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箋被鬧鈴驚醒,她拿起手表一看,6:15分。

大哭過後眼睛還有點浮腫幹澀,時箋慢慢裹著被褥坐起來,思緒短暫放空了一會兒。

可也僅僅是一小會兒,那種被浪潮溫暖擁抱的感覺再度回歸,潤物細無聲地漫過心扉。

昨晚的一切都像是一場夢,她是一條無家可歸的可憐遊魚,而大海收留了她。

“你可不可以模仿我家人的語氣對我說一句話?”

在被全世界拋棄的那個瞬間,她的“海”對她說:“囡囡,我很想你。”

心理老師在有意陪她扮演角色,久違的稱呼讓時箋丟掉自己一貫清醒的理智,去不顧一切地沉浸、去相信他說的所有話。

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

“真的嗎?”

“嗯。”男人低應道,“我在北京等你過來。”

時箋蜷進被窩裏,雙膝屈起,背過手用力抹淚。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吸著鼻子開口:“可、可是去北京的路費好貴,我的錢……全都被姑父姑媽拿走了。我沒法在那邊生活。”

“怎麽會讓囡囡自己花錢?”那頭嗓音和緩,格外動聽,“我會給你買好過來的機票,備好衣食住行需要的物品。”

“你什麽都不用管,隻需要過來。隻需要過來而已。”

“別怕。不要怕。”

他怎麽會知道她在害怕?怎麽會知道她在發抖?

淚水浸潤了時箋的臉,她像一隻受傷的幼獸,一再反複向他確認:“你真的,真的會在北京等我嗎?你發誓,不會去別的地方?隻要我過去,你就會在那裏出現。”

“會的。”他說,“我一直在這裏等你。”

皎潔的月色從老式泛黃的舊木床裏傾瀉到表麵已經磨損得不成樣子的床腳邊,很長一段時間的安靜,時箋閉上眼睛,輕聲應道:“好,那我們說定了。”

“嗯,說定了。”

片刻恍若真空般的停頓,男人的聲音又響起,更加低而溫柔,像是晚風拂過樹梢落下的沙沙聲:“不要有壓力,好好考。等考完了,再接你去吃好吃的。”

他們聊了一個小時,時箋最後放下電話,如同夢囈:“晚安。”

“晚安。”他輕緩的呼吸近在咫尺,猶如拂過耳畔,“做個好夢。”

-

那晚時箋真的做了一個美夢。

離高考還有幾天,她卻因一通電話重獲力量。

時間過得很快,茂城的六月,人潮洶湧,高考的鍾聲敲響。

別的同學都有家長送考,時箋也有,張玥特意關店半天,到校門口送她。什麽也沒多說,隻是互相擁抱了一下,時箋背著書包,脊背挺拔地走進教學樓。

三載寒窗苦讀,到今日終於能有一個結果。

放榜的那一天,張玥借她用家裏的台式電腦查成績。時箋起初緊張得手心裏都是汗,後來還是張玥幫她輸入考生信息,點擊查詢。

時箋之前已經估過分,她覺得大差不差應該能夠到分數線,但還是捂著眼睛不敢看。這時聽到窗外嘲啾的鳥鳴聲,清脆婉轉,一口氣沒舒勻,隻聽張玥高昂地“啊呀”了一聲。

“怎麽了怎麽了?”

她心髒猛烈地跳動起來。未睜眼已被張玥抱了個滿懷,帶起來轉了半圈。

張媽親昵地貼著她的臉笑:“我們阿午!能去北京啦!”

驚喜決堤般洶湧而來,時箋這才看到屏幕上的數字,一瞬間竟然反應停滯,好半天才捂唇。

——竟是比想象中還要好上許多。

她很想哭,但是又更想笑,於是又哭又笑,撒嬌般地窩進張玥懷裏,悶悶地哼笑出聲。

那天中午張媽給她做了一桌豐盛的菜肴,時箋胃口很好,捧著白米飯猛扒,嘴角的弧度止不住似的。

張玥就坐在一旁瞧她,欣慰歎道:“小姑娘笑起來多好看。”她摸時箋腦袋,“以前老是耷拉著嘴角,以後要多笑笑。”

時箋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用力點點頭,雙頰抿出小酒窩:“嗯!”

快樂四溢的感覺直到走到老式居民樓的台階處才將將平息下來,時箋拍拍因興奮過度而有些僵住的臉頰,整理儀表,慢吞吞地進了家門。

“考得很好?”袁越癱在家裏沙發上,冷冷盯著她。

時箋目不斜視越過他,去茶幾取水喝。

“你——”

“表哥,我的錢已經都被你拿走了,往後隻能繼續留在這裏。”時箋平靜道,“你也不必再處處針對我。”

時箋沒有回頭,但能感覺到此刻他一定是在死死地盯著自己的後腦勺。

血緣這種東西很奇妙,既能無緣無故地愛,也能無緣無故地恨,沒有因果道理。

時箋回到臥室,鎖了門。窗外是盛夏光景,燦爛到能夠照耀一切的陽光溜進了窗沿,撒向她平常學習的台麵。

時箋點開手機聯係人,找到那串號碼,抿著唇凝視了半晌。

僅僅是想跟他分享自己的喜悅。也許他並不會再回複。

時箋反複輸入,想到很多解釋的說辭,以及感謝的話語。但最終全部都刪掉,隻保留一句:【我考上心儀的大學啦】

——時箋又想起情緒全盤崩潰的那一天。

那天她依舊早起,為大家做了早餐,過橋米線加窩蛋。

時箋特意走得很早,避開和他們打照麵。

短時間內再也湊不齊那麽多錢,但是昨天張玥給了她三千五百元,至少抵得上去北京的路費。

她打定主意這筆錢不能再被姑父一家發現,沒有把信封放在臥室裏,而是和書包一起帶去了學校。

經過香茂吳越菜館的時候,還是閉門狀態,但她知道一般這時候張媽已經起來,在後廚忙前忙後了——香茂的第一籠肉包,一定是熱氣騰騰香噴噴的。

時箋從後門摸了進去,果不其然見到正在彎腰吭哧吭哧搬運鍋爐的張玥。

張玥看到她很詫異,還沒說什麽,時箋的眼淚就掉下來了。

張玥放下手裏的東西,摘了厚厚的橡膠手套,二話不說把她擁進懷裏。

一切都會好的。張玥摸了摸胸口緊緊埋著的小腦袋,寬慰地笑。

時箋把信封交給她保管,張玥接下,讓時箋考完再過來拿,她要親自下廚給她做好吃的。時箋點頭說好。

步入學校大門的時候,隻有稀稀落落幾個同學隨行,時間還早,時箋提起塑料袋子,看到裏麵兩個圓滾滾的可愛肉包。

包子掰開來的一瞬間,一陣撲鼻的香氣襲來,時箋吹了一會兒熱氣,嗷嗚咬了一大口。

——真好吃。

蒸汽熏得眼睛也起了點潮氣,時箋低著頭將兩隻包子吃得幹幹淨淨。這時恰好經過榕樹底下的校園牆,她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心理救助中心的電話,上回就是在這裏看到的。

時箋的視線下意識追尋那熟悉的角落,看到老師簡介,同時再次看到下麵躺著的那串電話號碼。

她怔怔地看了半晌,覺得有哪裏不對。

時箋拿出翻蓋手機,有些笨拙地按鍵,調出通訊錄存好的聯係人信息。

她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去比對,竟發現倒數第二位號碼輸錯了。

時箋茫然地對著偌大的校園牆,後退一步,不知該何去何從。

她又仔細謹慎地對照了一遍,卻仍得出相同的結論——確實錯了。

——她的大海,不是海報上這位和藹可親的男老師,而是一位無意中被緣分接通的陌生人。

撲通,撲通。

時箋的心突然毫無征兆地跳了起來。她瞠大眼眸,情不自禁地去回憶他的聲音,通過聲音再去想象出他的模樣。

然而,腦海中空空,什麽也沒有。

除了極致溫柔的觀感,她對他一無所知,如同現下吹拂過來的和風。除了柔緩的樹葉浮動聲證明它的存在,風過了無痕。

時箋不知道他的名字,她給他的備注是“海”。

作為南方孩子,時箋最喜歡在海邊聽濤,她覺得大海有種深沉的無可匹敵的魅力,能夠讓人的心一瞬間沉靜下來。神秘而不可捉摸。

哪怕並沒有見過麵,他在她心裏卻是有樣子的。有溫度的。

隔了一天他才回複。

時箋沒忍住彎起嘴角——但他到底還是回複了:【恭喜囡囡得償所願。】

-

茂城這樣的小城,每年能出一兩個清大學生就已經很不錯了,可是時箋這次的分數一騎絕塵,考取了整個省的前50名,市裏狀元,被清大和京大兩所名校招生辦的老師搶著聯係。

這件事一時之間轟動全市,她的母校將之作為重點表彰事跡進行宣傳,新聞媒體也絡繹不絕登門拜訪,時家的門檻幾乎被踏破。

“時箋家長,時箋成績這麽好,您在她學習中有給予過什麽樣的指導嗎?”

時夏蘭在媒體前倒是一副端莊模樣,微笑答:“我常督促她向老師們和優秀的同學們多多請教,這孩子也確實聽話刻苦,平常沒少下功夫。”

“別的經驗?”

“哎,就是衣食住行上要照顧到位,多讓孩子吃點好的,補補身體。高中三年是持久戰,隻有身體健康了才能學得好。”

姑父袁誌誠在旁邊入鏡插話,笑意堆得滿臉褶子都出來:“對孩子就是要要求嚴格,不然容易懶散。我們家時箋,我們可是要求每個月月考都是至少全校前三的。”

“那時箋考得這麽好,以後打算選擇去清大還是京大讀書呢?”

時箋被鎖在臥室裏,背靠著門,聽到袁誌誠的回答模糊傳來:“哈哈,我們家裏還沒具體商量過這個問題,不過看小箋的意思還是比較戀家,也許會留在省裏讀大學也說不定。”

記者當他在說玩笑話,附和道:“這麽優秀,不去清大京大可惜啦。”

幾人又說了一會兒客套話,記者起身:“好,謝謝時箋家長的配合。不過時箋有空的時候,麻煩您再通知我一聲,我再過來。”

時夏蘭笑:“不客氣。不過時箋的時間我們說不準的。您也知道她最近很忙。”

她的話說了一半沒說完,意思卻很明顯,記者回:“那您和時箋方便的時候我再登門拜訪,麻煩您了。”

記者招呼攝影收拾裝備的時候,順帶笑著提一句:“時箋是不是還有個哥哥?學習一定也很厲害吧?”

時夏蘭唇角略僵,打哈哈:“她哥就比不上她啦,小孩子就是頑皮。”

記者也沒多說什麽,兩人恭敬將人送走之後,袁誌誠這才打開時箋的房門,將人放了出來。

因為各色人馬吹捧驟增的虛榮得意這會兒已經消化得所剩無幾,袁誌誠在飯桌上板著一張臉,斥責時箋:“你說你也真是的,考這麽好幹什麽,害我們家受多少關注,還要請客吃飯。”

他心疼地說:“你算算這幾天擺酒請客的錢就花了多少。”

時箋埋頭吃飯,一言不發。見她不回應,袁誌誠的聲音驟然拔高:“我跟你講話你沒聽到?我告訴你,你別以為考了個狀元就可以去北京讀書,我們不會給你這個錢的。”

馬上要填報誌願了,袁誌誠警告她:“你最好不要做這種不切實際的夢,安安心心地給我待在這裏,畢業了踏踏實實地找份工……”

北京。

指甲戳進掌心,時箋緊繃著咬肌,用痛感將自己的委屈全部打碎了咽下去。

晚上她回到臥室,蜷在被窩裏點開“海”的聊天框。看到他最後給自己發的那句話。

——得償所願。

時箋悄悄地抹開兩滴淚,給他編輯消息:【姑媽姑父不同意我去北京。我很害怕他們會用各種方式阻止我填報誌願。】

後來很多時候,時箋才發覺,其實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把“海”當成一個素未謀麵的網友,或者是一個曾給予她幫助的陌生人,而是把他當成多啦A夢的百變口袋、阿拉丁神燈,或者有求必應屋、午夜密語許願盒,像是一個稚童般放肆任性地去依賴他,也不管這是否會有隱患,是否合時宜。

但“海”的反應總讓她覺得自己是合時宜的。

讓她覺得自己有特赦權,是被命運寬待的。

他問:【你有信得過的人嗎?】

時箋唯一信得過的人就是張玥。

“海”告訴她:【這段時間,找你最信任的人陪在身邊給予支持。保護好你自己,不要和他們正麵對抗。安心。】

時箋怔怔地看著那一長串話,這是他第一次給自己發這麽多字過來。尤其是最後那聲“安心”,時箋覺得自己的心好像真的就那麽安定了下來。

手機滴了一聲,時箋看到他又發來一條信息,上麵寥寥幾個字:【你叫什麽名字?】

時箋告訴他:【我叫阿午。】

他說:【阿午,不要怕。】

她紅著眼回:【謝謝你。】

他沒再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