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起步時的香港電影金像獎很簡樸,甚至算得上寒酸。第一屆金像獎一共就設立了五個獎項:最佳男主角、最佳女主角、最佳編劇、最佳導演、最佳影片。而且都是百分之百的中獎率——那會兒還沒提名候選這說法,說你行你就行了。說實話,當時大家真沒把它太當回事,頒獎禮當天別說沒有紅地毯可走,給麵子出席的一眾影人中連穿正裝禮服的都寥寥無幾。

以今天的眼光看起來,金像獎起家時的排場的確寒酸了點兒。

但獎項規模小歸小,胸懷比起日後來說,卻顯得頗為寬廣,很有點海納百川兼收並蓄的意思,且是十足十24K純金的含量。

這話怎麽說的呢?

到今天,香港電影金像獎已經頒過整整三十屆了,影帝影後也誕生了數十位。可是,這麽多位最佳男女主角中,其中加冕影帝的喜劇演員有幾個,榮膺影後的動作演員又有幾個,不信你可以自己數數看,加起來用不了一隻手就可全部數盡。

可第一屆金像獎就這麽幹脆利落地把最佳男主角頒給了諧星,最佳女主角頒給了打女。

首屆影帝影後的確也都是大有來頭的主兒。

首屆影帝的頭銜除了影帝還有這些:周星馳之前的喜劇之王,張學友之前的歌神他哥,香港演藝人協會永遠的榮譽會長,非官守太平紳士,中國國務院香港事務顧問,冷麵笑匠——許冠文。

許冠文有三個弟弟:許冠武、許冠英、許冠傑。他們兄弟四個號稱“許氏一門,文武英傑”,可不簡單得緊。要聊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香港,從影壇到歌壇,從娛樂到文化,怎麽都繞不過許氏兄弟。隻論金像獎,這哥幾個跟其更是大有淵源,後文章節裏少不了會一一提到。單說這年許冠文憑之榮膺影帝的那部作品《摩登保鏢》,便是兄弟四個齊齊上陣之作:

執行導演:許冠武

編劇:許冠文、許冠傑

主演:許冠文、許冠英、許冠傑

許冠文的大銀幕之路,從一開始就跟他的兄弟有關。早在1972年,許家兄弟中的老幺許冠傑已是風靡全港的當紅歌星,有時也客串做電視節目主持人,於是拉了大哥許冠文做搭檔,在香港無線電視台(也就是今天的TVB)合作主持一檔綜藝節目《雙星報喜》。

須得提一句,這個時期的無線電視台話事人還不是六叔邵逸夫。當時電視還是個新鮮事物,處於起步階段,而邵氏電影王國風頭無兩,六叔他老人家正忙著在影壇呼風喚雨。時任無線董事局主席的,是香港四大家族之一的利氏家族成員利孝和,TVB搞台慶抑或頒獎禮時常常請出來做嘉賓的那位利太,就是利孝和夫人。

這一年,從邵氏出走的大導演李翰祥在台灣的電影公司因為種種原因終於賠得經營不下去了,關門大吉重返香港。有心東山再起的李大導守在半島酒店等著“巧遇”來喝下午茶的邵逸夫間隙,偶爾在家裏陪太太打打麻將的時候,無意中看到電視裏的許冠文,被其不動聲色的喜感逗得哈哈大笑。很快,許冠文便受到李翰祥的邀請,出演風月喜劇片《大軍閥》,從此一炮而紅。

沒過多久,另一位大導演張徹也為許冠文量身打造了一部戲《七麵人》。接到通知的許冠文很是激動,放下電話就把自己胳膊綁了一夜,以為等著他的角色是“獨臂刀”。可天亮之後張大導的助手告訴他不是武打片,許冠文一琢磨,張大導拍文藝片也很牛啊,於是趕緊找人給自己畫上雙眼皮,扮得靚一點好去演帥哥小生。

然而,等到許冠文把自己拾掇得有型有款地去見張徹時,兩邊卻都一下子被打擊了。張大導本想找許冠文演一個跛腳師爺,可沒承想見到一個翻版謝賢。結果,許冠文連個跛腳師爺也沒得演。

這是許冠文自己大方提供的段子,自然有些誇張自謙博君一笑之嫌,不過是想告訴聽者:“因為可以讓大家想想,當時張徹先生在廣大觀眾的心裏,或是在我們電影界人的心裏,分量和尊敬何等大。”

張徹對這件事是這麽說的:“原想找許冠文的,如現在流行說法之‘度身定造’,一個人以七種不同麵貌姿態出現,片名好像就叫《七麵人》,已記不清楚,反正許冠文不能來拍,我對那劇本已沒有興趣。”

那個年代的李翰祥和張徹是邵氏兩大王牌導演,單憑他二人的名字便已是票房保證。這兩位的作品風格迥異,李翰祥以風月片著稱,愛讓女星**以顯性感;張徹以武俠片聞名,愛讓男星**以顯雄壯。時人調侃:“邵氏兩大導演,均好剝人衣衫。”

兩位大導演各自能耐,彼此卻看不順眼很多年。

張徹在報紙專欄中寫道:“李翰祥是一代霸才,然而虧在太有算計,好比一個錦衣銀甲的霸王,腰間卻露出半截算盤。”

李翰祥則在回憶錄裏借太太之口說:“難怪張徹要在報上寫你不會穿衣服了,我寧願你穿得跟他一樣老阿飛似的……”

兩個人筆戰打起來便沒得停。直到驚動了日後的嘉禾大佬,當時在邵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鄒文懷出麵和稀泥,這戰火才總算勉強熄了下去。

能讓這樣兩位導演不約而同地青睞有加,許冠文當然有其獨到高明之處。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香港電影票房紀錄一次又一次被許氏兄弟的喜劇作品刷新改寫。令他榮登影帝寶座的《摩登保鏢》一片,便力壓當年的好萊塢007係列大片,雄踞1981年香港電影票房排行榜榜首,而這早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話說回來,李翰祥與張徹兩位大導演彼此不對盤歸不對盤,眼光上卻頗有共同之處。許冠文之外,首屆金像影後惠英紅也分別受過他們二人的青睞提攜。

人稱“小紅姐”的惠英紅生晚了兩百年,不然以她正黃旗滿族人的出身,起碼也是個格格。然而到了她這一代,隻能為了生計4歲開始賣香口膠,12歲開始在歌廳跳舞,沒成年就進了邵氏做打女。第一個找她拍戲的是張徹,讓她去做《射雕英雄傳》裏的穆念慈。沒多久李翰祥開拍《金玉良緣紅樓夢》,也找到了惠英紅,讓她去做賈寶玉身邊的丫頭麝月。

李翰祥教惠英紅演文戲,張徹教惠英紅演武戲,但捧她做影後的是另一位。上台領小金人的惠英紅自己是這麽說的:“我一定要多謝一個人,他是我師父,劉家良。”

劉家良原是張徹班底中的武師,後來自立門戶另立劉家班。正是劉師父自編自導自演的功夫喜劇片《長輩》,讓當時年僅22歲的惠英紅憑之成為金像獎曆史上第一位最佳女主角。

2010年第二十九屆金像獎,年過古稀的劉家良榮獲終身成就獎。矍鑠的劉師父在夫人陪伴下上台發表獲獎感言,致辭的開場白是這樣的:“我父親是劉湛,洪拳的。他師父是林世榮。林世榮的師父,是黃飛鴻!”

劉師父既是這個來頭,所以當年所有人都拜倒在李連傑版《黃飛鴻》的佛山無影腳下時,唯獨他橫看豎看不順眼:“徐克這樣拍《黃飛鴻》,非叫我十萬洪拳弟子笑掉大牙不可!”南拳北腿,什麽時候黃飛鴻竟練了一身北派功夫,他怎麽不知道?

劉家良榮獲終身成就獎這天,由夫人陪著在台上發表獲獎感言的時候,負責轉播的亞洲電視台導播很見八卦功力地掃了台下一個鏡頭:時隔28年再度金像封後的惠英紅正看著台上淺淺而笑。

劉師父和惠姐姐之間,傳了很多年不得不說的故事。這師徒之戀,到今天也還有點驚世駭俗,在那會兒就基本上是不倫了。可誰知道,劉師父是認認真真玩了回不倫之戀沒錯,到末了對象卻不是惠姐姐。惠姐姐後來這樣解釋原因:“怕了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便是陪著劉師父上台領獎的劉夫人翁靜晶。頒獎禮當天早些時候,當劉氏夫婦在第二十九屆金像獎紅地毯上接受記者采訪,被問到是否看好惠英紅封後時,劉師父很識時務地退後一步,由劉夫人來回答這個問題:“看她運氣啦,你還是問問他(劉家良)能不能得男主角吧。”

翁靜晶的本事,不是一句兩句能講完。比如,讀書拿到八年來全港最高分,寫書請到一代賊王葉繼歡作序,做保險做到全球TOP10……

經曆了這種種之後,再被問起跟劉師父的故事,翁靜晶回答:“當年我和張國榮拍片受武師欺負,自從我找了劉家良做男朋友,就沒有人敢欺負我們啦……你知啦,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對十幾歲女仔的吸引力,又成熟又能保護自己……劉師父除了老一點,矮一點,都幾好,他是一個浪漫的人。”

她這是說自己跟劉家良的緣起,那是20世紀80年代初的一件舊事。早年間,她跟張國榮合作為邵氏拍過一部由金庸小說《神雕俠侶》改編的武俠電影《楊過與小龍女》。張國榮自然是楊過,小龍女則是翁靜晶。對了,你知道這戲裏黃蓉是誰嗎?她就是後來的瓊瑤女主角、時年芳齡二十有三,比張哥哥還小了三歲的劉雪華,戲裏做他郭伯母。

那時候,張國榮還沒因為一曲《Monica》走紅而成為香港第一個青春動感偶像,而年僅18歲的翁靜晶更是徹頭徹尾的菜鳥,兩個片場新鮮人被那些看碟下菜的龍虎武師很是好好欺負了一陣,吊威亞把兩人撞得頭破血流,還罵罵咧咧說是他倆沒好好用心的錯。

這麽待下去不是辦法,兩個人便去找劉家良幫忙——劉師父在邵氏武師中,那是泰山北鬥的地位。劉師父仗義,聽說了這事之後便打算管一管。可大俠出手總得有個名分,於是張國榮幹脆就認劉家良做“契爺”,翁靜晶裝劉家良女友,從此在片場兩人才平安無事……

誰想到沒過兩年,翁靜晶與劉家良便弄假成真,兩人年齡相差三十歲。宣布這一消息時,芳齡不過雙十的翁靜晶說,她相信自己前生是一隻金絲雀,被鐵將軍劉家良悉心飼養,兩人今生相戀乃是續前世緣分。

關於此事諸多真假難辨的傳說之中,有一個是陳百強的經典名作《偏偏喜歡你》,有人說,這首歌便是在他得知此事後的傷心之作:

為何我心分秒想著過去

為何你一點都不記起

情義已失去恩愛都失去

我卻為何偏偏喜歡你

……

回過頭說惠英紅,當年拿了第一個影後之後,她覺得自己應該可以加人工(粵語:工資)了,於是去找邵氏老板講數(粵語:談判)。此時在邵氏日常主事的已經是後來的邵六嬸、當時還是方小姐的方逸華。

憑良心講,堂堂一個當紅影後,月薪才500塊的確低了點兒。可你要知道六叔六嬸是把電影當生意做的,相當堅持原則,這原則簡單講就是一個“慳”字。尤其自從方小姐20世紀70年代初入主邵氏之後,其采購部經理便從此得了花名CuttingManager——甭管什麽預算,報上去都得給你砍掉一半。最有名的段子當屬李翰祥找來10個小朋友吹肥皂泡,采購部卻隻給批5個吹肥皂泡用的竹筒,結果讓已經找好10個小朋友的李大導鬱悶得幹脆整部戲罷拍了。

所以你可以想象,麵對一個小丫頭片子大幅漲薪的要求,方小姐當然拒絕得義正詞嚴:想多賺錢,就多幹活。雙方勞工合同擺在那裏,不由得你不就範。

誰料到方小姐這回遇上個硬茬兒,惠英紅笑眯眯地讓她去好好重新看一眼當年自己跟邵氏簽約的合同——那會兒惠英紅還沒成年,在這份合約上簽字的,是她姐,可不是她本人。

於是六嬸愣是在個後生小輩那裏栽了個跟頭,惠英紅則如願以償,月薪從五百一下漲到了一萬。

惠英紅是個挺有意思的人。最早她做打女,是因為當時女人要在大銀幕上出頭,隻有兩個選擇:要麽拳頭,要麽枕頭。她選了拳頭。

等打出名堂,她又不服氣了:我又不是不漂亮。於是跑去拍寫真,尺度還挺大。2009年,她榮獲金馬最佳女配角之後,這一段二十年前的舊事還被好事者翻了出來,卻沒做好功課,將寫真圖片當成了劇照,言之鑿鑿說這是她昔日拍過三級片的證據,令人啼笑皆非。

惠英紅自稱最大遺憾是沒念過多少書,其實自己是個念書的料子,挺聰明的。實話說,小紅姐的確挺聰明的,做打女是影後級別的霸王花,打累了淡出影壇做生意,竟然也無師自通做得挺好。

等掙了幾千萬身家之後,她又覺得還是拍戲好玩,人多熱鬧。

這時影壇已經不是她的天下,她便跑去TVB拍電視劇,倒也自得其樂。

牛人畢竟是牛人,小紅姐這一專心拍戲,榮譽便又接踵而來,女主女配的獎項一個接一個領得不亦樂乎。在接過自己的第二個金像影後獎座時,惠英紅在發表感言時謝了很多人,說了很多話。直到這番百感交集的言語說出來,大家才知道,原來她當初淡出影壇時頗為失意,遠沒有外人看起來那麽瀟灑,甚至低落抑鬱到想過就此了結自己。隻是像她這樣的女子,處在低穀時你是看不到她人前流淚的。隻有當她重回巔峰之際,才肯給你看到喜極而泣。

都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又是在最為跟紅頂白喜新厭舊的娛樂圈,能做到惠英紅這樣最遠最近都有她份兒,實屬難得。

你別說,像她這樣的人才,香港影壇還真有幾個。

比如許鞍華,第一屆金像獎榮獲最佳編劇獎項的影片《胡越的故事》,就是由她執導;到了第二屆,她本人成了金像最佳導演。

過了十三年,第十五屆金像獎上,她拿下了第二尊最佳導演的小金人;又過了十三年,第二十八屆金像獎上,她完成了金像最佳導演的帽子戲法。

《胡越的故事》男女主角,是當時正青春無限好的周潤發和鍾楚紅。

20世紀80年代中後期,香港漸漸出現了一句流傳甚廣的俗諺:再紅紅不過鍾楚紅,再發發不過周潤發。可以想見這兩位當時有多紅。可是《胡越的故事》拍得太早了,離兩位各自的巔峰都還有幾年時間。尤其是這個時期的發哥,即將要背負起“票房毒藥”的惡名。

不過,此時的發哥向大銀幕發展的努力雖然不見太多成效,但在小熒幕上已經憑《上海灘》奠定了王者地位。

《上海灘》裏,飾演發哥小弟的諸多演員中有一位名叫廖啟智,這是他入行時的第一部劇集。初生牛犢不怕虎,小廖同學不隻敢在劇裏與發哥臨場飆戲,而且飆得極精彩,甚至被無線藝員訓練班的導師們拿去做了教材:

小廖同學悉心照顧剛被砍了手指頭麵無人色、喝口粥都給吐了出來的發哥——本來劇本裏沒吐粥這段,是發哥太進入狀態臨場發揮的,難得小廖同學不慌不忙地慌慌忙忙上前照料,一點不打奔兒地把戲給接了下來。

廖啟智是無線電視台的常青綠葉,時至今日TVB劇集裏仍能頻繁看到他的身影。而在大銀幕上,他的成績也不負老戲骨之名。榮獲第一屆金像獎最佳影片大獎的《父子情》中,他就是主演之一,此後更拿下了兩屆金像最佳男配角。第二次領這個獎的時候,已經從“小廖”升級為“智叔”的廖啟智發表感言:“希望明年,我能來競逐新人獎。”

縱是談笑,也道出了些許實情。老戲骨持著新態度,才能把綠葉做到三十年長青。

首屆金像獎最佳影片的導演方育平,同時也獲得了首屆金像獎最佳導演的殊榮。這不算完,過兩年的第三屆金像獎上,他再次同時包攬了這兩個大獎。到了第六屆,他又來了。香港大導演不少,可在金像最佳導演這樣的重量級獎項上,保持著百發百中紀錄的,迄今為止也隻有方育平這一位。

在導演圈子裏,方育平算是個非主流,拍戲愛找業餘人士而非職業演員,到後來幹脆改拍紀錄片了,所以今天他的名氣已經有些不顯。但是,當年的方育平,就相當於今天的王家衛。他在這行的地位,可以從另一位大導演關錦鵬解構中國電影曆史的一部紀錄片《男生女相:中國電影之性別》中窺得一斑:與方育平的名字並列的是張徹、謝晉、吳宇森、陳凱歌、李安、王家衛、楊德昌、侯孝賢、徐克。

方大導如今已經年過花甲退休了,在加拿大養老。不過,他現在玩的東西,那是相當潮:在eBay上買器材,照了相片傳上Flickr,拍了視頻上傳Youtube、Facebook、Twitter等時下年輕人熱衷的玩意兒,他樣樣精通。

2009年香港電影資料館搞回顧展,難得他給麵子捧了場,還接受了一個訪問。訪問最後的方大導結語:“很對不起,我不拍電影也很開心,你們很失望,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