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上樓
遠處的大殿還在響著鼓樂。
夜已漸漸深了。
扶璃想不明白, 皇後能有什麽事要問她。
她與她一無交情,二無交集,啊不對, 有交集的,沈朝雲,隻是據她觀察,沈朝雲與她也並不親厚…
心裏諸般想法,但在域中多次的經驗, 讓扶璃挑出一根須須兒往前試探,待探得麵前是個活人, 才將門打了開來。
“皇後要問我何事?”
說來皇後的樣貌與扶璃原先想象的也不大相同,她不算年輕,可也算不上老, 有一雙風致的眼睛, 隻是那雙眼睛帶了絲膽怯地看著她——
這眼神扶璃不勝陌生。
凡人見了他們這些修士, 不是五體投地、恭敬到無以複加, 便是如這皇後一般膽怯。
所以她倒也不生氣。
“皇後?”
眼見皇後遲遲不答, 扶璃又問了聲。
“啊,是,是, ”皇後像是才反應過來, “本宮是想問問仙子歸期何時…”
似是怕她誤會,她又補充道:“問好您的歸期,本宮好為仙子與公子準備宴席…”
越說她的聲音便越小了去, 像是怕扶璃責難似的。
扶璃盯著皇後柔順垂下的脖頸 。
若她未在鏡中曆練過, 恐怕就會當皇後說什麽便是什麽, 可此時, 她卻知道,深更半夜來問歸期…
從禮節上來說,恐怕是不妥的。
哪怕她表現得再柔順,也是不妥的。
這是在委婉地譴人。
“皇後是不歡迎我與師兄?”扶璃問,“還是我與師兄做了什麽讓皇後不快之事?”
皇後頭垂得更低了:“不,不敢。”
是不敢。
不是沒有。
“說。”
扶璃輕輕道。
她是妖,雖說修煉日短,但幾次域下來,《萬物生》第一境已到第三層,體內妖力早就非同日而語,此時帶了點怒氣的低聲,竟給人一種巍如高山之感。
皇後慌忙跪下,身體抖如篩糠:“求仙、仙子息怒,實、實在是… ”
她仰頭,扶璃這才發現,皇後一張臉白到嚇人。
額頭的汗涔涔地出,她抖著手從袖出取出一物,那金燦燦的項圈在廊燈的照耀下折射出刺眼的光。
這不是師兄讓紙鶴送去的金項圈?
“仙、仙子請看。”
皇後將那項圈翻了個個,扶璃這才發覺,那項圈綴著瓔珞的地方有暗褐色的印記,從氣味來看,倒像是血跡。
皇後落了淚:“公子雖是好心,可這瓔珞到了麟兒手中,便讓他摔了一跤,磕破了兩顆門牙,公子、公子……”
扶璃:“…”
她蹙起了一雙眉:“所以…此事與我師兄何幹?
“自是有關!”皇後忙直起身子,急急道:“仙子有所不知,公子是天生的逆命,注定孤寡,生來便克母,後來克父,所以,與他親近之人皆、皆不得善終…”
她攥緊手中的帕子:“妾、妾本不欲說這些,隻打算好好招待,等時日一過便好好地送仙子與公子離開,可、可…可如今麟兒都受了傷,妾實、實在是害怕…”
她趴伏下去:“求仙子成全!”
扶璃隻覺得無稽。
世上之人常說逆命,所謂逆命,大多是妨害自己,又怎會妨害他人?這世道婦人產子多有艱難,若留下子女都為逆命,那該有多少個逆命?
許是她的沉默,讓這皇後感覺出什麽。
她膝行至扶璃麵前,抱住她腿苦苦哀求:“仙子若不信,可去問國主,國主最是知曉。黎國百姓都道公子生來祥瑞,自那仙人將公子領走後黎國百姓更是深信不疑,可若真是有福之人,怎會克母?公子被仙人領走之時,黎國多事,國主沉屙在身,若非那仙人贈了一丸仙丹,恐怕國主早已駕鶴西去,此事宮中人人皆知…”
“你與我說這些不過是柿子撿軟的捏。”扶璃不欲再聽,半低下頭去,對上皇後惶急的眼睛。
她是妖,瞳孔本就偏大偏黑,此時帶了冷,便呈現出一股妖異之感。
皇後怕得發起抖來。
“你怕我師兄,想要趕人,卻不敢與我師兄說,隻跑到我這來,莫非打量我是好氣性,任你編排我師兄?”
扶璃的手掌伸出一根綠須兒。
皇後的瞳孔睜得極大,顯出極度的惶恐來。
“仙、仙子饒命!妾居句句屬實,絕無虛假!公子確實生來帶孽…”隨著扶璃的綠須兒靠近她臉頰越來越近,皇後嚷出了聲:“否則,今日明明也是公子的生辰,為何宮內無人吱聲?!國主這般慈愛之人,為何從不替公子慶生?”
扶璃一愣,須兒停了:“你是說…今日是我師兄生辰?”
“是!自然是!你去問宮中老人,誰不知曉今日也是公子生辰,立秋月明,百樹成蔭,本就是公子生辰…”
皇後驚恐的辯解,扶璃已經再聽不見。
她想起方才那場熱鬧的生辰宴。
想起國主慈愛地抱著幼兒,接受百官的朝賀的場景。桌上擺滿了美味的瓜果,有成山的禮物,有無盡的寵愛,國主甚至為了懷中幼兒,用整整一月的時間蹲一隻梅花鹿…
他費盡心思為幼兒慶生時,可曾想過另一個兒子?
而師兄呢?
師兄穿著緋衣,坐在長案一角,看著這父慈子孝的場景時,心裏是什麽感覺呢?
他飲酒,飲的是什麽酒?
扶璃想起殿前她吵吵鬧鬧著要他給她過生辰的場景,那時,他心裏什麽感覺?她又想起分別前兩人的擁抱,抱著她時,他在想些什麽呢…
“你是說我師兄從未過過生辰…”
“是,是!誰會為一個不祥之人過生辰……”皇後道,“妾原以為公子修了仙便不會妨害,可我麟兒,麟兒確實受了傷,妾身為母親,實在害怕…”
“求仙子大發慈悲,求仙子大發慈悲…”
皇後不斷磕頭,扶璃看著她漣漣流下的淚,卻想起那個連淚都不會流的師兄。
“滾。”
她拂袖。
一道風將皇後推了出去,她落在台階下時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倒是兩位宮婢連忙過來攙她。
而這時,扶璃已經如一陣風般遠去了。
她的長發在風中飛舞。
踩在樹枝上,輕盈地掠過樹葉,掠過高高的宮牆。
現在,她隻想撲到沈朝雲懷裏,緊緊地抱住他,無邊愛憐地告訴他:她在他身邊。
她永遠都會在他身邊。
可在即將到達師兄的大殿時,扶璃的腳突然停住了。
旋即,她用更快的速度轉身,往另一個方向奔去。
因速度過快,她的衣袂在風中旋出一朵花。
扶璃穿過角門,沿著深夜已寂寂的長廊左拐右拐,最後,走到了膳房前。
膳房內早就沒什麽人了,隻有一個還溫熱的鍋灶。
扶璃找到了一點剩下的麵,隻是在燒柴時遇到了點麻煩,不知為何,那柴怎麽都點不燃,發出悶悶的煙。
等好不容易火燒起來,扶璃已經是一身的汗。
水煮開。
下麵。
下麵時扶璃想了想,又找出調味罐,嚐了嚐,照以前見過人族燒飯的樣子加了點鹽,又找到一把青菜和一個雞蛋,將青菜和蛋放進去,而後撈出來。
這樣,一碗麵就好了。
扶璃端著碗出門,這次去時,便不能像之前那般快了,生怕那碗撒了,扶璃走得小心翼翼,到大華殿時,已經過了不少時間。
她輕輕敲了下殿門。
才敲了一下,大華殿的門便從內開了。
一身緋衣的男子走了出來。
月華清幽,他緋色獨絕,扶璃看著對方走近,將手中的碗捧得高了點:“師兄!”
她仰著頭笑,“請你吃!”
沈朝雲的目光落到那張帶了灰的笑臉,又落到她捧得高高的青瓷碗。
“阿璃,你這是…”
“這是阿璃親手給師兄下的生辰麵!”扶璃笑,仰著小臉道,“願師兄吃了,年年有今日,啊,不對,今日不算好,那便吃了長命千歲、萬歲,萬萬歲!”
月光下,那張臉笑得如花兒一般,灑滿了陽光。
沈朝雲喉頭動了動,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平生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心髒像被水緩緩漫過,起不來,也不想起,最好永遠溺斃在這水裏。
扶璃則拉著他進大殿,隻覺得今日的朝雲師兄格外配合:“走,快去吃,我做起來可費勁了,那柴啊,怎麽都點不著…”
沈朝雲木訥地被她拉進門去,又按到正殿的長案前。
長案上,已經擺了許多被喝光的酒。
盈盈酒氣充盈在殿內。
扶璃“呀”了聲:
“師兄!你偷喝酒!”
沈朝雲微微一笑,緋衣豔色,笑得扶璃別過眼去,有些害羞。
她忙將儲物囊裏的一對筷著塞到他手裏:“師兄,吃麵!”
沈朝雲這才拿起筷著吃麵。
麵已經坨了,脹得快要出碗,扶璃這才注意到,懊惱地拍了下額頭:“算了,師兄,不吃了,這個不好吃了…”
沈朝雲卻避開她來拿碗的手,一點點地吃了。
除了鏡中,扶璃還是第一次見他吃凡間的飯菜,幹脆坐在案旁,看著他一點點將碗裏的麵吃完。
長案的燈落到他豔色的衣裳,以及垂下的柔和的眼睫間,扶璃突然覺得心底暖暖的,胸腔像被某種東西填滿。
很溫暖。
很踏實。
像是有種突然落地的感覺。這感覺很奇怪,他們從鏡中、從域中的虛幻出來,走入現實。
扶璃以前也從不知道,自己光光看著一個人吃飯,越能感覺到滿足和幸福。
這種感覺像什麽呢。
就像陽光落滿了身,全身都是輕盈的、暖和的。
沈朝雲吃完麵,還喝了酒。
扶璃陪他一起喝。
兩人靠著長案,原來是躋坐的,後來幹脆肩並肩,席地而坐。舉杯邀月,把酒共歡。
通透的琉璃盞被酒液和燈光映出清澄的顏色。
一杯杯斟,又一杯杯飲。
酒水清冽,帶了絲花香,並不醉人。
可沈朝雲卻似醉了似的,握她的手。
扶璃極少見他這樣,便將自己靠得他更近了些。
兩人好像在聊,又好像沒有聊。
有時隻是吃吃一笑,她湊過去親他,這回,他也不躲了,隻是握著她後頸,細細密密地吻她,那吻纏綿又親密;有時又像驚濤駭浪,他緋色的衣袍蓋在她臉,她好像要被他吞了似的--每當這時,她又覺得,沈朝雲和她認識的不大一樣,他像是那些想吃掉她的大妖,瞧著她的眼神,摸著她眼角的手指,都讓她感覺自己想下一秒也許要被他…
這時,她便會有些害怕。
他似乎察覺了,便會退開一些。
可退開不多時,又會過來吻她。
不知疲倦,流連忘返。
就好像她的嘴唇突然變成了某種極吸引他的東西,讓他愛不釋手,便隻能通過吻來傳遞那種感覺。可這傳遞也不足一二,便隻能不斷地吻。
扶璃終於懂那種感覺,所有的語言都不足以表達心底,便隻能擁抱,隻能吻,再擁抱,再吻…
這時她終於能感覺到沈朝雲是愛她的。
不隻是言語和漂浮的表達,而是沉入實地的男人對女人的愛,他吻她、擁抱她,帶著密密的切意,切切的哀求,唇齒交纏、親密無間。
他不再是雲層上無欲無求的仙,是人間被欲望裹挾的人。
他渴求她。
愛l撫她。
帶著欲l望,帶著訴求。
當然,也不隻是這些親密。
接l吻的間隙,兩人還會聊天。
她會講些過去,他也會講。
他談他初入無極宗的事,第一次拿起劍的感覺,初時遇師父時覺得他是個老騙子……
扶璃聽得“咯咯”笑。
每當她笑時,他便又會吻過來,一隻手抵著她的唇,吻時便如驚濤駭浪,扶璃似乎變成了他懷中的小船兒。
他還講了他母親的事。
他說他生下時母親便去世了,他從未見過母親的模樣,但宮人們都說她是極好的,隻是命不好。
他說父皇很愛他母親。母親在時,人人都說他們是神仙眷侶,時常在一起詩詞唱和,鼓樂弄弦。
他還說父皇恨他,恨他害死了自己的母親,生下來時便未抱過他,他從小跟著宮人生活。
“他喝醉酒時,會叫我去死,問我,說死的人為什麽不是我。”
說這話時,沈朝雲那雙萋萋的美麗的眼睛映了細碎的燈影,好似盛滿了傷心。
扶璃便親親他的眼睛。
“過去了。”她說。
“是,過去了。”沈朝雲笑,“我以後有你。”
他擁抱住她。
緋色衣袍蓋住扶璃,扶璃被裹在沈朝雲酒氣與冷杉香混雜的懷抱裏,不知為何突然有了睡意。
她睡去了。
扶璃開始做夢。
那夢格外得清晰,但她就是知道自己在做夢。
她走在一個裝飾華貴的長廊裏。
長廊裏提著燈籠的宮婢們來來去去。
扶璃看了看長廊,發覺地方有些熟悉。
這似乎是通往國主正殿的長廊,白色廊杆上鑄了一個個獅頭,獅頭們神色各異地看著她。
遠處是有貓頭鷹的叫聲,扶璃忍不住搓了搓手臂。
饒是在夢裏,她也能感覺到這詭異的氣氛。
一位提了燈的宮婢經過她時,正與旁邊人說話:“國主又喝醉了,每到殿下的生辰,國主總是要喝得爛醉。”
“噓--”旁邊那宮婢道,“在這裏可不能亂說話,當心被聽到,拉出去杖斃。”
“隻可憐了…”
那宮婢幽幽歎了口氣。
扶璃還沒聽清,就被一股力道拉著一路飄,最後飄到一個冷清的大殿。
之所以說冷清,是因為黎宮內隨處可見的宮婢們,這兒一個都沒有。
扶璃被拉著飄過屋簷,落到殿內。
大殿也是舊的,牆壁紅漆斑駁,扶璃還在梁上見到了蜘蛛網。
不過,吸引扶璃注意的,卻是坐在大殿台階上的稚童。
初初一眼看過去,隻有一個感覺,瘦。
嶙峋的肩胛骨將身上發白的舊袍高高地撐起一塊,這顯得他更小更瘦了。
稚童正低著頭,不知在看些什麽,時不時拿手中的柴杆撥一撥,左手蜷在膝上。
扶璃蹲到他麵前,稚童似有所察覺,突然抬頭。
扶璃一愣,這才發覺,他比她以為的還要瘦。
一副皮包骨的模樣,兩側臉頰都凹下去,這樣一來,就襯得那雙眼睛格外得大,黑沉沉的,有些滲人。
沒見著人,稚童又低下頭去。
他在撥地上的螞蟻。
螞蟻哼哧哼哧地搬著碎米粒,被他撥到一邊,又繼續重新搬起碎米,哼哧哼哧往前去。
他又撥,螞蟻又搬。
這樣的動作,重複了許多次。
“你在做什麽?”
扶璃問。
原以為他聽不見,稚童卻又突然抬頭,往她所在的地方望了一眼,眼神透著茫然。
扶璃終於知道,剛才看到這雙眼睛的熟悉感來自哪裏了。
朝雲師兄!
是朝雲師兄!
他的眼睛和朝雲師兄一樣,隻是朝雲師兄的眼型要狹長一些,顯得冷肅;而這稚童的要略圓一些,顯出幾分可愛來。
扶璃簡直要被自己的發現驚呆了。
…難道他是朝雲師兄的小時候?
…或者說,她入了朝雲師兄的夢?
扶璃從前聽說過,當心意相通時,有可能會進入對方的夢。
可…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對方,除了那雙眼睛,他完全看不出朝雲師兄長大後光風霽月的模樣。
他太瘦了,瘦得嚇人。
三四歲的光景,整個人像一根瘦麻杆,頭發不見稀疏枯黃。
唯有那雙眼睛,在看人時顯出那一分的靡豔,恰如粼粼的水波。
扶璃伸手,欲去觸摸稚童的臉頰,卻穿了過去。
稚童四處張望了下,似乎有些失望,他蔫蔫地垂下頭去。
扶璃忍不住喚了聲:“朝雲師兄?”
這回,稚童沒抬頭,反倒是一位刻薄相的宮人衝過來,緊張兮兮地道:“要死了,要死了!殿下!你怎麽又在弄這些髒兮兮的東西!”
他將他手裏的柴棍撇了,要來拉他,稚童卻不肯,掙紮起來。
“走了!別在這呆了,一會國主過來,當心掀了你的皮!我的好殿下喂,走了走了……”
稚童卻一下從他的手中鑽了出來,跳到殿內。
宮人在門檻外,似乎顧忌著什麽不敢進去,隻敢在門外勸:“殿下,你就與奴婢回去吧,我們回去等國主,今日是你生辰,國主一定會來的……”
稚童就用他那雙黑漆漆的眼睛看著他。
宮人快哭了。
“殿下,你這回若再不聽話,讓國主厭棄,那些人就要更加欺負到咱們頭上了,殿下,您便跟奴婢走吧,殿下,殿下……”
稚童終於開了口。
“我要在這等父皇。”
他道,還將蜷著的手遞給宮人看。
隻見小小的瘦巴巴的掌心上,放著一隻木蝴蝶。
那蝴蝶已經被摩挲得光滑,呈現出一股光滑的釉質,很顯然,這是一個極得主人歡心的物件。
“哎喲,我的小殿下哎,這不是你最愛的玩具嗎,你怎麽把他拿出來了。”宮人大呼小叫道。
稚童抿出一個笑,那笑像是害羞。
他道:“阿樹,我就把這個送給自父皇,送完便走了,好不好。”
他問好不好。
宮人沒說話了。
他杵在那看著門檻內的稚童,過了會,什麽都沒說便走了。
稚童又坐在大殿門前的台階上等,天越發黑了,月亮悄悄地跑到正中央,撒在大殿前的台階上。
扶璃陪他坐在旁邊等。
突然,稚童開了口:“你說父皇會不會來?”
扶璃嚇了一跳,以為他看見了她。
他又繼續:“會來的吧。”
“應該會來的吧…聽阿樹說,每年我生辰父皇都會來母親的寢宮呢。”
他似乎在與一個虛無的存在聊天。
“你說父皇會不會喜歡我的木蝴蝶?阿樹說父皇以前很喜歡蝴蝶,因為母妃的名字裏有個蝶字…他應該會喜歡的吧……”
他小心翼翼地摩挲著這隻蝴蝶。
“…希望父皇拿了這個蝴蝶,就會喜歡我一點。”似乎是感到羞赧,他嘴角抿出了一點羞澀的弧度,強調般點頭,“隻要一點點就好了。”
說著他又露出一個羞澀的笑。
“啊,你也要回家了嗎?”
稚童他低著頭,用柴棒輕輕地撥動一隻落單的螞蟻。
扶璃這才意識到原來他在和螞蟻聊天。
她心底微微地澀,伸出手,想要碰一碰他的發頂,卻在快要碰上時,又收了回去。
莫名的,她不想驚擾他。
他似乎在沉浸在一個夢裏。
突然,前方傳來一陣腳步聲,稚童驚喜地抬頭,當看到來人時,眼裏的光瞬間熄滅下來。
是一隊巡邏的侍衛。
侍衛們持著長戟安靜地走過殿前。
又一陣腳步聲來,稚童又抬起頭,這次,他眼裏的光沒再熄滅,而是站起,衝著來人喊了聲:“父皇!”
年輕了許多的黎國國主踉蹌著腳步,往這大殿前來。他似是醉了,還在揮退旁邊欲攙扶的宮人。
聽到喚聲,那國主抬起一雙被酒精熏染的眼睛,等見到稚童,臉色立馬就變了。
本就紅的臉,脹得更加紅,一雙眼也紅。
他不斷揮著手:
“誰放他過來的?”
“來人,把他給孤拉走。”
一群宮人“轟得”上來。
稚童不依,不斷掙紮著,回頭喊“父皇”“父皇”。
國主揮揮手:“放他下來。”
稚童被放了下來,他立馬衝到國主麵前,手中木蝴蝶高高舉起。
“父皇!我來送你這個!”
他一雙黑得透亮的眼睛滿是憧憬地看著麵前這個掌控著整個黎國權柄的年輕國主,滿臉的孺慕之思,好像麵前這個人是他的整個世界。
“蝴蝶?”年輕的國主道,“為何送孤?”
“父皇喜歡的!是母後!是母後!”
稚童說著,手卻被“啪的”打掉了。
那一下極狠,稚童隻來得及看到蝴蝶落在地上的模樣,下一秒,脖子就被鉗製住了。
國主狠狠地掐著他的脖子:“你怎麽敢?你怎麽敢提她?!孽畜!”
“誰給你的膽子!”
稚童試圖去撥那雙緊緊鉗製著他脖子的手,一張臉脹得發紫:“父、父皇…阿、阿玉快不能呼、呼吸了…”
男人的手卻像是被燙到,猛地一甩。
稚童小小的身體就被甩到地上。
他摸著脖子咳了幾聲,重新爬起來,將那木蝴蝶撿起,遞到男人麵前,努力擠出一個笑:“父、父皇,我是來給父皇送這個的,阿雲最喜歡的蝴蝶。”
國主像是被嚇到,後退了兩步。
旋即,下一秒,突然走到他麵前,那張臉已經是暴怒。
“誰讓你來送這個的!”他啪的將木蝴蝶從稚童手裏搶去,丟在地上用力地踩。
木蝴蝶迅速被踩成了幾瓣。
而他似乎還不盡興,要帶刀侍衛拿刀來砍。
“父皇…”
稚童眼裏已經有了淚。
他抬頭,似乎不大明白。
“父皇,為…”
“別叫我父皇!”男人打斷他,瞪著他的眼睛染了酒意,全是紅血絲,“也別用這個眼神看我!”
“孽畜!”他推了他一把,“死的為什麽不是你?”
稚童被推倒在地。
他半支著身體,呆呆地看著對方。
那年輕的男人卻似是承托不住他眼神的重量,踉蹌地轉身,往回走。
“父皇…”
稚童茫然地喚了聲。他保持著這個姿勢許久沒有動,過了會,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走過來,一把抱住他。
稚童在他懷裏。
他傻乎乎地抬頭,對著老人說:“孫爺爺,父皇不喜歡我的蝴蝶。”
扶璃早已淚流滿麵。
她不明白,一個父親為什麽能這麽狠心地對待自己的孩子 。
人族常說,父母之愛,為之計深遠。
她想問一問黎國國主,可下一秒,她又被一根繩牽著,不斷地往前去。
她看著稚童一年年地長大。
每一年的生辰他都呆在自己的宮殿裏,他似乎知道了自己的位置。
他悼念自己的母親,卻似乎自己的父親別無所求。
他再也沒有去試圖討父親的歡心。
那三四歲的稚童,似乎一夜之間長大了。
他變得越來越沉默,話越來越少,常常一天都能不說一句話。他討厭與人的交集,身邊隻除了一個阿樹,沒有別人。
他隻跟阿樹說話。
可有一天,阿樹掉進井裏死了。
他為阿樹守了一個月的靈,不再跟任何人聊天。
他越來越消瘦,越來越安靜,在黎宮內活得如同一個沉默的影子,無人在意他。
直到有一天,離宮內來了一個白須白髯的仙人。
那仙人帶走了他。
……
扶璃睜開了眼睛。
當看到旁邊闔眼沉睡的沈朝雲時,猛然撲了過去,緊緊抱住了他。
她淚流滿麵,想說什麽,卻又支支吾吾說不出,隻知道緊緊地抱著他。
黎宮內那沉默的孩童,像一根線緊緊地揪著她的心。
一個被父親說著“怎麽死的不是你”的孩子,
他是如何長到這麽大的?
長到現在這樣健康的模樣…
她的朝雲師兄啊…
“怎麽了?”
沈朝雲睜開眼睛。
扶璃搖頭,說不出話來,隻會落淚。
他用袖子替她揩淚,聲音難得低柔,帶了絲笑:“跟個孩子似的。”
一股衝動衝到喉嚨口,扶璃道:“朝雲師兄!成親吧。”
“以後,你都有我。”
沈朝雲看著她,眼底有洶湧的東西。
他突然湊過親她。
扶璃被動地親吻,一吻別,他手摸著她唇,突然道:“阿璃,此事合該我提。”
“我們這便回去稟明師父。”
“嗯?”扶璃被吻得迷迷糊糊。
“成親。”
他道。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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