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剛到日本的時候,中國留日的學生還不多,總共不過千人左右;四川人更少,在四川同學歡迎我們的會上,賓主合計也隻有大約三十人而已。大家都感到有發動家鄉人出來留學的必要,遂決定寫一篇《勸遊學書》。同時又向四川提學使方旭去信建議:每縣以官費派一、二人到日本學速成師範,以便回國創建新式學校;並請各縣酌量資助自費留學生。《勸遊學書》和那封信都是黃芝起草的,信中有兩句說:“庶幾,東海渴鮒,得杯水而亦蘇;萬裏飛鸝,遇雄風而愈奮。”意思是要方旭對自費留學生也給以經濟上的援助。這兩個文件對四川人到東洋留學,起了很大的作用。方旭為人還比較開明,鑒於大勢所趨,對我們的建議表示讚成,於是即決定由各縣出錢派遣一、二名學生到日本留學。四川地方很大,計有一百餘縣,每縣都派留學生,而且還有自費生隨之而來,這樣,從1904年起,四川留日學生頓時大增,最多的時候達二三千人。我們勸遊學的辦法,其它各省也有不少仿效的。特別是1904年以後,科舉停止,全國各地紛紛開辦學校,急需教師,於是各省各縣都派人到日本進速成師範,因此留日學生增加更多。至1905年,中國留日學生總數達萬人以上。
既到日本留學,進什麽學校昵?這是一個大問題。我二哥決定入六個月畢業的弘文師範,而我卻想多用一些時間,從中學起讀到大學,學習理工科。當時四川人在日本成城學校學理工科的隻有毛沛霖、張師孔二人。他們對我說:“要學理工,必須先打好科學基礎”,勸我千萬別進一般的私立學校,因為日本有些私立學校辦得很不好,學不到什麽東西。並說:“如果能進成城學校就好了”。在此以前,成城學校是日本士官學校的預備學校,隻收很少的文科學生。這時日本已辦了一個專收日本人的陸軍幼年學校,作為進士官學校的預備;因此,成城學校就要改為五年製的中學並要停收中國學生了。他們兩人認為成城學校紀律很嚴,學習又好,因此對它停收中國學生,非常惋惜;我聽了也有同感。於是便請他們去和校長商量:請“成城”照以前一樣繼續為中國人開辦二年半的速成中學班,專辦文科。校長同意了。但至少要有二十人才能開班。我為組織這二十個人費了許多力氣,有幾次眼看就要成功又垮台了。但是,我並未因失敗而灰心,結果還是找到了二十多個人,組成了一個班,使學校終於繼續辦了起來。這個學校的確辦得很好。功課很嚴,學生全部寄宿,隻有星期三、六的下午和星期日才許外出。教員很強,教學也很認真。記得有一個數學教員,是高師的研究生,教得很好。他使我感到有經驗的老教師固然很寶貴,而既有熱情又有學識的青年教師也同樣可愛。在他的教導下,我的數學放績很好,我做的題解,差不多和講義一樣。由於學校要求嚴格,日本中學五年的課程,我們以後用二年半的時間就學完了,而且還學得很實在。“成城”的某些有益的經驗,我一直不曾忘記,我覺得它是符合教育學原理的。“教不嚴,師之惰。”中國自古以來就了解到必須先有“嚴師”然後才能出“高足”的道理,現在辦教育的人也還是應該注意這一條的。“成城”的第一班辦起來了,人們看見不錯,跟著來的就多了。從此以後,“成城”經常有幾百人。前前後後從這個學校出來的數以千計。
為了給中國人進士官學校作準備,日本政府專門辦了一個振武學校,隻收中國學生。振武學校和士官學校都是官費。與此同時,日本的在野黨又為中國自費學軍事的學生辦了一個私立的東斌學校。此外,當時東京還有一個法政大學,中國的留學生也很多。1904年在開封參加中國最後一次會試的舉子,無論考上進士沒有,由於在國內沒有出路了,差不多都到日本來進了這個學校。所以這個學校的學生大都是上層官僚的子弟。“五四”時代著名的親日派章宗祥、曹汝霖等人都曾住過這個學校;大革命時期的著名右派胡漢民以及抗戰時期的頭號漢奸汪精衛,這時也在這個學校裏學習。
在“成城”上學期間,雖然功課很緊,但我並沒有停止過革命活動。我既是成城學校第一班的班長,又是留學生會館負責招待聯絡的幹事,因此,無論校內校外,社會活動都是很多的。那財和我經常來往的人,如我二哥在“弘文”的同學——江蘇的侯鴻鑒、浙江的經亨頤等,也都很關心國事。侯曾經寫了一首詞,其中有這樣兩句:“東亞風雲,大陸沉沉。鷹瞵虎視夢魂驚。”我們大家都很欣賞。其實,這兩句詞的文采並不怎麽樣,我們之所以喜愛它,正表明我們當時對祖國的前途充滿了無窮的憂慮。1903年6月,“《蘇報》案”發生,章太炎、部容等在上海被捕。接著,愛國學社也遭解散,該社的餘睡醒(遂辛)等人來日本入了成城學校。愛國學社設在上海,為蔡元培、章太炎等人所主辦,是當時國內最重要的一個愛國團體,那裏聚集了不少的革命青年。他們有的在學社解散後來到日本,成了革命活動中的積極分子,餘睡醒便是其中的一個。我們朝夕相處,一起進行革命工作,以後便成了很好的朋友。
在“成城”上學時期,我的經濟情況是很困難的。我們帶出來的錢,經過1903年我和我二哥兩人的花費,到1904年初我二哥回國的時候,已經差不多用完了。因此我常常拖欠學校的學費。同學們看到這種情形,便要替我向縣中去申請官費。以我當時的條件(到日本較早,又是“成城”第一班的班長;學習成績也較好;而且家庭經濟又確實困難),如果大家替我一個人去申請官費,獲得批準是不成問題的。但是,我從小就受到“臨財毋苟得、臨難毋苟免”的教育,因此堅決地謝絕了同學們的好意,寧願把官費讓與別人。為了培養一名學軍事的學生,我提議給我縣的羅厚常一人去申請,大家一致同意,結果得到了批準。經過這件事情以後,同學們對我更加了解,我和大家的關係也更加親密了。而且學校當局對我也很好,見我在同學中有威信,不但不來催我交學費,還照常按月地發給零用錢。當然,在這種情況下,我也更加自覺,隻要家裏的錢一寄到,我便首先去交學費。這樣時欠時交,在同學們的幫助和學校當局的照顧下,居然一直維持到畢業而未曾中轅過學習。由此可見,一人若能顧大家,大家也一定能顧這一人。相反,一切自私自利者,都常以損人始而以害己終。違背群眾利益的人是永遠不會有好下場的。
學校當局對我個人雖然很照顧,但我卻並沒有因此而放棄了應該進行的鬥爭。記得是1904年的元旦,學校懸掛的萬國旗中竟沒有中國的國旗,中國同學一時大為憤慨,我便領導大家堅決鬥爭,向學校當局提出:若不道歉和糾正錯誤,我們便不上課、不吃飯。學校當局對我說:“我們對你這樣好,你為什麽領著大家來反對學校呢?”我說:“學校對我好,我很感謝,但是,對於國家榮辱的大事,我們是不能不誓死力爭的呀。”學校當局無法,隻得在我們團結一致的力量下屈服。日本帝國主義對中國留日的學生,一向采取拉攏和收買的政策,而留日學生中也確有一些不肖之徒,見利忘義,以致被它軟化,有的後來竟至當了賣國的漢奸。一個人是否把國家民族的利益看得比個人的利益更為重要,是決定這個人能否堅持民族氣節的關鍵。我從來把民族大義看得至高無上,所以,一碰到日本帝國主義侮辱中國的事情,便馬上拋棄了過去對它比較友好的感情,轉而和它鬥爭。從這件事情以後,再經過1905年反對“取締清韓留日學生規則”的鬥爭,我對日本帝國主義的仇恨隨著它對中國侵略的加緊而與日倶增。為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爭取中華民族的生存而進行的鬥爭,在我以後的生活史中占著極其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