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朝官們離開主屋,荀藩的房間已是一片狼藉,不知躲在哪兒的汲淵跨過倒在地上的桌椅走進來。

下人驚訝的看他,便想要阻攔他入內,半靠在**的荀藩道:“請汲侍中進來吧。”

下人這才領著汲淵繞過紗帳往內室去。

荀藩道:“你們都退下,守在外麵不許人進來。”

下人應聲退下。

汲淵從地上撿起一張椅子擺在床的對麵,與他作揖,“荀公大義,汲某感激不盡。”

荀藩麵無表情,“我這樣做又不是圖你的感激。”

汲淵撩起袍子坐下,“我知,荀公是為了天下安定。”

荀藩道:“希望你等將來能夠一如既往的輔佐大將軍,而不成惡人。”

汲淵自信的翹起嘴角,“自然,那我們就來談一談讓位的事。”

荀藩整個人坐起來,目光炯炯地盯著汲淵道:“陛下柔善,即便退位,也當有天子之尊。”

“當然,”汲淵一口應下,“大將軍仁厚,必會善待陛下,我等也不敢輕慢陛下。”

荀藩:“琅琊王一脈畢竟是宗室,也當善待。”

汲淵也應下,“隻要他們遵紀守法,不做反叛之事,我家女郎自不會吝嗇錢財。”

荀藩頓了頓後道:“司馬氏畢竟曾為皇族,還有曹氏,兩氏族當宗祀不絕。”

汲淵頓了一下也應下,“等陛下長成,我便請大將軍為陛下尋找賢妻,但陳留王一脈……”

他道:“自陳留王病逝之後,繼承爵位的曹過是旁支嗣子,多年打仗,人早已不知去向,我會向大將軍進言,派人尋找,要是找不到,隻能找一找曹公後人,從中挑選一脈繼承。”

荀藩抿了抿嘴,輕聲道:“陳留王時運不濟,沒能留下一兒半女,希望陛下能夠有後。”

汲淵聽出他的試探,似笑非笑道:“荀公放心,大將軍在這一點上可比司馬氏厚道多了,隻要陛下身體無恙,將來定能子孫滿堂。”

荀藩老臉一紅,雖然曹奐沒有孩子的原因難有定論,但他是貴族公子,也有妻妾,按說不應該一個孩子都生不出來,絕育的概率當是比較小的。

別說其他人,就是荀藩都不相信曹奐正好是那個人。

何況,宮中太醫雲集,擁有全國最先進的醫療技術,真的就不能讓他有一個孩子嗎?

荀藩現在做的,就是再拉一個前朝後裔出來分擔一下小皇帝的壓力,希望趙含章能夠一起善待他們。

以汲淵對趙含章的了解,她不會拒絕這樣的事,於是可以代她答應下來。

接下來倆人便商量了一些細節,比如小皇帝退位以後應該得到哪些具體的尊榮,田地和奴婢是最重要的兩樣,可以保證小皇帝以後的生活

還有,接下來小皇帝退位的具體操作。

小皇帝繼位的時間很短,在任期間他沒有做過任何壞事,如果按照在位期間所有成就皆在其身的算法來算,他甚至可以稱得上功績斐然。

他在位期間打退匈奴,收複北地,統一南北……

所以不能說他對不起大晉,所以退位,隻能把鍋蓋在他祖宗頭上,實際上,這口鍋也的確是他祖宗的。

天現日蝕和水患,這就是上天的警告,所以他為了天下安定和百姓的安危,願意退位讓給趙含章巴拉巴拉……

汲淵追問:“何時開始?”

荀藩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大腿,此時怕是全城都知道皇帝提出退位的事了,若不盡早開始,隻怕人心浮動,有人生起叛亂之心。

於是道:“明日還是休沐日,我後日一早便進宮草擬詔書。”

這封詔書一定不能從趙含章手裏出,皇帝身邊有膽草擬這封詔書的也就他了。

汲淵滿意,起身告辭,臨走還是忍不住提醒,“荀公,荀禦史好像和您有不一樣的看法,同住一屋簷下,還請荀公保重。”

荀藩臉色緊繃,不客氣的道:“此是荀某家事,就不勞汲侍中操心了。”

汲淵走出正房,看到被攔在院子外的荀組,衝他微微一笑,直接越過他走了。

荀組臉色沉鬱的看他離開,等人走遠了才收回目光,問攔著他的下人,“此時可以去稟報兄長了吧?”

下人躬身行禮,這才去問荀藩。

荀藩讓他進來。

兄弟倆一見麵,還不得荀組質問,荀藩便沉聲道:“跪下!”

荀組頓了一下,還是跪了下去。

荀藩沉著臉問他,“為何要私送陛下利器?”

荀組:“曹公攝政二十四年而未敢稱帝,趙含章對陛下的恭敬更在他對獻帝之上,她又還年輕,大可以徐徐圖之,倒是我不明白兄長為何那麽急著讓陛下讓位於她?”

荀藩:“理由我已經說過了,我現在再給你一個理由,陛下他沒有爭鬥之心,他沒有!”

荀藩低聲道:“獻帝還有奪權之意,所以有漢臣前赴後繼的為他效命,可陛下他自己都沒有鬥誌,如今願意效死力替他奪權的舊臣有幾個?”

“今日房中種種你沒看到嗎?如夏侯仁、陶烏一幹人等,心早就傾向趙含章,此次她信守承諾,他們便徹底倒向她,甚至連常跟隨你左右的韋安、袁信等人嘴上不說,心中卻敬服,長此以往,到底是你徐徐圖之,還是她趙含章徐徐圖之?”

荀組張了張嘴,艱難的道:“這天下總還是忠義之人更多。”

荀藩麵無表情道:“正是因為忠義之人更多,陛下這皇位才坐得更不穩當。得位不正,後患無窮。八十年的時間,大晉未能讓天下臣民信服,反而道德淪喪,公卿醉生夢死,逃避世事,你覺得後三十年,憑你就能完成如趙公、傅公等一眾人都做不到的事?”

荀組說不出話來。

荀藩道:“到此為止吧。”

荀組頹喪的坐在地上,低聲問道:“邱誌怎麽辦,他被趙含章捉去,我,我恐怕也不久了。”

荀藩思索片刻後搖頭,“她是個顧全大局的人,她不會在這個時間抓你,此事多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是邱誌,問題也不大。”

荀藩說到這裏冷哼一聲,“便宜他了,此事是他攛掇的吧?我深恨他。”

荀組沒吭聲。

汲淵一出門就被等候在外麵的趙家軍親兵接上,“大將軍在府中等你。”

汲淵也急著要和趙含章商議事情,急匆匆的趕去。

等趕到大將軍府,夕陽都快落下了,一進院門便看到跪在地上的元立,他腳步微頓,然後便假做不知的從他身邊走過,進入書房。

元立和別人不一樣,要是別的同僚,他一定會求情。

但元立……他掌握的東西太重要,也太機密,曾經汲淵手上的那些暗線等都已移交給元立,元立重新做了安排。

這應該都是趙含章的意思。

汲淵不想去試探趙含章的底線,元立的位置注定了他隻能做一個孤臣,大家少來往些,對彼此都好。

雖然如此,汲淵進門行禮過後還是忍不住道:“女郎,元立還在外麵跪著。”

趙含章見大家都到齊了,這才道:“讓他進來吧。”

聽荷領命出去。

不一會兒元立就一瘸一拐的進來,行禮過後默默地站到了一旁。

見趙含章隻叫了他們這幾人,便知道她還不想讓太多的人知道,汲淵便也下意識的壓低了聲音,將他和荀藩的談話複述了一遍。

汲淵看向趙含章道:“若無意外,後日陛下會讓位於女郎,女郎當再拒絕。”

他頓了頓後道:“雖說今日女郎已經拒絕過一次,但此次是在私底下,所以不算,您還需要三辭。”

這是昭告天下她即位的合法性,雖然虛偽,但有用!

趙含章點頭答應,接下來就是做一些防備工作,預防出現意外了。

世上很多意外就是鬆懈之後產生的,她不希望自己臨門一腳還發生意外,所以該做的準備還是要做。

趙含章將此事交給了趙申和曾越,一外一內,趙申掌管城外的趙家軍,防備意外;曾越掌管城內的禁軍親衛,保證所有人的安全。

而元立為他們提供情報,汲淵和明預,自然是衝鋒在前,和小皇帝一係的人商量好相關事宜。

等商討完這些,汲淵這才問道:“大將軍要如何處置邱誌和荀組?”

趙含章冷哼一聲道:“看在荀藩的麵子上,我且饒過荀組這一次,至於邱誌,明日一早送到大理寺去,以辱罵上官之罪處罰。”

此時重罰荀組和邱誌隻會讓舊臣一係人心惶惶,讓既定的事發生變故。

所以趙含章沒有為難邱誌,還特意將他交給曾越,而沒交給元立。

曾越也的確沒為難邱誌,隻是關了他一晚上小黑屋,第二天提出來時發現他嚇得夠嗆,就隻能讓人把他抬到大理寺去。

當值的大理寺官員今天才聽到一些瘋傳的流言,還沒來得及辨別真偽就接收了邱誌,一時有些懵。

於是他們就擠在邱誌的牢房裏問他,“昨天在太傅府邸到底發生了什麽?”

隻是一個晚上,邱誌就嚇得麵色發白,整個人老了十歲都不止的樣子,此時手腳都還是軟的。

大理寺官員見他眼神呆滯,就把他裏外都檢查了一遍,皺眉道:“沒有傷啊,外傷內傷都沒有。”

“看著像是被嚇的。”

“元立嚇的?”

“有可能。”

“所以那流言你們聽到了嗎,陛下他……”剩下的話沒說出口,但眼神靈活,一切盡在不言中。

昨天在荀宅裏的官員畢竟不多,雖然他們出來後便把消息泄露了出去,奈何大多數人都是半信半疑。

哪怕是他們朝夕相處的同僚拍著胸脯表示消息保真,他們也是一臉懷疑。

但敏銳的官員還是察覺到了不一樣的地方,昨天晚上城門關的早,宵禁時巡邏的禁衛軍似乎增多了,躺著睡覺時還隱隱聽到了禁軍齊步的聲音,而且,特別密集。

還有,明明今天還是休沐,但官員豪族們常去的那幾家酒樓飯館竟然客人稀少,沒幾個人去吃飯喝酒了。

所以……那傳言是真的?

消息越傳越多,也越來越多的人肯定,“聽說是荀禦史拿著刀逼迫陛下答應禪位的。”

“反了吧,是陛下拿著刀逼荀禦史吧?”

小皇帝有多擺爛,他們這些官員最了解不過。

他們也理解小皇帝,他才十二歲,要是多十歲,他或許有爭權之心,十二歲,沒有雄心壯誌的前提下,他可不就厭學厭工嗎?

就是他們也經常的不想上班,隻想休沐啊。

所以他們理解的。

“不管是誰逼誰,反正昨日陛下的確當眾表示要禪位於大將軍,隻是大將軍拒絕了。”

“是得拒絕,但不知下一次會何時提起。”

眾人眼神交匯,既期盼又憂慮。

其實現狀也不錯,大將軍攝政,大家也都是聽她的。

但如果她即位,他們這些臣子做事得賞是不是更容易?

畢竟,現在做事偶爾還有派係之爭,煩得很。

要是……什麽舊臣、中立、趙氏,所有人都是她的臣工。

很多人都期盼著,卻又什麽都不能做。

小皇帝在宮裏煎熬了一天,見宮中加強守備,但他身邊的人和往常沒什麽兩樣,董內侍也安撫他,“陛下何必焦心,您都說了那樣的話,大將軍絕對不會因短刀而惱了您,不然也不會送您自己用的短刀了。”

董內侍笑道:“聽說這刀還是傅尚書送給大將軍的生辰禮呢。”

小皇帝在他的安慰下放鬆了一些,但還是焦慮,“不知道三舅舅怎麽樣了,二舅舅會不會被牽連。”

董內侍也不敢保證,甚至都不敢往外打聽消息,主仆兩個隻能默默地等待官員們收假上早朝。

小皇帝自己都沒想到荀藩會在早朝前進宮找他。、

“寫禪位詔書?”小皇帝疾走兩步,問道:“朕來寫嗎?”

“不,臣來寫,”荀藩道:“這封詔書臣來寫,等大將軍拒絕了,下次陛下來寫,再下次,您親自拿著國璽給她,她就會答應了。”

小皇帝讀的書還不夠多,年齡還不夠大,因此不太能理解大人們的這份虛偽,“您問過大將軍了嗎,她果真願意即位嗎?那天她那樣不屑一顧的拒絕我……”

荀藩歎息道:“她會答應的,臣讓汲侍中去說服她了。”

小皇帝就鬆了一口氣的模樣,“那就好,那就好。”這個燙手山芋和重擔終於可以交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