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公即寫書一封,辭謝曹操。寫畢封固,差人去相府投遞;一麵將累次所受金銀,一一封置庫中,懸漢壽亭侯印於堂上,請二夫人上車。關公上赤兔馬,手提青龍刀,率領舊日跟隨人役,護送車仗,徑出北門。
——引自《三國演義》第二十六回
袁紹回頭看時,見請令者正是麾下上將,顏良好友文醜。袁紹喜道:“非足下不能報我顏良大仇。那顏良武藝天下無雙,隻因大意,中了關羽暗算,這才失機身亡。卿此去複仇,務必小心在意,休令敵將近身。你且領精兵五萬前去,孤自率大軍助你。”文醜領令,出帳點兵五萬去了。沮授正從帳外進來,得知袁紹令文醜渡河以擊白馬,不由大驚,便諫勸道:“主公不可使文醜獨領大軍。文醜雖勇,其能超過顏良乎?將不在勇而在於智,若是兩軍陣前衝鋒殺敵,仗恃其勇可也。若以其勇而領數萬大軍,與曹操較陣者,恰是險之極矣!五萬大軍非是兒戲,望明主思之。”袁紹此時怒氣正盛,哪裏肯聽?沮授隻得長歎一聲,退出帳外,自此托病,不再參與軍事。袁紹自然知其負氣之意,但念及當初助己平定冀州,立有大功,也不去管他。
且說關公解了白馬之圍,曹操不勝之喜,寫成捷報表奏朝廷,同時書寄荀彧,令滿寵精心照料劉備及關公在京家眷,勿使日用匱乏。荀彧得書,自然知道曹操本意,讓滿寵精心照料之餘,另加派人手,加強對關公私邸監視。滿寵領命,特意派了四個精細伶俐小廝,旦夕不離關邸左右,遇事隨時稟報。卻又恐關公得知不悅,特矚不準露了行藏,被其府內人識破。四個小廝領了滿寵之令去了,自是十分在意,加倍小心。獻帝見了曹操捷報,更是喜出望外,對關公倍加欽敬,敕封為漢壽亭侯,連夜鑄成印信,派使送至白馬軍中,以賜關公。關公見是天子親自賜爵,高出張遼、徐晃諸將許多,自然也是心滿意足,頗為自得。
此時河北大將文醜,已率軍渡過黃河,兵據延津之上。曹操聞報,知道一場大戰在所難免,急先使人移徙黎陽居民,置於西河安頓;又遷程昱為振威將軍,前去鎮守鄄城,以防袁譚自青州奇襲許都。程昱欣然領命,隻帶自己素日護衛親兵五百人前往,臨行向曹操告辭。曹操親送程昱到營門之外,見隻有五百軍馬,不由驚道:“那鄄城乃是護衛許都要地,兵家必爭,守衛之責極重。現城中隻有二百守卒,加上這五百軍士,也不過區區七百人馬,一旦袁軍來攻,實是杯水車薪。望先生再點兩千三百精壯士卒,共得精兵三千,再更添一員副將相輔,尚可保一旦城失,先生自身無虞。”
程昱連連擺手,侃侃說道:“我有七百人固守鄄城足矣,主公勿憂。那袁紹如今擁兵十萬之眾,自以為所向無前。他若分兵襲我鄄城,必不敢冒險攻打,造成兩線作戰窘態。他若來攻我鄄城時,需有必勝把握,方敢施為。但如他見我兵少,必疑暗有伏兵,則不敢輕易來攻。但我若增加守城士兵,延津、官渡正麵之軍愈加眾寡懸殊,則無力與袁軍相抗。鄄城之兵過多,則袁本初不可不攻,如要攻之必克,則隻會兩損其勢。我軍本少,與之對耗則必敗。不才僅憑這七百人馬,必保鄄城無虞,使袁本初不敢正視此城,願明公勿疑!”曹操想想自己目前僅有三萬軍馬,本來無兵可分,隻得從之,敬了程昱三杯烈酒,以壯行色。程昱立而飲這,引五百兵自去鄄城。
其後發生之事,果然被程昱料中。那袁紹本來欲派長子袁譚,率青州之兵攻打鄄城,從東側奇襲許都,但聞報程昱僅以數百兵馬守城,貌似空城一般,果然懷疑其中有詐,不敢下令進兵。曹操後來聽聞其事,向賈詡讚歎道:“當初孤伐徐州,被陳宮引呂布襲了兗州,隻剩東阿、鄄城和範縣三郡,全賴程昱和荀彧二公固守不棄,孤才得以重整旗鼓,最終擒殺呂布,方有今日。如今程昱複以七百之兵固守鄄城,非關能戰,其膽略亦可超古之名將孟賁、夏育也。”賈詡點頭稱是,又搖頭道:“此因程仲德深知袁紹疑而不斷之本性,方能如此為之。倘若換作他人,此乃弄險之計,不可輕施也。”曹操大笑,讚歎不止。
閑言少敘,書歸正本。且說曹操送走程昱,心中大定,遂親自領兵迎敵於官渡。令張遼、徐晃為先鋒,關羽合後,呂虔衛護中軍。關公心中不喜,知道曹操不欲自己再建大功,也隻得領命去了。軍行五十餘裏,前麵探馬來報,文醜大軍漫山遍野而來,無邊無際,氣勢如虎,難以爭鋒。曹操思索片刻,隨即傳下將令:以後軍為前軍,以前軍為後軍;糧草先行,軍兵在後,繼續向前進兵。中軍校尉呂虔不解其意,不由問道:“糧草在先,軍兵在後,前麵便是河北軍前鋒,倘遇敵軍將糧草劫去,卻又如之奈何?”曹操微笑道:“隻管依令而行,不必多問。且待敵軍到時,卻又理會。”呂虔心疑未決,卻又不敢違背曹操軍令,隻得傳下令去,將全軍糧食輜重沿河而進,一直排列至延津渡口。
文醜一路氣勢洶洶引兵大至,正要尋找曹操主力交戰。前軍陡見沿河盡是糧草輜重,無邊無沿,又見並無多少軍馬護衛,心中如何不喜?也不待主將下令,呐一聲喊,各自奔下河灘去搶奪糧草。曹軍明見不敵,手中又無長大兵器,隻得四散奔逃,保命要緊。有那騎馬將官逃得快的,急忙奔回來路,迎住曹操中軍,向主公報說糧草盡失,請令責罰。曹操卻不氣惱,令其退在一旁,隨軍聽命,戴罪立功。呂虔隻得再次向曹操請令道:“而今我軍皆棄糧草,四散奔走。後軍離此又遠,文醜已迫在眉睫,我中軍將如之何?”
曹操依舊不慌不忙,以手中馬鞭指著南邊一個高阜說道:“文醜河北名將,此番是為報仇而來,銳氣正盛,不可與之爭鋒。我等可登此高阜,暫避一時,以待後軍來援。”呂虔一肚皮莫名其妙,隻得揮動令旗。曹營人馬遵令,急忙奔上土阜,隊伍不複成列。眾軍奔上高阜喘息未定,曹操又下令軍士皆解衣卸甲少歇,盡放戰馬於河灘啃青。隻聽軍鼓大震,原來是文醜棄了搶掠糧草的大軍,隻引數百精騎掩殺而至。呂虔身負護衛曹操安全重責,急領眾將拜於主公身前,叫道:“賊至矣!請主公下令,可急收馬匹,退回白馬坡去!”
謀士荀攸急止眾將道:“此正可以餌敵,何故反退?”眾將尚未領悟,曹操已急忙以目視荀攸而微笑。荀攸已知主公之意,不再複言。呂虔無奈,隻得喝令沒有放開戰馬的數十員將軍,上馬持戈,護在主公身前,以待拚死力戰。文醜率數百健將殺到,那些健將見有無數良馬散布河灘,驚喜歡叫,紛紛散開前去搶馬,軍士不依隊伍,自相雜亂。
曹操看得明白,笑道:“時機已到,文醜此番必敗矣。”即令擂鼓,眾軍將一齊衝下土阜,殺向河灘。文醜軍一時大亂,各自為戰,顧不得主將,將文醜獨自一人丟在當地。曹軍兵將隻衝著文醜圍裹過來,一麵箭如雨發。文醜挺身獨戰,軍士自相踐踏。文醜止遏不住,隻得撥馬回走。正在此時,張遼、徐晃兩騎從兩翼飛馬齊出,大叫:“文醜休走!”文醜回頭見二將趕上,並不慌張,遂按住鐵槍,於馬上拈弓搭箭,回身便射,正中張遼坐騎麵頰。那馬跪倒前蹄,將張遼掀翻落地。文醜回馬複來,欲槍刺張遼,虧得徐晃急輪大斧截住廝殺,張遼這才翻身坐起,被從人救了。文醜與徐晃戰了十餘回合,精神倍長。河北軍後麵軍馬齊到,徐晃料敵不過,隻得撥馬而回。文醜不待部下趕到,隻是恃勇沿河趕來。
徐晃沿河狂奔,眼看避之不及,不由心下著慌。忽見對麵十餘騎馬急馳而至,旗號翩翻,上書“漢壽亭侯關”,一將當頭提刀飛馬而來,迎頭大喝:“公明休慌,某來助你。對麵賊將文醜,休得猖狂,關某在此!”聲如銅鍾,正是關公率後軍接應而至。文醜聞得呼喝之聲,抬頭見對麵來將赤麵長須,騎赤兔馬,提青龍刀,不由恨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大叫一聲:“賊將殺我好友顏良,此仇豈肯不報!”卻棄了徐晃,直奔關公。關公見文醜如此勇猛,倒是心中打了一個突,勒住赤兔寶馬,隻待交戰。
此時四周喊聲大起,於禁、樂進、夏侯惇、夏侯淵已衝下河灘,張遼也換了戰馬複回。徐晃見了,撥回馬頭,掄斧回戰,六員大將將文醜圍在垓心。文醜見狀,丟開渾身解數,一條槍如梨花帶雨,指東打西,四五十合不落下風。曹操在高阜處見了,心下駭然。文醜雖勇,單槍獨馬畢竟心怯,丟一個敗勢,衝出重圍,撥馬繞河而走。六將隨後追趕,文醜又將鐵槍按在鞍橋,引弓搭箭回身。張遼大叫:“諸位休趕,小心暗箭!”話猶未了,追在最前的樂進頭盔上已中了一箭,射落盔纓。文醜冷笑一聲,左手持弓,回身按轡而行,曹家六將不舍,卻又不敢迫近。
正在此時,隻聽馬掛鑾鈴作響,似一道狂風自六將中間穿過,刀光一閃,文醜頭已落地,滾落沙灘。眾人看時,卻原來是關公仗著馬快,也不顧文醜弓箭在手,隻管飛馬趕上,腦後一刀,將文醜斬下馬來。曹操在土阜上看得清楚,見關公砍了文醜,親率呂虔等衝下高阜,大驅人馬掩殺。河北軍大半落水,隻有半數渡河逃走,糧草馬匹仍被曹操奪回。
袁紹率大軍接應至官渡,下定寨柵,正好接著敗軍奔回,向袁紹哭訴,文醜又被那赤麵長須使大刀的將軍斬殺。袁紹聞報氣得幾乎昏暈,拍案叫道:“此赤麵賊究係何人?連殺我兩員心腹上將,某不親手殺之,怎解此恨!”郭圖、審配見時機已到,遂向袁紹離間道:“將軍忘了當年伐董卓時,虎牢關三英戰呂布了?天下赤麵長須使大刀者,非關雲長而何?今番又是關某殺了文醜,劉備恰恰又借故去了汝南,則分明是他借刀殺人,挑起主公與曹公相爭,他卻漁翁得利。”袁紹大怒罵道:“大耳賊焉敢如此!孤與曹孟德當年同為西園校尉,親如兄弟,都是這大耳兒,無故殺我胞弟公路在先,後又挑唆孤與孟德相爭,他又借機使其二弟誅我上將。此仇不報,非為人也。”心中已有與曹操講和之意,遂令退軍武陽,連營數十裏,按兵不動。
曹操聞報袁紹退守武陽,無複渡河來戰之意,乃使夏侯惇領兵守住官渡隘口,自己班師回許都。曹操引諸將上朝,向天子祝賀已畢,即在府中大宴眾官,賀雲長之功。席間說起斬顏良、誅文醜兩役,一眾文武將佐,無有不服關公者,惟有老將蔡陽未曾參戰,似信不信,且憤憤不平。曹操笑謂雲長道:“將軍神勇,經此一役天下盡知大名,雖古之惡來、季布不如也。某有一問,請將軍照實答我:他日若為仇敵會於戰陣,雲長公尚可放我今日在坐諸公一馬否?”眾將聞言,頓時鴉雀無聲,一齊望向關公。
關公沉吟片刻,笑道:“承蒙明公下問。若果然如此,張文遠於關某有大恩,且為至交,兩軍相遇,關某當退避三舍,再遇而戰;徐公明亦是關某朋友,關某可擒而釋之,不容相害。其餘人等,各憑本事相爭而已。”一語出口,於禁、張繡嘿然不語;張遼、徐晃麵現尷尬;曹仁、夏侯惇等含怒不發。蔡陽卻隻是冷笑,自顧將杯中之酒幹了。
曹操哈哈大笑,笑謂坐中諸公道:“人言雲長心底無私,今日觀之果然,真是快人快語,心口如一。”又轉頭再問關公:“倘若曹某一旦落入君侯之手,卻肯相釋否?”關公聽他如此相問,忽然想起當日許田圍獵之事,遂慨然道:“若果有此日,關某盡忠為國,卻是不敢循私。”曹操一怔,複又大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老將蔡陽忍耐不住,就要起身發作,卻被身側賈詡以目示意,這才隱而不發。
眾人正飲宴間,忽然滿寵進府來報:“汝南有黃巾劉辟、龔都作亂,甚是猖獗。曹洪累戰不利,乞遣兵救之。”關雲長因吃酒微醉,說完剛才那一番話也覺不妥,卻又收回不得。此時聞滿寵之言,心想正是一個台階,又可借機離此是非之地,遂挺身而起,向曹操請令道:“量此黃巾遺孽,何足道哉。關某願施犬馬之勞,請一千精兵,前去破汝南賊寇。”曹操自顏良、文醜被斬,未聞袁紹誅殺劉備消息,早就疑心劉備已離開冀州,此時怎肯放關公前去?遂笑道:“雲長剛建大功,未曾重酬,豈可複勞征進?”關公堅執請令道:“關某是個廝殺漢子,若是閑得久了,則必生疾病。願明公俯允,讓關某再次報效朝廷。”曹操見關公固請,思劉備家眷現在許都,這才應允,令點兵兩萬,使於禁、樂進為副將,次日不領兵便行。關公大喜,謝辭曹操回府,先拜見兩位皇嫂,又與貂蟬相見,密議約期在汝南相會。
次日起兵,三萬兵馬殺奔汝南。不一日,雲長聞報將近汝南,就令紮住營寨,各自謹守營門。於禁、樂進領命,各歸營帳。不想當夜營外拿了兩個細作,押入關公大帳。雲長視之,內中認得一人卻是孫乾。關公叱退左右,問孫乾道:“先生何來,自徐州潰散之後向在何處?”孫乾道:“某自逃難飄泊汝南,幸得劉辟收留,現與主公相會。三將軍翼德也已得見,占據古城,離此百裏,三兄弟隻差將軍一人。今聞將軍領曹軍來伐汝南,主公因特令小軍引路,教某為細作,來報將軍。”關公聽了,雙目淚下,問道:“兄長即知我已降曹,今又引兵來攻,卻因何令先生來見我?他不怕我殺了先生,向曹操獻功麽?”
孫乾笑道:“是何言也!玄德公是何等樣人,怎不相信自家兄弟?前日糜芳前來與主公相會,說起將軍得授朝廷封敕,且因斬顏良、誅文醜之功升爵漢壽亭侯,本來我等也曾歎息二將軍降曹,不料主公大怒,以掌擊糜芳麵頰,謂‘我二弟非變節之人,有再言關公降曹者,無論親疏,定當誅之’。主公又言:‘因二位夫人之故,使我二弟寄人籬下,委屈求全,此皆是劉備之過,來日相見定當陪罪,勿使二弟原諒,方得安心’。主公是何人也?你三兄弟誓同生死,關將軍休得三心二意。”
關公聽罷此番講解,一時百感交集,淚如雨下,卻又不敢放聲,隻是飲泣而已。良久收淚,關公對孫乾道:“既然如此,那就辛苦先生,先去古城見我三弟翼德,令其於五日後,密至上蔡北門外小和村,與我師妹貂蟬相會,迎接二位皇嫂到古城——本來是我親去迎接,今有三弟代勞,可謂妙極。你再去稟報我兄長玄德,我三日後領兵前去攻打汝南,可使劉辟讓某一陣,棄了汝南,亦去古城會合。我占汝南之後,則與於禁、樂進領兵班師回許都,你等再複占汝南便了。”
孫乾一一允諾,卻又問道:“君侯且住。我等複占汝南,你卻引曹兵回許都,則又如何得以兄弟君臣相會?”關公道:“無妨。隻要二位皇嫂去了,某匹馬單刀,何時不能離開許都?大丈夫來去明白,某即受朝廷之職,則不告而去,謂之逃矣。”當即便以巡哨為名,將孫乾與那引路小卒潛送出曹營,目送其二人直奔古城而去。
曹軍歇兵三日之後,關公引兵出馬,與汝南守將龔都對壘,劉備卻未見在陣中,想是已經得了孫乾消息。樂進請命衝陣,關公不應,親自提刀臨陣,對龔都喝道:“爾等不服王化,何故背反朝廷?”卻以目示意。龔都回罵道:“你自己就是背主之人,有何麵目責我?”也以目光回之。關公大怒,一刀劈下,龔都頭盔落地,回馬便逃。關公舉刀會意,背後於禁樂進驅軍掩殺,龔都全軍潰敗,軍士四散去了。雲長三人奪了汝南,安民已定,班師回歸許都。曹操出郭迎接,賞勞軍士。宴罷,雲長回家,見府中僅有仆從及九個侍女,二嫂與貂蟬卻都不見,心中已知就裏,不由以手加額,暗地感佩師妹貂蟬妙術驚人,不動聲色將二嫂帶出許都,曹操及滿寵卻絲毫不知。思之半晌,剛在廳堂坐定,門外來報,張文遠將軍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