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慰娘

豐玉桂,聊城儒生也,貧無生業。萬曆間,歲大祲,孑然南遁。及歸,至沂而病。力疾行數裏,至城南叢葬處,益憊,因傍塚臥。忽如夢,至一村,有叟自門中出,邀生入。屋兩楹,亦殊草草。室內一女子,年十六七,儀容慧雅。叟使瀹柏枝湯,以陶器供客。因詰生裏居、年齒,既已,乃曰:“洪都姓李,平陽族。流寓此間今三十二年矣。君誌此門戶,餘家子孫如見探訪,即煩指示之。老夫不敢忘義。義女慰娘頗不醜,可配君子。三豚兒到日,即遣主盟。”生喜,拜曰:“犬馬齒二十有二,尚少良配。惠以眷好固佳;但何處得翁之家人而告訴也?”叟曰:“君但住北村中,相待月餘,自有來者,止求不憚煩耳。”生恐其言不信,要之曰:“實告翁:仆故家徒四壁,恐後日不如所望,中道之棄,人所難堪。即無姻好,亦不敢不守季路之諾,即何妨質言之也?”叟笑曰:“君欲老夫旦旦耶?我稔知君貧。此訂非專為君,慰娘孤而無倚,相托已久,不忍聽其流落,故以奉君子耳。何見疑!”即捉臂送生出,拱手合扉而去。

生覺,則身臥塚邊,日已將午。漸起,次且入村,村人見之皆驚,謂其已死道旁經日矣。頓悟叟即塚中人也,隱而不言,但求寄寓。村人恐其複死,莫敢留。村有秀才與同姓,聞之,趨詰家世,蓋生緦服叔也。喜導至家,餌治之,數日尋愈。因述所遇,叔亦驚異,遂坐待以覘其變。居無何,果有官人至村,訪父墓址,自言平陽進士李叔向。先是其父李洪都,與同鄉某甲行賈,死於沂,某因瘞諸叢葬處。既歸某亦死。是時翁三子皆幼。長伯仁,舉進士,令淮南。數遣人尋父墓,迄無知者。次仲道,舉孝廉。叔向最少,亦登第。於是親求父骨,至沂遍訪。

是日至,村人皆莫識。生乃引至墓所,指示之。叔向未敢信,生為具陳所遇,叔向奇之。審視兩墳相接,或言三年前有宦者,葬少妾於此。叔向恐誤發他塚,生遂以所臥處示之。叔向命舁材其側,始發塚。塚開,則見女屍,服妝黯敗,而粉黛如生。叔向知其誤,駭極,莫知所為。而女已頓起,四顧曰:“三哥來耶?”叔向驚,就問之,則慰娘也。乃解衣蔽覆,舁歸逆旅。急發旁塚,冀父複活。既發,則膚革猶存,撫之僵燥,悲哀不已。裝斂入村,清醮七日;女亦縗絰若女。忽告叔向曰:“曩阿翁有黃金二錠,曾分一為妾作奩。妾以孤弱無藏所,僅以絲線縶腰,而未將去,兄得之否?”叔向不知,乃使生反求諸壙,果得之,一如女言。叔向仍以線誌者分贈慰娘。暇乃審其家世。

先是,女父薛寅侯無子,止生慰娘,甚鍾愛之。一日女自金陵舅氏歸,將媼問渡。操舟者乃金陵媒也。適有宦者任滿赴都,遣覓美妾,凡曆數家,無當意者,將為扁舟詣廣陵。忽遇女,隱生詭謀,急招附渡。媼素識之,遂與共濟。中途投毒食中,女嫗皆迷。推嫗墮江,載女而返,以重金賣諸宦者。入門嫡始知,怒甚。女又惘然,莫知為禮,遂撻楚而囚禁之。

北渡三日,女方醒。婢言始末,女大泣。一夜宿於沂,自經死,乃瘞諸亂塚中。女在墓,為群鬼所淩,李翁時嗬護之,女乃父事翁。翁曰:“汝命合不死,當為擇一快婿。”前生既見而出,反謂女曰:“此生品誼可托。待汝三兄至,為汝主婚。”一日曰:“汝可歸候,汝三兄將來矣。”蓋即發墓之日也。女於喪次,為叔向緬述之。

叔向歎息良久,乃以慰娘為妹,俾從李姓。略買衣妝,遣歸生,且曰:“資斧無多,不能為妹子辦妝。意將偕歸,以慰母心,何如?”女亦欣然。於是夫妻從叔向,輦柩並發。及歸,母詰得其故,愛逾所生,館諸別院。喪次,女哀悼過於兒孫。母益憐之,不令東歸,囑諸子為之買宅。

適有馮氏賣宅,直六百金,倉猝未能取盈,暫收契券,約日交兌。及期馮早至,適女亦從別院入省母,突見之,絕似當年操舟人,馮見亦驚。女趨過之。兩兄亦以母小恙,俱集母所。女問:“廳前跮踱者為誰?”仲道曰:“此必前日賣宅者也。”即起欲出。女止之,告以所疑,使詰難之。仲道諾而出,則馮已去,而巷南塾師薛先生在焉。因問:“何來?”

曰:“昨夕馮某浼早登堂,一署券保。適途遇之,雲偶有所忘,暫歸便返,使仆坐以待之。”少間,生及叔向皆至,遂相攀談。慰娘以馮故,潛來屏後窺客,細視之,則其父也。

突出,持抱大哭。翁驚涕曰:“吾兒何來!”眾始知薛即寅侯也。仲道雖與街頭常遇,初未悉其名字。至是共喜,為述前因,設酒相慶。因留信宿,自道行蹤。蓋失女後,妻以悲死,鰥居無依,故遊學至此也。生約買宅後,迎與同居。翁次日往探,馮則舉家遁去,乃知殺媼賣女者即其人也。馮初至平陽,貿易成家;比年賭博,日就消乏,故貨居宅,賣女之資,亦瀕盡矣。慰娘得所,亦不甚仇之,但擇日徙居,更不追其所往。李母饋遺不絕,一切日用皆供給之。生遂家於平陽,但歸試甚苦。幸於是科得舉孝廉。

慰娘富貴,每念媼為己死,思報其子。媼夫姓殷,一子名富,好博,貧無立錐。一日博局爭注,毆殺人命,亡歸平陽,遠投慰娘。生遂留之門下。研詰所殺姓名,蓋即操舟馮某也。駭歎久之,因為道破,乃知馮即殺母仇人也。益喜,遂役生家。薛寅侯就養於婿,婿為買婦,生子女各一焉。

【譯文】

豐玉桂,聊城縣的書生,家境貧寨。沒有謀生的事業。萬曆年間,大鬧災年,他便隻身南逃。回來的時候,走,走到蘄州就病倒了。他強撐著病體,走了幾裏路。來到城南的亂草叢裏,越發得精神疲憊了,就躺在了墳崗上。忽然好像是夢幻似的,到達了一個村莊,從門裏麵來了一個老頭,叫他進去。院子裏隻有兩套房子,也蓋得馬馬虎虎的。屋子裏有一位少女,大約二十六歲,儀態秀美。老頭叫她去燒火,泡茶給書生喝。接著他問了書生的家鄉住所和年歲。說完他就自我介紹說:“我名字叫做李洪都,家住河南平陽府,流落到這裏已經三十三年了。請你記住這個門戶,我家子孫如果有來查訪我的下落,麻煩你告訴他們我的住址。老夫不會忘記你的恩德的。她是我的幹女兒叫做薛慰娘,很漂亮,可以給你做婚配。我三兒子到這裏的時候就給你們主婚”豐玉桂很高興,拱手還禮說:“晚生今年二十二歲,還沒有婚配。您你恩賜這麽一位好姑娘,固然很好。但是什麽地方才能找到您老的親人呢?”老頭說:“你隻需住在北村裏,等一個來月,自然就會有來人相問,隻求你不嫌棄麻煩告訴他就可以了。”豐玉桂怕他言而無信,就進一步說:“實話告訴您老人家,我原本家徒四壁,恐怕日後不能如您所願,半道裏把我給拋棄了,那樣的人生是很難忍受的。即使是不結交姻親,我也不敢不信守承諾,您說句真話又有何妨呢?”老人家笑著說:“你想叫我發誓嗎?我知道你家很窮,這次訂婚不是專門為你,而是我家姑娘孤苦伶仃的,倚靠我已經很久了。我實在是不忍心看她漂泊,所以把她托付給你,你又何必起疑心呢?”說完就抓住他的受,把他送出來了,拱手送別以後,關門回去了。他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墓地上,太陽已經到中午了。他恍然大悟,老頭原來是墓地的人。他隱秘著沒有說出來,隻求盡快找一個地方住下來。村民們怕他再死,誰也不敢收留。村裏有一個和他同姓的秀才把他領到家裏,聽到他的消息後,就去盤問他。書生把夢裏的情景告訴了秀才,原來正是秀才的遠方叔叔。叔叔很高興,把他領到家裏麵,給他好吃的,就去給他治病,過了幾天就好了。叔叔覺得很驚訝,就靜觀其變。過了不久,果然有一位官員來到村莊,尋訪他父親的墳墓。他自己說是平陽府的進士,名叫叔向。

在很早以前他父親李洪都,和同鄉某甲出門做買賣,死在了蘄州,某甲就把他埋在了亂草堆裏。某甲回到家中後也死了。當時李洪都的三個兒子都很年幼。大兒子李伯仁考中了進士,在淮南做官。幾次派人來尋找父親的墳墓,始終沒有知情人。二兒子李仲道考中了舉人。李叔向也進士及第。於是就親自出來找父親的屍骨。來到沂州,專門到了亂葬崗,村民都不認識哪個墳丘是他父親的。豐玉桂把他領到一個墳墓,指出就是這。李叔向不相信,他就講了夢裏的遭遇。叔向感到很奇怪,仔細一看看,兩座墳墓緊緊挨在一起,有人說三年前有個當官的把年輕的小妾葬在這裏。叔向害怕錯挖了別人家的墳墓,豐玉桂就將那天他躺倒的地方。李叔向帶人抬來一口棺材;放在墓丘旁邊。這才挖墳,打開墓丘卻看見一具女屍,服裝已經暗淡,但是漂亮的容顏卻跟活人一樣。叔向知道挖錯了,嚇得要死,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少女卻突然坐起來,環顧四周說:“三哥來了嗎?”李叔向很驚訝,問她為何叫他三哥,她說她是薛慰娘。

李權向脫下外衣,替他遮蓋身子,命人將她抬進旅店,急忙挖掘旁邊的墳墓,希望父親能夠複活。出來一看,皮膚猶存,用手一摸,已經僵硬幹燥,悲咽了很長時間。穿好葬衣,放進棺材,作了七天道場。慰娘也披麻載孝,如同親生女。她忽然告訴李叔向:“父親從前有兩錠黃金,曾分給我一錠做嫁妝。我是單身無靠的弱寺子,沒有地方儲藏,隻用絲線係在腰間,我沒拿掉,哥哥拿到了嗎?”李叔向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就讓奉玉桂返回墓穴去尋找。果然找到了,和慰娘說的一樣。李叔向仍把用絲線係過的那一錠,送給慰娘。無事的時候,他就詢問慰娘的家世。

多年以前,慰娘的父薛寅侯沒有兒子,隻生慰娘一個女兒。特別疼愛。一天。慰娘從南京的舅舅家裏回來,讓老女仆去雇船。駕船之人竟是南京一個保媒拉纖的家秋。當時恰巧有個當官的,在南京服滿外任,要曰京都,批派船家給他找個漂亮的小妾。船家給他找了好幾家,沒有中意的。船家想要駕駛一葉小舟,前往廣陵。忽然遇上了薛慰娘,他就暗施詭計,當做捎腳,連忙招呼她們上船起航。一老女仆從前認識他,就和他同舟共渡。船到中途,在飯菜裏下了毒藥,慰娘和老女仆都昏迷了。他把老女仆推進江中,載著慰娘返回南京,高價賣給了那個當官的。慰娘進了門,大老婆才知道,勃然大怒。慰娘又喪魂落魄。知按照禮節拜見大老婆,就被痛打一頓,然後囚禁起來。乘船北渡了三天,她才蘇醒過來。丫鬟向她講了始末緣由,她大哭一場。一天夜裏。住在沂州,她懸梁自盡,被埋在亂葬崗。她在墳墓裏被群鬼欺淩,李洪都老丈兒常常嗬斥群鬼而保護她,她就把李洪都看做父親。李洪都說:“你命不該絕,應該選擇一個稱心的女婿。”前幾天,他把見到的玉桂送走了後,回來對她說:“這位秀才品德好,情義重,可以托靠你的終身。等你三哥來到此地,給你主婚”有一天,對她說你回去等著吧,你三哥就要來了。說這話就是挖掘墳墓那個天。

慰娘在服喪期間,把這些遭遇細細告訴了叔向。叔向歎息了很長時間,就把她當成妹妹,讓她姓李。買了一點衣物,就送給豐玉桂,並說:“我帶來的盤纏不多了,不能給妹妹置辦嫁妝。希望和你們一同歸家。以慰老母之心,怎麽樣?”慰娘點頭從命,夫妻二人就跟隨李叔向車馬靈柩十起動身。到家以後,母親問清慰娘的始末緣由,疼愛超過親生女兒,讓他夫婦住在另外一個院子裏。在治喪期間,聲音悲痛表悼,勝過兒孫。母親更加憐愛她。不讓她回歸山裏,囑托三個兒子給他買房子。憐巧馮家賣房子,房價六百金。倉促之間拿不出那翠多錢,暫時收下房契:約定一個日斯交錢。約定那一天,姓馮的很早就來了,偏巧慰娘也也從另外一個院子裏到此看望她母親。她冷眼看見姓馮的,很像當年那個駕船人。姓馮的看見她,也吃了大驚,慰娘急忙走過去了。因為母親有點小病,兩個哥哥也在母親房子裏。慰娘問道,“前廳那個踱來踱去的人是誰?”廠李仲道說:“我幾乎忘了,想必是前天賣房子的那個人。”說完就站起來,要往外走。慰娘拉住他;把心裏的懷疑告訴他,讓他去審問。李仲道點頭答應。一離開母親,到了前廳,姓馮的已經走了,隻有小巷南頭的私墊老師薛先生坐在前廳裏。李仲道問他:“先生有事嗎?”先生說:“昨晚兒馮某人請我今天早晨到貴府來,給簽署房契做保,剛才在街上見到他,他說忘了件東西,回去一會兒就回來,讓我坐在這裏等著他。”隔不多時,豐玉桂和奉叔向都來了,就攀談起來。慰娘因為懷疑馮某人就是當年的駕船人,悄悄來到屏風後麵偷看客人。仔細一看,薛老師竟然是她父親。她突然從屏風後麵跑來一看,抱住父親就痛哭起來。老頭兒吃了一驚,流著眼淚問道:“我兒從哪裏來的?”人家這才知道薛老師就是薛寅侯。李仲道時常在街頭和他相遇,始終不知他的名字。到此大家都很高興;為了陳敘過去的亨情,撂酒慶賀。留下來住了兩夜,由他自己敘說這些年的行蹤。

薛寅侯丟失女兒以後,妻子悲痛而死,他光棍兒一人,無依無靠,遊學遊到這裏。豐玉桂和他約定,買到房子以後,把他接來同居。第二天,薜寅侯前去探訪姓馮的,姓馮的已經全家逃走了,這才知道害死仆婦、賣掉慰娘的,就是這個姓馮的。他當初到平陽府做買做賣,娶妻成家。年年賭博,財產白漸消失,生活困乏。所以才賣了住宅,當年的賣女錢,也快花光了。慰娘得到房子,也就不太仇恨他,隻是選擇吉日良辰,搬了過去李家母親不斷給她送東西,日常需要的一切用品,全都供給他。豐玉桂於是就定居在平陽府,但是每年都要由到腳城去參加秀才考試,來往奔波很艱苦。幸好這年考中了舉人,再不用奔波了。慰娘富貴了,時常想念已經去世的老女仆,擔要報答她的兒子。老女仆的丈夫姓殷,有個兒子名叫殷富,好賭博,貧無立錐之地。在賭博場上爭賭注,鬧出人命,逃到平陽府;到遠方投奔慰娘,豐玉桂就把他留在門下。查問他打死那個人的單名,原來就是駕船的馮某人。驚訝歎息了很久,就向他說破了當年的慘案,他才和道姓馮的就是殺母的仇人殷富更加高興了,就給豐家作了仆人。薛寅侯由姑爺贍養著,姑爺給他買了妻子,生了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