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雲和周芷茜辦了一場很認真的傳統婚禮。

場地是婚慶公司精心布置的盛大殿堂, 布景如同一座迷霧森林,火樹銀花,晶瑩剔透的枝蔓參差披拂。

身著禮服的新人站在舞台上, 郎才女貌,深情相視。

司儀念著煽情的台本, 雙方父母拘謹地居於兩側, 展開折得皺巴巴的稿紙, 講述著養兒育女的心酸心路曆程,和對兒女前程似錦、幸福安樂的祝願。

看到這兒, 丁厭低下頭自顧自地玩手機。可音響的聲量過高,手機也沒法專心看, 他無聊地望了望鄰桌的父母——他老爸老媽被酸不拉唧的台詞感動得涕泗橫流, 舉紙巾擦拭眼角的熱淚。

韓雲出於周全考慮, 把他和楚瀛分配到了同齡朋友的那一桌。不用麵對長輩們的“慰問”固然是好事, 但被一圈不相識的人圍著,終究讓人提不起勁。

丁厭原先期待著和姐姐團聚聊天,然而丁茵今天卻缺席了,說是餐廳太忙了走不開。

他滿腹牢騷,和楚瀛感歎:“我們三姐弟小時候玩得那麽好,成天形影不離的, 到頭來竟然連婚禮都湊不齊人。”

楚瀛聽他這話背後似有隱情,問:“你哥哥也沒去參加你姐姐的婚禮嗎?”

“沒去啊, 我姐在馬來結的婚, 我哥那會兒在美國讀書, 沒來。”

“這可能就是人吧。”

丁厭:“什麽意思?”

楚瀛:“沒意思, 隨口一說。”

丁厭湊著頭道:“我們結婚的那天, 我可不要這樣子的婚禮。”

“那你想要什麽樣的?”楚瀛屈著手指替他將耳側的頭發梳到耳後。

“我希望是場地小小的, 人少一點,不要請很多不認識的人。”丁厭的目光遊走於周圍眾人的臉上,“你看,這些人不關心我哥哥嫂嫂的愛情和婚姻,他們隻在乎自己給出去了多少禮金,將來能不能連本帶利收回來;這家酒店的菜好不好吃,怎麽還不發筷子……更八卦些的,還會討論我嫂嫂的訂婚戒指鑽石有幾克拉。”

“這樣的婚禮,是為了熱鬧而熱鬧,我不喜歡。我覺得結婚和生活,隻是我們兩個人的私事,最親近的朋友家人才有資格分享這份喜悅與快樂。什麽風風光光地操辦一場,那都太俗氣了……”丁厭右手支著下巴,注視楚瀛的睫毛,“我和女孩子談戀愛的時候不想結婚的原因之一,就是我不想要這麽俗氣的婚禮,即便我是個俗人。”

“但哪會有女孩子不想要夢幻瑰麗的世紀婚禮呢?就算女孩子和我想法相同,她的父母多半也不能同意,我的父母更不會同意。”他笑道,“所以我跟你實話實話,我看你是一個不走尋常路的人,才答應和你結婚的。”

楚瀛一字不漏地聽完了他的想法,可眼睛一直沒看他。此刻與他四目相對,道:“我也實話跟你說,如果你像李琰那樣,非要我八抬大轎把你迎進門,我也伺候不起。”

丁厭撲哧地笑得倒下去,引得圓桌近側的幾位賓客紛紛側目。

他在桌下掐著楚瀛的手掌心,說:“嘴好毒啊你。”

但是正合他意。

***

表哥的婚禮結束,丁厭厚著臉皮回爸媽家賴了兩天。

跟二老講講自己在英國鄉下住得蠻好的,房子可大了,有鸚鵡和狗狗,還有照顧他們生活起居的傭人;這次回來,是想把貓咪一塊兒帶過去。

他媽冷笑兩聲說:“兒大不由娘。”

但其實早就把他發在一家三口小群裏的視頻看了無數遍,吃飯時盤問他那房子裏有幾口人,是不是跟楚瀛父母一起住。

丁厭夾著菜,說哪兒能啊,我都沒見過他父母。

這可叫他媽逮到了挑剔這樁婚事的機會,說他傻、笨、白癡,父母都沒見過就敢結婚,膽大包天、不知死活。

丁厭無辜道:“我也不想見他爸啊……”

他心知肚明他與父母又多了一項不可調和的觀念差異。他不在乎楚瀛的家庭如何、父輩兄長又如何;他堅持認為,結婚和生活隻是他們兩個人的事。

哪怕未來不能住大房子或高檔公寓了,一無所有,要為生計操勞地去餐廳端盤子,他的生活也照樣能繼續。因為他和楚瀛都樂意且有能力勝任一份極具挑戰性的工作——事實已驗證了這點。

丁厭對自己的將來,有堅實信心、無限的憧憬和遙遠的展望。

有這種意念做定心丸,他什麽都不怕。

他在英國那一個多月的旅居生活,悠長得仿佛一個季節。但在丁茵眼裏,時間是追不上的光,轉瞬即逝,她給自己強灌咖啡消解睡眠不足的疲倦,上下掃視著弟弟,說道:“我總覺得……你有哪裏不一樣了。”

丁厭伸出自己的膀子,拍了拍,“變強了!”

他的手臂細又白,沒有半點兒變強的造型。丁茵沒放在心上,隻問:“快過生日了,今年想怎麽過?請朋友嗎,要不要姐姐幫你辦?”

丁厭:“不用了吧。我也沒什麽可以請的朋友啊。”

去年他在上班,公司裏有交集的同事多,還能聚一聚。但他辭職後都在忙自己的事,最近幾月也沒怎麽跟人來往,突然發消息說過要生日了想請大家吃飯,突兀和尷尬在所難免。

現代人最怕拖欠人情,他請客吃飯,別人就要絞盡腦汁送他禮物,這不是給人平添煩惱嗎。

丁茵沒想這麽多,她和弟弟是相反的人,能妥善處理周遭事無巨細的人際關係,過生日送禮物是禮尚往來,維護情誼的最佳時機,她從不會錯過。

所以她又問:“是準備好了要和男朋友過,不想被外人打攪?”

“是跟他過,但肯定有外人。”丁厭氣餒地說,“等我回來再請你吃飯吧,姐姐。”

“太快了啊,你都要27歲了。”丁茵唏噓不已,“韓雲的婚禮怎麽樣?”

“挺好的啊,嫂嫂穿婚紗好美,表哥打扮一下也蠻帥的,登對!”丁厭點評道。

“那就好,我給他送了紅包,但那天不太舒服,實在從**爬不起來。”

“你生病了嗎?”

“小感冒,有點發燒,但已經好了。”

丁厭這才發覺今天姐姐的嗓音輕度沙啞。

“我還以為你會去的,我們仨小時候關係那麽好。”丁厭滿是遺憾。

丁茵:“人跟人的緣分是會用盡的,我和韓雲沒吵過架、沒鬧過誤會,但就忽然之間無話可說了。你讓我去婚禮現場祝福他,我可以去,可說什麽好呢?好像還是什麽都別說更好。”

丁厭油然而生兔死狐悲之感,“那我們的姐弟緣分不會用盡吧?”

丁茵捧起馬克杯,吹散霧氣,喝著滾燙的咖啡,輕鬆道:“放心,送子觀音給我托過夢了,說你是老天補償給我的大兒子,我做不了你親媽,隻能給你當一輩子姐姐。”

丁厭樂開了花,“不要,姐姐就是姐姐!我愛姐姐!”

姐姐比媽媽更好的地方就在於,姐姐不是媽媽啊。

***

丁厭離開姐姐家,先去寵物店老板那兒接罐頭。

小貓一月有餘沒見他,聞著他的味兒想起他是誰,在他臉蛋和頸間蹭得難舍難分。

丁厭親著它可愛的貓貓頭,和它同床共寢三天,夜夜抱著入眠,一刻也不想分離。楚瀛給他們拍了一張合照,命名為《舐犢情深》。

一家人在兩間小公寓內纏纏綿綿了一周,臨了又要分別。兩個人類計劃著離家七天,出一趟遠門。

丁厭搜索著目的地的自然風光,無精打采地坐上了飛機。

他何曾去過那麽偏僻的山區,此行還是體能大挑戰,他不臨陣脫逃就算言而有信了,遑論期待呢。

下了飛機換乘火車,火車行駛到鎮上,再改坐越野車,顛簸一路,在暮色沉沉的傍晚,他們來到駐紮在山下的一片宿營地。

這季節本該是徒步和踏春的旺季,可他們來的是鮮為人知的後山,除了他們隻有一撥省內遊客。

丁厭很難接受現代都市以外的文明,看到那座四麵漏風的小木屋,涼棚下還堆著柴火——好家夥,比夏天吃小龍蝦的山村還簡陋呢,連磚瓦房都沒有。

他拉著楚瀛的手不想放開,試探道:“我們晚上睡哪裏?”

楚瀛說:“帳篷。”

帳篷是多麽偉大的發明!

丁厭放心道:“那還好,我去洗洗手。”

他放下包,走向小木屋左側的外牆,那裏接了一根水管,水龍頭生了鐵鏽。

山澗流淌下來的水冰冷徹骨,把他的指頭凍得紅紅的。

丁厭洗個手的功夫,再回到原處,戴心誠和愛撒嬌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這兩個到的比他們早,前者頂著死人臉,後者笑得很開心,向他們問好。

他不是沒住過帳篷,但和楚瀛睡在同一頂帳篷裏,那感覺新鮮又新奇。

他像一隻幼蟲縮在睡袋做的卵殼中,隻探出腦袋看平板追劇。

——馬淩峰的新劇,播放量很高,他事先緩存了15集,但看了兩集就堅持不下去了;編劇的腦子但凡有瓜子仁兒大,也寫不出這等劇情。

楚瀛衣著齊整,坐在他旁側看書,那是本關於昆蟲的外文書,插圖是純手繪,將蟲子們的口器觸須刻畫得栩栩如生。

丁厭扒掉睡袋破繭而出,展開細秀的四肢壓在楚瀛的腿上,宛如停靠的蝴蝶。

“好無聊啊……我要抱怨了,你大老遠把我拐到這種荒山野嶺來,什麽娛樂活動都沒有,隻能看爛劇和發呆。”

“他們在外麵烤火看星星,你想去嗎?”

“有酒嗎?”

“應該吧。”

丁厭裹上外套,掀開帳篷。營地裏燃著兩簇篝火,火堆旁的愛撒嬌舉著一罐啤酒,聞聲轉過頭來,隔空和他碰杯,“快來,給你留了好吃的。”

一聽有好吃的,他快步走去坐下,戴心誠遞給他一串煙熏的烤鵪鶉。

這算什麽好吃的,充其量是下酒菜。

丁厭嚐試地咬了一口,鵪鶉的翅膀被烤得脆脆的,表皮刷了一層油,很香,肉不多,但和啤酒絕配。

楚瀛不吃這種碎骨頭多的肉類,隻喝酒。

“你又不吃,你盯著我幹什麽……”丁厭咀嚼的速度慢下來,怕自己臉上有髒東西。

“不幹什麽。”楚瀛道,而下半句還沒說出口,便被旁人搶了先——

愛撒嬌:“你要不要開個吃播?你的吃相幹淨斯文,還很香,我看好你。”

“不行,網友們愛看的那些食物,不是辛辣的就是重油重調味的,我哪種都吃不了。”

“說到吃,我讓人給你帶了禮物,”愛撒嬌說,“你跟我去拿?”

“走呀。”丁厭吃完一隻鵪鶉,竹簽丟進火堆。

搞得神神秘秘的,其實是一串冰糖葫蘆,小木屋的老板下午去鎮上采買,順便帶的。

透明糖殼裏裹著酸澀的山楂,丁厭記不清有多少年沒吃過這麽老式的糖葫蘆了,酸得直倒牙。

怕火光煨熱了冰糖,糖衣化得一塌糊塗,他沒往回走,而是蹲在屋簷下跟人聊天。

“你們不吵架了嗎?”

“這不是受雇於你男朋友,要認真幹活兒嗎,私人恩怨先放一邊。”

“什麽恩怨?”丁厭咬著山楂眼睛放光。

“你把糖葫蘆給我咬,我就告訴你。”

丁厭拒絕道:“不要,你想吃明明可以多買一串,但你沒有買你自己的,現在又來問我要,你隻是想逗我玩兒。”

“那可是我買的。”

“已經歸我了!”

愛撒嬌見他不好糊弄,歎氣道:“也沒什麽,就是天生性格不合,無法好好相處。距離產生美,離得近就沒有不吵架的,不管是什麽關係。你沒跟身邊人吵過架嗎?父母、朋友、同事、兄弟姐妹?”

“我隻和我爸媽吵過架,其他的……真的沒有啊。”

“和你男朋友呢?”

“他會讓著我。”丁厭美滋滋地說。

“那你是有福之人。”

“不應該打架。”丁厭道。不是他想多管閑事,是他覺得兩個成年人有能力用溝通解決問題。“你們要聊天啊,多講話,善於表達才能解開誤會和矛盾。”

愛撒嬌摸摸他的後腦勺,眼神充滿憐愛和讚賞。

“你真是個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