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問近侍曰:“此何處也?”答曰:“林木之間,乃蔡邕莊也。今邕女蔡琰,與其夫董祀居此。”原來操素與蔡邕相善。先時其女蔡琰,乃衛仲道之妻;後被北方擄去,於北地生二子,作《胡笳十八拍》,流入中原。操深憐之,使人持千金入北方贖之。
——引自《三國演義》第六十七回
烏桓、鮮卑即降曹魏,匈奴諸部為之震動,南匈奴單於呼廚泉入朝魏國。時南匈奴久居塞內,人口繁衍,勢力漸大。曹操恐其蔓延難製,乃將南單於留於鄴城,另使右賢王去卑居平陽,監其國,又分南匈奴為左、右、前、後、中五部,使其分居並州諸郡,每部置渠帥一人,又以漢人為司馬監督各部。其左部有眾萬餘落居祁縣,南部三千餘落居蒲子縣,北部四千餘落居新興縣,中部六千餘落,居大陵縣。
曹操率大軍即至長安,使丞相長史王必典兵總督許都治安。不想正如司馬懿所料,竟果然出了大事。時有洛陽人耿紀字季行,舊為丞相府掾,後遷侍中少府,與司直韋晃甚厚。因見曹操進封王爵,出入用天子車服,以為曹操早晚必為篡逆,漢祚將移,心甚不平。耿紀便與韋晃密議,趁曹操西征,朝中曹黨空虛之際,除掉其黨羽王必,以奪其兵,擁天子正位,還政於漢室。韋晃道:“我有心腹之友金禕,京兆人,乃已故漢相金日磾之子,素有討伐曹操之心;其隨父在徐州之時,曾與關羽有交,至今書信往來。想當年劉備為呂布所敗,弟兄三人投降曹操,便住在許都。有次曹操請天子圍獵於許田,耀武揚威,僭越天子受百官拜賀,那關羽看不過,當即剔起臥蠶眉,圓睜丹鳳目,便要斬殺曹操,被其兄劉備製止。關公忠義,某看比其兄劉備猶有過之,聞天子有難,必來相助也。何況今關羽兵力強盛,雄踞荊襄,向有北伐之意?我等若能殺王必以奪其兵,則北可挾天子以攻魏都鄴城,南下亦可引關羽為援。更兼金禕與王必甚厚,若得同謀,大事濟矣。”
耿紀嚇了一大跳,說道:“他既與王必交厚,豈肯與我等同謀?我看兄是糊塗了罷,竟去與虎謀皮!”韋晃道:“其欲討曹操,此為國仇;與王必相厚,乃是私交。古人有大義滅親之舉,況王必又非其親眷?我等且往探之,看他態度如何。”於是二人同至金禕宅中,故意以言語試探。金禕見二人提起曹操,破口大罵,又聽說起王必,便道:“某是故意與其相交,為使其反曹也。今見其死心為曹,目無朝廷,即將劃地絕交矣。”耿紀、韋晃見金禕果有忠義之心,乃以實情相告:“今曹操即領兵西征,朝內空虛,正是良機。我等欲殺了王必,奪其兵權,扶助鑾輿。更結關雲長為外援,可乎?”
金禕撫掌稱善,又薦太醫吉本及其二子:長名吉邈,字文然;次名吉穆,字思然。耿紀、韋晃大喜,即請吉氏父子前來,六人計議已定——於元旦之日,趁京都放假慶賀新年,金禕去請王必吃酒,酒後卻勸其引兵巡城;耿、韋二人各領家僮藏於人群之中,待機襲殺王必,徑請天子登五鳳樓,召百官麵諭明詔討賊;吉氏父子帶家丁於城外殺入,放火為號,使城內觀燈百姓擁擠,截住城內救軍;待天子降詔,招安已定,便進兵鄴郡擒殺曹丕,發詔天下,宣布曹操盜用天子儀仗,是為國賊,再遣使齎詔召關羽來京。分派明白,六人約定至期二更舉事,對天說誓歃血為盟,各自歸家整頓軍馬器械,臨期而行。
閑話少敘,轉眼到了元旦新春。金禕來見王必,請其到酒樓吃酒閑話作耍。王必道:“兄自去,某還要巡城。”金禕道:“休說巡城,便是敵人圍城,也需吃飯!今日新年,吃過幾杯,便放你去巡城。”王必被勸不過,隻得帶了二十個禁軍,隨他前去。到了酒樓,金禕與那禁軍隊長一把碎銀,不拘多少,請其與部下在樓下自吃個痛快,自己拉王必上樓至雅間坐定,盡點山珍美味,陳酒佳釀。金禕本想趁此機會下毒,但怕樓下發現一旦叫嚷起來,豈非打草驚蛇?於是放棄那個惡毒心思,隻管將酒相讓。這一場酒好飲!隻喝到日頭落山,玉漏更催,王必與那二十個禁軍均已大醉,上不得戰馬,扛不動戈矛。
金禕見時辰已到,故作猛醒道:“隻顧吃酒,卻忘了我兄公事。若是誤了巡城,一旦有事,魏王回來豈不見怪?酒已吃足,兄自去巡城罷,弟亦還家。”說罷起身,先去櫃上結賬。王必被他一番言語提醒,暗道:“壞菜!怎地就整整飲了這一日酒?”即腳步踉蹌下樓,喚醒禁軍,一路歪斜前去巡城。金禕在後跟隨,見王必走到市井熱鬧之處,耿紀與韋晃率家僮正隱在人群之中,遂打一個暗號,命令眾人動手。
耿紀見金禕發出暗號,呐喊一聲:“閑人閃開了,某這裏奉天子詔命,討伐國賊!”一個箭步上前,衝王必揮刀砍下。那王必終究是久經戰陣之將,雖然大醉,亦知躲閃,將身一扭,躲過要害,卻傷其臂。韋晃與眾家丁奮起,將那二十名醉兵頃刻殺盡,血流成河,街上頓時大亂。王必仗著馬好,趁亂帶傷逃至許都南門,見典軍中郎將嚴匡。嚴匡見王必肩臂帶傷渾身是血,不由大驚。王必此時已經酒醒,令道:“快與某前去平亂殺賊!”嚴匡即盡起部下一千精騎,隨王必殺至街頭。王必又命軍官持自己大令速到軍營調兵,一半前來合力拿賊,一半去守住宮門,保護天子。
卻說城中大亂,火光衝天,驚動虎豹騎宿衛統領曹休。曹休急披掛上馬,引千名虎豹騎在城中拒敵,下令凡見到手中持械者皆殺之,一個不留。虎豹騎一出,耿紀、韋晃那些家丁怎禁得打?不到半個時辰,全部橫屍街頭,耿紀、韋晃、金禕皆死於亂軍之中,休說去見天子請旨,以聚群臣、明詔討賊的事了。城內大火燒著五鳳樓,天子避於深宮,虎豹騎死據宮門,無人敢近前半步。叛亂剛剛平息,忽聽城外亂喊:“殺盡曹賊,以扶漢室!”,但見城門口擁進一幫人來,約有二三百,原來是太醫吉本率二子到了。王必與嚴匡聞報領軍趕到,令軍士放箭,一陣箭雨,三吉與一班烏合之眾紛紛倒地,竟無絲毫還手之力。王必手撫臂上箭傷,倒被氣樂了,說道:“都是些什麽東西,也敢學人造反玩耍?”
比及天明,街上已空無一人。家家閉戶,人人關門。夏侯惇領大軍入城,卻見已無甚事,隻得命令救滅遺火,打掃戰場。見到耿紀等人屍體,知是其數人為亂,便盡收其老小宗族,押在午門,請天子升殿發落。獻帝聞是耿紀等造反,甚感不解,尤其太醫持兵,更是可笑。即下詔將四家子孫及嫡係血親皆斬於市,家仆等賞與平叛眾將為奴。王必、嚴匡、曹休等各各謝恩,唯夏侯惇歎息後悔來的遲了,這護駕大功被他幾個輕而易舉得了去。獻帝發落已畢,即對曹休道:“大事已了,再無他患。以卿之勇,應當上陣殺敵立功,不宜長留京城。卿乃魏王子侄,亦應將此事親稟魏王,以免他人說不明白。即帶卿之虎豹騎,前往漢中去罷。”曹休領命大喜,向夏侯惇作辭,引軍到漢中而去。夏侯惇未得帝旨,隻得留守許都。卻說王必回家,忽箭瘡發作而死,天子命厚葬之,以其子襲爵。
曹休帶一千虎豹騎出離許都,一路向長安驅行。這一日到了潼關,令歇兵一日,明天早行。正在此時,聞守關人來報,見東麵塵頭大起,不知是哪裏來的兵馬。曹休大驚,急上城看時,軍馬已臨城下,為首者卻是叔父夏侯惇。曹休急令開關放入,親自下城迎接,問道:“叔父兼程而來,莫非京中又出了甚麽怪事,前來喚我回去?”夏侯惇輕輕打了曹休一拳,笑道:“非也,非也。你領兵剛走,天子見某不悅,便下詔旨道:‘這擒拿劉備之奇功,豈能讓那曹休一人得之?朕看你夏侯元讓不上戰陣,早晚需憋出病來,你也去罷,朕這裏亦用不到你。’如此,叔父這才來了也。”曹休見叔父學天子說話,不由好笑,亦明白獻帝深知漢中之戰險惡,恐魏王身邊大將缺乏,這才故使自己叔侄先後離京赴戰,不禁深感天子對魏王厚意,果然翁婿情深,連“皇叔”也不要了。
次日,夏侯惇與曹休離了潼關起行,至晚即到長安,拜見魏王,將耿紀之亂及天子令前來助戰的事情說了。曹操見天子處處為自己著想,不由深慰,即上表謝恩,快馬送到許都。便令來日起兵,分三路而進:前部先鋒夏侯惇,曹操自領中軍。使曹休為騎都尉,與議郎辛毗一起去見曹洪,會合偏將軍曹真、雍州刺史張既等,共隨曹洪進軍征討。曹操對曹休耳語道:“你乃我曹家千裏駒也,此次雖名為參軍,實為主帥,當負其責,勿失孤望。”曹休領命,自引本部軍去見曹洪。議郎辛毗卻也聽到魏王對曹休之語,即將魏王之意告知曹洪。曹洪自知曹休有大將之才,但因是子侄晚輩,魏王怕自己在眾將之前沒有麵子,故命曹休為參軍。以實際用兵才能,曹休遠在自己之上也。想通此節,曹洪即當眾宣布,將軍中事務全權委托曹休負責,自己全不過問。曹休即代曹洪下令,移軍至下辨,與張飛對陣。
蜀軍細作探得曹操親來,前軍曹休軍進至下辨,飛報劉備。玄德於是遣張飛屯駐於固山,並令軍士揚言,要切斷曹軍的後路。曹軍細作得知,報與曹洪。曹洪聚諸將商議,對是否繼續進軍猶豫不決。曹休說道:“劉備若果要切斷我軍後路,則應隱蔽行動,暗中設伏。如今卻先虛張聲勢,乃其大軍難以聚集,故施此疑兵之計也。我應趁敵未集,先擊破吳蘭。吳蘭被擊敗,張飛疑兵則無用矣,則必自行退走。”曹洪從之,立即進兵,擊破吳蘭。吳蘭敗投張飛,張飛因手中兵少,果然退走。
且說曹操遣曹休和夏侯惇先行,自率大軍緩緩而來,以歇軍卒精力,免得似當年急馳追趕劉備,日行三百餘裏,終至軍力大疲,才有赤壁之敗。兵出長安未遠,忽於馬上望見一簇林木,極其茂盛,又覺眼熟,即問行軍向導官:“此地何名?”向導答道:“地名渭豐鎮,距長安五十裏。”曹操聽了,暗自沉吟思索,似乎有事想不起來。身後行軍主薄司馬懿忽然叫道:“魏王,臣想起來了!那林木之間,乃蔡邕莊也。某當年隨父在長安為官,父曾領我來拜蔡中郎為師,習易經三年。”曹操大悟,說道:“不是仲達提起,孤幾乎忘卻。今莊園並未空廢,現有蔡邕愛女蔡琰與其夫董祀居此。既仲達與蔡伯偕舊有師生之誼,當隨某進莊一拜。”司馬懿應諾。曹操即令兵馬先行,自攜仲達及楊修進莊——因楊修之父太尉楊彪,亦與蔡邕為莫逆之交,通家之好。
書中暗表,曹操當年在大將軍何進手下為西園尉,曾素與蔡邕相交甚善,因蔡邕才名布於天下,曹操視其可謂半師半友。蔡邕之女蔡琰字文姬,受其父家傳身教,自幼便博學多藝,有才辯,通音律。蔡邕自江南返東郡隱居,後受董卓所聘,即回長安,後死於王允之手。愛女蔡琰初嫁河東衛仲道,不久夫亡,乃歸母家,與寡母艱難度日。又逢李傕郭汜大亂,南匈奴兵犯長安,回兵時於城郊大掠,文姬母親死於此難,本人也為匈奴所虜,歸於南匈奴左賢王,居匈奴十二年。曹操平定烏桓之後,聞文姬下落,念好友蔡邕無後,遂以金璧將文姬從左賢王處贖回,再嫁董祀。董祀犯事將死,文姬求告無門,隻得借乘丈夫友人車馬,星夜到許都去求曹操。文姬到司空府上之時,曹操正在大宴賓客,公卿大夫坐滿一堂。曹操聽說蔡文姬求見,即對在座諸公說道:“蔡伯偕之女在外,才名冠絕天下,今為諸君見之!”即命請文姬上常晉見。
蔡文姬走上堂來,不顧滿堂公卿在座,直對曹操跪下來,講清丈夫犯事緣由,請曹司空法外施恩相救,語意哀婉,聞者皆為之鼻酸,交相詫歎不已。曹操說道:“你所說之事確情有可原。但文狀已去,如之奈何?”蔡文姬見曹操口氣鬆動,即再拜懇求道:“明公廄中良馬萬匹,虎士成林。何惜疾足一騎,而不濟垂死一命乎?”說罷哀哀痛哭。列位看官,論這世間男女,無論多麽有才女子,其才不足以眼淚示人為要;無論多少蓋世英雄,其力不足以施恩為敵。自古以來皆同此理,況一世奸雄曹孟德乎?曹操念及昔日與蔡邕交情,又想到蔡文姬悲慘身世,倘若處死董祀,文姬勢難自存。於是立派人快馬加鞭,追回文狀,並寬宥其罪。文姬見曹操派使者快馬去了,這才止住悲泣,再拜謝恩。
曹操發出赦書,見蔡文姬在嚴冬季節蓬首跣足,心中大為不忍。命人取頭巾鞋襪令其更衣,並讓其在董祀未歸之前留居自己家中。一次閑談之中,曹操說起蔡中郎家中藏書頗豐,語氣間極為羨慕。文姬答道:“家中原有所藏四千卷書,幾經戰亂,已全部遺失。但依妾所記,當可默憶出四百卷來。”曹操大喜過望道:“既然如此,可命十名書吏,到尊府抄錄如何?”蔡文姬惶恐答道:“妾聞男女有別,禮不授親。乞給草筆,某親為明主默寫出來,真草字體但唯尊命。”即討紙筆,又憑記憶默寫回四百餘篇,文無遣誤。曹操與眾文士但聞此事者,皆大驚,以為神女。
蔡琰才藝卓絕,最擅長者乃為韻律。蔡琰六歲時,聞父親蔡邕在書房夜教司馬懿彈琴,遂好奇,在門外偷聽。那司馬懿初學彈琴,未免手指僵硬,正練之間,琴弦忽斷一根。蔡琰即在門外喊道:“父親,羽弦斷啦!”蔡邕大為驚奇,以為小女是碰巧說對,又使司馬懿複彈,故意挑斷一根,命愛女再猜。蔡琰在門外又喊:“商弦又斷啦。”蔡邕令愛女進屋,觀之,果然說中所斷二弦。蔡邕笑道:“這麽晚了,我女不去睡覺,卻跑來跟為父搗亂。算你猜得不錯,回去睡吧。”蔡琰不樂,卻自有理論:“甚麽叫猜的不錯?古人說‘吳劄觀化,知興亡之國;師曠吹律,識南風之不競’,古琴七弦,各有韻律,一聽便知。”司馬懿見師妹與自己同歲,竟熟知樂理如此,不由敬為天人。蔡邕也大為讚歎道:“我女蔡琰雖小小年紀,但於音律造詣頗深,可謂歎為觀止矣。”
話休敘煩,書接前文。且說曹操帶兵西征,當日到蔡邕莊前,因令軍馬先行,自引司馬懿、楊修兩位主薄,近侍百騎,到莊門下馬,令人進府通報。當時董祀出仕於外,止有蔡琰在家,聞曹操到來,忙出迎接。司馬懿熟視之,見文姬早已不複當年垂髫模樣,已不相識,不由扭過臉去,感覺有淚滑下臉頰,即偷偷拭去。卻被楊修看見,故作不知。曹操至堂,蔡琰以晚輩之禮再拜起居,侍立於側。曹操偶然抬頭,忽見牆壁上懸掛兩幅畫軸,一是水墨丹青,一是碑文圖軸。曹操於是起身,與司馬懿、楊修共同觀之。見那水墨丹青筆畫繁複,飄逸婉約,便如刺繡,並無落款印章,但一看便知是蔡琰手筆。畫麵上居中坐一中年男子,膝上攬抱一個男童,約有五六歲模樣,胸前掛一塊玉佩,晶瑩可喜。曹操笑道:“文姬畫的自然是令尊伯偕先生了,極為傳神,便似生前一般無二,觀之寧不令人心生悲歎——但不知這少年為誰?”司馬懿聽魏王如此相問,也不禁好奇心大起,往上看時,卻嚇得一顆心都要跳出腔子來,暗道:“怎地將他畫在此處?”隻是司馬懿平生喜怒不形於色,曹操與文姬都未發現,楊修卻看出他眼神有異。
蔡琰見問,急忙答道:“此是我之幼弟蔡明,因未開蒙,尚無表字。乃家父逃難江南之時所生,五歲時即感於時疫而亡,故畫其影像張掛於此,以慰思念之忱。”說到這裏,飲泣不止。司馬懿又偷看文姬一眼,暗道:“這分明是少帝劉辯,自小養在洛陽玄都觀中,小名史侯,又哪裏是什麽蔡明了?某與史侯在洛陽時自幼玩伴,豈有不知?怎生抱在蔡公懷中,又堂而皇之地掛在這裏,是何緣故?”隻是暗自沉思,臉上不敢帶絲毫異樣。書中暗表,這畫上的孩童果然便是史侯劉辯,隻因自前次襄陽一別,蔡琰便對他念茲在茲,無時或忘。後少帝雖回洛陽繼承大位,父親蔡邕也應召來京複任,但深宮似海,雖近在咫尺猶如天涯,再也無由得見。後聞少帝大婚,娶了唐妃,那就更是天各一方,永不相見了。蔡邕知道女兒心思,亦曾想過要求太師董卓,將愛女送入宮去為妃,無奈愛女卻堅執不從——不為正妻退而為妃,又有什麽意趣?隻因這一個“執著”二字,不料反誤了終身,一生多舛,也真是造化弄人!後來聽聞董卓廢了少帝,又令李儒鴆殺,那時蔡邕並未將少帝假死真情相告,文姬不知幾次以淚洗麵,午夜夢回,痛斷肝腸。後來蔡邕不幸死於王允之手,少帝尚在人世之秘,滿朝文武再無人知。今日陡見曹操問起,蔡琰心中複又大慟,一時想不出為這個假弟弟取個何名,即以幼時父親常雲“複明漢室”這個“明”字,急智應付。
曹操並不起疑,恐其思起舊事傷心,繼問蔡琰另一幅碑帖書軸。蔡琰答道:“此乃曹娥之碑也。曹娥負父屍於江,朝廷表為孝女。度支尚令邯鄲淳當時一十三歲,作文鐫碑以記其事,立石墓側,時人奇之。妾父蔡邕聞而往觀,暗中以手摸碑文而讀,索筆大書八字於其背。即此碑文也,妾請人拓而懸之於壁,以作懷思。”曹操即讀那碑文,見其後鐫有八字:“黃絹幼婦,外孫齏臼。”曹操問蔡琰道:“你可知其意否?”蔡琰道:“雖是先人遺筆,妾實不解其意。”話音未落,楊修忽道:“臣已解之。”曹操急擺手道:“卿且勿言,容孤思之。”苦思不解,於室中踱步,眾人不敢打擾。正踱步間,曹操忽見案上一架古琴,小巧可愛,不由就手而撫,有空穀鳥啼之音。曹操問道:“此又是何琴,可有名目?”蔡琰答道:“此亦先父所遺,所幸深藏於壁中,未被亂兵所毀——琴曰鳳鳴。”
司馬懿忽道:“我聞此琴成雙,乃雌雄為對。今即有雌琴鳳鳴在此,不知雄琴‘龍吟’安在?”原來司馬懿幼時跟蔡邕學琴,所用便是‘龍吟’,因斷弦被文姬隔門聽出,故記憶深刻。蔡琰仔細看了司馬懿半晌,問道:“大人果是方家,所言不錯。那架雄琴‘龍吟’麽,因先父心痛幼弟早夭,已隨葬入墓,不複見於人世了。大人即知此琴來曆,必是先父故人。不敢動問高姓?”未待司馬懿回答,旁邊楊修已笑了起來,代為答道:“此位便是京兆尹司馬防次子,司馬懿字仲達者是也,曾師事蔡中郎,夫人不知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