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到大半夜, 丁厭覺得骨頭縫也在酸澀發麻,光是楚瀛的手指頭碰一碰他,他都會下意識地往旁邊躲。
但床就那麽寬, 他一挪就險險地往下墜,楚瀛伸手把他撈回去, 貼了貼他的額頭, “你是不是發燒了?”
“我是熱的……”丁厭拖著疲軟的身軀下了床, 撿起衣服不管是誰的就往身上套,“我要去洗冷水澡, 降降溫……”
“要我陪你嗎?”
“不要……”
在父母家,還是不如自己家。叫也不能叫, 怕被聽見。可那是他能控製的嗎, 他沒辦法的呀, 所以楚瀛全程捂著他的嘴, 不許他漏出一點聲兒。
他呼吸不暢、大腦缺氧,才變成這副四肢無力,臉頰紅彤彤的慘狀。
——我這是愈發膽大包天了,敢把男人帶回家在爸媽眼皮子底下胡搞瞎搞。
丁厭羞臊得蒙住臉,鑽進浴室。
***
周六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空調在頭頂吹了一夜,丁厭總覺著太陽穴有點脹, 他端著溫在鍋裏的牛奶,去常溫的客廳裏坐了會兒。
落地窗開著, 陽台與飯廳的兩邊的風對吹, 透光的窗簾小幅度擺動, 他勾著腿坐在藤木椅子上, 影子投在地板的光裏, 低聲哼著不成調的曲子。
:哥!我睡醒了!
韓雲:嗯, 你嫂子也起了,出來吃飯?
:Okkkkk
丁厭把喝過的杯子放進水槽,又拿了幹淨杯子給楚瀛倒了一杯牛奶,走進臥室。
出門前他給媽媽發了微信:我們約著表哥出門玩了,晚上興許不回家,麽麽麽麽
老媽:把杯子洗了
要是就他自己,他才不洗呢,但有懂禮貌的小楚在,所以他把這項光榮的任務謙讓給了對方。
韓雲比丁茵小兩歲,比丁厭大八歲,是個戴眼鏡、文質彬彬的男青年,相貌周正,個頭不高不矮,隻是不怎麽愛笑,平白顯出幾分嚴肅。
丁厭有記憶以來,哥哥和姐姐就經常帶著他玩耍。十多歲以前,韓雲和丁茵的相處很“青梅竹馬”,又帶個小豆丁弟弟,總被大人開玩笑逗樂。後來兩人長大懂事了,懂得避嫌,關係也隨之生分,現在隻能算點頭之交。
韓雲從小是悶葫蘆性格,有事對誰也不說,但做事總能一鳴驚人,是遠近聞名的“別人家孩子”。
丁厭和他這個表哥沒有共同話題,微信上一年到頭也聊不了兩句,翻開聊天記錄全是轉賬和發紅包。他認為韓雲之所以對他這麽好,是因為小時候兄弟倆在家玩兒,韓雲學書上做什麽科學實驗,把自家廚房給燒了;是丁厭替他背了那口黑鍋讓他免於被爹媽竹筍炒肉。
這算是丁厭幼年時的特權,他長得又瘦又小,豆芽菜本菜,就一張小臉兒肉嘟嘟,眼珠黑漆漆、霧融融。沒人敢打他,隻怕一棍子下去娃就沒了。誰給他買戒指糖和口紅糖,他就幫誰頂鍋。
傻人有傻福,他進入小學後被高年級男生欺負,是韓雲翹課翻牆進到他們學校,把那些小屁孩兒提溜到操場上挨個扇了一巴掌,還趁保安趕來前爬樹跑路了。
哥哥像猴子般躥上樹梢越牆消失在視野裏的那一幕,是丁厭對英雄主義的啟蒙。太了不起了!太令他崇拜了!
所以哪怕沒有共同話題,丁厭還是很樂意親近他哥,年輕人約著玩一玩,也用不著誌趣相投,有的玩就行了嘛。
韓雲的未婚妻叫周芷茜,職業是律師,其實兩人早就領證了,本來計劃這個夏天辦婚禮,但女方家裏父親去世,隻好延後到明年。
丁厭嘴甜,長得乖,一聲聲“嫂子”喊得很討喜,周芷茜買什麽都會先問他吃不吃。
楚瀛比較意外丁厭沒有向哥哥嫂嫂隱瞞二人的戀愛關係,大大方方地介紹他是“這我男朋友”。
韓雲挑了挑眉,朝他遞出手:“你好。”
楚瀛回握。緊接著被人問道:“那是你的車?”
“是的。”
韓雲推了推眼鏡,說:“那車底盤太低了,不好開,有10公裏的土路。還是坐我們的車吧。”
“好呀!”丁厭代替他答應道。
四個人在路邊的餐館吃了頓便飯,駕一輛越野車掠過高速,駛進群山之間,路上的植被愈漸茂密,現代建築消失得無影無蹤。在清涼濕潤的山風中,車開進一條坑坑窪窪的土路,翻山越嶺,來到一座與世隔絕的小山村。
這會兒太陽快落山,坐在露天小院裏不會再曬傷皮膚。韓雲和院子主人打了招呼,拎上水桶、抄網和一袋子動物內髒,牽著周芷茜的手,走向彌漫著草腥味的農田溝渠。
丁厭拿著四根竹竿和一卷棉線,挽著楚瀛的胳膊,眼裏的水光明亮。
“這裏是我哥找到的,他以前學畫畫嘛,到處寫生,就和同學跑到了山溝裏來郊遊,發現這個村裏的小龍蝦特別肥美鮮嫩,個頭大,還好釣。所以每年到吃小龍蝦的季節,他都會帶我們來。”
楚瀛:“你不是不吃辣嗎?”
“小龍蝦我還是能淺嚐辣味的,而且我都吃蒜蓉味,不會很辣。”
周芷茜走在前方,聽到身後兩人有說有笑,犯嘀咕道:“你弟弟去年帶的還是女朋友,怎麽今年換成男的了?”
韓雲:“我覺得在他身上,一切皆有可能發生。”
“你們家裏人挺開放啊?還能接受孩子是雙性戀。”
這話使得韓雲拿不準對錯,他回頭問:“丁厭,你們這次回家,小姨和小姨夫什麽反應?”
“沒什麽反應啊。”丁厭低著眼看腳下的路,怕一腳踩坑裏。
“沒什麽反應?”韓雲重複他的話。
楚瀛代為提示:“你哥哥是問,你爸媽知不知道我們的事。”
“哦,他們不知道。”丁厭提高音量答,“哥,你不會出賣我吧?”
“我出賣你,我能得什麽好處嗎?”
“不能,哈哈哈。”
韓雲又問:“那你不打算跟你爸媽說了?”
問完被身邊人掐了一下大腿,周芷茜斜乜他,動口型無聲說:“萬一人家兩個就是玩玩呢?”
“找到機會再說吧……你讓我就這麽說,我也不敢啊。”丁厭跳過土坑和石頭,“到時候我爸我媽,你爸你媽,還有我大伯大嬸,六張嘴加起來,我誰都吵不過,唾沫星子就能淹死我。”
“你姐知道?”
“茵茵姐知道。”
“那讓她幫你。”
“她要是沒離婚,她還能幫我說兩句,但現在,她說話也不管用了。”丁厭不想聊這個,終結道,“哥,我一年才和你見幾麵,好不容易出來玩,你就別觸我黴頭了。”
韓雲閉嘴了。周芷茜抿唇笑道:“你弟弟真好玩兒。”
釣小龍蝦多簡單,魚竿都不用,打過孔的竹竿拴上棉線,棉線另一頭綁上腥臭的動物內髒,放到河溝和水田裏,四根竿子一起釣,半刻鍾就裝了半桶。
丁厭釣著釣著,被蚊子咬了一手臂的包,而且蚊子隻圍著他咬,他癢得坐立難安,原地亂跳。
“怎麽就隻咬我啊啊啊!”他快瘋了。
“因為你的血更香?”周芷茜帶了花露水,給他噴了,但效果一般。
韓雲道:“這山裏的蚊子太毒了,要不你們先回去?我們倆在這兒釣也夠了。”
“那好吧……”丁厭怕再被咬下去,全身沒一塊好皮,拽上楚瀛走了。
可他這個星期好像被厄運纏身,還沒走兩步,小徑邊的荒草叢裏蹦躂出一隻灰綠色的肥胖蟾蜍,跳到了他的腳背上。
丁厭的叫聲慘烈到足以撼動方圓百裏內的生靈鳥獸,他宛如喝醉了酒原地起舞的螳螂;楚瀛伸來扶他的手被他不分青紅皂白地揮開,他就那麽手舞足蹈地一腳插進了稻田。
韓雲和周芷茜笑得前俯後仰,差點兒一同手牽手摔進田裏。
楚瀛:“……”
“我真是倒黴透頂,世界上居然還有像我這麽倒黴的人……”丁厭捋起袖子,從農家後院裏的蓄水缸裏掬起水,洗去臉上濺的泥點子。
楚瀛蹲著身,幫他挽起褲腿,露出兩條白生生的、沾了少許泥汙的小腿肚。他扶著水缸站立,楚瀛用水瓢舀了清透的井水,淋上他光裸的腿麵、足背;清水衝洗掉泥漬,再上手輕輕揉搓,確保沒有汙垢殘留。
丁厭享受被服侍的待遇,遺憾地想手機不在手邊,否則真想拍下這個畫麵啊,標題叫做《豪門大少爺俯首甘為孺子牛》。
他的皮膚受不得搓磨,一捏全是紅印,洗完的小腿像刷了紅油的白筍,怪怪的。這是他自我感覺,但如果讓楚瀛形容,那該叫漆了紅釉的玉筍,也許這便是情人眼裏出西施的濾鏡吧。
他們帶來的背包放在屋子裏,楚瀛給他搬了根凳子坐,再進屋拿了一雙涼拖給他。
這就是“有個聽話的男朋友是種什麽樣的體驗”嗎?他體驗到了,比養個兒子還爽,爽到飛起。
丁厭趿著拖鞋回屋換了條幹淨的褲子,衣服懶得換,等下還得洗涮打理小龍蝦呢。
等韓雲和周芷茜滿載而歸,四人圍著兩個盆坐在院子裏,對剛落網的小龍蝦施行了大清洗,用水、鹽、白醋浸泡半小時,逼它們吐掉滿腹的泥,再戴上手套,用刷子和剪刀開展去蝦頭蝦線蝦腮和二次精洗。
配菜和調料是拜托院子主人提前備好的,食材準備就緒,掌勺的大廚是韓雲,那下鍋翻炒的動作爽利幹練,行雲流水,頗有專業廚師風範。
丁厭和楚瀛咬耳朵說:“看到沒,我哥這才叫做飯,你那叫雕花。”
楚瀛:“那你喜歡吃飯還是喜歡吃花?”
“嗯……我喜歡吃花。”天天叫他吃小龍蝦,他可受不了,哈哈。
一桶小龍蝦有八斤左右,做了兩大份,香辣和蒜蓉兩個口味。先盛了兩盤給主人家,他們再裝盤端去院子,配上市區帶來的鹵味和啤酒,坐在一盞昏暗的燈泡下,吹著習習涼風享用勞動果實。
為了照顧丁厭,在他的腳邊點了一盤蚊香。
都市人,聊來聊去,話題總繞不開工作、房子、婚姻和未來。
“所以你新工作幹得還挺開心的?”韓雲隻知他換了新工作,具體的不了解。
“嗯,我有獎金,又不用坐班,開心死了。”丁厭怕弄破手套,剝得慢。“你呢,你們程序員是不是天天加班啊?”
“一周能有一天睡滿八小時就不錯了。”周芷茜說,“不過我也沒好到哪兒去,最近遇到的客戶都有夠難纏的。”她抬眼羨慕地望著他們,“還是你們好啊,還能休周末,我們都是在消耗年假。”
“你們倆都賺了這麽多錢了,為什麽不休息一兩年?”丁厭天真地發問。
“真嫉妒你能問得出這種問題。”韓雲不想聊工作了,給他們滿上酒,“來吧,祝我和你嫂嫂能早日實現經濟自由,不用再拿命換錢。”
楚瀛把剝出的一小碗蝦肉放到丁厭麵前,再脫下手套,紙巾擦了手,舉起酒和他們幹杯。
周芷茜撞了撞未婚夫的肩膀,示意道:“看見沒?”
韓雲隻能豎起大拇指,“牛。”
丁厭:“哥,你也該這麽對我嫂子,她願意嫁給你這種不解風情的宅男,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但丁厭本身沒有覺得很感動,楚瀛那是閑的;他一個不用工作、每年拿分紅就能覆蓋花銷的富二代,在這種時候不安靜如雞,那不是給自己拉仇恨嗎。默默地剝蝦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吃到後麵,丁厭怕辣,所以酒喝得有點多,暈乎乎捧著杯子問韓雲:“哥,要是我哪天跟家裏人公開出櫃,你會不會幫我說話啊?”
韓雲:“我能不發表意見嗎?”
“你是我哥!你怎麽能不發表意見呢!你不幫我就是在害我……”
“好吧,我會幫你的。”
“那我敬你!”丁厭一飲而盡,思路又跑的沒邊兒了,“對了,你和嫂嫂的孩子出生了,得管我叫什麽?”
吃過飯,收拾掉廚餘垃圾洗了碗,四人沒坐下玩手機,而是由韓雲去借了一把手電筒,領著他們走夜路爬山。
山路陡峭崎嶇,樹椏枝頭懸著一輪金黃澄亮的月亮。他們穿過斑駁的樹影,來到一處視野寬闊,卻深陷暗夜的懸崖邊,韓雲打著一束光跑進了半人高的草叢繞圈亂竄,隨著雜草翻動的窣碎聲貫穿曠野,無數的螢火蟲騰空飛舞,像遊離於低空的繁星。
周芷茜捂嘴驚叫,麵露喜悅,趕忙拿出手機錄像。
丁厭看呆了,說:“沒想到啊……我哥還有這種浪漫細胞……”
“那我就借這個機會了吧。”楚瀛說。
丁厭轉頭,不解他此話何意。
月亮與漫天螢火蟲帶來的光線仍舊微弱,看不清彼此的臉龐,但觸覺的靈敏度因此放大了數倍。
丁厭感到一個冰涼的環狀物扣在他的手指上。
那東西很重,形狀不規則,不是他認知中的戒指。
“這是什麽?”他想借著微光認清,隻窺得些許散碎的寒芒。
“紀念品。”楚瀛語焉不詳道,“送給你,我就能永遠記得今年的生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