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第三個十年伊始,香港電影金像獎出現了一些全新的變化趨勢。比如開始重視新鮮血液的加入,為此增設了“傑出青年導演”獎項;再比如開始試圖擴大格局,為此增設了“最佳亞洲電影”獎項。而最令無數影迷得到安慰的一點,當然是星爺終於得到了金像獎欠他多年的肯定——憑借《少林足球》,周星馳獲得第二十一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電影、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三個最重量級的大獎。
周星馳這年還拿到了第四個獎,不過著實有點令人啼笑皆非。在榮獲最佳導演獎的同時,星爺還被金像獎認證做了“傑出青年導演”——這個日後更名為“新晉導演”的獎項,定位是專門用來提攜扶植有潛質新人的特別推介。
能拿到這個獎的,都是些很有潛質的新銳導演,可潛力畢竟需要時間才能轉為能力,字麵意義上看,傑出青年導演也好,新晉導演也罷,離最佳導演的級數顯然還路漫漫其修遠兮。事實上,迄今為止除了周星馳還沒有第二位“新晉導演”拿下過最佳導演的小金人。於是你完全可以理解,星爺在為這個獎項發表感言時,似笑非笑地說自己其實已經“一把年紀”時心中的五味雜陳。
無論如何,周星馳總算得到了金像獎遲來的承認。雖然到了這個時候,他真的已經不需要什麽獎項肯定,“周星馳”三個字本身已經是一個標準。就好像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你若想知道香港哪個女明星最紅,隻要看那段時間裏的“星女郎”是哪位就行了——從張敏到朱茵,從林青霞到鞏俐……及至《少林足球》,這個位置上的人換成了憑《還珠格格》小燕子一角紅遍大江南北的趙薇。
除去對周星馳個人的肯定,《少林足球》還獲得了最佳男配角、最佳音響效果、最佳視覺效果獎項,總共拿下了七尊小金人,成為當屆金像獎毫無疑問的大贏家。
有贏家,自然就會有輸家。這年最失意的莫過於關錦鵬,他的作品《藍宇》在當初提名時強勢入圍了11個獎項,開獎前奪冠呼聲極高,孰料卻大熱倒灶,最終連一個安慰獎都沒能拿到。
講述兩個男人同**情故事的《藍宇》在上映後所受到的關注和好評,不遜於當年的《春光乍泄》。尤其導演關錦鵬本人是一個已經出櫃的同誌導演,倘若隻論作為導演選擇這種題材的最初出發點,單就“誠意”二字而言,王家衛其實是比不上關錦鵬純粹的。
很難想象,如果《春光乍泄》的兩個男主角不是張國榮、梁朝偉,而像《藍宇》一樣選擇兩個內地生麵孔,還能不能獲得成功。
或許是因為這種敏感題材對於公眾的衝擊力度已經因為有《春光乍泄》在先而不再顯得那麽驚世駭俗,又或許是因為《藍宇》的兩個男主角身上不具備張國榮那般的話題性,《藍宇》在當時並沒有引發太大爭議,得到的是幾乎一麵倒的好評。作為多年前曾大熱勝出的《胭脂扣》導演,關錦鵬的名氣實力都絲毫毋庸置疑,此番攜《藍宇》再度衝擊金像獎,顯得來勢洶洶誌在必得。而兩位男主角內地小生胡軍、劉燁,也隨著這部戲的大熱一下子平步青雲,更雙雙獲得了金像最佳男主角的提名,與周星馳、劉德華、張學友這些成名已久的香港前輩爭奪影帝頭銜。
誰都沒想到,看起來具備金像獎大贏家一切潛質的《藍宇》這回竟然會開創一個新紀錄——身為最大熱門最終卻顆粒無收。
慣例上,入圍金像獎的各個電影劇組在頒獎禮之後都會有一個慶功宴,尤其是大熱影片,運氣再差,也至少會有那麽一兩尊小金人值得大家在慶功宴上擺出來好好高興一番。然而《藍宇》劇組的這場慶功宴,卻完全無功可慶,能擺上宴會的沒有獎座,隻有失落。如果不是在當年拍攝《胭脂扣》時與關錦鵬結成好友的梅豔芳體貼,特意帶了朋友到場,用盡手段助興才終於讓大家收拾了鬱悶放開心情,《藍宇》劇組的這場“慶功宴”十之八九將喝成金像獎曆史上最壓抑的一場苦酒。
《藍宇》的大熱倒灶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自然免不了會對這個結果頗有微詞。
其實,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金像獎再怎麽擴大格局放眼亞洲乃至世界,終歸是屬於香港影人自己的獎項。金像影帝桂冠作為最後的底線,無論如何不可能頒給連廣東話都不會講的外來者,最佳男主角的榮譽肯定不會被選用內地演員的《藍宇》收入囊中。
而將最佳電影的獎項頒給《少林足球》也無可厚非, 畢竟在香港電影票房連年滑坡之後,《少年足球》卻一舉逆市狂收了六千萬,差不多等於前兩年票房冠軍成績加起來的總和。且不論片中令人驚歎的特技效果和勵誌意義,單憑這有如強心針一樣的票房佳績,當初創建本意就在於鼓勵香港電影發展的金像獎,就有足夠的理由把“最佳電影”的榮譽送給《少林足球》。
最大的爭議還是在“最佳導演”這個獎項上。當周星馳先行上台領取“傑出青年導演”獎項時,包括星爺自己,大家都以為這回的“最佳導演”的小金人將會被關錦鵬拿下——這個“傑出青年導演”是一個以前從沒出現過的獎項,而所有人都知道,星爺這回最在意的其實不是最佳男主角,而是最佳導演。
大家都以為,這是金像獎出於平衡考慮或者說是為了安撫周星馳所做出的動作。類似的舉動在之前就有過先例,第五屆金像獎上,鄭則仕的《何必有我》未能入圍最佳電影,評委幹脆另設了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評審團大獎”將之頒給鄭則仕。所以當星爺在台上拿著“傑出青年導演”的小金人時,明顯可以看出來他的言語表情沒多少喜悅之情,卻隱約透出很有些不甘的意思。
然而接下來的劇情卻來了個大反轉,原本信心滿滿的阿關最終卻隻能目送星爺登頂,其失落可想而知。事後朋友們或許會這樣勸慰關錦鵬:大方一點啦!你又不像星仔被金像獎冷落這麽多年才熬到今天。“最佳導演”那尊小金人,你又不是沒嚐過滋味,十幾年前就已經拿過一個啦!
這當然是玩笑,關錦鵬當時的失意不是這樣一句話便可隨便抹去的。即便拿獎拿到梁朝偉那個地步,當他憑《2046》衝擊自己的第二個戛納影帝桂冠未果時,也還是無法免俗地被人看出了失落的神色。沒有人會嫌獎項多了燙手。
好在半年之後的台灣金馬獎給了關錦鵬安慰。他在金像獎上痛失的最佳導演,在金馬獎上卻幾乎沒有懸念地輕鬆拿了回來。而那屆金馬獎最大的懸念,則是《藍宇》的兩個男主角究竟哪位將最終登上金馬影帝的寶座。
《藍宇》的兩個男主角胡軍和劉燁在戲裏是生死戀人,戲外則是同出自中央戲劇學院表演係的師兄弟。師兄弟兩個那段時間出席各種宣傳活動及頒獎場合免不了同進同出,麵對八卦公眾的好奇目光,二人倒沒有什麽避嫌舉動,行止間顯然交情極好,談及對方都是欣賞有加。做師兄的胡軍大讚師弟有天分又勤奮,做師弟的劉燁總謙虛地說一切表現都虧得有師兄指點。胡師兄老愛把老婆掛在嘴邊,劉師弟則隨身攜帶女友一枚。
金馬獎頒獎之前,胡師兄是呼聲更高的那個,而剛二十出頭的劉師弟其時資曆尚淺,人前人後都表現得很謙虛,孰料最後卻是劉師弟登頂,讓胡師兄很是尷尬了幾天。不過胡師兄向來大氣,自然不可能因為這個跟小師弟產生什麽心結。何況他的星途也沒因為失掉這個影帝頭銜受太多影響。
胡軍身上純爺們的氣質不隻受內地觀眾歡迎,在香港也很受歡迎,金像影帝的頭銜雖然不能給他,卻終究補償了他一個“金紫荊獎”的最佳男主角。而之後幾年裏,如《無間道》、《金雞》這樣的典型港片係列,香港導演無論是打著商業片標簽的劉偉強,還是向來以作品富有文藝氣息著稱的陳可辛,居然也都不忘拉胡軍進劇組去打個醬油。
難得的是,出現在港片中的胡軍最差表現也是中規中矩,而沒有一般內地演員與香港電影氣場不合的通病,遇上不錯的角色機會,還能頗為出彩,就比如他在《金雞2》中所飾那位盜亦有道的江洋大盜,戲裏戲外都用男人味兒征服了女主角吳君如,合作之後發表感言如是:“胡軍這種粗獷男子,港台實在少見,叫人心動不已。”
提到吳君如,就不能不提這年度一部引發話題無數的電影《愛君如夢》。“君如”兩個字已經嵌在片名中,吳君如自然是電影的第一女主角。梅豔芳為自己做綠葉,跟劉德華跳舞談情——對於吳君如來說,這樣的待遇幾乎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吳君如不是美女,大家都有共識,她自己也認了,徹底豁出去扮醜搞笑做諧星。雖然號稱女版周星馳,可數數星爺的銀幕女友,從張敏到朱茵,從鞏俐到趙薇,從來都是最當紅最漂亮的女明星,而跟吳君如在電影裏門當戶對的男朋友,通常卻隻能是吳孟達那種人才。
直到演過洪興十三妹,拿下金像最佳女主角,人們似乎才發現,原來吳君如瘦下來之後也還蠻好看,雖然仍舊算不上大美女,但有影後級演技補足,也不是一定不能跟偶像派帥哥演對手戲的。
於是便有了《愛君如夢》。盡管這部戲質量有限,從提名開始就幾乎被當年的金像獎所完全無視,但關鍵在於出品公司是劉德華做老板的天幕,男主角是劉德華本人,故事情節則是劉德華跟吳君如跳探戈談戀愛——也難怪君如姐姐從此以後沒有原則地死撐華仔沒商量。
隻是世事總無完美,劉德華好意用《愛君如夢》成全了吳君如的心願,代價卻是傷了另兩人的心。
2002年年底,“極夢幻”演唱會,梅豔芳在紅磡體育館開唱,張國榮前去做表演嘉賓。這在他倆不是什麽稀奇事,相識二十載,二人一路都是這麽過來的,一人開秀,另一人隻要有時間都會去做嘉賓,甚至都不用提前彩排,他們合作多年之後早有默契,隻要遞個眼神就知對方心意。
這次的合唱是他倆在舞台上的最後一次合作,也是張國榮最後一次公開演出。當時他已經飽受抑鬱症困擾,而梅豔芳的身體也已經發出了健康警報。
然而公眾當時還不知道這些,隻知二人合作的一曲《芳華絕代》極之顛倒眾生,全場沸騰,整晚氣氛燃至最高點。所以大家多少有些不解,向來開朗愛笑的梅姐情緒怎麽會與氣氛脫節,一曲罷後沒片刻便聲音哽咽眼中含淚,說話也激動得失了分寸。
人人都知梅豔芳是義氣大姐大,圈內朋友無數,人緣極好,這一晚她卻脫口而出:“哥哥是我圈中唯一的好朋友。”唬得張國榮忙替她圓場“你有好多好朋友的”,等她明白過來自己話裏有漏洞,順著他的話往回找補了兩句之後,卻又堅持把張國榮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再上升了一個層次——最親近的家人。
以梅姐的豪爽大氣,卻這樣一句話打翻一船人,獨獨如此重視一個張國榮,實在是因為被原以為可信任的好朋友傷了心了。兜兜轉轉一大圈,到最後才發現,真正不求回報地對她好的,還是張哥哥。
2000年的時候,張國榮開過一次影響力很大的“熱·情”巡回演唱會,造型以長發裙裝的顛覆性形象示人。歌迷對之頂禮膜拜的同時,香港媒體卻對之口誅筆伐,直說張國榮“扮女人”。
其實若真要扮女人,張國榮又何必為這次開唱刻意鍛煉出一身肌肉,又把膚色曬得古銅,還特意留了明顯的胡須;若這次演唱會創意真是像香港小報所說那麽“Cheap”,愛惜羽毛的Jean Paul Gaultier(讓·保羅·高提耶)又怎會破例首度擔任亞洲歌手的演唱會造型設計師。事實上,因為這次被罵得太難聽,高提耶一怒之下公告:給亞洲歌手設計演唱會造型這種事,再也沒有第二回了。
因為這裏沒有懂得欣賞藝術的觀眾,他是對牛彈琴,掉價。高提耶隻是被殃及的池魚,反應已經如此激烈,可想而知張國榮本人當時所麵臨的壓力。有時候你不得不佩服香港媒體,再美好的事物都能被他們找出一點破綻然後扭曲放大到徹底麵目全非的地步。
比如“熱·情”演唱會上有一個環節,是張國榮穿著蘇格蘭裙坐在高腳凳上,用帶點搖滾意味的粗獷聲音演繹舒緩慢歌。這原是極有情調的一幕場景,偏偏狗仔隊就能在無數劇照般唯美的照片中找出一張“走光”照來大做文章,逼得張國榮不得不“痛定思痛”,在後續場次裏愣把裙給改成了裙褲。
梅豔芳接拍《愛君如夢》的時候,因為眾所周知劉德華跟她關係好,而她跟張國榮關係好,於是擔負起了征求哥哥許可的重任。
許可什麽呢?許可華仔在《愛君如夢》裏模仿哥哥在“熱·情”演唱會上的造型。
當時的電影世道不景氣,新片上市需要宣傳噱頭,沒話題也要做幾個話題出來,這都是圈內人心知肚明的常事。“熱·情”演唱會的造型飽受爭議,論眼球吸引度的確是個不錯選擇。張哥哥雖然一直為此很糾結,卻畢竟因為是阿梅擔綱的新戲,還是同意了。
他也知道這戲裏有吳君如,而且要跟劉德華跳社交舞,卻隻道她仍是做喜劇角色,還跟她說:“搞笑都要認真跳嘅,做好D呀,衰妹(搞笑也要認真跳啊,做好一點啊,傻丫頭)!”
直到電影成片出來,張、梅兩個人才覺出不對味兒:首先,梅豔芳不是女主角,完全是片襯托吳君如的綠葉;其次,劉德華選擇模仿的張國榮“熱·情”演唱會造型,不是開場時的潔白天使,也不是尾聲時的黑暗魔鬼,偏偏正是中場時那個最具爭議的走光裙裝造型。
無須你另有什麽心眼,隻要對當時鬧得沸沸揚揚無人不知的走光新聞稍有耳聞,這模仿片段落在眼裏,怎麽看都會不由自主地覺得,將之視作片方宣稱的所謂“致敬”似乎是牽強了些,最恰當的形容其實應該是一個英文詞——Mock(為取笑而模仿)。
吳君如親口承認過,電影首映當天,她一直悄悄看被邀請去捧場的哥哥臉色,隻怕他生氣。可實話說,大庭廣眾之下,媒體鏡頭之前,以張國榮的身份口碑,他當時就算再生氣,能不給老友半分薄麵就怒氣上臉甚或拂袖而去嗎?所以他隻能硬生生把這隻死貓吃進自己肚裏,麵上還得帶著笑。
梅豔芳那句感動到失態的“圈內唯一的好朋友”便是由此而來——單就表麵事實看來,張國榮明顯是被她擺了一道,如果當初不是她開口請求,他多半不會點頭許可,更不會勉強自己去捧這個首映的場。他實在有足夠理由責怪她有份戲弄自己。
不過張國榮顯然沒有因此跟梅豔芳產生嫌隙,或者二人即便有過誤會也早已冰釋前嫌。否則他也不會把自己的最後一次公開表演留在了她的舞台上。別人不清楚,張哥哥卻深知,別看阿梅人前一副大姐大模樣,其實本性是個糊塗傻大姐,之前十之八九是被人欺瞞——她對朋友仗義慣了,又以為自己是第一女主角,更不知道那個模仿片段竟會跟她的理解天差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