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芝訂婚和有翼革命兩件事在午飯前後已經傳遍了全村。聽到了這兩條消息不得不關心的是袁天成家。

天成老漢這天午上,正和他的十三歲孩子在場上打他的最泄氣的三畝晚熟穀子。說起這三畝穀子來真惹他生氣:擔了個“兩大份”的聲名,自留地留得多了,搶種時候一個人忙不過來,種這三畝穀子的時候,地就有點幹了,勉強種上,出來的苗兒還不到三分之一;下了第二場雨又種了一次,也沒有把前一次的苗兒完全闖死,大的大、小的小,亂留了一地;到了秋天,大的早熟了,已經被麻雀吃完了,小的還青,直到別人收玉蜀黍的時候才割回來,估計產量要減少一半。他正在場上挽著驢韁繩一邊碾著一邊歎氣,聽見別的場上正打著豆子的人們傳說著玉生和靈芝訂婚的事,傳說著有翼不願和小俊訂婚的事,更叫他氣上加氣。他恨能不夠——恨她不該出主意留那麽多自留地,恨她不參加勞動讓自己一個人當老牛,恨她挑撥小俊和玉生離婚,恨她和常有理包辦兒女婚姻最後弄得大家丟人。他一邊恨著能不夠,一邊已經把穀子碾下來,沒有人幫忙的問題又擺在他眼前。孩子卸著牲口,他眼望著天想人,想了一陣便向孩子說:“你送了牲口到滿喜家去一趟。你就說‘滿喜哥!我爹說你要是有工夫的話,請你幫他打一打場好不好?’不論他答應不答應,你都快一點回來——要不行我好另想別人。”

孩子去後,天成老漢一個人用杈子挑著泄氣的帶稈穀草,等候著孩子請人的消息。一會,幸而滿喜扛著一柄桑杈跟著孩子來幫忙。

他們挑了草,攢起堆來正要揚的時候,能不夠唧唧喳喳跑到場上來。能不夠奪住袁天成手裏的木鍁說:“放下!你先給我說說你為什麽敗壞我的名聲?”袁天成說:“我又犯了罪了嗎?”

靈芝、玉生和有翼的兩條新聞在場上傳著的時候,同樣也在街道上傳著。能不夠聽說有翼把她和常有理給包下的婚姻推翻了,急得她像熱鍋上的螞蟻,想去找常有理又怕挨有翼的碰,裏一趟外一趟幹跑沒辦法。她走到街道上,大小人見了她都要特別看她一眼,正談得熱鬧的人一看見她就都把話收住,弄得她既不得不打聽,又不便去打聽,隻好關住大門聽門外傳來一言半語的沒頭沒尾評論——“……能不夠這一下可摔得不輕……”“……靈芝都看得起玉生,小俊看不起……”“……小俊的眼圈子大……”“……一頭抹了,一頭脫了——玉生也另有對象了,有翼也不要她了……”“……就不該先受人家的禮物!看她怎麽退……”“……天成老漢在大會上說得對,事情都壞在能不夠身上……”——能不夠聽到每一條評論,都想馬上出來和評論的人對罵一場,不過她知道自己沒理,跟誰罵也罵不贏,所以隻好都想一想算拉倒,隻有聽到最後的一條覺著抓住了勝利的機會——天成是自己罵熟了的,罵他一頓就可以把所有的氣都出了。本來這一條也不是最後的,隻是再以後的她沒有聽,隻聽到這裏便壯著膽子衝出了大門。至於這位評論家說袁天成在大會上怎樣怎樣,還指的是十號那一天袁天成在大會上作的檢討——這事在三裏灣雖然早為人所共知,可是誰見了能不夠也沒有談過,所以在能不夠聽起來還是新聞。

能不夠跑到場上奪住袁天成手裏的木鍁,問他為什麽敗壞自己的名聲,問得袁天成莫名其妙。要在平日,袁天成隻好低下頭不吭聲,讓她一個人罵得沒有勁了自動走開,然後再繼續做自己的活,不過這一次恰碰上天成老漢也悶著一肚子氣,所以冷冷地反問了她一句:“我又犯了什麽罪了嗎?”能不夠說:“你還要問我?你做的事你知道!快給我說!”天成老漢奪過木鍁來推她說:“走開走開!我真要犯了罪,你先到法院去告我!不要來這裏麻煩!我心裏夠煩的了!”能不夠想:“咦!這老頭兒今天怎麽大模大樣和我頂起嘴來了?這還了得?”她第二次又奪住木鍁把子說:“嫌麻煩你就不要敗壞別人的名聲!我也找不著法院!我就非叫你說清楚不行!”袁天成把木鍁讓給她說:“給你!我早就不想做了!我這個老長工也當到頭了!”滿喜勸他們說:“算了算了!嬸嬸回去吧!閑話是閑了時候說的,現在先做活!”袁天成說:“不行!滿喜你也請回去歇歇吧!活兒我不做了!三顆糧食,收不收有什麽關係?”能不夠說:“活該!誰不叫你多打些?把地種荒了也是我的事?收不收我不管!隻要你餓不著我娘兒們,哪怕你把它一齊扔了哩!”袁天成說:“你做錯夢了!我的長工當到頭了!這幾天也有分家的,也有離婚的,咱們也去湊個熱鬧!我看你以後餓了肚找誰去!”說著連頭也不回出了場望著旗杆院走去。能不夠說:“不論你想幹什麽,都得先把我娘兒們安插個地方!”說著也隨後趕去。袁天成回頭看了看說:“就是給你找地方去的!你來了也好,省得一會派人叫你!”

袁天成敢和能不夠這樣說話,在三裏灣還是新聞,在場上做活的人們,都停了工就地站著看他們,可是沒有一個人跑去勸架,都想讓能不夠去受一次訓。

滿喜就在他們場上幫忙,覺著不去勸一下太不好看,隻得假意隨後趕去。

調皮的袁小旦又說:“天成老漢也革了命了。”

袁天成走得快,能不夠追得快,滿喜在後邊喊得快。滿喜喊:“快回來吧!不要鬧了!老兩口子吵個嘴算不了什麽!……”不過腿上不加勁,故意裝作趕不上。他看到袁天成進了旗杆院,準備等能不夠也進去的時候背地裏給她鼓兩下掌,可惜能不夠沒有走到旗杆院門口,就坐到路旁邊的一塊石頭上了。滿喜想:“你怎麽不加油呢?”

能不夠鬧氣有鍛煉:你不要看她有時候好像已經不顧生死了,實際上她的頭腦還很清楚,能考慮到當前的形勢是否對自己有利。這次她一方麵追著袁天成,一方麵想到以下的幾個條件:第一,自己的名聲自己知道;第二,有翼的革命又給自己的臉上塗了一層石灰;第三,和老天成說話的理論根據,拿到旗杆院去站不住。她想到了這些條件,早已想退兵了,可是老天成不退,由不了她。她一路上回頭偷看了滿喜好幾次,見滿喜隻嚷嚷不快跑,暗罵滿喜不熱心。她見老天成進了旗杆院,覺著大勢已去,隻剩下一線希望就是自己不要進去讓滿喜追進去把老天成勸回來,所以才坐到路旁的石頭上。滿喜這個調皮鬼似乎猜透了能不夠的心事。他不再去追袁天成,卻反拉住能不夠的胳膊說:“嬸嬸!拉倒吧!回去吧!叔叔是個老實人,不要再跟他鬧了!”拉住了被告讓原告去告狀,和抱住一個人讓另一個人放手打是一個樣,能不夠越覺著不妙了。她恨透了滿喜,可是在眼前看來還隻能依靠這位自己覺得不太可靠的人幫幫忙。她向滿喜說了老實的了。她低聲說:“你不用拉我,先到旗杆院拉你叔叔去!”滿喜笑著丟了手,往旗杆院去。

袁天成走進旗杆院前院,見北房閉著門,裏邊卻有人說話。他推門進去,看見黨、團支委,正、副社長全都在場。金生見他來勢很猛,問他什麽事,他說:“我要和能不夠離婚!請調解委員會給我寫個證明信!”金生笑了笑說:“好吧!待一會讓永清叔給你們調解調解!你且回去吧!現在這裏正開著個很重要的會議!等這裏完了再說吧!”“不能分出個人來嗎?”“不能!這次會議太重要了!”袁天成聽金生這麽說,也隻好走出來。他返到院裏,正碰上滿喜走進去。

滿喜說:“叔叔!不要鬧了!嬸嬸說她願意拉倒!”袁天成說:“不行!她願意也不行了!這次總得弄個徹底!等這裏的會開完了,馬上就要談我們的事!”說著就往外走。

滿喜總算個好心腸的人。他平常不讚成能不夠,隻想讓她吃點虧,這次能不夠自動讓步了,他就又誠心誠意幫著她了事。他跟在袁天成後邊勸袁天成私下了一了拉倒,不要再到調解委員會去。他們一出旗杆院大門,能不夠看見他們就放了心,沒有等他們走到跟前自己便息了旗鼓低著頭走回家去。滿喜勸天成丟過手仍然去打場,天成說:“不不不!你請回去吧!場不打了!這次要拉倒了,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哩!”說著也往自己家裏走。滿喜見勸不下他,也跟著他到他家裏去。

小俊自從她媽走出去之後,對外邊傳來的消息也放心不下,也學了她媽的辦法關起大門來躲在門裏聽流言,直到她媽回來叫門她才把門開開。門開了,滿喜和天成也正趕到。

滿喜看見小俊的眼圈子有點紅,順便問了一聲“二嫂你怎麽……”,不過話一出口就想到叫得不對,同時發現小俊的臉一下子就紅到脖子根,才趕緊改口說:“對不起,我怎麽又亂叫起來了!”小俊沒有回話,低下頭去。滿喜不好意思再看她的神色,似乎看見滴下幾點淚去。

能不夠什麽也沒有說,走進去了。袁天成什麽也沒有說,也走進去了。滿喜再沒有說什麽,也走進去了。小俊覺著奇怪:“爹不是打場去了嗎?怎麽空手回來了?媽向來是不參加打場的,怎麽跟爹相跟著回來?要說他們吵過架吧,媽的臉上怎麽沒有一點殺氣?滿喜一臉正經的樣子跟著他們,又是來幹什麽?”她正東猜西猜摸不著頭腦,恰好碰上她十三歲的弟弟也揉著眼睛趕回來。她拉住弟弟問了半天,才大體問明了她爹媽在場上發生的事故——至於到旗杆院去的一段,連她弟弟也不清楚了。

問明了這段情況,她拉著弟弟哭起來。她媽出去以後,她躲在門裏聽到的評論,大體上和她媽聽到的差不多,特別刺到她的痛處的,是“一頭抹了、一頭脫了”這句話。這是地方上一句俗語,說的人特別多,一小會就聽到好幾遍。她和玉生離婚以後,想起玉生的時候常有點留戀,隻是說不出口來。她每逢出現了這種心情,就覺著她媽的指導不完全正確,自然有時候難免對她媽有點頂撞。她媽覺察到這一點,所以趁她舅舅來給菊英分家的時候就抓緊機會給她包攬有翼這股頭。這件事合了她的心事。她想要是能撈到一個中學生,也算對玉生一種報複,不想事情沒有弄成,自己要撈的這個中學生沒有撈到手,反讓玉生撈到個中學生,正好是“一頭抹了、一頭脫了”。要不聲張出去還好,偏是過了禮物又讓人家頂回來,弄得她更沒法再出麵見人。她聽弟弟說爹生了大氣要和媽離婚。她想真要那樣的話,自己和媽媽就會變成一對再也沒有人理的人物。她正一邊哭著一邊想這些事,忽然聽得她爹又在裏邊嚷起來,便拉著弟弟趕緊跑回去。

原來正當小俊在門道下前前後後思想自己的道路時候,袁天成和能不夠也正在滿喜的監督下開始了談判。滿喜讓雙方提出今後的條件來作為討價還價的根據,能不夠便先提出今後不得再在外邊敗壞她的名聲。她才提了這麽一條,袁天成就惱火了。袁天成說:“你還要提你那好名聲?是我敗壞了你的名聲?我的名聲早被你敗壞得提不得了,我找誰去?你要是什麽洋理也不要抓,老老實實檢討你的錯誤,咱們就談,再要胡扯,咱們就散!”能不夠怕的就是這個“散”字。天成提到這個字,她就又老實了一點。她說:“這麽著吧:你說我說得不對,你先說好不好?”天成說:“我就先說:聽上你的鬼主意,留下那麽多的地,通年隻在社裏做了五十個工,家裏的地也種荒了,叫我受了累、減了產,還背上個‘資本主義思想’的牌子。你說我冤不冤?你不參加勞動,也不讓小俊參加勞動,把我一個人當成老牛,忙不過來的時候去央告別人幫忙。你也睜開你那瞎眼到地裏、場裏去看看!看人家別的婦女們誰像你們母女倆?婦女開會、學習你都不參加,也不讓小俊參加,成天把小俊窩在你的炕沿上,教她一些人人唾罵的攪家婆小本事。人家玉生是多麽好的一個小夥子,你偏挑得小俊跟人家離了婚!人家又和靈芝訂婚了,你教的這個好徒弟結了個什麽繭?”這一下又刺到小俊的痛處,說得她顧不得怕滿喜笑話,就哭出聲來。天成接著說:“你鼻子、嘴都不跟我通一通風,和你那常有理姐姐,用三十年前的老臭辦法給孩子們包攬親事,如今話也展直了,禮物也過了,風聲也傳出去了,可是人家有翼頂回來了,我看你把你的老臉鑽到哪個老鼠窟窿去?”能不夠說:“我的爹!你少說幾句好不好?對著人家滿喜盡說這些事幹嗎呀?”天成說:“你還嫌臊嗎?‘要得人不知,除非己不為’!滿喜要比你我都知道得早!”滿喜說:“算了算了!話說知了算拉倒!從前錯了,以後往對處來!咱們大家休息休息,還是去收拾場裏的穀子吧!”天成說:“不行!還不到底!”能不夠說:“你不論說什麽都由你一個人說,我一句也沒有打你的岔,難道還不到底嗎?我的爹!怎麽樣才能算到底呢?”天成說:“怎麽樣?聽我的:明年按社章留自留地,把多餘的地入到社裏去;你和小俊兩個人當下就跟我參加勞動,先叫你們來個‘勞動改造’,以後學人家別的婦女們參加到社裏做工去!要你們參加開會、參加學文化,慢慢都學得當個‘人’,再不許鍛煉那一套吵架、罵人、攪家、慪氣的鬼本領!你聽明白了沒有?一條一條都照我說的這樣來,咱們才能算到底;哪一條不答應,都得趁早散夥!”能不夠想:“咦!這老頭兒真的是當過老幹部的,說出來的話一點空兒也不露!我操典了他多半輩子,想不到今天他會反撲我這麽一下!要是完全聽他的,以前的威風掃地,以後就再不得為王;要是再跟他鬧翻了吧,看樣子他已經動了老火,下了決心,說不定真敢和我離婚、分家……”她正考慮著利、害、得、失,調解委員會就打發人來叫他們來了。

來叫他們的人說剛才的重要會議已經結束,調解委員們留在旗杆院準備給他們調解這場爭執。滿喜對來的人說:“你回去請委員們散了吧!就說他們自己已經調解了!”天成說:“請你等一等!”又向能不夠說:“你說句清楚的!我說的那些你要是都答應,咱們就打發人家回去;要是還想打折扣的話,咱們趁早都往旗杆院去!”能不夠想:“我真不該到場裏去找你這一趟呀!”她說:“好吧!我都聽你的就是了!”“找你的保人!”“自己家裏個事怎麽還要保人呀?”“不擱上個外人,過不了一夜你就又忘了!”能不夠看了看滿喜說:“滿喜你保住我吧!”給他們和解,滿喜倒還熱心;要讓他當保人的話,他便有點躊躇——他知道能不夠的話,不是說一句抵一句的。小俊說:“滿喜!你行點好!說句話吧!”天成看了能不夠一眼說:“看你那牌子怎麽樣?”又向滿喜說:“滿喜你隻管答應她!不要怕!我不是真要誰保她不後犯,隻要中間有個人能證明今天我跟她說過些什麽就行了。有這樣一個人作個證明,一日她不照我的話來,我跟她散夥就成了現成的事!你明白嗎?”滿喜說:“好!嬸嬸我保你!”

天成向叫他們的那個人說:“你回去請委員們散了吧!就說滿喜給我們調解了!”

滿喜說:“起晌了(即睡午覺時間過去了),我還要給大年收玉蜀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