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 白衣劍仙,碧綠色的飛劍,恰好在他被流放之後……一切都隱隱指向一個答案,那個早在幾十年前就替他報了仇的女子, 正是雲裳, 他的師尊。

原來, 這些年來, 他一直執著的, 念想的, 夜不能寐的, 甚至不擇手段的……去想要做的, 雲裳卻早在幾十年前已經替他做了麽?

可她為什麽不告訴他?

是了, 那是一個溫柔的女子, 是曾輕輕擦去他滿臉鮮血, 笑著問他是否願意隨她修習仙法的女子……是替他將“血”改為“雪”的女子啊!

她全心全意,一心一意, 數十年如一日地對他好,甚至不願他手染鮮血, 隻願他如"雪"一般光風霽月,潔白無瑕,不染塵埃。

卻沒有想過, 最後這雙手卻染上了她的鮮血!

回想起過往種種,鋪天蓋地的悔意,如山崩海嘯般, 幾乎衝垮他的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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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緒激**中, 他似乎與幻境中的他融為了一體。

他甚至能夠清晰的感覺到自胸腔處傳來的疼痛……與絕望。

後悔麽?可是一切已經回不到從前了。

半生掙紮, 如今回首過去, 靳風雪才發現,原來幼時在神宵宗的那段時光,倒真的是他最留戀的、最美好的幻夢。隻是,那時的他滿心滿眼都是仇恨,被仇恨蒙蔽了雙眼,竟然不惜與外宗合作。

他執著於報仇,卻忽視了近在眼前的美好。

至於那個小師妹楚蓮,在後來逃亡的過程中,他難道沒有發現她所謂的“善良”都是在為她自己謀取利益麽?

不,他看到了,卻視而不見……也許是有些事情,一旦開始了,就沒有回頭的餘地;也許是,有些事情,做久了,就自然而然地養成了習慣。

習慣地去享受師尊的包容,習慣地去向師尊索取……卻不曾想過,雲裳給他們的已經夠多了,幾乎是那個善良的女子所能付出的全部。

她所求的,無非是他們好好修煉,振興宗門而已。

可是在麵臨絕境之時,在宗門的興亡和他們這些人的性命之間,她又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可笑的是,也正是她選擇的這些人做了“宗門之禍”的導火索,還最後親手把她推下深淵。

雲裳,那個幫他洗盡血汙,給他溫暖的女子,才是他滿是荒蕪的世界裏,最後一朵盛開的花1,而他卻親手折斷了這朵花。

往後的生命裏,再也不會有這樣的花盛開了。

渾渾噩噩地走出皇宮……雲裳的那句“願此生此世,永生永世,不複相見!”,言猶在耳。

他卻瘋狂地想見她……心尖血給她,仙骨給她,隻要能夠乞求她的回眸一笑,千刀萬剮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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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明白了心中所願,他立即禦劍飛向了那座茅草屋。

及至走到茅草屋的門前,他又心生怯意,害怕看到她含恨的眼眸,失望的神色……躊躇半響,終於是下定決心給自己施了一個易容術,換了身衣袍,方才推門進去。

一覽無遺的茅草屋,破舊的木板床……卻未曾看到女子的身影。

連最後這間,他們找到的茅草屋都不願意呆了麽?是覺著“髒”麽?

他難以想象,修為盡失、油盡燈枯的她,如何掙紮著離開這間庇護之所?即便是離開了她又能去往何方?況且這山中還有猛獸……

不敢再想象下去,他離開茅草屋,一寸一寸地尋找雲裳的蹤跡。

因為雲裳的本來就是草木生靈,如今修為盡失……他甚至都銥嘩無法使用神識去搜索,隻能收起飛劍,一寸寸地走過這片山地。

他不願去思考那最壞的可能,隻在心存著最後一絲僥幸,那個女子也許就是出去走走,也許在走過下一棵樹木的時候,就能看到那個女子,看到她回首的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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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山林,僅憑他一人之力,去尋找那麽一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他卻不願意放棄那萬分之一的可能……也許這也是支撐他繼續活下去的唯一念想。

一日日地尋找,不眠不休……日子仿佛又再次拉長,絕望在無數次失望之後緩緩積聚……

十日之後,他終於在一處山坳,找到了那個女子。

看到她的時候,女子倚靠在一方巨石上,似乎在看著天邊的晚霞。

“師尊”,他失聲喊道,急促中甚至忘記了他想要掩藏身份的初衷。

數日來滴水未進,即便是修行者的他,聲音也嘶啞地幾乎低不可聞;心中悲切,卻隻覺眼角幹澀,流不出一滴淚來,他勉強牽起嘴角,走上前去。

卻見……那女子已經沒有了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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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時刻,女子麵容平靜,眼睛看向遠方。

是天邊的朱紅的晚霞,照在女子的臉上,方才讓他誤以為那是女子臉上的血色。

一身素白衣衫包裹著形銷骨立的軀體,衣衫的下擺染上了汙泥,和被樹枝劃過的痕跡……顯然,她撐著最後一口氣,來到這裏的路走的十分艱難。

她身旁是一柄斷劍,他認得那柄劍……那是碧水,是雲裳曾經的佩劍,是曾經用來幫他報仇的那柄劍。

仙劍有靈,想必是雲裳逝去的時候,納戒失去了身為主人的神魂氣息,禁製散落,碧水方才從納戒裏出來……

沒有了主人仙力的驅使和保護,碧水卻自行硬生生的在石壁上撞折了劍刃。

那方石壁上深深淺淺的劍痕似乎在無聲的譴責和嘲弄,譴責著他的無情無義……

雲裳一生,收了五個弟子……親自授予他們仙法,給他們煉丹,最後的時刻,守在她身旁的卻僅僅隻有一柄仙劍碧水。

這是何等的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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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踉蹌著上前,想要將眼前的女子收斂。

最後一絲霞光消散,夜幕緩緩降臨。

一陣風吹過,眼前的女子如一捧青煙,消散在風裏,仿若夜色中的點點“螢火”,避開了他的指尖,飛向遠方。

數日以來,支撐著他的信念終於崩塌。

“咳……”他跪倒在地,一口鮮血咯出。

恍惚中,眼角有了熱意,仿佛那年的血色重現……一滴熱淚滴下,滴到那遺留在原地的素白衣衫上,暈出了點點紅梅……嗬,是血淚麽?

他有幾分自嘲,時至今日,錯已鑄成,他親手葬送了他生命裏最後一抹亮色。

他麻木地想著,他欠師尊的太多,卻又無情辜負,如今之計,不如給師尊立個衣冠塚,再把這條命獻祭給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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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抹去臉上的血跡,膝行幾步,伸手想要輕輕的捧起那襲衣衫。

卻發現,在那素白的衣衫上,似乎有一個墨色的蓮子……不知是他的錯覺,還是幻像……那墨色的蓮子上似乎有一抹靈光閃過,之後又消失不見。

他恍然想起,師尊她似乎是一朵七彩蓮,受女媧精血滋養,而生靈智。

絕望中的他,恍惚中又升起一股渺茫的希望來。

他從納戒裏取出一個碧玉茶盞來,小心翼翼地將蓮子放置到茶盞中,然後毫不猶豫地召喚出仙劍,刺向自己的心口。

原來利刃刺入心口是這般疼痛麽?他自虐般的,一遍遍回想起當日他提起匕首,取雲裳心尖血的模樣。

如今距離上古諸神時代,已經過去了萬年之久,他尋不到女媧精血,隻能用自己的心尖血來溫養了。

即便最後,他的心尖血並沒有用又如何呢?這是他盡是風雪、滿目瘡痍的世界裏最後一絲希望,不是麽?

他仿佛將要溺死之人,攀著手裏最後一根稻草,不肯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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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日子裏,他的世界裏除了碧玉茶盞、墨色蓮子、溫熱的心尖血……再也沒有其他顏色。

他麻木地,一日日重複著給心尖血的動作,乞求著一個奇跡。

他住進了那座茅草屋,不再關注外麵的世界,不關注所謂的仙魔大戰,也不關注曾經少年時的‘心結’——大晉朝,他甚至無法再靜下心來修煉……那個仿若沉睡的蓮子,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被日日灌溉著他的心尖血,卻不肯給他一絲希望。

……

幾百年之後,身為金丹修士的五百年壽元將盡,他也從一個青年變成了一個耄耋老者,而那個蓮子依然毫無生息。

有時,他也會懷疑,那日看到的一抹靈光是他的幻像。

可是,他卻無法放下這個執念。

感受著自己日漸虛弱的氣息……靳風雪知道,他的時日不多了。

是時候,為“蓮子”尋一個歸處了,他首先想到的還是神宵宗、雲霄峰、雲霞院……院內的那方蓮池……

他貪心地想,那是師尊曾經居住過的地方,或許曾染上過師尊的氣息。

幾百年來,他第一次離開那座茅草屋,循著記憶中的路線,潛回了神宵宗,卻發現原來的宗門早已換了模樣,修改過的宗門大陣,白玉山門上再也找不到“神宵宗”的絲毫痕跡。

失望之下,他在不周山脈的外圍,尋了一方蓮池,然後用盡最後一絲仙力刺破胸膛,將那枚蓮子埋在心尖,之後任由蓮池底的淤泥將他淹沒。

也許這樣,數千年以後,他這身為金丹期修士的血肉腐屍,能重新溫養出那朵花呢?

帶著最後一絲騏驥,靳風雪閉上了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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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殿下,您在看什麽呢?”一個身著深藍色衣袍的小太監快步走來,“娘娘在尋您呢,快跟我一起回去吧?”

本以為隨著他的死亡,一切終將重歸黑暗。

沒想到,當一切重新開始,他又再次回到了那日的血色開端。

作者有話說:

鹹魚:火葬場預熱……諸位感覺如何?以後就按這個規格發放如何?或者升級一下plus版?

靳風雪……

其餘諸人……

注1:我是絕望者,是沒有回聲的話語,一個一無所有,也擁有過一切的人。最後的纜索,你牽係著我最後的渴望。你是我荒地上最後的玫瑰。——聶魯達 《二十首情詩與絕望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