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星從小到大見過很多種目光,嫉妒的、貪婪的、討好的、算計的……

但那些目光都很含蓄,小心隱藏著自己的想法,他還從沒見過這種,壞得毫無遮攔的。

而且變臉也太快了,剛才還恨不得衝上來咬他幾口,現在……也想咬,從他身上撕下一塊血肉的那種咬。

安星慢吞吞站直身體,朝寧榮身後蹭,讓男生高大的身軀遮一遮自己。

寧大伯與劉芸此時的心情別提有多複雜,臉上興奮與後悔交織著,最終扭曲成貪婪。

寧家並不富裕,當初兩位老人去世,手裏隻有攢的一些錢,和一套老房子。寧大伯是長子,有單位分房,便要的錢,老破小房子給了老二寧景澤。

而這麽多年,老二家兩個文人,也都隻是窮教書的,根本沒混出什麽名堂。相比較而言,倒是寧大伯家日子過得更好點,甚至還盤算著讓兒子出國。

寧大伯對弟弟本就不算很有感情,見弟弟家的兒子——也就是寧榮——從小學業優秀,高考居然還考進了S大,他自己的兒子卻隻考了個二本,心裏就更不得勁兒了。

於是,等弟弟弟媳意外去世,得知寧榮居然不是他們寧家的人,再聽說寧家那個老破小區要拆遷,能拿一大筆拆遷款,他頓時心動了。

反正寧榮不是他們家的孩子,他隻要把借口找得漂亮點,把房子拿過來就是了。

就算他找的借口不怎麽樣……那又怎樣?寧榮一個學生不頂事,寧家也沒有旁人了。

寧榮考上S大又怎樣,他兒子將來可是要出國留學的,回來肯定比寧榮有出息!

劉芸就更不用說了,既不喜歡顧嵐這個妯娌,也不喜歡寧榮這個比自家兒子學習好的侄子。等寧大伯提出要拿走寧家的老房子,她簡直是雙手讚成。

前幾次去找寧榮要房子,都出了這樣那樣的問題,劉芸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這次來陵園,就是她出的主意。

寧榮這小子重情,他們都是知道的。葬禮那天他們倆都來過,當時還奇怪這供桌下怎麽還設置個暗格,問寧榮,他也不說。這次來陵園,他們其實也是碰運氣。

反正這裏沒監控,把暗格砸了,裏麵的東西掏出來,不就知道是什麽了?如果寧榮把房產證藏在這裏,那不是更好!

他們還專門挑了工作日的中午跑來,就是想著這個時間段肯定不會有人來,哪想直接撞上寧榮。

但現在,兩人壓根顧不上懊惱於計劃失敗,所有心思都放在另一件事上——這個金尊玉貴、有錢人家長大的小少爺,居然才是老二夫妻的孩子?

而寧榮,竟然是那兩個有錢人的孩子?!

少年站在不遠處,上身穿著印花的T恤,下身是牛仔中褲,都看不出牌子,但麵料不錯。寧大伯唯一能認出的,是少年腳上踩著的運動鞋。

他兒子曾經也想買,但這雙鞋的價格頂他半年的工資。且寧大伯知道,就算自己給兒子買了,也決不允許兒子穿著那雙鞋跑來陵園,踩一腳的晦氣!

可這小少爺,卻穿著昂貴的運動鞋,毫不在意地進入陵園!

劉芸仔細打量安星的臉,總算看出來一點,這少年有一雙和弟媳一樣的杏眼,眸色也很淺,臉型和唇形則很像寧家老二。

所以,他們寧家的孩子,和有錢人家的少爺抱錯了?如今這位小少爺,才是寧家人?!

安星躲在寧榮旁邊,看著那兩人從貪婪渴望,扭曲成後悔懊惱,最後努力在臉上擠出了和善。中年女人更厲害,竟然硬生生擠出幾滴眼淚來。

“侄子啊!終於讓我們找到你了!你爸媽——苦——啊!!”

安星:……

不是吧不是吧,這兩個人轉變如此之快嗎?這都能張嘴叫他“侄子”?!

少年詭異的目光就像是巴掌,火辣辣地抽在劉芸的臉上,抽得她麵色漲紅。

她也知道自己這個樣子丟人,她才罵過安星多管閑事,沒想到安星竟然是二弟的孩子,比誰都有資格管今天的事。

但比起對方能帶來的巨大利益,這點丟臉又算得上什麽呢?劉芸厚著臉皮,隻當沒看見少年震驚的神情,朝前走了幾步。

“好侄子啊,幸好找到你了!自從知道你爸媽當年抱錯了,我和你大伯心裏這煎熬的啊……”

沈櫻聽不下去了,在兒子們身後幽幽道:

“煎熬嗎?可你們搶房子的時候很有精神啊!”

劉芸一卡,裝作沒有聽見,繼續嚎。

“老天有眼啊,竟然能讓我們找到你,總算是對弟弟弟妹有了交代……”

安昭明也一臉冷漠。

“但你們上次推星星掉池子裏,還汙蔑是他在碰瓷。”

劉芸:……

見老婆平時最拿手的苦惱和胡攪蠻纏居然不頂用,寧大伯也急了,大步上前,搓著手想和安星套近乎。

“哎呀星星啊,你居然是咱們寧家人,那什麽時候回寧家啊?”

這少年一看就是被有錢人嬌養長大,好騙得很!寧大伯就喜歡殺熟!

雖然從前他們與侄子有誤會,但他們可是骨血相連的、世間僅剩的親人啊!

安星可算看出來這倆人想幹啥了,連忙捂住胸口,抓著寧榮的衣服,就朝安昭明懷裏倒。

少年淺咖色的眸子裏盈著濕漉漉的水汽,可憐兮兮。

“媽媽,我頭疼!”

寧榮把安星朝安昭明懷裏一推,轉身擋在了寧大伯和劉芸麵前。劉芸習慣性地伸出手,就想把寧榮用力推開,然後猛地僵住了。

高大成熟的中年男人,和雖然帶著稚氣、卻氣勢森然的年輕男人,如同凶獸一般盯住了她。

“大伯母,星星不舒服。”

寧榮嘴裏叫著“大伯母”,這一次眼中再沒有絲毫波動,隻有警惕和漠然。

“你們今天專門跑來給爸媽掃墓,現在很累了,該回去休息了。至於星星和你們見麵認識,還是改天再說,你們覺得呢?”

“什麽改天?!我們……唔!”

寧大伯還想說什麽,被猛然回神的劉芸捂住了嘴。中年女人忌憚地看了寧榮一眼,再看少年倒在他父親懷裏裝暈,勉強做出和善的樣子,朝安星笑。

“星星是吧,哎這名字真好聽,你爸媽肯定會喜歡的。既然星星今天不舒服,那咱們改天再聊,啊!”

“我和你大伯父的手機號,榮榮那裏都有,你想我們了就打電話!家裏還有好多你爸媽的照片啥的,到時候大伯母給你送過去!”

“那大伯和大伯母這次就先走了啊!”

說罷,劉芸扯著寧大伯走了,直到出了陵園才放開。

“你幹什麽不讓我說話!”寧大伯生氣道。

“說什麽,說了也在寧榮那小子麵前討不了好!你別忘了,咱倆可是來撬鎖的!”

要不是沒有證據,寧榮那小白眼狼,肯定要報警。

寧大伯火燎了一般:“可咱們親侄子在那,他肯定很有錢……”

劉芸打斷丈夫:“現在那小子明顯信任寧榮,咱們說啥都沒用,他肯定覺得咱們和寧榮搶房子,不是好人。”

寧大伯頓時緊張起來:“那怎麽辦?這可不行,沒那房子,涵涵怎麽出國啊!”

“你是不是傻,現在還想著房子幹什麽!”

劉芸很有把握的樣子。

“咱們現在最重要的,是和那小子搞好關係。有錢人認識的大人物多,把那小子哄好了,咱們以後想要什麽,還用操心沒有嗎?”

寧大伯遲疑:“那小子能聽咱的?”

“有錢人家可複雜著呢,寧榮也不是個簡單的,他一個小孩子肯定撐不住。”

劉芸的眼裏滿是算計。

“寧榮回去,他倆肯定要搶那家的錢。到了那個時候,咱們去跟侄子說,幫他把錢……”

後麵的話劉芸壓低了聲音,寧大伯聽著,放心地笑了。

*

陵園裏,見那兩人走遠了,安星也不裝暈了,湊過去小心翼翼地扒拉寧榮。

“你、你沒事吧?”他笨拙地安慰,“咱們快去看看,爸爸媽媽的墓有沒有被他們破壞吧?”

寧榮回過神,垂眼看看一臉擔心的小少年,應了一聲,朝墓碑走去。

寧景澤和顧嵐是見義勇為,學校、被救的孩子、支教的村裏以及政府都出了錢,兩人的位置雖然有些偏,但墓碑並不寒磣。

並立的兩塊墓碑古樸大方,上麵刻著碑文,嵌著兩人的照片。墓碑前的供桌很大,供桌下藏著個抽屜狀的暗格。

安星湊過去,就見那暗格上有一點被撬的痕跡,但並不明顯。他鬆了一口氣,連忙安慰寧榮。

“幸好咱們今天來得巧,他們還沒能破壞這裏呢!”

寧榮點了點頭。他不敢想象,若不是剛巧他們今天來了,要是讓那兩人得逞,被他們破壞了爸媽的墓……他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事來。

安星猶豫一下,小聲問:

“爸爸媽媽的遺物是什麽呀?……我能知道嗎?”

男生臉上的神情緩和些許,點了點頭:“當然。”

安昭明與沈櫻走過來,安靜地擺放燭台與鮮花,然後站在兩個孩子身後。

寧榮身材高大,四肢修長,小臂到手腕有好看的肌肉線條,手腕上帶著一串青綠色的菩提。之前安星還好奇過,此時就見男生擼下來菩提串,用串上一個精致好看的鑰匙,打開暗格。

安星:……

安星誠懇發問:“這樣不會不小心丟掉嗎?”

寧榮:“誰會偷手串嗎?”

那倒也是,安星不說話了。

暗格打開,裏麵放著一個扁平的木盒。寧榮把盒子拿出來打開,安星湊過去。

盒子裏依次排列著九隻戒指,前麵四對帶著時間的痕跡,最後一隻很新。

“這……”安星有點驚訝。

“爸媽的婚戒。”

寧榮摸了一下盒子,輕聲道。

“他們每隔五年,會買一對新的戒指,今年還沒來得及買……我給他們買了一個。”

最早的一對兒是普通的銀戒,那時兩人都沒多少錢。後來教師的待遇稍微好些,但有了寧榮,他們把錢都花在孩子身上,手頭也不寬裕。

即便如此,他們每五年都會買一對戒指,給對方戴上。

盒子裏有金戒、鉑金的,最新的一隻,是很好看的鑽戒。隻有一隻,但男女皆可。

寧榮發了會兒呆,一回頭,就見安星和沈櫻一個蹲著一個站著,倆人都眼淚汪汪的。偏偏他們還都是和母親顧嵐一樣的杏眼,看得人心裏發軟。

他無奈地笑了,安慰地摸了把少年的小卷毛,安昭明則把女人攬住。

安星吸了吸鼻子:“不要把戒指留在這裏了,帶回家吧。”

“這裏孤零零的。”

寧榮也覺得自己當初把婚戒放進來的行為有點傻,點頭應了,拿著木盒,也沒鎖暗格。

反正是空的,省了那兩人沒事幹跑來當賊。

安星和寧榮燒了兩份鑒定報告,又說了一會兒話,才熄滅蠟燭。

一家人離開陵園,沈櫻看著兒子抱著木盒,忍不住開口。

“榮榮啊,你今晚和我們回去吧?你的房間還沒收拾好,但你可以和星星睡呀。你一個人回去,家裏沒人照顧你……”

安星也用力點頭:“是啊是啊,家裏有好吃的,晚上咱倆睡!”

寧榮搖了搖頭。

“算了,過兩天吧。”

男生臉上沒什麽表情,眼底鬱鬱。本想跟著勸兩句的安昭明一看,就知道勸不動——和他心情糟糕的時候一模一樣,誰的話都聽不進去,隻想一個人待著。

安昭明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沈櫻歎了口氣,不說話了。

安星在旁邊看看寧榮,又看看發愁歎氣的沈櫻,想到了絕妙的主意。

當晚,安昭明和沈櫻躲起來歎氣時,安星收拾出來一個小包袱,溜出家門,讓李叔把自己送去寧榮家,大大方方去敲門。

等寧榮開門時,安星已經把表情調整好,淺咖色的杏眼小心翼翼看過去,濕漉漉的。

“我沒錢了,住不起酒店,你爸媽給的零花錢我全都還回去了。”

“既然咱倆抱錯,那應該我住在這裏,你回去了吧?”

寧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