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號下午,馬有餘把大會上的情況報告了糊塗塗,並且向他商量晚上的小組討論會是不是可以不參加。他們商量的結果是讓馬有餘參加進去看看情況,不要發言。
晚上,馬有餘到十點來鍾散了會回來叫門,叫了很大一會沒有人來開。在從前,開門這個差使是菊英的,現在菊英分出去了,不管了。常有理已經睡下了,不想再起來穿衣服;糊塗塗雖然心裏有事睡不著,隻是上了幾歲年紀,半夜三更不想磕磕撞撞出來活動,況且使喚慣了孩子們,也有點懶,隻是坐在炕沿上叫有翼。惹不起是時時刻刻使刁的女人,聽見糊塗塗叫有翼,自然就覺得不幹己事。有翼本來沒有睡,不過這幾天正和常有理慪氣,故意不出來。
有翼為什麽和常有理慪氣呢?事情是這樣:五號下午,靈芝去找他,他不是才說了個“我舅舅”就被常有理叫走了嗎?原來是他姨姨能不夠在那天上午去找他舅舅給他和小俊說媒,他舅舅和他媽都大包大攬答應了。他才露出了一點不願意的意思,就被他媽和他舅舅兩個人分工——一個罵,一個勸——整了他一大晌,整得他連午飯也沒有吃,下午躺在**頭疼得要命。當靈芝去找他的時候,他媽媽一看見是靈芝來了就覺得怕壞事,趕緊跑到他房裏把他支使開。從那以後,他隻要一動,他媽就跟著他,叫他不得接近靈芝和玉梅。
他要是出麵反對,向村裏宣布他不讚成這種包辦婚姻,問題本來是很容易解決的,可是他不用那種辦法——他覺著那樣做了,一來他媽媽受不了,二來以後和舅舅、姨姨不好見麵,不如隻在家庭內部慪幾天小氣,慪得他媽媽自動取消了這個決定。不過他媽毫沒有取消這個決定的意思。自他舅舅走後,他媽媽自己一個人擔任“罵”與“勸”的兩種角色,罵一陣,勸一陣,永遠叫他不得安心。
糊塗塗對這事本來不太讚成——他知道小俊跟他那小姨子學得比惹不起還惹不起——隻是因為不想得罪老婆和小姨子,所以不發言。
這場氣已經慪了五天了,看樣子還得慪下去。
糊塗塗叫了幾聲有翼,見有翼不答應也不出來,隻好自己開了北房門走出來,不過有翼聽見他一開門,也怕黑天半夜跌他一跤,還是替他出來把大門開了。
糊塗塗把有餘叫到北房裏問情況,有餘說:“不妙得很!滿喜和大年都要報名入社,袁丁未也沒有說不願入,隻是說等一等看,從咱們這個互助組看,真正不願意的隻剩咱一戶了!”糊塗塗聽說滿喜和大年這兩個勞動力沒有希望了,也覺著不妙,不過也沒有想出什麽挽回的辦法。停了一下,他又問起開渠的事,有餘說:“更糟!談到了刀把上那塊地,大家都把我包圍起來和我說好的,硬要我回來動員我媽!滿喜還說:‘隻要你能跟老嬸嬸說通了,我情願把井邊那三畝地換給你們!你們刀把上三畝是六石九鬥產量,我井邊的三畝是九石產量,還能和你們的地連起來!你想還不合適嗎?我就隻有那一塊好地,不過我不嫌吃虧——隻要入了社,社裏的好地都是我的!’”糊塗塗問:“村的領導幹部誰參加你們的會?”有餘說:“隻有個團支書魏占奎!”“他聽了滿喜的話說什麽?”“他說‘那個問題以後再談吧!’”糊塗塗說:“滿喜那‘一陣風’,說話沒有什麽準頭!他要真能把那三畝換給咱,那倒合適!在買水車的時候,他和大年兩個人才出了一石米,將來入了社,水車他帶不走,咱可以找補他們一石米把那兩股買回來。那麽一來,地也成咱的了,水車也成咱的了。可是誰能保證滿喜那話能算數呢?”有餘說:“他這一次的話倒說得很堅決。有人和他開玩笑說:‘要是再退社的時候,難道還能把你的地換回來嗎?’他說:‘要打算退的話我就不入!難道才打算走社會主義道路就先計劃再返回來嗎?’我覺著滿喜這人得從兩方麵看:一方麵說話調皮,另一方麵有個愣勁,吃得虧!”糊塗塗聽他這麽一說,覺著很有道理。
糊塗塗說:“地這麽一換也不錯,就是勞力成問題!”他想了一陣又說:“這麽著吧:以後不要讓有翼當那個民校教員,讓他在地裏鍛煉一年,就是個好勞力!”他又看了常有理一眼,見常有理已經睡著了,便低聲向有餘說:“我看不要強讓有翼娶小俊了!有翼既然跟玉梅有些意思,就讓他把玉梅娶過來,不又是個勞動力嗎?”有餘想了想說:“不行!那是當慣了社員的,她怎麽會安心給你在家裏種地?弄不巧的話,不隻不給你種地,還要連有翼勾引跑了哩!”糊塗塗說:“對!我從前也想到過這一點,現在因為抓不住勞動力,又把我弄糊塗了!這樣看來,還是讓有翼娶小俊對!這幾天我覺著小俊這孩子有點刁,現在看來,刁一點也有好處——可以把有翼拴住一點!”有餘說:“不過小俊是和金生鬧過分家的,咱家的菊英又給人家擺了個樣子,很難保證到咱家來不鬧著分家!”糊塗塗說:“這個沒關係!你媽是她的姨姨!掌握得了她!我這幾天因為沒有想到這一點,就沒有幫著你媽勸有翼,以後再不要耽擱了!你明天就先到供銷社按照你姨姨和你媽講好價的那些衣料布匹買起來。這麽一來,一方麵露個風聲,把靈芝和玉梅那兩個孩子的念頭打斷,另一方麵讓有翼知道我已經下了決心,他也就死心塌地了。”有餘說:“可是萬一有翼真不願意的話,買了的東西還怎麽退呢?”糊塗塗想了想說:“不會!有翼這孩子,碰上一點不順心的事,有時候也好鬧一點小脾氣,不過大人真要不聽他的,過一兩天他也就不說什麽了!”
第二天糊塗塗果然打發有餘到供銷社買了幾塊粗細衣料和一些頭卡、鞋麵、手巾、襪子等零碎東西回來。有翼一見這些東西,就知道糊塗塗也已經批準了常有理的主張——因為花錢是要通過老頭的。他想再要不積極活動,眼看生米做成熟飯就無可奈何了。他向糊塗塗說:“爹!你快叫我大哥把那些東西給人家退了吧!那事情我死也不能讚成!我媽不懂現在的新規矩,由她一個人罵也就算了!你為什麽要同意她的主張呢?”糊塗塗說:“將就點吧有翼!你媽那性子你還不知道?什麽事由不了她,常要氣得她打滾。她和你姨姨已經把話展直了,收不回來,再要不由她,要是氣得她病倒了,一家不得安生!況且小俊那孩子也不憨、不傻,眉不禿、眼不瞎,又是個親上加親,我看也過得去了!好孩子!爹起先也覺得不應該難為你,後來一想到你媽那脾氣,還是覺著不要跟她扭吧,真要不聽她的話,倘或有個三長兩短,爹落個對不起她,你也落個對不起她!好孩子!還是將就點吧!凡事都要從各方麵想想!”
有翼聽了糊塗塗這番話,當時沒有開口,仍舊回到自己那個小黑屋子裏去。他覺得他要誓死反對,一定會鬧得全家大亂;要是就這樣由他們處理,就得丟開自己心上的人。他想:“我早就不信命運了,可是這不正是命運嗎?”他想到這裏就嗚嗚嗚哭起來。常有理聽見他哭,就跑來勸他說:“孩子!不該!這是喜事,為什麽哭?”有翼說:“我哭我的命運!”“這命運也不錯呀!”“命運!命運!哈哈哈哈……命運呀!哈哈哈哈……”常有理見有翼又哭又笑,以為是中了邪。
馬家的人,不論誰有點頭疼耳熱,都以為是中了邪,何況大哭大笑呢?馬家的規矩,凡是以為有人中了邪,先要給灶王爺和祖宗牌位燒個香,然後用三張黃表紙在病人身上晃三晃,送到大門外燒了,再把大門頭上吊上一塊紅布條子,不等病人好了,不讓生人到院裏來。這一次,常有理也給有翼照樣做了一遍。
從那天起,別人就不得到馬家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