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陽王平子,赴試北闈,賃居報國寺。寺中有餘杭生先在,王以比屋居,投刺焉,生不之答;朝夕遇之多無狀。王怒其狂悖,交往遂絕。

一日,有少年遊寺中,白服裙帽,望之傀然。近與接談,言語諧妙,心愛敬之。展問邦族,雲:“登州宋姓。”因命蒼頭設座,相對噱談。餘杭生適過,共起遜坐。生居然上座,更不撝挹。卒然問宋:“亦入闈者耶?”答曰:“非也。駑駘之才,無誌騰驤久矣。”又問:“何省?”宋告之。生曰:“竟不進取,足知高明。山左、右並無一字通者。”宋曰:

“北人固少通者,而不通者未必是小生;南人固多通者,然通者亦未必是足下。”言已,鼓掌,王和之,因而哄堂。生慚忿,軒眉攘腕而大言曰:“敢當前命題,一校文藝乎?”宋他顧而哂曰:“有何不敢!”便趨寓所,出經授王。王隨手一翻,指曰:“‘闕黨童子將命。’”生起,求筆劄。宋曳之曰:“口占可也。我破已成:‘於賓客往來之地,而見一無所知之人焉。’”王捧腹大笑。生怒曰:“全不能文,徒事嫚罵,何以為人!”王力為排難,請另命佳題。又翻曰:“‘殷有三仁焉。’”宋立應曰:“三子者不同道,其趨一也。夫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生遂不作,起曰:“其為人也小有才。”遂去。

王以此益重宋。邀入寓室,款言移晷,盡出所作質宋。宋流覽絕疾,逾刻已盡百首,曰:“君亦沉深於此道者?然命筆時,無求必得之念,而尚有冀幸得之心,即此已落下乘。”遂取閱過者一一詮說。王大悅,師事之;使庖人以蔗糖作水角。宋啖而甘之,曰:

“生平未解此味,煩異日更一作也。”從此相得甚歡。宋三五日輒一至,王必為之設水角焉。餘杭生時一遇之,雖不甚傾談,而傲睨之氣頓減。一日以窗藝示宋,宋見諸友圈讚已濃,目一過,推置案頭,不作一語。生疑其未閱,複請之,答已覽竟。生又疑其不解,宋曰:“有何難解?但不佳耳!”生曰:“一覽丹黃,何知不佳?”宋便誦其文,如夙讀者,且誦且訾。生跼蹐汗流,不言而去。移時宋去,生入,堅請王作,王拒之。生強搜得,見文多圈點,笑曰:“此大似水角子!”王故樸訥,覥然而已。次日宋至,王具以告。宋怒曰:

“我謂‘南人不複反矣’,傖楚何敢乃爾!必當有以報之!”王力陳輕薄之戒以勸之,宋深感佩。

既而場後以文示宋,宋頗相許。偶與涉曆殿閣,見一瞽僧坐廊下,設藥賣醫。宋訝曰:

“此奇人也!最能知文,不可不一請教。”因命歸寓取文。遇餘杭生,遂與俱來。王呼師而參之。僧疑其問醫者,便詰症候。王具白請教之意,僧笑曰:“是誰多口?無目何以論文?”王請以耳代目。僧曰:“三作兩千餘言,誰耐久聽!不如焚之,我視以鼻可也。”王從之。每焚一作,僧嗅而頷之曰:“君初法大家,雖未逼真,亦近似矣。我適受之以脾。”

問:“可中否?”曰:“亦中得。”餘杭生未深信,先以古大家文燒試之。僧再嗅曰:“妙哉!此文我心受之矣,非歸、胡何解辦此!”生大駭,始焚己作。僧曰:“適領一藝,未窺全豹,何忽另易一人來也?”生托言:“朋友之作,止此一首;此乃小生作也。”僧嗅其餘灰,咳逆數聲,曰:“勿再投矣!格格而不能下,強受之以膈,再焚則作惡矣。”生慚而退。

數日榜放,生竟領薦;王下第。生與王走告僧。僧歎曰:“仆雖盲於目,而不盲於鼻;簾中人並鼻盲矣。”俄餘杭生至,意氣發舒,曰:“盲和尚,汝亦啖人水角耶?今竟何如?”僧曰:“我所論者文耳,不謀與君論命。君試尋諸試官之文,各取一首焚之,我便知孰為爾師。”生與王並搜之,止得八九人。生曰:“如有舛錯,以何為罰?”僧憤曰:“剜我盲瞳去!”生焚之,每一首,都言非是;至第六篇,忽向壁大嘔,下氣如雷。眾皆粲然。

僧拭目向生曰:“此真汝師也!初不知而驟嗅之,刺於鼻,棘於腹,**所不能容,直自下部出矣!”生大怒,去,曰:“明日自見!勿悔!勿悔!”

越二二日竟不至;視之已移去矣。乃知即某門生也。宋慰王曰:“凡吾輩讀書人,不當尤人,但當克己;不尤人則德益弘,能克己則學益進。當前踧落,固是數之不偶;平心而論,文亦未便登峰,其由此砥礪,天下自有不盲之人。”王肅然起敬。又聞次年再行鄉試,遂不歸,止而受教。宋曰:“都中薪桂米珠,勿憂資斧。舍後有窖鏹,可以發用。”即示之處。王謝曰:“昔竇、範貧而能廉,今某幸能自給,敢自汙乎?”王一日醉眠,仆及庖人竊發之。王忽覺,聞舍後有聲,出窺則金堆地上。情見事露,並相懾伏。方訶責間,見有金爵,類多鐫款,審視皆大父字諱。蓋王祖曾為南部郎,入都寓此,暴病而卒,金其所遺也。

王乃喜,稱得金八百餘兩。明日告宋,且示之爵,欲與瓜分,固辭乃已。以百金往贈瞽僧,僧已去。積數月,敦習益苦。及試,宋曰:“此戰不捷,始真是命矣!”俄以犯規被黜。王尚無言,宋大哭不能止,王反慰解之。宋曰:“仆為造物所忌,困頓至於終身,今又累及良友。其命也夫!其命也夫!”王曰:“萬事固有數在。如先生乃無誌進取,非命也。”宋拭淚曰:“久欲有言,恐相驚怪。某非生人,乃飄泊之遊魂也。少負才名,不得誌於場屋。佯狂至都,冀得知我者傳諸著作。甲申之年,竟罹於難,歲歲飄蓬。幸相知愛,故極力為‘他山’之攻,生平未酬之願,實欲借良朋一快之耳。今文字之厄若此,誰複能漠然哉!”王亦感泣,問:“何淹滯?”曰:“去年上帝有命,委宣聖及閻羅王核查劫鬼,上者備諸曹任用,餘者即俾轉輪。賤名已錄,所未投到者,欲一見飛黃之快耳。今請別矣!”王問:“所考何職?”曰:“粹潼府中缺一司文郎,暫令聾僮署篆,文運所以顛倒。萬一幸得此秩,當使聖教昌明。”

明日,忻忻而至,曰:“願遂矣!宣聖命作《性道論》,視之色喜,謂可司文。閻羅穆簿,欲以‘口孽’見棄。宣聖爭之乃得就。某伏謝已,又呼近案下,囑雲:‘今以憐才,拔充清要;宜洗心供職,勿蹈前愆。’此可知冥中重德行更甚於文學也。君必修行未至,但積善勿懈可耳。”王曰:“果爾,餘杭其德行何在?”曰:“不知。要冥司賞罰,皆無少爽。即前日瞽僧亦一鬼也,是前朝名家。以生前拋棄字紙過多,罰作瞽。彼自欲醫人疾苦,以贖前愆,故托遊廛肆耳。”王命置酒,宋曰:“無須。終歲之擾,盡此一刻,再為我設水角足矣。”王悲愴不食,坐令自啖。頃刻,已過三盛,捧腹曰:“此餐可飽三日,吾以誌君德耳。向所食都在舍後,已成菌矣。藏作藥餌,可益兒慧。”王問後會,曰:“既有官責,當引嫌也。”又問:“梓潼祠中,一相酹祝,可能達否?”曰:“此都無益。九天甚遠,但潔身力行,自有地司牒報,則某必與知之。”言已,作別而沒。王視舍後,果生紫菌,采而藏之。旁有新土墳起,則水角宛然在焉。

王歸,彌自刻厲。一夜,夢宋輿蓋而至,曰:“君向以小忿誤殺一婢,削去祿籍,今篤行已折除矣。然命薄不足任仕進也。”是年捷於鄉,明年春闈又捷。遂不複仕。生二子,其一絕鈍,啖以菌,遂大慧。後以故詣金陵,遇餘杭生於旅次,極道契闊,深自降抑,然鬢毛斑矣。

異史氏曰:“餘杭生公然自詡,意其為文,未必盡無可觀;而驕詐之意態顏色,遂使人頃刻不可複忍。天人之厭棄已久,故鬼神皆玩弄之。脫能增修厥德,則簾內之‘刺鼻棘心’者,遇之正易,何所遭之僅也。”

【譯文】

山西平陽縣的王平子,進京趕考,在報國寺租房住下。寺裏早住著一位浙江餘杭縣的舉子。王生因為和這位舉子是隔壁鄰居,送了張名帖去拜訪,餘杭生竟不理睬,早晚相遇時,也很沒有禮節。王生對餘杭生的狂妄粗野很生氣,就不和他來往了。一天,有位青年到寺中遊覽。隻見這位青年白衣白帽,身材魁梧,器宇軒昂。王生走近和他搭話,這位青年言談謙和精辟,王生從內心敬佩他。接著問到他的姓氏籍貫,青年說:“家住登州,姓宋。”王生吩咐仆人設座,留宋生小坐,二人談笑風生。正好餘杭生經過這裏,二人都起身讓坐。餘杭生竟不謙讓,一屁股坐在上首,猛然問宋生:“你也是來趕考的嗎?”宋生答道:“我不是來應考的,自知才能低下,早沒心思飛黃騰達。”餘杭生又問:“你是哪省人?”宋生告訴他是山東登州人。餘杭生說:“你不求進取,足見你還有自知之明,山東、山西兩省根本沒有能通一個字的!”宋生說:“北方人‘通’的固然不多,但是不‘通’的未必是我;南方人‘通’的固然不少,但是‘通’的也未必是您。”說完就拍巴掌;王生在一旁應和,於是二人放聲大笑。餘杭生惱羞成怒,擼胳膊挽袖子,大言不慚道:“你敢跟我當場出題,比比作八股文的功夫嗎?”宋生沒拿正眼瞧他,笑眯眯地說:“有何不敢?”說完就跑回屋去取來《四書》、《五經》交給王生。王生隨手一翻,指了一句說:“就是這句‘闕黨童子將命’。”(意思是說鄉裏有個童子不知好歹要和大人們平起平坐)餘杭生站起來,要找紙筆。宋生拉住他說:“咱們口述得了。我文章的‘破題’(開頭點題)已經成了:‘於賓客來往之地,而見一無所知之人焉’。”(在賓客來來往往的地方,見到一個無知的人。)王生聽了捧腹大笑。餘杭生大怒道:“你根本不會寫文章,就會罵人,算個什麽東西?”王生竭力為他們調解,說要另選個好題。他又翻了一頁念道:“‘殷有三仁焉’”(殷紂王時有三位誌士仁人。宋生應聲朗讀起自己的文章來:三子者不同道,其趨一也。夫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三位賢人所走的道路不一樣,目標卻是一樣。什麽目標呢?就是求仁義。君子隻要求仁義這個目標相同就行了,何必一定要道路相同?)餘杭生一聽就不敢再做文章了,站起來說:這人還是有點小聰明的!說完就走了!

王生因而更加敬佩宋生,邀他到寓室作客,二人暢談多時,王生把自己的文章全都拿出來請宋生指教。宋生一目十行,過目如飛,很快就讀完了上百篇。宋生說:“看來你在寫作方麵還是下過苦功的,但你在寫文章時,不要總惦記著非考中不可,不要存那種希望僥幸考中的心理。要沒有顧慮,不存逢迎考官之心,放手去做。不然,文章就落入俗套了。”接著就對王生的文章逐一進行批評。王生非常高興,拜宋生為師,並讓廚子做了糖餡水餃招待。宋生吃了讚不絕口地說:“平生沒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請過幾天再給我做一次。”從此兩人相處更是親密融洽,宋生三五天就來一次,每次王生都用糖餃招待他。餘杭生也偶爾遇見宋生,雖然沒有怎麽深談,可是他那種目空一切的傲氣顯然是泄了不少。一天,餘杭生把自己寫的八股文拿來給宋生看。宋生見餘杭生的文章已被朋友們圈點,批讚得密密麻麻,掃了一眼就推到桌上,一言不發。餘杭生懷疑他沒讀,就再次請他讀一讀。宋生回答說已經讀完了。餘杭生又懷疑他沒有讀懂。宋生說:“有什麽難懂的?不過是寫得不怎麽樣罷了。”餘杭生說:“剛一看到圈點,怎麽就知道文章不好呢?”宋生就背誦了餘杭生的文章,好象早就讀過一樣,而且一麵背誦,一麵貶斥,餘杭生窘態畢露,渾身冒汗,一言不發地走了。又過了一會兒,宋生剛走,餘杭生又進屋,非要看看王生的文章不可。王生不給他,他就自己下手硬是給搜了出來,見文章上也有不少圈點,譏笑道:“這圈圈點點太象糖餃了!”王生本來淳仆而訥於言辭,這時隻有尷尬羞慚而已。第二天,宋生來了,王生全告訴了他。宋生氣憤地說:“我本以為這位老兄會象被諸葛亮七擒七縱的孟獲一樣不敢再生是非,可是沒想到這南蠻子竟敢如此放肆,一定得回敬他一頓!”王生力勸宋生不要冒失,宋生對他的忠厚深為欽佩。

考試之後,王生把自己應試的文章給宋生看,宋生非常讚賞。一天,二人隨便在寺內殿閣之間散步,看見一個盲僧坐在屋簷下賣藥。宋生神秘地說:“這是位奇人呀!最善於評判文章,得去請教請教他。”因而讓王生回寓所取文章。正巧遇見餘杭生,於是王生和他一同來了。王生對盲僧喊了聲“禪師”,行了拜見禮,盲僧以為他是求醫的,便問他患了什麽病。王生說要請教文章方麵的事。盲僧笑道:“是誰多嘴告訴你的?我沒有視力怎麽能評論文章呢?”王生請他以耳代目。盲僧說:“三篇文章兩千多字,誰有這麽大的耐性聽完!不如燒成灰,我用鼻子聞一聞就行了。”王生按盲僧的吩咐辦了。每燒一篇文章,盲僧嗅一嗅點頭說:“你初學大家手筆,雖然還不算維妙維肖,可也差不太多了。我正好用脾髒容受這篇文章。”王生問:“你看我能考中嗎?”盲僧說:“還是能考中的。”餘杭生不很相信盲僧的話,所以先燒了一篇古文大家的文章試試盲僧的本領。盲僧嗅了嗅說:“妙!妙!這樣的文章,我得用心髒容受了。若不是歸有光。胡友信先生那樣的手筆,怎麽能寫出這樣的佳作來?”餘杭生大為驚奇,這才燒了自己的文章。盲僧嗅了嗅說:“剛才領教了一篇大作,沒能欣賞全數的妙文,為什麽忽然又換了一個人來呀?”餘杭生撒個謊道:“剛才那是朋友的文章,就那麽一篇,這一篇才是小生作的。”盲僧嗅了嗅餘杭生文章的灰,嗆得咳嗽了好幾聲,連聲說:“千萬別再燒了,千萬別再燒了!簡直是格格不入,咽不進這股濁氣。強吸進去,隻能窩在橫膈這地方。要是再燒一篇就得吐了!”餘杭生滿臉羞慚地走了。幾天後發榜了,餘杭生竟然考中,而王生卻落榜了。宋生和王生去告訴盲僧,盲僧歎息道:“老僧我瞎眼不瞎鼻子,主考大人連鼻子都瞎了!”過了一會兒,餘杭生來到,神氣十足地問:“瞎和尚,你也吃了人家的糖餃嗎?今天到底是怎麽回事呀?”盲僧說:“我所論的是文章,不是和你論命運。請你找幾位試官的文章,各取一篇燒了,我就能知道哪位是錄取你的恩師。”餘杭生和王生一塊去尋找,隻得到八九個試官的文章。餘杭生說:“你要是猜錯了,拿什麽罰你?”盲僧氣憤地說:“把我的瞎眼珠剜去!”餘杭生就開始燒文章,一連燒了好幾篇,都說不是,等燒到第六篇,盲僧一嗅,猛然衝著牆拚命嘔吐起來,屁聲如雷。眾人都哈哈大笑。盲僧擦擦眼睛向餘杭生說:“這位肯定是你的恩師了。開始不加小心猛吸一口,這股濁氣先嗆鼻子,後辣腸胃,**也受不了,一直從肛門放出來才算消停!”餘杭生大怒而去,狠狠地威脅道:“咱們明天見,你可別後悔,別怪我不客氣!”等了三天,也沒見餘杭生來找盲僧算帳,到他寓所一瞧,人已經走了。一打聽,餘杭生的恩師果然是那位寫嗆鼻子文章的試官。

宋生於是安慰王生說:“我們讀書人不應該總埋怨人,而應當多多反省自己。不埋怨別人,道德就更加完善,學問也會更加增進。這次所受的挫折,固然是因為命運不佳,可是平心而論,文章也不算盡善盡美,從此應更加一番磨礪修煉的功夫。我相信天下還有不瞎眼的人!”王生聽了肅然起敬,他又聽說第二年還要考試,於是下定決心不回家,在京城跟著宋生學習。宋生說:“盡管京城薪桂米珠,物價昂貴,但你不用擔心盤費。你住的房子後邊埋著銀子,可以挖出來用。”他並且把埋銀子的確切地點告訴了王生。王生推辭說:“古人竇儀、範仲淹雖然貧窮,然而廉潔自守,不苟且取用不義之財,我現在生計尚可維持,怎能敢幹這種事玷汙自己呢!”王生有一天酒醉睡著了,他的仆人和廚子偷偷地把埋藏的銀子都挖了出來,王生驚醒,聽見房後有聲音,就悄悄跟了出去,一看,地上已堆滿了銀子。仆人和廚子見事情敗露,不得已招認了實情。正當王生訓斥他們的時候,忽然發現有些銀酒杯上似乎刻著些字。仔細一看都是自己祖父的名字。原來王生的祖父曾在南京六部任職,進京時也曾住在報國寺,後來暴病去世,金銀原是祖父埋下的。王生因而大喜,稱了稱足有800 多兩。第二天他把這事告訴了宋生,把銀酒杯拿給宋生看,要和宋生平分,宋生堅決拒絕才罷。王生又拿出100 兩銀子準備去酬謝盲僧,可是盲僧已經不在寺裏了。

此後的幾個月,王生學習更加刻苦。應試前,宋生說:“這一仗要是再打不贏,那就真是命定的了!”不料王生因為在考場上違反規則而被取消了考試資格。王生還沒有說什麽,宋生卻傷心得大哭不止。王生反倒來安慰他。宋生說:“我為老天爺所厭棄,一輩子不能翻身,今天又連累到好友。命啊,命啊!難道都是命定的嗎?”王生說:“世間萬事萬物,都是安排定了的。不過象先生您這樣高才竟無意於功名,卻不是命中注定的。”宋生擦著眼淚說:“有句話,早就想說,怕你聽了受驚,一直沒敢說。我本不是活人,而是一個飄泊不定的遊魂。我年輕時頗有些才名,但科場上很不順利,連連落榜,因而也就**不羈,遊**到京城,希望能找到理解我的人,把我的遭遇寫進書中傳之後世,不料甲申年竟死於闖王之亂,遊魂長年飄泊不定。幸而得到你這樣一位知音,所以想極力為你搭一個進取的階梯。我平生沒有實現的願望,本來想在好友身上實現,聊作我最大的快慰。沒想到你和我一樣,文運也是如此多災多難誰,還能無動於衷呢?”王生聽完也感動得大哭起來,他問宋生:“你為什麽還在這裏滯留不去呢?”宋生說:“去年天帝下令,委托文宣王孔子和閻王一起考核陰間的鬼魂,上等的留下由陰曹衙門任用,剩下的就讓他們轉世投生。我已被錄用,之所以還沒有到職,是為了與你分享金榜題名的快樂。今天,事已至此,請讓我向你辭行吧。”王生問:“你所考任的是什麽職務?”宋生答道:“陰司管理科舉功名的文昌帝君府缺一名司文郎,暫時讓一個耳聾的仆役代理,所以搞得文運顛倒。萬一我要得到這個職務,我一定要大加整頓,讓聖人的教誨得以發揚光大。”第二天宋生又來了,喜氣洋洋地說:“可算如願以償了!孔聖人讓我作一篇《性道論》,看後麵露笑容,說我可以當司文郎。閻王又翻檢案卷。說我有口上的罪孽,想要撤換我,孔聖人據理力爭,才使我得到這個職務。我拜謝完孔聖人,聖人又喊我到跟前,囑咐說:‘今天因為愛惜你的才幹,才提拔你擔任這個清高顯要的職務。你可得改過向上,克盡職守,不再犯從前那樣的過失了。’由此可見,就是在陰間,注重德行也比注重文才更甚啊!想必你的道德修養還沒到火候,隻管堅持不懈地積德行善就行!”王生說:“如果真是那樣,那位餘杭生的德行在何處呀?”宋生說:“這個倒不知道。不過陰曹裏賞罰嚴明,從來是沒有差錯的。就說前些時見到的那位盲僧,也是一個鬼。他本是前朝的文章名家,因為生前拋棄的字紙過多,轉世後罰作瞎子。他想用醫藥解救人們的疾苦,以贖前世的罪孽,所以才到街市上來。”王生命仆役設酒席為宋生送行,宋生說:“用不著這麽麻煩,這一年來我沒少打攪你,今天是最後一次了。你再為我做點糖餃就心滿意足了。”糖餃做好之後,王生悲傷得一點也吃不下,就讓宋生自己吃。不一會,宋生連吃了三碗,拍著肚皮說:“這頓飯可以飽三天,我是為了紀念你的友情才吃的。過去吃的那些,都在屋後頭,已經長出蘑茹來了,收藏起來做藥引子,能增加孩子的智商。”王生問:“何時再見?”宋生說:“既有官職在身,再見麵就不方便了,應該避些嫌疑才行。”王生又問:“我若到文昌廟去焚香擺供,我的禱告你能聽見嗎?”宋生說:“這都沒有什麽用處。你在人世,離九重天太遠,但隻要潔身自好,一心向善,陰曹裏必有所知,那樣我是一定能知道你的消息的。”說罷和王生告別就消失了。王生去房後一看,果然生了些紫色蘑茹,都采收起來。旁邊有一個新土堆,挖開一看,剛才宋生吃的那些糖餃都好好地放在裏邊。王生回到家裏,更加嚴謹,刻苦地學習。有天夜裏,他夢見宋生坐著官轎,張著傘蓋來了,告訴他說:“過去你曾因為生了點氣,誤殺了一個婢女,所以被陰曹勾銷了祿位。如今你一心向善,已經將功折罪。但還因為命薄福淺,不足以再在仕途上升遷。”這一年,王生果然在鄉試中告捷,考中了舉人,第二年又考中了進士,就聽從宋生指點,斷絕了做官的念頭。他生了兩個兒子,其中一個很笨,給他吃了宋生留下的蘑茹,馬上變得非常聰明。多年後,王生有事去南京,在旅途中遇見那位餘杭生。餘杭生十分熱情地和他暢談了別後的情景,變得非常謙遜,可是兩鬢已經斑白了。

異史氏說:“餘杭生公然自吹自擂,我認為他做的文章也未必就一無可讀之處,可是驕橫傲慢的神態,太讓人不能忍受了。上天人世對他這種人厭棄已久,所以連鬼神都戲耍他。如果能增加一點品德修養,則他那種令盲僧‘嗆鼻子、辣腸胃’的文章,就能得到指點修改,怎能遭到那樣少見的奚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