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口渙

就現在說起來,早是經過了十多年的先前的事了。

當時的我,是一個村鎮的中學的五年生,便住在那中學的寄宿舍裏,一到七月,也就如許多同窗們一般,天天隻等著到暑假。這確鑿是,那久等的暑假終於到來了的七月三十一日的半夜裏的事。

被驅策於從試驗和寄宿生活裏解放出來的歡喜,嚷嚷的像脫了樊籠飛回老窠的小鳥似的,奔回父母的家去的朋友們中,我也就混在這裏麵,在這一日的傍晚匆匆的離了村鎮了。我的家鄉是在離鎮約略十裏的山中。那時候,雖然全沒有汽車的便,然而六裏之間,卻有粗拙的玩具似的鐵道馬車。單是其餘的四裏,是上坡一裏下坡三裏的山路。若說為什麽既用馬車走六裏路,卻在傍晚動身的緣由,那自然是因為要及早的回去,而且天氣正熱,所以到山以後的四裏,是準備走夜路的。這是還在一二年級時,跟著同村的上級生每當放假往來,專用於夏天的成例。此後便照樣,永遠的做下去了。

托身於雙馬車上的我,雖然熱悶不堪的夾在湧出刺鼻的汗和脂和塵土的氣味的村人們,和盡情的發散著腐透的頭發的香的村女們的中間,但因為總算順手的完了試驗的事,和明天天亮以前便能到家的事,心地非常之搖搖了。已而使人記起今天的熱並且使人想到明天的熱的晚霞褪了色,連續下來的稻田都變了煙草和大豆的圃田,逐漸增加起來的雜木林中,更夾著鬆林的時候,天色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入了夜了。教人覺到是山中之夜的風,搖動著縛起的遮陽幔,吹進窗戶中來,不點一燈的馬車裏,居然也充滿了涼氣。先前遠遠地在晚霞底下發閃的連山,本是包在蒼茫的夜色中的,現在卻很近,不是從窗間仰著看,幾於看不見了。一想到度過那連山的鞍部,再走下三裏的峽穀路,那地方便是家鄉,便不由的早已覺得寬心,不知什麽時候將頭靠著窗邊,全然入了睡。

驀然間,被鄰人搖了醒來,擦著睡眼,走下鐵道馬車終點的那嶺下的小小的站,大約已在九點上下了罷。叫馬夫肩著柳條箱,進了正在忙著掃取新秋蠶的休憩茶店裏,我才在這裏作走山路的準備。用三碗生醬油氣味的麵條和兩個生雞子果了腹,又喝上幾條石花菜,並且為防備中途饑餓起見,又買了四個生雞子。休息一回之後,將柳條箱交給茶店裏,托他明天一早教貨車送到家裏來,我是浴衣和鞋,裹腿,草帽的裝束,將應用的東西用兩條手巾擔在肩頭,拖著陽傘代作手杖,走出休憩茶店去了。

從撲人眉宇的聳著的連山的肩上,窺望出來的二十日左右的月,到處落下那水一般的光輝。層層迭迭的許多重排列著的群山的襞積,都染出非藍非黑的顏色,好幾層高高的走向虛空中。綴在那尖銳的襞積間的濡濕的夜霧,一團一團的橫流著青白。那亙在峰腰的一團,是反射著下臨的月光,白白的羽毛一般閃爍。仰看了這些的我,似乎覺得久違的觸著了潔淨的故鄉的山氣了。

到嶺頭的上行的一裏,是一丈多寬的縣道。因為要走貨物車,所以道路很迂曲,然而因此上坡也就不費力了。既有月亮,又是走慣的路,我憑著沁肌的夜氣不斷的涼幹了熱汗,比較的省力的往上走。經過了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關門睡覺的嶺頭的茶店前,到開始那三裏的下坡路的時候,大抵早是十一點以後了。下坡的路,是要紆回於嶄絕的相薄的峽穀中間,忽而穿出溪流的左岸,忽而又順著那右岸的,因此自然也走過了許多回小橋。夾著狹窄的溪,互相穿插的兩岸的山襞上,相間的混生著自然生長的褐葉樹林和特意栽種的針葉樹林,那紅黑和烏黑的斑紋,雖在夜眼裏也分明的看見。這中間,也許是白楊的幹子罷,處處排著剔牙簽似的,將細小的條紋,在月光裏映出微白。路旁的野草,什麽時候已被夜氣濕透了。早開的山獨活模樣的花,常從沾濕了的茂草中間,很高的伸出頭來,雪白的展著小陽傘似的花朵。加以不知其數的蟲聲,比起溪流的聲音來,到耳中尤其聽得清徹,然而使峽穀的夜,卻更加顯得幽靜了。

這之間,我看見霧塊一團一團的在頭上的空中,靜靜的動著走。撕碎了白紗隨流而去似的霧氣的團簇,逐漸增加起來了。或者橫亙了溪流,軟軟的拂著屹立的筍峰的肩頭,或者在烏黑的塞滿著溪的襞積的針葉樹林上,投下了更其烏黑的影,前進的前進的走向狹的峽穀的深處。每一動彈,霧的形狀也便有一些推移,照著煙霧的月光,因此也不絕的變換著光和影的位置。於是許多霧塊,漸變了霧的花條,那花條又漸次廣闊厚實起來,在什麽時候,竟成了一道充塞溪間的霧的長流了。以前懸在空中的月,披了煙霧來看流水,露麵有許多回,但其間每不過隻使煙霧的菲薄處所滲一點虹色的光輝。終於是全然匿了跡。和這同時,我的周圍便籠上了非明非暗的顏色,隻有周身五六尺境界,很模糊的映在眼裏罷了。因此我便專心的看著路,隻是趕快的走。

這麽著,轉過右邊,跨向左邊的,走著長遠的峽穀,大約有一小時,霧氣忽而變成菲薄,躲了多時的月的麵,在虹霓一般閃動的圓暈中央,雖然隱約,卻已看得見了。那時候,我無意中從對麵的山溪那邊,透了煙霧,聽到一種異樣的聲音。雖然低,是抖著發響的聲音。那聲音,倒並沒有可以稱為裂帛的那樣強,而且,也不如野獸臥地吼著的那樣逼耳,單是,微微的有些高低,淒涼的顫抖著,描了波紋流送過來。而這時時切斷似的杜絕了,卻又說不出什麽時候起,仍然帶著搖曳。我暫時止了步,側耳的聽,然而竟也斷不定是什麽的聲音。

這之間,道路正碰著一個大的山襞,聲音便忽而聽不見了。我想,這大半是宿在山溪裏的什麽禽鳥的夜啼罷,便也並不特別放在心上,還是照舊的在霧底下走。待到轉出了那山襞,聲音又聽到了。比先前近得多,自然比先前更清楚。那聲音隻是咻咻的不絕的響。比喻起來,可以說是放開了喉嚨的曼聲的長吟,也可以說是用著什麽調子的歌唱。而在其間,又時時夾著既非悲鳴也非呻吟的一種叫,尖而且細,透過煙霧響了過來。假使是鳥聲,那就決不是尋常的夜啼了。或者是猴子罷。但如果是猴子,就應該是比裂帛尤其尖銳的聲音,短促的發響。況且夜猿的叫,一定是要壓倒了溪水的聲響,發出悲痛的山穀的反應來的。而這不過是不為水聲所亂罷了,決沒有呼起穀應的那麽強大。倘使是鳥獸的聲音,總得漸次的換些位置,然而那聲音卻始終在同一處所的山溪中間。我五步一次十步一次的止了步,許多次想辨別這聲音。這樣的夜半,這樣的山中,不消說不會有人在唱歌,況且也沒有唱歌的那樣優婉,是更淒涼,更陰慘的聲音。我被這有生以來第一回聽到的異樣的聲音所嚇,不安的陰影,漸漸在心上濃厚起來了。

這其間,道路又正當著一個山襞,就這樣的轉了彎,像先前一樣,那聲音又暫時聽不見了。不知道繞出這山襞,是否要更近的聽到剛才的聲音?倘若隔溪,那倒沒有什麽,但不知道是否須聽得接近的在路側?倘這樣,那麽……這樣一想,壓不下的慘凜,便一步一步的增加上來。而一方麵,則想要發見那本體的好奇心,也幫著想要從速的脫出了那威脅的希冀的心,使我全身都奇特的抽緊了。將搭著的什物從右肩換到左肩,捏著陽傘的中段的我,漸近山襞的轉角時,也就漸漸的放輕了腳步走。

惴惴的轉出了那山角的時候,從初收的煙霧間,月光又是青白的落在溪上了,然而這回卻毫沒有聽到異樣的聲音。折出山襞,便是一叢鬱蒼的森林,從林的中途起,是三丈左右的並不峻急的阪。下了這阪,路便順著溪流,不多時,即可以走到一個村落了。

總而言之,隻要平安的出了這樹林,以後便不會有這樣嚇人的事。什麽都看沒有聲音的現在了。

這樣的想著的我,捏好了陽傘,向了那漆一般黑的森林,用快步直踏進去。在阪上,路旁的略略向裏處有一所山神的或是什麽的小祠堂。向著這祠堂的半倒的牌坊的淨水裏,不絕的流下來的水筧的水聲,對於此時的我的心,也很給不少的威嚇。然而我仍然決了意鼓勇的一氣走下阪去。待到走了大半,脫了森林的黑暗,我望見沿溪的對麵的道路,浴著月光,白皓皓向前展開,這才略覺寬心,逐漸的放慢了腳步。

這怎麽不出驚呢,還未走完阪路的中途,那聲音突然起於眼前了。起於眼前,而且是道路的上麵的樹裏。我被襲於仿佛忽被白刃冰冷的砍斷了似的恐怖,單是驀地發一聲驚怖的呻呼,便僵直了一般的立著。以為心髒是驟然凍結似的停止的了,而立刻又幾乎作痛的大而且銳的鼓動起來。和這同時,從腳尖到指尖,也不期然而然的發了抖。

試一看,相隔不到三丈的道路上,從左手的崖間,橫斜的突出著一顆大樹。這樹的中段正當道路上麵的茂密裏,站著一個六尺上下的白色的東西。在掠過樹梢的煙霧的餘氛,和蒼茫的下注的月光中,能看見那大的白東西,從陰暗的葉陰裏,正在微微的左右的搖動。聲音確乎便是從這裏來的。崖上的左手,是接著山腰,高上去的一級一級的墳地,墳地之後便連著急傾斜的森林。路的右手呢,不消說是齧了許多岩石而奔流的溪水,一麵給月光遊泳著,一麵到處跳起雪白的泡沫,向對麵遠遠地流行。當看著那樹上的白色的東西,和連到山上的一級一級的墳地,和衝碎月亮的溪中的流水時,推測著那聲音的本體,我竟全然為劇烈的恐怖所籠罩,至於連自己也不能運用自己了。其實是,向前不消說,連退回原路也做不到了。單是抖著發不出聲音的嘴唇,屏住呼吸,暫時茫然的隻立著。

於是先前的悲泣一般細細的發抖的那聲音,突然間變了人的,而又是女人的聳人毛骨的嘻笑了。很象是格格的在肚底裏發響的聲音。寬闊的搖動著大氣似的那笑反複了五六回,什麽時候卻又變了被掠一般的低聲的啜泣。那嗚咽的末尾又歌唱似的變了調,逐漸細長的曳下絲縷來。

那聲音,自然是全不管我站在三丈左右的麵前,卻總在同一處所搖曳。為激動所襲的我的心,又跟著時間的經過漸次鎮靜下去了。跳得幾乎生痛的心髒的鼓動也略略複了原,全身的筋肉便慢慢的恢複了先前的柔軟和確實。然而膝髁的顫抖很不肯歇。定神看時,捏著陽傘的中段的手掌,什麽時候早被油汗沾濡了。然而明知道不至於頃刻之間便有危難臨頭的我,卻終於決了心,從下麵望進樹的茂密裏去。

在流進叢中去的月光裏,分明看出了,那大的白東西,確乎是一個活著的女人。纏著白衣的**上,衣服幾乎沒有附體,欹斜的埋了青蒼的前額的頭發,解散了披在肩頭。那女人用彎著的左手將一件東西緊緊抱在懷中,並且不住的搖動,右手卻攀住樹枝,站在橫斜的幹子上。而一麵站著,一麵左右的擺動身子,始終反複著一樣的聲音。

這時女人忽然看見我,右手便靜靜的離了樹枝,雪白的伸開,從上麵向我招手了。蒼白骨出的兩頰上,既浮著雕刻一般的鋒利的笑,而弓形的吊上的眼梢,和幾於看見眼窠的圓圈的陷下的眼,以及兜轉似的突出的嘴唇,接連的動個不住,都使那站在深夜中的樹上的白衣的女人見得更其是淒厲的東西。女人仿佛是逗弄孩子一般,暫時搖動著抱在左手的物件,低微的發出也不像歌唱的叫聲,終於又將臉壓在抱著的東西上,嗚嗚咽咽的放聲哭起來了。而且一麵哭,一麵又訴說似的,滔滔的說些沒有頭尾的事。剛這樣,卻忽而側了臉,鋒利的望著月亮;接著便撮了嘴唇,隻向月亮吐唾沫。後來,又是,陰森森的格格的笑倒了。但是無論怎樣發笑似的笑,而嘻笑時候現在頰上的深的皺襞,卻總是生硬到近於傷心。從臉相和身樣看來,衰憊是衰憊了的,然而年紀似乎並不大。

暫時之間,我仰望著那女人,但還沒有很推敲怎樣決定自己的態度。最初,想就回到原路的嶺頭的茶店去,隻是已經到了再走一裏多路便到家鄉的地方,終不願在這深夜中,倒回將近二裏的山路,去宿在那不幹淨的茶店裏。雖這樣說,便能就此平平穩穩的前進麽?那是一個狂人,所以經過下邊的時候,說不定會跳下樹來,拚死命的來撲取。即使進了墳地,繞過山腰去,而倘在墳地裏被追著,那又怎麽辦呢?或者也許隻能這樣的互相注視著到天明罷。我將這些事,成串的想得要到勞乏,用同一處所頗站了不少的工夫。

無論過了幾多時,也並沒有得到好主意,我於是決了心,一定要突過那樹下。隻要平安的闖出,到村莊便不上二町了。這樣的想定了的我,終於奮起了最後的勇氣,一點一點的向前走。而且是一步一歇,一步一歇的。這樣子,將陽傘和搭在肩頭的物件都用力的捏得鐵緊,整好了什麽時候都能戰鬥的準備,我幾乎看不出前進模樣的,惴惴的走過去。

然而那女人,自然也不能不留心著我的態度。但最初,便走近些,也不過詫異的凝視我。待漸漸的進了大約不到二丈路,便又放下了捏著的樹枝,招起手來了。就近處看見的女人的臉,比先前見得更陰森。不知道是因為兩頰深陷的緣故,還是下頦像刀削似的尖著的緣故呢,女人的臉竟顯得完全是一個青白的三角。加以淩亂紛披的頭發從左邊的顳顬掛到肩上,拖作異樣的旋渦。那發的黑色很強的映著月光,使臉的全部愈顯出淒厲的形相。

這樣的接近了的兩人的距離,已不過一丈遠近的時候,女人便一轉那伸出的手,驟然間猛烈的搖起附近的枝條來。先前的雕出一般的笑臉,忽而變了噴火似的忿怒和憎惡的形狀,仿佛是鎖著的猿,現給那著了投石的看客的,很可怕的容貌了。而且,極端的突出了尖形的下頦,那雪白的外露的齒牙,上下格格的相打,發了盡著嚨喉的呻喚,一麵抖抖的搖頭。又尖利的說些話,而且時時威嚇似的盡力的頓足。然而我並不理會的隻走去,女人便忽而停了呻喚。刹時之間,用兩手捧了先前抱在左邊的什麽東西,很高的擎到頭上,就要向我擲過來了。

我不由的吃驚,又跳回了五六尺。跳回之後,我便暫時蹲在地上,靜靜的看著情形。這時女人,似乎早已忘了適才自己所做的事,又複鋒利的望著月亮,嚇嚇的狂笑起來。至於先前擎到頭上去的東西,也早就抱在原來的脅肋裏。此後暫時之間,也仍是照舊一樣,悲涼的唱些歌,又說些什麽話,而終於又將臉帖在抱著的東西上,嗚嗚咽咽的出聲哭起來了。“在此刻了,失了這一瞬息,就完了。”這樣想了的我,便彎腰俯首,將全身的力都聚在兩腳裏,咄嗟間,直迸過去,闖過了那女人的下麵。那時候,仿佛是從女人的全身裏迸湧出來似的驚駭和忿怒和憎惡的呻喚,用了吐血一樣的猛烈,由頭上的樹裏崩頹下來。剛這樣想,就在這頃刻,我的領頭發了一聲沉重的響,有比冰還冷的一塊,又大又重的落在頸子上麵了。“著了手了,”剛這樣想,心髒的鼓動和呼吸也就忽然的停留,我便不知不識的聽憑身子向前倒。也竭力的想要支住身體,而膝髁卻仿佛已經脫了節,所以我隻將兩手動擾了兩三回,便臉向著下,撲通的倒在地上了。

此後幾秒,幾十秒,或者幾分時,躺在那地方,我自己不知道。忽而醒來,在頭上再聽到先前一樣的聲音的時候,我已經全然身不由己,不得不直奔村莊裏去了。最初的十五步或二十步,膝髁沒了力,總不能如意的奔走。沒有法,便隻好使手和腳都動作,我似乎確鑿像獸類一樣,在道路上飛跑。待到覺得伸著腰,仰著頭,總算單用了兩條腿在那裏專心致誌的走的時候,是已經因了猛烈的苦痛,呼吸就要塞住了。

走到村口時,比較的還算快,於是放了心,這才轉向逃來的那方麵看。然而也並沒有什麽追趕過來。而且,便是以前所見的一級一級的墳地和崖上的樹,也不知是因為隱在山蔭裏呢,或是包在霧的餘氛的夜靄裏呢,無論在什麽處所,連看也看不見了。仰麵看時,隻見得愈深愈狹的折疊著的山溪的襞積,浴了水一般的月光,莽蒼蒼的重重迭迭的聳著。

我跌倒了的時候,拋了陽傘和搭在肩上的物件,是總須拾取回來的,加以想討一杯水,來沾潤這將近焦枯的喉嚨,便去尋曾經見過的守望所。疏朗朗排著人家的細長的村莊,全都入了沉睡,連犬吠聲也寂然。我用手巾拭著粘粘的流滿了全身的油汗。走向村的中間,便在夜眼裏,也屹然聳著的了火梯直下的守望所去。然而無論怎樣的敲門,卻總不容易起來。這之間,既有著深怕先前的女人重行追來的不安,而漸次又聽得各處起了曆亂的犬吠,我便更用了力,激劇的敲打了。每打一回,因了月光,在板門上照出自己的影的動彈,雖自己,也見得是拚命的模樣。大約又叩了二三分,這才從深處發出很渴睡似的巡警的回答來:

“誰呀?這時候,胡亂叫人起來。”

“很勞駕,千萬來一來罷。有了不得了的事情哩。”

“什麽?有不得了的事情?你是誰?什麽地方,有了什麽事。強盜麽?……”

因為不得了的事情這一句話,才受了激刺似的,巡警閣閣的響著,好容易抽了門閂。接著聽得推開玻璃門的聲音,又拉開一扇板門,巡警這才隻穿一件寢衣,帶一副瞌睡的臉,出現在昏暗裏。但一看見學生模樣的毫不相識的我,便顯出似乎莫名其妙的眼色,目不轉睛的凝視起來。

“所謂不得了的事是什麽?這時候。……”

重行訊問的巡警,頗有些不以為然的神情了。

“所謂不得了的事,是狂人。剛才,在那邊的墳地裏。”

“什麽?這時候,狂人。……”

“是的。是女的狂人。”

“唔,女的……那女的狂人在墳地裏怎樣?”

這樣回問了的巡警的臉上,已消去了先前的不高興,卻漸次添出不安的影子來。我便簡短的說了剛才遇到的事的一切,巡警默默的聽,到末後,略略將頭一歪,說道:

“那麽,一定是糕餅店的阿仙了。這怎麽好呢。這樣的深夜裏,給跑到墳地這類地方去……”他很有為難的情形了,但也便接著說,“所以我對著那裏的男人和老婆子,不知道叮囑過多少回。那樣的性質不好的狂人,倘若不小心,說不定會做出什麽事,如果不是好好的嚴重的監禁起來,是不行的,我幾次三番的說。誰料男人還是全不管,老婆子又吝嗇,雖然造了房牢,也不過用些竹柵欄之類來搪塞,所以終於出了這樣的事了。”

這麽說著的巡警的態度,宛然是抓住了絕不相幹的我,在那裏責備糕餅店的粗疏。我耐不住再等巡警說完話,一到這裏,便插下話去了:

“總而言之,像剛才說過一樣,因為是不意中跌倒的,所以我,將陽傘和東西都掉在那地方了,這可能請想一點法麽?”

“教我替你拾去麽?”

“不,自然一同去。”

沒有法,我也隻得這樣說了。然而巡警還裝著非常遲疑的臉,暫時不回答,隻是想,但終於開口道:

“那是,比行李,比什麽,都更要緊的是,第一,自然是捉住阿仙。因為就此放著,是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來的。可是真糟,這麽晚的時候。”

“這實在很費神,但總要請勞一回駕。”

“自然,去是一定給你去一回的,但便是兩人去,因為對手是狂人嗬。說不定會做出什麽事來呢。”

巡警非常之逡巡,任憑過了多少時,總不肯輕易說出一同去,我因此鄭重的彎了腰,懇願了許多回。這結果,竟澀澀的答應同去了,重複走進暗的裏麵的屋裏去的巡警,便點起提燈來,脫下寢衣,換了製服。趁這時候,我便請他放進便門去,用那剩在鐵釜裏的溫水,這才沾潤了早就幹到焦枯了一般的喉嚨。

於是兩人一先一後的走出帶些村氣的守望所去,巡警忽又站住了。

“兩個人固然也不礙,但另外多帶三四個少年去,一定愈加捉得快,就這麽辦罷。因為狂人這東西,是跑得飛快的。”

他獨自說著既非解釋也非商議的話,向著我那來路的反對方向走去了。我也默默的跟著走,不多時,巡警便走進一所大庫房後麵的一間守夜的小屋去。這守夜的小屋,是鄰近各村中的少年們各盡義務的組織起來的。我在外麵等,不多久,和裏麵的人們絮絮的說了些話的巡警,便帶了四個少年出來了。少年的兩個拿著提燈和細繩,別的兩個是拿著頗長的棍子。這就一共有了六個人,我和巡警都才有了元氣,使四個少年居中,我們分在兩旁。這樣子,六人作了一橫排,在夜的蘭山村的道路上,邁開快步,奔向先前的墳地去。

在途中,聽著大家交互的談話,對於剛才,在墳地旁邊嚇了我的叫作阿仙的,那女人的身世,漸漸明白起來了。

阿仙者,便是可以稱為“山間之孤驛”的,這村中的一家小糕餅店裏的媳婦。兩年以前,才從離此大約三裏左右的川下的村莊裏,嫁到這裏來,但剛做新婦,便因為男人的不規矩,很吃了許多苦。加以男人的懶散和家計的艱難,又不斷的受著生活的憂慮。既這樣,自然和那住在一處的姑,也不合式起來了。這之間,去年的秋天可是懷了孕。倘若生了孩子,這便引轉男人,靜了心,同時和姑的關係,也就會變好罷,阿仙這麽想著,隻管將那將來生下來的孩子當作靠山,什麽都熬著。於是到這六月裏,平安的生了男孩子了,然而男人對付阿仙的態度,卻絲毫沒有改。不但沒有改而已,在臨產時候的前後,那男人,和他結婚以前曾有來往的也是這村裏的女人,又有了各樣的新聞了。而這些事,又常常傳到在產褥上的阿仙的耳朵裏。一結婚,便和那女人幹幹淨淨分手,這是男人曾經堅誓的,而竟再出了新聞,這從由外村嫁來的阿仙看來,實在比嫖妓更有猛烈的苦痛。這時候,阿仙仿佛是決計百事再不管,專為一個孩子活著自己的命似的。然而便是那孩子,也因為營養壞,終於在這七日前死掉了。那結果,可憐的阿仙便在下葬這一夜裏,忽然發了狂。發狂之後的阿仙的態度,不但說不定什麽時候會自殺,而且每日許多次,無法可想的亂鬧。因了村醫的注意,終於造了房牢,監禁起來了。這到了正當首七的今夜,或者想到了要上孩子的墳了罷,便偷偷的破了欄檻,跑出來了。

大家走出村外時,月亮比先前又稍稍東下了。且走且看的經過了漲滿著如雨的蟲聲的大豆田,到了前回的溪穀的所在,那阿仙的陰森的聲音的絲縷,又和先前一樣,仍然在溪水上橫流。於是轉出一個不甚峻急的山襞去,墳地便在右手的眼前了。路的正前麵,阿仙的上著的樹,也受了月光,見得漆黑而且碩大。阿仙的聲音不消說,便是阿仙的白色的形狀,也能在枝條間看得分明。六個人走到墳地邊,或者因為看見了三個排著的提燈的燈光了罷,在樹上的阿仙的形相,便如白色的影子一般,急急的溜下橫幹來,以為飄然的輕輕的站在崖上了,卻又直奔墳地中間去。

“嗬。跑了。趁沒有走進山裏去,捉住伊!”

有人這樣說,而大家都遵了接到崖間的小徑,紛紛的走向墳地了。這時阿仙的形相,卻如淡白的布或是什麽飄在風中似的,浴著月光,跳上了斜麵。待到大家走到阿仙所走的寬約三盡的阪下的時候,那已經走了七成的白色的形相,卻忽地轉了左,在墓碑間往來。大約走了五六丈,又突然失了蹤影。

“躲了嗬。喂,這回是說不定會從那裏出來,小心罷。”

巡警正這樣說,少年們已經紛紛散開,對著不見了阿仙的方向,各人隨意的穿過墓碑間,許多回曲曲折折的尋上去。我也跟在後麵,竭力趕快的走。

不多時,大約大家已經走近了不見阿仙的地方的時候,從前麵的排得寬約丈餘的一堆墳蔭裏,忽然站起一個淡白的形相來;並且發出野獸似的很有底力的呻吟,一麵胡亂的抓了泥土往外摔。然而不知道為什麽,全沒有想要逃走的情形。

“原來,逃進了自家的墳地裏了。大約怕被人搶去了死孩子罷。”

有誰說著這些話的時候,大家便漸漸的將阿仙據守著的墳地包圍起來。但阿仙毫不怕,無論是石,是泥,是木片,什麽都隨手的擲出來,待到知道自己完全被圍住了,便忽而坐在一角的地麵上。而且將全力用在兩手上,不住的按地麵,一麵又如將捉住的餌食藏在腹下的豹一般,高聳的雙肩裏埋著緊縮的頭,翻了眼,鋒利的光溜溜的盡對大家看。顏色比先前更蒼白,頭發是抓亂似的披著,而且無論臉上,無論唇上,臉的全部都不住的凜凜的發著抖。這是從這之間,正在夾雜著湧出恐怖和憎惡和憤怒來。暫時之間,大家簡直無從下手,單是這樣的默默的注視著阿仙的模樣。

“阿呀,阿仙這東西,刨了孩子的墳了。看罷。泥土掘得這樣。”

因為非常吃驚似的,巡警這樣的叫喊了,便望進墳地裏去,隻見大約是送葬用的白燈籠和白旗,以及花朵和花筒,都和掘開的泥土散得滿地。此外則白木的冥屋和塔婆的斷片,也被摔出一般的飛散著。而且,阿仙蹲著的處所仿佛很低窪,膝髁的大部分是埋在泥土裏的。忽而阿仙象是得了機會似的,偷偷的拿過旁邊的一個碗來,立刻舀了眼前的泥土,飛快的塞到膝髁底下去,而其時也毫不大意,不絕的看看周圍,時時用了絮語一般的低聲,接連的說道:

“不行。不行,不行。”

然而倘有誰想略略走近,便發出盡力的叫喊,或者格格的磨著雪白的露出的齒牙,顯了現就會撲過來,咬住喉嚨的態度。大家無法可想,又是暫時之間,任其自然的隻是看。

其時有一個在阿仙背後的少年,趁機會跳過了低低排著的墓碣,突然從脅下插進臂膊去,向上一彎,便捺下阿仙的領頭,竭力的抱住了。一抱住,阿仙也同時站起來,驟然發了吐血一般的大聲,哭著叫喊,而且拚命的掙紮。然而無論怎樣叫喊,怎樣掙紮,已經都無效。巡警當先,還有此外的三個少年,也都去幫忙,不管手上,腳上,身上,都密密的縛了細索子。

雖如此,也還要盡力掙紮的身體,好容易被三個少年協了力,前後提著運去了。於是巡警將提燈插在地麵上,仔細的調查那掘開了的墳洞的周圍。

“阿呀,這是棺桶嗬。蓋子全打破了。”

巡警這樣的絮說著,用靴尖一踢墓碣下的一個蜜柑箱一般的箱子,這卻意外的輕,在土上滑開去了。其中不消說,不像有孩子的屍體。這時候,我忽而想,以先被那女人從樹上擲下來的沉重的東西,或者便是掘出了的孩子的屍體罷。這樣一想,劇烈的恐怖便突然坌湧上來,立刻覺得指尖和腳尖都栗栗的發了古怪的冷。然而接著便看見那詳細的檢查著的墳洞的底的巡警說:

“雖然掘了出來,卻又就地埋了似的。很像這樣。”一麵又用棍子的頭搗著洞底,我這才能夠略噓一口氣。

那三個少年運了叫喊掙紮的女人,徑下那中間阪路去,暫時又順著崖上的小路走,此後便由眼底下的道路,回到村莊裏去了。我和巡警和別一個少年,留在後麵,去尋我那落掉的什物和陽傘,於是從中間的阪路,走到崖根,又略向右,走下道路去,不多時便到了先前的大樹下。什物和陽傘,自然是毫無異狀的落在路旁的草窠中。我將這拾了起來,因為聽得巡警很怪的聲音說:

“啊呀,孩子的死屍!”

便不由的回過頭去,隻見那女人曾經上去過的樹幹的幾乎直下的道路上,照在巡警的提燈裏,橫著一個烏黑的塊。走近一看,正是生得不久的嬰兒的死屍。既然很腐爛,又粘著許多泥,幾乎辨不出眼鼻。然而我先前被擲著的,卻的確是這東西了。事情一經分明,我便覺得脊梁的兩邊,有什麽又冷又痛的東西,鋒利的爬上去。同時從脅肋向了胸脯,又是那照例的討厭的寒冷,刹時擴張開去了。我全身仿佛堅固的包著冰一般的東西,暫時毫不能動彈,單是默默的挺立著。

“總而言之,阿仙是將這擲了你了。背後沒有怎樣麽?”

少年這樣說,借了巡警的提燈,走到我的背後去。他即刻用了大聲,說道,“呀,髒得很呢!”我不由的將手伸到領頭,便有說不出是油是膿的東西,黏黏的沾滿了指上了。因此我又感到了劇烈的戰栗。這之間,又覺得從地上的黑塊裏,漸次強烈的湧起閉氣似的可厭的臭味來。誰也不再說什麽話。隻是佇立在漸漸淡下去的月光,和淺淺的流著的溪水聲和如雨的蟲聲中,三人都暫時沒有動。

我在這時候,仿佛就在眼前,分明的看見了被棄於男人死別了孩子的女人,可以活下去的希望全被奪盡了的女人的,對於人類對於運命的可怕的複仇心,很以為阿仙的心,實在是非常慘痛的了。而和這同時,對於那複仇心偶然選我做了對象的恐怖,卻還不如對於這樣的虐待了阿仙的運命這一件東西的恐怖,尤為強烈的打動了我的心。

“這東西究竟怎麽辦才好呢。”

過了許久才開口的巡警的聲音,很帶些難於處置的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