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空空的問題後，邱玉思考了一番，然後說道：“問題還挺多的，辦公室政治，甩鍋文化，各方麵傾軋……”
“說重點。”
“嗯……那就是你們了。說的更具體點，就是你們這些製作人了。”
空空輕輕搖了搖頭，心中雖然惱火，但也不得不承認對方說的對。
老而不死是為賊，天翼是家大型遊戲公司，但也不可避免的帶上了各種曆史問題。
最大的曆史問題，就是他們這些曾經出過成績的製作人了。
大多數遊戲製作人的黃金年齡都在五十歲之前，五十歲的時候就會遇到認知問題。
技術在革新，時代在進步，他們過去積累起來的經驗將會在失去作用甚至成為絆腳石，讓這些人擔任製作人，雖然確保了遊戲的下限，但上限也絕對不會高。
而且更可怕的是，有些時候，過去的經驗反而會起副作用，這是每個製作人都必須麵對的問題。
他們就應該跟沈老師一樣，乖乖的去將自己的知識傳授給下一代，然後回家養老保養頭發去。
點了點頭，空空對邱玉說道：“你想留在這裏，還是另尋其他出路？”
“肯定是留在這裏啊，我還沒出成績呢。”
“好吧。”
側頭思考了片刻，空空繼續說道：“下班後別走，每天到這裏一趟吧。我月底估計就要退休了，這段時間我給你補補課。”
“……為什麽是我？”
“看你順眼啊。”
“……謝謝。”
“去吧。”
目送邱玉離開，空空靠在椅子上，感覺自己的身體被掏空，但又有了一些慰藉。
這次的失利，他要負全責，年底退休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回想自己的經曆，他發現自己幾乎沒給遊戲行業留下什麽東西，唯一可以拿出來作為談資的遊戲，還是當初加入天翼時做出的第一款端遊。
那款遊戲模仿了《大話西遊》，裏麵包括了組隊，抓寵，跑環，挖寶等功能，是一款玩家每天必須上線並投入四五個小時的遊戲。
各種傳統設置，他的遊戲裏都有，並在模仿之餘進行了各種創新。
雖然稚嫩，但那款遊戲卻是他最用心的產物，至今還在運營，還有人每天上線遊玩。
想到這裏，他突然對《黑暗守衛者》失去了興趣，並突然想玩一下自己的遊戲。
打開電腦，他熟練的打開客戶端，登陸了賬號，便看到自己半年前的好友立刻發來了信息：
【你怎麽離線這麽久了，想起自己的賬號了？】
對方不知道自己是這款遊戲的製作人，空空也沒有透露自己的身份。
發現對方還在玩，空空也立刻回應道：【嗯。】
【走吧，剛好抓鬼4等1，你一起來吧。還好你裝備夠，等級也不差，一起去。】
【好。】
就這樣，空空拋棄了很多工作，沉浸在以前的舊時光中，玩起遊戲來。
之後，就跟空空和邱玉所預料的一樣，《黑暗守衛者》的數據每況愈下。
玩家們表示《黑暗守衛者》確實哪裏都不錯，但就是不夠好玩，氪金確實能爽一下，但很快就索然無味。
而反觀《暗黑建造者》，人氣正在穩步上升中。
作為一款免費遊戲，《暗黑建造者》的傳播速度堪稱神話。
沒有運營推波助瀾，團隊沒有買量，唯一的下載入口就是一個官網，雖然官網挺酷炫的。
但就是這樣，它也依然以每天二十萬的下載量成為人們口口相傳的奇跡，其輕微的社交屬性讓它每次都可以輕易的讓玩家推廣給自己的四個好友，從而湊成五人局一同來玩遊戲。
合作是它可以裂變的基礎，優秀的品質和隨機性極強的玩法是擴散的條件，不同的流派讓它有了社交活躍度，而各種毀天滅地的法寶搭配也讓它每次結束後，玩家還都有繼續遊玩的動力。
而且遊戲的節奏還可以加快，每一局最後的時間可以壓縮到半個小時，特別適合疲憊的年輕人抽空來一局。
有人曾經戲稱，如果在世仙人願意收費，他立刻就能成為千萬富翁。
不過，仙人不在乎。
他隻在乎玩家是否玩的開心。
由於其玩法的可複製性，除了天翼以外，大量的遊戲廠商開始爭相模仿。
一時間，《暗黑建造者》like類的遊戲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幾乎每天都會出現一款，甚至連國外都出現大量的借鑒者。
但一比一複刻的基本都死了，能活下去的都是在原本的基礎上構建出了新的玩法，且新玩法填補了部分空缺的廠商。
雖然隻是一個小品類，但《暗黑建造者》卻製造了一個新的遊戲分支，並讓一部分廠商找到了省錢卻又容易出成績的發展方向。
通過初期的模仿獲得可以活下去的資本後，它們有些會繼續模仿，有些卻會走上原創的道路，然後為遊戲事業增添一些亮色。
不過，與《暗黑建造者》創造出的成就相比，天翼就顯得十分落魄了。
為了能夠快速迭代出競品，天翼蓉城分公司投入了大量人力，並在之後瘋狂的迭代，但最終什麽水花也沒能打出來。
高精度的美術似乎與這個類型無法兼容，至少在現有的遊戲機性能發生突破之前，兩者是無法兼容的。
最終，在新年到來之前，空空剛剛成立的工作室再次解散。
曾經熱鬧的辦公室人去樓空，借調過來的員工回到了之前的項目組，繼續在天翼拚搏。
總裁張平本來想送下空空的，不過被空空拒絕了。
自己躊躇滿誌的回來，現在又像喪家犬一般的離開，這個過程看起來太狼狽，還是別給人看到了。
不過，在空****的辦公室中，他還是叫來了自己最後一個學生，邱玉，並在這裏給他上了最後一堂課。
“你覺得對有遊戲工作室而言，最重要的是什麽？”空空看著遠方陰沉的天空問道。
“做好遊戲？”
“不是，是活著。做好遊戲是工作室的最終目的，一個可以名垂千古，甚至幾十年後被人津津樂道，甚至還有人幫你做MOD的遊戲是每個遊戲人的執念。但達成這個目標之前，你最重要的目標，是活著。”
發現邱玉還是有些迷茫，空空繼續解釋道：“好遊戲不一定能讓你賺錢，但爛遊戲也不一定會讓你賠錢。每一個遊戲製作人必須學會及時止損，及時與沉沒成本切割，並且找準每一個可以賺錢，並讓自己活下去的機會。”
“掛機遊戲火了，就做掛機；卡牌火了，就做卡牌；二次元……那個先別碰，二次元卷的很，等他們卷死了一批，然後低價請來一批原畫再說。”
“國內環境不好，就做國外；國外喜歡什麽，就做什麽；哪怕他們想看澀圖，也在遊戲裏給他們做進去。”
邱玉這時候忍不住喊道：“這很沒底線啊！”
“但你能活下來啊！對於遊戲公司而言，底線不重要，活著才重要。隻有活下來，你才能有話語權，才能有人給你說話，才能將你之前的一切洗白。如果你死了，哪怕你做的遊戲再好，別人也隻會緬懷你的屍體。”
“別人經常說我現實，但我能讓你們活下來，所以我之前一直是成功的。直到……算了，不提這個了。總之，活下來吧。不用送我了，我開了車的。”
拍了拍邱玉的肩膀，空空留下一個沉思中的邱玉，離開了辦公室。
邱玉的後路他已經安排好了，雖然他已經是人走茶涼，但還是有一些人脈，可以幫邱玉安排一個主策劃的工作。
當然，是一個體量很小的小遊戲的主策劃，不過相信以邱玉的實力，很快就可以在天翼殺出頭。
下樓，他正準備到不遠的停車場開車，便發現下雪了。
今年的蓉城水量充足，氣溫偶爾也會變得很低，入冬後已經下了幾場雪了。
在雪中駐足了一會兒，他低頭準備離開，便發現對麵多了一個人出來。
是黃平。
自從之前發生衝突之後，他們便不再聯係，但彼此之間的動態，還是可以通過一些渠道打聽到的。
看到黃平的身影，空空知道對方應該是專門來等自己的，於是冷笑一聲：“來看我笑話的？”
“……沒有，畢竟大家曾經共事過，我也沒那麽無聊。之後準備幹什麽？”
“退休，準備寫寫教材。有幾個出版社對我過去的經曆還是挺感興趣的，準備回去寫寫。”
“那就好。”
沉默了一會兒，空空忽然問道：“在世仙人……就是方城吧？”
黃平沒有回答，但沉默的態度已經證明了很多的東西。
體味著黃平的態度，空空如釋重負，拍著胸口說道：“果然如此，那真是太好了。”
現在的空空已經變得很瘦，頭發已經半白，整個人看起來反而精神和睿智了一些。
指了指一邊的咖啡廳，他說道：“反正我也沒事了，你們工作室晚上也不加班，跟我去聊聊？”
“走。”黃平笑著點了點頭。
在咖啡廳昏暗的燈光下，他們聊了很久。
他們聊了彼此合作的第一款遊戲，聊了之前離職同事的一些奇葩事，聊了聊對遊戲發展前景的砍伐，聊了聊之後的發展規劃。
曾經合作，後來敵視，再到現在冰釋前嫌的兩人終於坐在一起聊起了天，將過去因為身份問題而未能說出來的話狠狠的交流了一番。
一直聊到晚上十一點，他們終於需要回去了。
披上風衣，圍上圍巾，空空拿出車鑰匙問道：“還住在老地方麽？我開車送你。”
“不了，我在附近買了房，早就搬過來了。”
“貸款？首付多少？”
“全款。”
空空愣了一下，隨後看著黃平。
之前加班帶來的疲憊已經看不到了，原本厚實的黑眼圈也消失不見，麵前的黃平似乎又變成曾經的那個少年，與剛入職天翼時的身影彼此重合起來。
微微點了點頭，空空輕聲說道：“那就好，你們做的挺好的，當初你走的也挺好的。”
兩人一起走向停車場，準備在那裏的岔路分開。
雪已經停了，地上難得出現了一層白色的積雪，雖然要不了多久就會化，但還是給人一股白茫茫的幹淨的感覺。
橘黃色的燈光如同火炬般亮起，隻是在通往停車場的時候猛然分開，分出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
在岔路口上，黃平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說道：“我當初進天翼，其實是因為你。”
“我？”
“嗯。我當年玩的第一款遊戲就是你做的端遊，那個時候，我完全沒想到一款端遊能這麽好玩，之後就一直以天翼為目標了。在入職之前，我一直覺得你是國內最好的製作人。我當初還給你寫過信，裏麵包括了我對遊戲的各種看法和修改意見，以及我對你的憧憬，不過你應該忘記了。”
“……確實，你覺得現在的我如何呢？”
“嗬嗬。”
“……好了，天色不早了，再見吧。”
“再見。”
友好的握了握手，兩人分道揚鑣。
黃平順著路燈走向遠方，慢慢的融入到那一片橘黃色的光芒中，走向他溫暖的家。
而空空則踩著雪，步入已經沒什麽人的停車場裏。
他的步伐越來越慢，等他走到自己的車子旁邊時，他已經快要站不住了。
他怎麽可能不記得！
那麽稚嫩且熱情的來信，他怎麽可能忘！
自己對遊戲的初心終於想起，曾經的理想和抱負如同尖刺一般紮入他的胸膛，讓他恍然間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他曾經最討厭的那個人。
跪在自己的車邊，他如同喪家的野犬一般，無聲的哭了起來。
第二天，《黑暗守衛者》停服的消息傳出，但並沒有引起太多的關注。
類《暗黑建造者》的遊戲已經很多了，每天都有新的類型遊戲出現，又有新的類型遊戲離開。
除了B站上有遊戲資訊UP主進行了簡單的報道，以及說了一下空空離職的消息外，就再也沒人關注了。
不知不覺間，新的一年到了。
而方城，感覺自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