外打掃一間房子給瓊華居住。一會兒子把瓊華當做母親,瓊華也好好地撫育兒子。親戚聽到消息以後,都向他贈送婚後的禮物,兩個人也都高高興興地接受了。家裏來了客人,全由瓊華操辦酒萊,他也不問是從哪裏弄來的。瓊華逐漸拿出一些金珠贖買過去的產業,買了很多丫鬟仆人,也買了很多牛馬,日子越過越興旺。他常對瓊華說:“在我醉酒的時候,你應該躲開藏起來,不要叫我看見。”瓊華笑嗬嗬地答應了。有一天,他喝得酩酊大醉,急切地招呼瓊華。瓊華穿著華麗的服裝走出來。他斜著眼睛看了很長時間,心裏很高興,手舞足蹈的,好像癲狂了,說:“我省悟了!”立刻醒酒了。覺得世界一派光明,他所居住的房舍,全都變成了玉宇瓊樓,過了好一會兒才恢複原來的樣子。從此以後,他再也不到市上喝酒,每天隻是對著瓊華歡飲。瓊華吃素,喝著茶水陪著他丁一天,他有點微醉,叫瓊華給他按摩兩條腿。瓊華看見腿上刀割的傷痕,變成了兩朵紅蓮,隱伏在肌肉裏,鼓起兩個疙瘩。瓊華感到很驚異。他笑著說:“你看見這兩朵紅蓮開放以後,二十年的假夫妻就分手了。”瓊華相信這個說法。

後來給阿辛娶了媳婦,瓊華逐漸把家務事交給了新娘子,自己和樂仲住在另外一個院子裏。兒子和媳婦三天過來看望一次,不是疑難的事情就不去告訴他們。他們隻用兩個丫鬟:一個溫酒,一個煮茶。屍天,瓊華到了兒子那裏,兒媳婦和她商量事情,商量了很長時間,事後又和她一起去看望父親。一進門,看見父親光著腳坐在**。樂仲聽到了聲音,睜開眼睛,微笑著說:“你們母子來得太好了!”說完又馬上閉上了眼睛。瓊華大吃一驚說:“你要幹什麽?”看看他的腿上,蓮花已經開放了。試試他的鼻息,已經停止了呼吸。她立刻用兩隻手捏合了兩朵蓮花,並且禱告說:“我千裏迢迢地來跟隨你,是很不容易的!為你教養兒子,訓育媳婦,也有微薄的功勞。就差兩三年的時間,為什麽不稍微等等我呢?”過了一會兒,他忽然睜開眼睛笑著說:“你有你自己的事情,何必又牽扯一個人給你做伴呢?沒有辦法,隻好暫時為你留下吧。”瓊華撤了手,蓮花已經閉合了。於是又說說笑笑的,完全和過去一個樣子。

過了三年歲,瓊華已經年近四十,還像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一天,她忽然對樂仲說:“世上的人死了以後,被人抱著腦袋抬著腳,很不雅潔。”於是就讓工匠做了兩口棺材。阿辛驚訝地問她為什麽要準備棺材,她說:“這不是你能知道的。”做完了棺材以後,她洗了澡,換了衣服,良己打扮完了,告訴兒子和媳婦說:“我就要死了。”阿辛流著眼淚說:“這幾年依賴母親經營家業,才沒有挨餓受凍。母親還沒享受到安逸,怎麽就能撇下兒子走了?”瓊華說:“父親種下的福根由兒子享用,家裏的奴仆丫鬟和牛馬牲畜,都是那些騙債償還給你丈親的,我沒有什麽功勞。我本是西天的散花天女,偶然動了凡念,就貶到人間。十多年,現在已經到了限期。”說完就登上棺木,自己躺進了棺材,再去招呼她,兩隻眼睛都閉上了。阿辛哭著告訴父親,父親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死了,衣帽穿戴得整整齊齊的。

阿辛號啕痛哭,哭得死去活來。把父親抬進棺材裏,和母親一並停放在廳堂上。好幾天沒有入鹼,希望他們能夠死而複活。父親腿上發出的華光,照得四壁通明雪亮。在瓊華的棺材裏,卻噴出一股香霧,附近的居民都聞到了。蓋上棺蓋以後,香霧和華光就逐漸減弱消失了。安葬完了以後,樂氏家族的許多子弟企圖得到樂仲的遺產,就共同謀劃。要把阿辛趕走,便到縣官那裏打官司。縣官判斷不了誰是誰非,打算把半數的田產判給那些子弟。阿辛不服,又到府裏告狀,拖了很久也沒判塊。

從前,顧老頭兒把女兒嫁給一個姓雍的,過了一年多,姓雍的帶著家口流寓在福建,就斷了音信。顧老頭兒沒有兒子,苦苦地想念女兒,就到福建找到了女婿,但是女兒已經去世,外甥也被趕出去了。老頭兒就去官府裏告狀。姓雍的害怕了,賄賂顧老頭兒,老頭兒不接受,一定要找到外甥。找遍了所有的地方也沒找到。一天,他偶然走在路上,看見過來一頂彩轎,就退到路旁躲避著。轎裏有個美人招呼他說:你不是顧老頭兒嗎?他應了一聲是。美人說:你外甥就是我的兒子,現在往在樂仲家裏,你不要告狀了。外甥正在危難之中,你應該快去搭救他。

顧老頭兒想要詳細問一問,轎子已經走出很遠了。他就接受了女婿的賄賂去西安。到達西安的時候,官司正打得紛紛擾擾,不相上下。他就自己到了府裏,說了女兒被休回娘家的日子、改嫁的日子和生養兒子的年月,都說得清清楚楚的。樂家的許多子弟都被打了一頓棍子,趕出了衙門,案子才得到了結。正值回到外甥家裏,說起路上遇見美人的日子。就是瓊華去世的日子。阿辛把顧老頭兒的全家搬過來,給了他一所房子,又送給使女。老頭兒六十多歲生了一個兒子,阿辛給照管著,時常給以周濟。

異史氏說:斷葷戒酒,相似佛性;爛漫天真於才是真正的佛性。樂仲對於美人,一直把她看成是潔淨的香火道伴,而不把她看做溫柔鄉裏的美女。在一起吃住了三十年,相似有情,又似無情,這是菩薩的真麵目,世上的凡人怎能猜度呢,香玉勞山下清宮,耐冬高二丈,大數十圍,牡丹高丈餘,花時璀璨似錦。膠州黃生,舍讀其中。一日,自窗中見女郎,素衣掩映花間。心疑觀中焉得此。趨出,已遁去。自此屢見之。遂隱身叢樹中,以伺其至。未幾,女郎又偕一紅裳者來,遙望之,豔麗雙絕。行漸近,紅裳者卻退,曰:此處有生人!生暴起。二女驚奔,袖裙飄拂,香風洋溢。

追過短牆,寂然已杏。愛慕彌切,因題句樹下雲:“無限相思苦,含情對短缸。恐歸沙吒利,何處覓無雙?”歸齋冥思。女郎忽入,驚喜承迎。女笑曰:“君洶洶似強寇,令人恐怖;不知君乃騷雅士,無妨相見。”生叩生平,曰:“妾小字香玉,隸籍平康巷。被道士閉置山中,實非所願。”生問:“道士何名?當為卿一滌此垢。”女曰:“不必,彼亦未敢相逼。借此與風流士,長作幽會,亦佳。”問:“紅衣者誰?”曰:“此名絳雪,乃妾義姊。”

遂相狎。及醒,曙色已紅。女急起,曰:“貪歡忘曉矣。”著衣易履,且曰:妾酬君作,勿笑:‘良夜更易盡,朝啦已上窗。願如梁上燕,棲處自成雙。’生握腕曰:卿秀外惠中,令人愛而忘死。顧一日之去,如千裏之別。卿乘間當來,勿待夜也。女諾之。由此夙夜必偕。每使邀絳雪來,輒不至,生以為恨。女曰:絳姐性殊落落,不似妾情癡也。當從容勸駕,不必過急。一夕,女慘然入曰:君隴不能守,尚望蜀耶?今長別矣。

問:“何之?”以袖拭淚,曰:“此有定數,難為君言。昔日佳作,個成讖語矣。佳人已屬沙籲利,義士今無古押衙,可為妾詠。”詰之,不言,但有嗚咽。竟夜不眠,早旦而去。生怪之。次日,有即墨藍氏,入宮遊矚,見白牡丹,悅之,掘移徑去。生始悟香玉乃花妖也,悵惋不已。過數日,聞藍氏移花至家,日就萎悻。恨極,作哭花詩五十首,日日臨穴涕洟。一日,憑吊方返,遙見紅衣人揮涕穴側。從容近就,女亦不避。

生因把袂,相向汍瀾。已而挽請入室,女亦從之。歎曰:“童稚姊妹,一朝斷絕!聞君哀傷,彌增妾慟。淚墮九泉,或當感誠再作;然死者神氣已散,倉卒何能與吾兩人共談笑也。”生曰:“小生薄命,妨害情人,當亦無福可消雙美。曩頻煩香玉,道達微忱,胡再不臨?”女曰:“妾以年少書生,什九薄幸;不知君固至情人也。然妾與君交,以情不以**。若晝夜狎昵,則妾所不能矣。”言已,告別。

生曰:“香玉長離,使人寢食俱廢。賴卿少留,慰此懷思,何決絕如此!”女乃止,過宿而去。數日不複至。冷雨幽窗,苦懷香玉,輾轉床頭,淚凝枕席。攬衣更起,挑燈複踵前韻曰:山院黃昏雨,垂簾坐小窗。相思人不見,中夜淚雙雙。詩成自吟。忽窗外有人曰:作者不可無和。聽之,絳雪也。啟戶內之。女視詩,即續其後曰:連袂人何處?孤燈照晚窗。空山人一個,對影自成雙。

生讀之淚下,因怨相見之疏。女曰:“妾不能如香玉之熱,但可少慰君寂寞耳。”生欲與狎。曰:“相見之歡,何必在此。”於是至無聊時,女輒一至。至則宴飲唱酬,有時不寢遂去,生亦聽之。謂曰:“香玉吾愛妻,絳雪吾良友也。”每欲相問:“卿是院中第幾株?乞早見示,仆將抱植家中,免似香玉被惡人奪去,貽恨百年。”

女曰:“故土難移,告君亦無益也。妻尚不能終從,況友乎!”生不聽,捉臂而出,每至牡丹下,輒問:“此是卿否?”女不言,掩口笑之。旋生以臘歸過歲。至二月間,忽夢絛雪至,愀然曰:“妾有大難!君急往,尚得相見;遲無及矣。”醒而異之,急命仆馬,星馳至山。則道土將建屋,有一耐冬,礙其營造,工師將縱斤矣。

生急止之。入夜,絳雪來謝。生笑曰:“向不實告,宜遭此厄!今已知卿;如卿不至,當以炷艾相炙。”女曰:“妾固知君如此,曩放不敢相告也。”坐移時,生曰:“今對良友,益思豔妻。久不哭香玉,卿能從我哭乎?”二人乃往,臨穴灑涕。更餘,繹雪收淚勸止。

又數夕,生方寂坐,絳雪笑入曰:“報君喜信:花神感君至情,俾香玉複降宮中。”生問:“何時?”答曰:“不知,約不遠耳。”天明下榻。生囑曰:“仆為卿來,勿長使人孤寂。”女笑諾。兩夜不至。生往抱樹,搖動撫摩,頻喚無聲。乃返,對燈團艾,將住的樹。女遽入,奪艾棄之,曰:“君惡作劇,使人創痏,當與君絕矣!”

生笑擁之。坐未定,香玉盈盈而入。生望見,位下流離,急起把握。香玉以一手握絳雪,相對悲哽。及坐,生把之覺虛,如手自握,驚問之。香玉泫然曰:“昔妾,花之神,故凝;今妾,花之鬼,故散也。今雖相聚,勿以為真,但作夢寐觀可耳。”絳雪曰:“妹來大好!我被汝家男子糾纏死矣。”遂去。

香玉款笑如前;但偎傍之間,仿佛一身就影。生悒悒不樂。香玉亦俯仰自恨,乃曰:“君以白蘞屑,少雜硫黃,日酹妾一杯水,明年此日報君恩。”別去。明日,往觀故處,則牡丹萌生矣。生乃日加培植,又作雕欄以護之。香玉來,感激倍至。

生謀移植其家,女不可,曰:“妾弱質,不堪複股。且物生各有定處,妾來原不擬生君家,違之反促年壽。但相憐愛,合好自有日耳。”生恨絳雪不至。香玉曰:“必欲強之使來,妾能致之。”乃與生挑燈至樹下,取草一莖,布掌作度,以度樹本,自下而上,至四尺六寸,按共處,使生以兩爪齊搔之。俄見練雪從背後出,笑罵曰:“婢子來,助桀為虐耶!”

牽挽並入。香玉曰:“姊勿怪!暫煩陪侍郎君,一年後不相擾矣。”從此遂以為常。生視花芽,日益肥茂,春盡,盈二尺許。歸後,以金遺道士,囑令朝夕培養之。次年四月至宮,則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連間,花搖搖欲拆;少時已開,花大如盤,儼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許;轉瞬飄然欲下,則香玉也。

笑曰:“妾忍風雨以待君,君來何遲也!”遂入室。絛雪亦至,笑曰“日日代人作婦,今幸退而為友。”遂相談讌。至中夜,絳雪乃去。二人同寢,款洽一如從前。後生妻卒,生遂入山不歸。是時,壯丹已大如臂。生每指之曰:“我他日寄魂於此,當生卿之左。”二女笑曰:“君勿忘之。”

後十餘年,忽病。其子至,對之而哀。生笑曰:“此我生期,非死期也,何哀為!”謂道士曰:“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葉者,即我也。”遂不複言。子輿之歸家,即卒。次年,果有肥芽突出,葉如其數。道士以為異,益灌溉之。三年,高數尺,大拱把,但不花。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愛惜,斫去之。白牡丹亦惟淬死;無何,耐冬亦死。

異史氏曰:“情之至者,鬼神可通。花以鬼從,而人以魂寄,非其結於情者深耶?一去而兩殉之,即非堅貞,亦為情死矣。人不能貞,亦其情之不篤耳。仲尼讀唐棣而日‘未思’,信矣哉!”

【譯文】

嶗山山下的清宮,有一棵耐冬,高兩丈多,同時還有一棵開得非常漂亮的牡丹。交州秀才黃生,就在清宮裏麵讀書。有一天黃生正在讀書,忽然透過窗戶看見一個女孩正在花叢當中漫步。黃生心裏非常奇怪,因此想去看個究竟,但是當黃生出去以後,白衣少女已經不見了。黃生從此以後經常在花叢當中見到白衣少女,於是黃生就經常隱藏在花叢裏麵,等待白衣少女的到來。不久以後,白衣少女又帶著一個穿著紅衣裳的人前來,兩個人都長得非常漂亮。當白衣少女和穿紅衣裳的人走近黃生的時候,穿紅衣裳的人卻退卻了,並且跟白衣少女說:“這裏有生人。”此時黃生從隱藏的地方鑽了出來,兩個少女都非常害怕,於是擄起自己的裙子迅速離去,黃生也趕緊追了過去。

黃生沒有追到這兩位少女,但是黃生非常愛慕這兩位少女,因此就在樹下題詩。題完詩以後,黃生就回到自己的書齋裏麵冥想這兩位少女。這時其中一位少女來找黃生,黃生非常驚喜,於是趕快把這位少女迎進自己的書齋。少女笑著對黃生說:“你氣勢洶洶的樣子,看起來就像個強盜,但是想不到你是一個非常才華的人,因此想跟你見見麵。”黃生詢問少女的生平,少女說自己的名字叫做香玉,是平康巷的人,無奈自己被道士囚禁在山裏麵,其實自己是很不願意的。黃生又問香玉:“道士叫什麽名字,我想為你向他求求情。”少女說:“不用了,你也未必敢跟道士拚命,我們就借這個機會幽會吧,這樣也是非常不錯的。”黃生又問香玉:“那個穿紅衣服的人又是誰?”香玉說:“這個人的名字叫做絳雪,是我的姐妹。”

於是黃生和香玉就一起睡覺,等到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於是少女趕忙起來,並且跟黃生說:“由於貪歡,結果忘記早晨了。”於是少女一邊穿衣穿鞋,一邊跟黃生說:“我想做一首詩送給你,你不要嘲笑我。”黃生握住少女的手說:“你不僅長得非常漂亮,而且也非常賢惠,我真的非常愛你。離開你一日,就像離開你一千年,希望你能夠每個晚上都來。”從此少女每個晚上都來跟黃生約會。黃生每次讓香玉邀請絳雪一起來,但是絳雪都不肯來,黃生以為是絳雪記恨自己,但是香玉卻告訴黃生:“絳雪的性格跟自己不太一樣,不是一個情癡,因此不用過分著急,隻需慢慢勸說就行。”有一天晚上,香玉告訴黃生:“我很快就要跟你告別了。”

黃生連忙問:“為什麽?”香玉一邊用手絹擦試眼淚一邊說:“這裏麵有很多難言之隱,很難一下子就跟你說清楚,你隻要記住以後多多看我為你做的詩就可以了。”說完以後香玉就不再說了,隻是低聲的哭,整個晚上香玉都沒有睡覺。黃生對此感到非常奇怪,第二天有個姓藍的人,來清宮遊玩,看見白牡丹,非常高興,希望把它移走。黃生這時才知道香玉原來就是牡丹花,感到非常的懊悔。過了幾天以後,黃生聽說藍氏移走的牡丹,慢慢地凋謝了,黃生心理感到非常難過,因此做了五十首藏花詩,每天都來香玉原本栽的地方哭泣。有一天黃生憑吊完香玉剛要回去,遠遠看見一個穿紅衣服的人也在憑吊香玉。於是黃生走上前去,這個穿紅衣服的人也沒有回避。

黃生因此跟她一起憑吊香玉,憑吊完香玉以後,黃生把穿紅衣服的人帶回自己的房屋。來到黃生的房屋以後,穿紅衣服的人感歎地跟黃生說:“自己跟香玉是童年的好姐妹,想不到一下子就斷絕了。看到你這樣憑吊香玉,我就跟著一起憑吊香玉了。可是死去的人已經去世了,公子又怎麽能夠這麽快就跟別人一起談笑?”黃生說:“我的命運不是很好,更沒有辦法同時擁有兩個美人,隻是因為我非常掛念香玉而已,希望香玉能夠重新回來。”紅衣少女說:“我覺得年輕的少年,都是一些薄幸的人,但是想不到公子是一個至情至聖的人。如果我跟公子交往的話,我隻能跟公子說說話,而不能跟公子一起睡覺。”說完紅衣少女就要跟黃生告別。

黃生連忙說:“香玉離開我已經很久了,結果我總是廢寢忘食。所以我才希望你能夠留下來,陪我一會兒,這樣我就不用害相思之苦,你又何必這麽絕情呢?”於是當晚紅衣少女就留下來陪黃生,等到天明以後紅衣少女才離去。但是已經一連好幾天了,這個紅衣少女都沒有再來。於是黃生隻能在自己的臥室裏麵,苦苦思念香玉,黃生由於過分思念香玉,結果總是廢寢忘食。於是黃生就起來做詩:“山院黃昏雨,垂簾坐小窗。相思人不見,中夜淚雙雙。”做完詩以後,黃生就用這首詩來祭奠香玉。這時黃生聽見窗外有人說:“做詩應該兩個人一起做。”黃生仔細一聽,知道是絳雪來了。於是絳雪就從外麵進來,並且看了黃生剛才做的詩,然後自己也做了一首詩:“連訣人何處?孤燈照晚窗。空山人一個,對影自成雙。”

黃生讀了絳雪做的詩以後,感歎自己跟絳雪相見太晚了。於是絳雪安慰黃生說:“我跟香玉不太一樣,我不如香玉那麽熱情,我隻能安慰你的寂寞而已。”黃生想跟絳雪發生關係,但是絳雪跟黃生說:“如果我們兩個人的見麵是高興的,又何必做這樣的事呢?”於是每當黃生感到無聊的時候,絳雪就來陪黃生,絳雪來了以後,就跟黃生一起喝酒一起做詩,有時絳雪沒有睡覺就回去了,黃生也允許絳雪這樣做。於是黃生就對絳雪說:“香玉是我的愛妻,而你就是我的好朋友。”每次黃生都想問絳雪:“你是院子當中那棵樹上的花,請你趕緊告訴我,這樣我就可以把你藏在家裏,你就不會像香玉那樣被人挖走了,我也不用遺憾百年了。”

但是絳雪卻跟黃生說:“栽植我的土是很難移走的,所以跟你說也沒有用處,再說你的妻子尚且不能讓你這樣,何況我這個朋友呢?”黃生不聽絳雪的勸告,想把絳雪移植到自己家裏。每次來到牡丹花叢的時候,黃生都要問:“這就是你麽?”但是絳雪就是不說,隻是笑笑而已。很快一年的時間就過去了,到了二月的時候,黃生忽然夢見絳雪來找自己,並且跟自己說:“我將要遇到災難,希望你能夠趕快來一下,這樣我們才能見上一麵,要不然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等到黃生醒來的時候,黃生覺得非常奇怪,於是就命令仆人趕快備馬,然後自己騎著馬連夜趕往嶗山。到了嶗山黃生才知道道士正要建造房子,此時有一棵耐冬正好妨礙建造房子,於是道士打算把這棵耐冬砍掉。

黃生連忙勸阻道士,不要把這棵耐冬砍掉。到了晚上的時候,絳雪來感謝黃生。黃生笑著對絳雪說:“你一向都不告訴我你是那棵樹上的花,所以今天才差點遭到厄運,如今我已經知道你是那一棵樹上的花了,如果今天晚上你不來的話,我就會用火燒你的根部。”於是絳雪也對黃生說:“我知道你會這樣,所以我才不敢把實情告訴你。”因此黃生和絳雪兩個人就一起坐下來,坐了一會兒以後,黃生跟絳雪說:“看見你這個好朋友,我就更加思念我的妻子香玉了,我已經很久沒有哭香玉了,你能夠跟我一起哭香玉嗎?”絳雪答應了,於是絳雪和黃生就一起來到原先栽植香玉的地方哭香玉,哭了一會兒以後,絳雪止住眼淚,同時勸黃生也不要哭了。

就這樣又有好幾天過去了,這一天黃生正在自己的屋子裏麵坐著,突然絳雪笑著進來說:“我有一個好消息想告訴你,花神看見你這樣思念香玉,所以花神想讓香玉重新回到清宮。”黃生連忙問絳雪:“香玉什麽時候回清宮?”絳雪告訴黃生:“我也不知道,大概很快就回來了吧。”到了天亮的時候,絳雪才離開黃生,絳雪走的時候,黃生叮囑絳雪:“你應該常常來看望我,不要讓我過於寂寞。”絳雪答應了黃生。但是接下來兩個晚上,絳雪都沒有來看望黃生,於是黃生就去擁抱耐冬,並且不斷地搖晃耐冬,同時不停呼喚絳雪的名字,但是沒有人回答黃生,因此黃生又回到自己的臥室。黃生正準備用火去燒耐冬,此時絳雪走了進來,並且奪走了黃生手上的火,同時跟黃生說:“你這樣做惡作劇,讓我非常心痛,如果你再這樣的話,我就跟你絕交了。”

黃生笑著起來擁抱絳雪。黃生和絳雪剛剛坐了一會兒,此時香玉慢慢地從外麵進來了。黃生看見香玉回來了,禁不住地流下眼淚,連忙用手去握香玉。香玉也用手握住絳雪,然後跟絳雪一起哭了起來。等到他們三個人坐下來以後,黃生覺得自己握住香玉的手,就像在握自己的手一樣,於是黃生趕緊問香玉,這是什麽原因。香玉傷心地跟黃生說:“剛開始的時候,我是花神,所以我的魂魄是凝聚在一起的;現在我是花中的鬼魂,所以我的魂魄是飄散的。現在雖然我跟你已經相聚了,但是你不要把這當成是真的,你就把這當成做夢好了。”絳雪也連忙跟香玉說:“你能夠回來真是太好了,你不在的這段時間,你家的男人總是糾纏我。”說完絳雪就離開了。

香玉仍然像以前那樣熱情的對待黃生,但是黃生跟香玉相處,就像跟一個影子相處一樣。因此黃生感到非常痛苦,香玉也感到非常痛苦,於是香玉就跟黃生說:“你用白布條沾水,然後再加一些硫磺水,每天在我的身上澆一次,這樣一年以後,我的魂魄又能聚集在一起了。”說完以後香玉就跟黃生告別了。第二天黃生到以前栽植香玉的地方觀看,發現牡丹又重新長起來了,於是從此以後黃生就小心栽植牡丹,並且還做了一個欄杆來保護它。過了不久以後,香玉又來了,香玉非常感激黃生。

於是黃生就跟香玉說,他打算把她移到自己的家裏去。但是香玉跟黃生說:“這樣不可以,我現在的身體還比較虛弱,經不起這樣的折騰,再說我比較適合生長在這裏,而且我原本就不是生長在你的家裏的,如果你一定要把我移到你的家裏,那樣我的壽命就會減少很多。隻要你能夠真心愛護我,這樣我們在一起就有希望了。”於是黃生就沒有把香玉移到自己的家裏,但是黃生抱怨絳雪總是不來。因此香玉就對黃生說:“如果你一定要讓絳雪來的話,我有辦法讓她來。”於是香玉就跟黃生一起拿著燈來到耐冬樹下,然後香玉拿出一些草,並且用布包起來,接著綁在耐冬樹上,自上而下,總共綁了差不多四尺六寸。香玉讓黃生用雙手一齊搔綁著布的地方,過了一會兒,絳雪就從香玉和黃生他們後麵出來了,並且笑著罵香玉:“你這是助桀為虐啊。”

說完以後絳雪就牽住香玉的手。於是香玉就對絳雪說:“姐姐不要抱怨我,我隻是希望姐姐暫時陪陪黃生,一年以後我就不會再打擾姐姐了。”從此以後絳雪就經常來陪黃生。黃生每天都來照顧牡丹花的花芽,牡丹花的花芽一天天長大了,到春天結束的時候,牡丹花的花芽已經有二尺多了。當黃生回家的時候,黃生就給道士一些錢,讓道士好好照顧牡丹花的花芽。當第二年四月黃生重新回到清宮的時候,牡丹花已經結出一朵花了,這朵花正要含苞欲放。於是黃生就在花邊等待,這時花正準備開放,過了一會兒,花終於開放了,而且開得像一個臉盆一樣大,同時裏麵還坐一個小美人,這個小美人此時還隻有三四寸高。轉眼間這個小美人從空中慢慢飄下來,原來這個美人就是香玉。

香玉笑著跟黃生說:“我在這裏忍受風雨等待你,你為什麽來得這麽晚。”說完香玉就跟黃生一起走進臥室,此時絳雪也來了,絳雪笑著跟香玉說:“過去我天天代替你作黃生的妻子,現在我終於又可以做黃生的朋友了。”於是絳雪就跟香玉、黃生一起做詩,到了晚上的時候,絳雪才離開香玉和黃生。從此以後黃生和香玉就住在一起,他們的關係仍然像以前那樣好。後來黃生的妻子死了,於是黃生就呆在嶗山不回去了。這時牡丹花也已經長得非常高了,於是黃生就指著牡丹花對香玉和絳雪說:“等我死了以後,我的魂魄就寄居在這棵牡丹花上麵,就在你的左邊。”香玉和絳雪笑著說:“你千萬不要忘記你今天所說的話。”

這樣又過了十多年,有一天黃生生病了,他的兒子來嶗山看他,看到黃生生病了,黃生的兒子非常傷心。於是黃生就笑著對自己的兒子說:“這就是我的命,我的命已經快要到了,你又何必傷心呢?”然後黃生又對道士說:“以後如果牡丹花下麵有一個綠芽,而且這個綠芽有五片葉子,那那個綠芽就是我。”說完以後黃生就再也沒有說話了。黃生的兒子用車把黃生帶回家,很快黃生就死了。到了第二年的時候,牡丹花下麵果然有一個綠芽,而且果然有五片葉子,道士感到非常驚異,於是道士就精心照料它。這樣過了三年以後,這個綠芽已經長得很大了,但是這個綠芽就是不開花。後來老道士也死了,他的弟子不知道愛惜這個綠芽,就把這個綠芽砍掉了,結果白牡丹就憔悴死了,過了一段時間,耐冬也死了。

蒲鬆齡認為:“當情達到極點的時候,鬼和神是可以相通的。花以鬼的形式跟隨人,人的以魂的形式跟隨花,都是因為花跟人的感情非常深。等到人死了以後,兩朵花也跟著死去,這都是為了情而死。人與人之間之所以不能這樣,是因為感情還沒有達到極點。孔子讀唐棣的時候曾經過”不用思考“,現在我終於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