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裏的晚上溫度低, 室內不用空調也很涼快,
丁厭蜷腿躺在鋪了涼席的木板**,舉著那枚戒指在燈下翻轉、把玩, “這是紅寶石和水晶嗎?”
“是鑽石。”
“還有紅色的鑽石?”
“嗯,很稀有。”
“那是不是很貴?”
“很貴。”
丁厭說:“你知道嗎?你這麽送禮物, 收禮物的人是很難感到珍貴的, 即使它價值連城。”
“為什麽?”
“因為……好像不管多麽貴重的奢侈品和珠寶, 對你來說都是隨手一擲的小玩意兒,你一定有很多, 才會如此揮霍輕視它們。” 丁厭翻過身,麵朝身側的人, “人呢, 是很矯情的……九牛一毛和冰山一角的施舍, 就算是黃金也不會讓人感動。人很貪心, 想要乞丐碗裏的最後一枚硬幣,窮人缸裏的最後一杯糙米。”
“你要把你最寶貴的東西給我,才能驗證你的真心。”
“那你想要什麽?我看看我有沒有。”
丁厭笑道:“你的問題就是,沒有人看得出你最寶貴的東西是什麽。你自己都沒有,你要怎麽送給別人?”
“生命算不算寶貴?你是想要我為你跳崖還是殉情?”
“我怎麽可能那樣!”丁厭激動地說,又聲音放緩道, “隻是聊天嘛……我覺得,我剛才說的那種情況, 其實不太好。人不該那麽貪婪, 非要人家把心剖出來, 太血腥了……”
“那你覺得應該怎麽樣?”
“我覺得應該……享受當下。”丁厭戴上沉重的戒指, 兩隻手越過楚瀛的肩膀, 緊扣在對方的後頸, 是相擁的姿勢。“你送我東西,我很開心,我就喜歡會發光的、亮晶晶的東西,很漂亮。”
“今天我們沒有去成風光秀麗的海島,也沒有躺在豪華柔軟的大**。我的骨頭都被硌痛了……”丁厭嘶聲道,“但是……我還是覺得很開心,因為是跟你在一起。”
“倒黴了也開心,被辣到流眼淚也開心。可能是我太容易開心了……”
楚瀛凝視著他的眼睛,烏黑的、燦亮的、瀲灩的。
“我好喜歡你……”丁厭被看得臉紅,鑽進對方的懷裏,“如果我是個女孩就好了……那我就能自豪地把你介紹給我的爸爸媽媽。”說著忽然想起好玩的事情,偷笑道,“我要是個女孩,現在肯定懷上寶寶了……嗯……真好呀,我覺得你肯定是很好的爸爸。”
“哦對了……”他揚起頭,貼著楚瀛的頸側,還是那麽香。“如果我真是為了錢和你在一起,說這些都是為了哄你,你怎麽想?”
“我願意被你哄。”
“嗯?”
“很多人之所以痛苦,是無法認清自己想要什麽,或者不願意承認自己想要什麽。而我想要的很明了清晰,我想占據你身邊最近的位置,注視著你,同時也希望你能注視著我。如果送你禮物,能夠讓你抬眸看見我,那我願意搜羅全世界的珠寶衣裙送給你。至於愛,那是可遇不可求的。”楚瀛問,“你覺得愛是理所當然的嗎?”
“兩個人能長久在一起,理所當然是因為愛啊。”
“不,我不那麽認為。”
“為什麽?”
“沒有什麽愛是理所當然的,包括母愛。我的母親生了我,但我相信比起我,她更愛石牆上的壁畫和蛛網塵埃中的舊宅。我父親更愛他的資產和野心,我二哥更愛**和無拘無束。大家都在愛不同的事物,沒有人會理所當然地愛另一個人。
“你身邊的人無條件愛你,這是你的天賦。我也願意無條件愛你,但我不會要求你用同樣的愛來報答我。你愛我的人、我的錢,都可以,隻要我還有錢,你就會一直愛我,那倒是很可靠。”
丁厭:“可你也說了,沒有人能掌控自己的命運,你就不怕哪天你爸破產了,你送不起我禮物了,我就不喜歡你了?”
楚瀛:“我喜歡你就好了。”
“那如果我不理你,冷冰冰一張臉對著你,你還會喜歡我嗎。”
“我會逗你笑的。”
丁厭的眼眶酸脹,抑製著流淚的衝動,“你怎麽那麽好啊……我都沒法對你說重話了。你是不是在騙我的眼淚?”
“我在騙你深受感動,快些把我介紹給你的父母。”
“你這麽慌著進我家門啊?”
“嗯,我想成為你的家人。”
丁厭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家人,這兩字太厚重了。他和楚瀛相識還不到一年,戀愛也不過幾個月,怎麽能輕易地私定終身呢。
他也不確信自己在猶豫什麽,等待什麽。無論怎麽看,他這一生當中,都不可能再遇到第二個如此赤忱地向他表達愛意的人了。
如果錯過了,會追悔莫及吧。
“那明天回家……我就告訴他們。”丁厭細若蚊聲道。他不知是自己聲音太小,還是聽覺驟然放大,他聽見血液淌過血管的流動聲,響徹世界的心跳聲,臉頰因不知名的悸動而暈染著緋紅。
“好。”楚瀛吻了吻他的頭發。
***
把僅僅交往三個月的富二代男友帶回家向父母出櫃。此事必須載入丁厭有生以來最膽大妄為的壯舉之一。
回程的路上他的心髒狂跳個不停,比小學數學考試不及格,藏起試卷不想給爸媽簽字還緊迫慌張。
有楚瀛牽著他的手,也並不能讓他好受些。
他記得楚瀛曾給他許下的承諾,可真到了這一天,他發覺這隻是他自己的事,與旁人皆無關,沒有誰可以幫助他麵對這一時刻。
在心情簸**和深切的不安中,丁厭走進了家門。
他媽媽在客廳裏吹著空調,邊看電視,邊用小鑷子挑出玫瑰花茶裏混入的幹葉子。
她閑來無事就愛幹點細末活兒消遣時間,搗騰陽台上的綠籮吊蘭,熨燙衣服,或把水果切成小丁,用漂亮杯具盛著,配精致可愛的小叉子。
丁厭看他媽媽,常常不能明白,為何她時而歲月靜好,時而氣憤狂躁。此時是靜好的,看他們回家了,馬上去冰箱裏端出冰鎮的果汁飲料和小零食,要他們吃了飯再回K市。
楚瀛一坐下,他媽就朝他招手道:“丁厭,你來,媽媽有事兒跟你說。”
“哦。”他拍了下楚瀛的手背,隨他媽媽的步調去了書房。
丁厭媽媽拿起放在桌麵上的盒子,裏麵裝的是那隻翡翠手鐲,她問兒子:“你這個朋友,他到底是什麽人?”
“就、就是朋友啊……”丁厭還沒理清思路,“我跟你說過,他是富二代,很有錢。”
“那也不能送這麽貴的禮物啊!”他媽揭開盒蓋,捏著那隻滿綠的鐲子讓他看清,“昨天我戴著這鐲子去跳舞,可多人來問了!問得我心裏直害怕!”
丁厭媽媽有條墨綠的長裙,她也愛穿綠色,顯膚白氣色好;新收的綠鐲子正好用於點綴,於是她戴了。她的舞蹈隊裏都是從一個單位退下來的老姐妹,熟識多年、知根知底,不會有壞心。
有個喜歡收集玉石手串的姐妹來試探她多少錢拿下的,她說不值幾個錢,兒子朋友送的。對方狐疑地端量她,說這鐲子不像綠瑪瑙東陵玉之流,成色品質太好了,如果是天然A貨翡翠,得值“這個數”。
丁厭從他媽手指比劃的數字猜測道:“四十萬?”
他媽糾正道:“四百萬!”
“……有那麽貴嗎?”丁厭駭然。
“我就是不知道呀,今早上我特意去找玉石商店的老板瞧了,他說這鐲子是收藏級別,四百算是保守估價了。”丁厭媽媽把鐲子放回盒子,擰他的胳膊,“你說說,什麽人能動輒送七位數的手鐲啊!我以為這鐲子頂天了三四千,還尋思怎麽還禮……你趕緊給我交代清楚!你跟他什麽關係?”
“什……什麽關係……”丁厭要是長毛,現在後背必定炸毛了。
“你說他是富二代是吧?再有錢也不是這麽胡亂糟蹋的!要麽這鐲子來路有問題,要麽他人有問題。丁厭,你是大人了,媽媽不跟你遮遮掩掩,你就說,你們怎麽認識的?你跟他這大半年都在鬼混什麽?”
“沒有。就是他、他其實……是我的……”丁厭不敢看他媽的眼睛,“男朋友。”
丁厭媽媽轉開臉,對這個答案沉默地消化了片晌,再轉回臉時,眼裏的淚光止不住流淌。她抽了抽鼻子,勉力維持鎮靜,但胸口仿佛壓了塊石頭,沉得人頭暈目眩,仿佛天色驟變、山海倒懸。
“媽媽……”丁厭想碰碰她的肩。
“別碰我!”她壓低嗓音,避開兒子伸來的手。深吸氣,再呼出,那口濁氣仍然擁堵在心頭。
她陡然起身,抬手扇在那張從前舍不得打的臉上。丁厭的右臉顯現指印,發懵地看著她。
這是她親生親養的兒子,他那麽高,那麽大了,她須得仰起頭才能與他對視。
“我們家是供不起你吃,供不起你穿,還是供不起你玩?”她問,“丁厭,爸爸媽媽待你不薄啊,什麽時候虧待過你?你要什麽我們沒有滿足你?你為什麽呀,啊?你是為了什麽要這麽糟踐自己啊!”
她托起他的臉,攏住他的一縷頭發,“你看看你呀,我生的是兒子,不是女兒。你把自己打扮成這樣子,是為了討誰歡心?他給你多少錢?值得你這麽毀自己?”
“我沒有……”丁厭渾身都在麻痹、顫抖。他不懂媽媽為什麽這麽想,不明白她哭著說出的話,為什麽會讓他有肝膽俱碎的痛心感。
“你沒有?你沒有嗎?”他的媽媽抖得比他更厲害,“那你現在去,去把這個鐲子,那些煙,還有他給過你的東西全部還給他。去告訴他,我們家並不是收了錢賣兒子的人。”
“媽媽你誤會了……他不是那樣的人,他對我很好的,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我們不是那種關係……”
“你是我兒子!”她拍著胸口,痛心疾首道,“你是異性戀還是同性戀,你以為媽媽看不出來嗎?”
“人是會變的啊,性取向這個東西……不是固定的。”
“你不去是吧?”她從抽屜裏拿出裝雪茄的木匣,合上放有鐲子的首飾盒,捧著它們大步出了房間。
楚瀛聽到了他們在書房裏的爭吵,但聲音不高,他推測不出矛盾究竟因何而起。但當一位母親流著眼淚,將他送出的東西悉數奉還,擺出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倨傲神情時,真相一目了然。
“我們家孩子,不聰明。”她說。
“他笨,他饞,他貪玩愛享樂,這些我全都知道。但他不是個壞孩子,他很善良,見不得貓貓狗狗受苦;心軟還不聰明,你說這種孩子,我怎麽舍得讓他去外麵的世界摸爬滾打,受人欺負?”她這樣說。
“阿姨知道,你也不是壞孩子,你不是那種頤指氣使、仗勢欺人的富家子。可我家孩子,他沒有這個福氣,他隻能做個平凡快樂的普通人,他不能去你的花花世界。你們有的東西是不一樣的。”她望著他的眼睛說,“阿姨拜托你,請求你,換個人吧。”
丁厭追出來聽到這番話,忽然沒有什麽力氣阻攔他的媽媽了。
“您一定是誤會了。”楚瀛的眼裏風平浪靜,聲線平穩道,“我並沒有以玩樂的態度對待丁厭,我把您和叔叔當成長輩,愛戴尊敬,才會送上這些心意。我非常認真地想要和丁厭走完這一生,不是說說而已。”
“你知道一生有多長嗎?”她看待他的目光裏,充滿了同情。
“我有這個信心。”他抬高視線看向站在不遠處的丁厭,笑了笑,“你呢?”
丁厭抹幹眼淚,走到媽媽的旁邊,他想牽她的手,可她依然擋開了。
像以往每次認錯和妥協那般,丁厭蹲身在她膝下,用仰視的角度凝望她,這才終於握緊了她的手。
“媽媽……媽媽不相信我能照顧好自己,不相信我其實沒有那麽笨,也不相信我已經長大了。”
“媽媽說的好都對啊,我隻是個不聰明的平凡的普通人,沒有什麽實力和資本去花花世界闖**。如果這個人有一天厭倦我了,我就會被拋棄,並且沒有辦法再找到別人結婚了。
“可是媽媽,我喜歡他,現在、此刻、這一秒的我,好喜歡他呀,我想要和他走入餘生,即便很漫長,充滿了不確定性。不是我不害怕,而是就算害怕,我也很想。”
“這次我不能再聽話媽媽的話了,我想做一回我自己。我想和他在一起,因為我是我,我不隻是媽媽的孩子。”
丁厭站直身,抱了抱她。
“我們要回去了媽媽,歡迎你去看我們。”
***
沒有預期的轟轟烈烈,也沒有多麽言辭激烈的爭執。但走出門後,丁厭仍然撲到楚瀛的懷裏大哭一場。
他恍惚覺得自己把二十六年以來的眼淚一並流光了。
他已經是極度愛哭的人了,怎麽還會有如此滔滔不絕的眼淚呢。
他哭啊哭,哭到後來,楚瀛從安慰他變成對著他發笑,從遞給他紙巾,變成揉他的頭發。
丁厭哭腫了雙眼,斷斷續續地說:“你說,我是不是從今往後起,就再也沒有家了?”
“不會的。”楚瀛堅決地否定了他的想法。
“喜歡你……好像讓我變勇敢了。”
“你一直都很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