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宴會當日。
褚蓮音一大早就到了江蘺門前, 推門進去,就見一穿著雲水綠襦裙的女子坐在梳妝台前,由著婢女在那梳頭。
似是聽聞動靜, 回過頭就衝她一笑,叫了聲“大姐姐”。
褚蓮音也笑了起來:“阿蘺妹妹,早啊。”
待見她麵容,清湯掛麵、脂粉未施的一張臉,眉頭就皺了起來, 不由道:“怎打扮得這般素淨,還有這裙子……”
“不行, 眉黛,都給我換了。”
“這樣不好看嗎?”江蘺問。
“自然是好看,”褚蓮音支著下頷, 沉吟了會, 才道, “隻是長公主府不比別處, 若打扮得太素淨, 怕是要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夥瞧不起。”
“那便瞧不起好了。”
江蘺很無所謂地道。
褚蓮音哪肯,指揮了眉黛將江蘺的妝奩拿來。
“這不行,那也不行……”她翻了遍, 發現胭脂水粉都極少,芳香閣新出的“二月紅”“三月粉”一個都沒有,心裏罵自己忽略了江蘺這邊,又將央翠小跑著去將自己的妝奩取來, 親自替她畫了個桃花妝, 又取了支蝶戀花的金步搖插在她發間。
“淡粉芙蓉麵, 璨璨金步搖。”
褚蓮音將鏍黛放下, 人又退遠些,端詳了會:“這裙子也不行。”
水綠色是很襯阿蘺妹妹。
但這裙子卻是以便宜的棉紗細織,平時穿也罷了,去宴會卻是不夠看的,尤其還是長公主府辦的宴會。
“之前那條白羽裙呢,眉黛,去替你家小姐拿來,今日就穿那件。”
“婢子這便去。”眉黛早就看小姐穿著不順眼,聽褚小姐這樣說立馬就去取了來。
江蘺卻不肯,隻是搖頭:“大姐姐,我阿爹常說,有多大碗吃多少飯,宴席上便是有人不知我底細,打聽一下也就知道了,何必打腫臉充胖子。”
褚蓮音原想再勸,待見江蘺麵上神色,卻閉了嘴。
最後,江蘺選了件輕紅色襦裙,外罩一件深一色的緋紅大袖衫,又罩了件和襦裙一色的披帛,既不過冷清,又不過分豔麗,才跟著褚蓮音出了門。。
長公主府的靜園距離褚府的別莊要遠得多,坐著馬車一路行了一炷香時間方到。
園外車水馬龍,華服惟蓋,擠擠挨挨。
許多穿著綾羅綢緞的人來來去去,靜園蒼黑的外牆綿延出去,幾乎一眼望不到邊。
江蘺一下車,就被那顯著於外的奢華給鎮住了。
褚蓮音站她旁邊:“靜園是最大的皇家園林,其內依山傍水,還有農田稼穡,長公主平日辦宴之處,不過是其中一處。”
“走,進去看看。”
到了門口,卻發現那兒排起長隊。
平日裏趾高氣昂的人們今日卻在這乖乖地排著隊,門口站著兩個衣著華貴的仆人,其中一位就有那前來送帖的崔媽媽。
“還有一個是長公主府的郭管家,”褚蓮音道,“你看,阿蘺妹妹,若你不換身衣裳,恐怕連那崔媽媽都比不過去,這世上的人啊,都是先敬羅衣後敬人,你可以不張揚,但一定不能太簡樸。”
“當然,你若到了公羊子先生這樣的境界,一身道袍也沒人敢不敬,自然就隨便你怎麽穿了。”
江蘺跟著褚蓮音排進隊裏,看著她熟稔地和附近幾個認識的人打招呼。
或是長輩,或是同齡,褚蓮音完全不出錯。
這個脾性大咧咧的大姐姐似乎有著她意想不到的細心,江蘺心想,長在汴京的人還是很不一樣的。
於人情往來上,比她要強許多。
褚蓮音還在介紹長公主:“……長公主是聖人一母同胞的姐姐,深得聖人信任。聖人原來潛龍在邸時,因著母親身份卑微,在深宮中受了許多委屈,後母親早逝,暗地裏更是受人磋磨。聖人與長公主一路扶持著長大,情感最是深厚。後來為了聖人的大業,長公主更是嫁了一個瘸子,雖說後來和離了,但長公主所受的委屈聖人都記在心裏。是以聖人繼位,長公主便也成了大梁最尊貴之人,得了這最大的園子,做派奢靡、揮霍無度,聖人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你看到這排隊的人了嗎,個個都是汴京有名有姓之輩,可再有名有姓,在長公主這也得乖乖排隊,等著被管家和嬤嬤引進去。”
江蘺點頭:“明白了。”
“不過你也別怕,長公主這人慈和,不會與一個小輩為難,到時你跟著我便是。”
江蘺在褚蓮音的介紹下,乖乖前移。
不過她發現,今日來的也不都是管家與那崔媽媽引進去的。
褚蓮音道:“那穿著綠色輜衣的一對年輕男女是長公主的兒子兒媳,另一邊個是長公主大女兒,有些實在身份貴重的,便會由他們出麵招待。”
“那長公主會親自出麵嗎?”
褚蓮音搖頭:“除非聖人親……”
她話還未完,就見後麵一陣人潮湧動,穿著各色紗裙的女子們紛紛驚叫了起來:“是朝玉公子!朝玉公子來了!”
江蘺回過頭去,卻見一騎緋色自遠處飛奔而來。
風吹起他身上熱烈的緋袍,將他襯得如同一團火,等到近前,他伸手一拉韁繩,白馬兒四蹄奔騰著停了下來。
時間好像靜止了。
夏風炙熱,卻熱不過來人身上的緋袍。
江蘺看著沈朝玉,這還是她第一次看他這般紅的長袍,可這樣烈火般的顏色,也沒染上這人的麵龐,反倒襯得他更冰冷,五官如冰雪雕塑,乘於馬上,神色冷漠而疏離。
她感覺到他似乎往自己這看了一眼,又似乎沒看,一扯韁繩,馬兒噠噠噠往前。
人群自覺分開一條道,剛才還熙攘的人群,隨著來人漸漸安靜下來,仿佛也被非同凡俗的容貌鎮住。
江蘺垂下眼去,聽到耳邊褚蓮音在道:“這種場合沈朝玉怎麽會來?他來做什麽?”
說著,又轉向她:“阿蘺……”
聲音歉意。
江蘺道:“來了也就來了,總不能為了避開她回去。”
“這便好這便好。”褚蓮音長出一口氣。
靜園前,站在石獅一側的管家見到來人卻是一愣,回頭囑咐了下身後之人,便小跑著下來,點頭哈腰道:“原來是朝玉公子,請進,請進。”
說著,一扯喉嚨:“阿來,還不過來把沈公子的馬牽走,精心著點。”
叫阿來的小廝連忙過來,將白馬牽了走。
管家則躬身在來人麵前,隻覺這人如高山之巍峨,他微低著頭,一張請帖遞到麵前。
“管家驗看,沈氏朝玉。”
來人聲音也泠泠如玉,管家暗喝聲,心想不愧是自家縣主愛慕之人,便接了帖子退到一邊:“公子請。”
沈朝玉上了台階,紅袍杳杳,石獅赫赫。
江蘺眯著眼看,卻見大門內出來一行人。
為首的,是位穿著紫色輜衣的美婦人,婦人身旁還站著個妙齡少女,那少女一見沈朝玉就往前一步,叫了聲“沈公子“。
幾人在門口說了幾句話,便一同走了進去。
褚蓮音道:“那便是長公主和她的二女兒,翁婷縣主。”
“哦。”
江蘺點頭。
她不是很感興趣。
褚蓮音見她這樣,也就不再多說,過了會,隊伍排得差不多,一拉江蘺,上前將請帖送上,就相繼進了園。
靜園不愧是皇家最大的園林,園內樹木鬱鬱蔥蔥,十步一彎,百步一亭,屋舍綿延,氣勢磅礴。
其內還有一條湖,一眼望不到頭。
湖水清清,賓客沿湖而遊。
“這便是靜園一絕,它將曲江的一條分支納入園中,依湖建園,風清氣暖時可泛舟湖上,十分愜意。”褚蓮音帶著江蘺走到一處,“這裏一會就是辦曲水流觴之處,不過我看這燭盞,恐怕長公主要效仿山蔭子先生,傍晚時分,以燭燈盛盞、曲水流觴了。”
她們所站之處正是曲水流觴的上遊,湖到了此處,成了窄窄的一處,蜿蜒曲折向前。
若在此處浮上一壺,隨水漂流,流到何處便賦詩一首,賦不出來便吃酒,也算人生樂事了。
當然,這對江蘺來說不算樂事。
她自幼對那詩詞歌賦就很沒什麽興趣,若讓她選,還不如侍花弄草來得開心。
她跟著褚蓮音繞了一圈。
賓客們三五成群,或高談闊論,或靜坐消暑,不論是文人騷客,還是紈絝權貴,均能在此處發現怡人之樂。
很顯然,靜園主人誠意十足。
此處不僅有雅妓奏樂,還有舞姬跳舞,涼亭裏置著冰釜,白色的霧氣在附近彌散,將周圍的溫度都降了下來,連這夏日也變得如春日一般舒適。
“真是大手筆。”
江蘺不由歎。
“那是自然。”褚蓮音道,“若換成別人,這般作風恐怕早讓禦史台那幾位大夫噴到牢裏了,可偏偏是長公主…原來還有一個不長眼的,他剛跟聖人告完狀,這人兩個老妾在家的花用就給呈禦案了,據說還有那老妾們每月月事帶的花用,叫那太監當場讀出來,真真是一張老臉都丟光了。聖人還當場給長公主賜了黃金萬兩,明擺著要挺自家姐姐到底。於是,禦史台那些硬點子也就偃旗息鼓了,畢竟——誰能和聖人對著幹呢。”
“哦。”
“你聽起來不太感興趣。”褚蓮音道。
江蘺抿嘴笑了下,帶了點羞澀道:“被大姐姐看出來啦?”她嬌聲道,“是不怎麽感興趣,畢竟長公主如何也與我無關。”
“那接下來說一點跟你有關的。”褚蓮音點點她,“你知道,這長公主還有個癖好是什麽?”
江蘺搖頭:“不知道。”
“她啊…”褚蓮音一笑,“愛做媒。”
江蘺這才明白過來,為何一路所見大都比較年輕,便是有那不年輕的,也大都領著年輕的兒女們。
“長公主的宴會,在我們汴京還有個別稱,叫相親宴,所以,長公主的宴會在汴京城裏才會這般受歡迎。不過說起來,”褚蓮音帶了一絲疑惑道,“她往年一般都擺在春日和秋日,今次不知為何卻辦在了夏日。”
“算了,管她呢。”
褚蓮音示意江蘺看向周邊,來來往往經過的人目光時不時落到這雙姝身上,芳林翠碧,卻也不及這一雙姝麗的動人。
江蘺被看慣了,倒也不以為意,隻是順著褚蓮音的手往周圍看。
“看到侍女們手中提著的花籃了嗎?若哪位俊生或者女子在宴上有看中了的,便能問侍女要一枝花,將花交給意中人。若對方同樣也有意,便會取花回贈。等宴後,便可各自稟明父母,若無他事,就能準備嫁娶之事了。”
江蘺眼睛瞪得大了些:汴京風俗果真比江南要更開闊些。
褚蓮音卻笑:“一會妹妹可要睜大眼睛,若有看中的郎君,千萬記得將那花遞過去,姐姐相信天底下沒有哪位郎君會拒絕妹妹的花。”
正說著話,卻見一位穿著藍袍的郎君施施然過來,朝兩人揖手,深深一拜,而後道:“請一支夏瑾贈與這位…”他看向江蘺,目光溫文,“小姐。”
手中那支花便遞了過來。
花瓣鮮妍,舒卷如展。
江蘺目光落到那花上,在男子驚豔的視線裏,抬眸:“抱歉,我無意於此。”
作者有話說:
隻是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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