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元自信的道:“我會說服他站在我們這一邊的,他素來寬和,一定能理解我們,而且,王敦謀叛,此時王氏風雨飄搖,他也急需立功,王氏和我們江南氏族的關係不錯,我們可以綁在一起。”
顧榮搖頭道:“王氏子弟陸續渡江,要麽去洛陽求學,要麽回琅琊,留在江南的隻有五分之一不到了,他豈會為這點人就選擇你?”
陸元還要說,顧榮就打斷他道:“而且宣佩不會答應的。”
宣佩是周玘的字,如今周氏是江南名副其實的領頭人,他不答應,陸元這事就辦不成。
陸元一聽到周玘的名字就惱怒,“他如今在趙含章那裏出頭了,又為周氏子弟謀了前程,自然不管我們死活。”
賀循與周玘交好,一聽此言,立即站起來,甩袖就走,顧榮拉都拉不住。
陸元見賀循一言不發就走,惱了,扭頭怪請賀循來的江豐,“他這人年輕時是個小頑固,現在老了是老頑固,你為何要請他來?”
江豐無奈道:“江南最聰明的人除了周玘就是他們了,薛兼在丹陽當官,請不到紀瞻和閔鴻,除了請他們二人,我還能請誰呢?”
一旁的人連忙勸慰,“江公說得有理,此事重大,是應該請幾個人商議,我們不知趙含章性情,萬一她沒有此心,我們弄個祥瑞出來豈不是弄巧成拙,到時候……”
陸元冷笑,“如今她大權在握,便是以前沒有,現在也有了。何況,箭在弦上,可不是她說不發就可以不發的。”
“她不更進一步,趙氏能答應?她手下那些謀臣能願意將功勞拱手讓人?”
隻有趙含章更進一步,他們的功勞才能確定下來,才能蔭及子孫。
她進洛陽隻封官職,但以汲淵、北宮純等人的功績,誰不能封侯?
不過是因為他們皆效命於趙含章,非帝王,隻有她更進一步,他們封侯,蔭及子孫才是更順理成章的事。
陸元心潮澎湃,心就跟沸騰的水一樣激動不已,這就是他的機會!趙含章不像晉國君臣那樣歧視江南士族,他要是能在此事上立一功,怎麽也能為自己,為陸氏謀出一條大道來吧?
因為陸靜被處斬一事,陸氏在江南的名聲大受打擊,最直接的影響是,他還沒把地賣給衙門呢,就有大量佃農脫離,甚至有奴仆自贖其身。
哦,趙含章新下了一條政令,幾乎和他們同時到達江南,天下奴婢,凡自贖其身時,東主不得阻攔,贖金不得超過奴婢賣身時的三倍。
而且,贖身後的奴婢可以自由選擇是歸家還是另立戶籍,不論是哪一種,除本人外,其父母兄弟姐妹和夫家等,皆無權再賣其身契。
江北就不用說了,每出一條政令就有縣衙和學堂四處宣傳,讓政令通達,想讓人瞞住消息都不行;
而江南,王導將這條政令執行得很徹底,不僅命各郡縣做宣傳,還親自見了他們,讓他們命裏正通知到戶。
別看王導是揚州刺史,在江南,還是得看江南門閥豪族的,因為縣衙裏的吏,各鄉鄉正,各裏裏正多是他們的人。
畢竟是門閥,是豪族,所謂鄉正和裏正,挑選的不都是在當地有影響力的人嗎?
而中國是宗族製度,有幾個人敢不聽家主的話呢?便是有那麽幾個,他們就可以完全無視家主之命嗎?
所以,朝廷政令是否通達,還是得倚仗當地門閥豪族,這也是陸元等人一直很驕傲的原因之一。
隻要他們不同意,趙含章在江南的治理還是隻能流於表麵,畢竟,她目前可以控製得到的地方隻到縣官。
但是,趙含章她總是不按常理出牌,這是陸元等人最討厭她,也是最佩服她的地方。
政令到達江南後不久王敦自刎,平南之戰結束,隻剩下收尾工作,或許是見王導主持推行都受挫,她幹脆下令命元立和祖逖幫一幫王導。
祖逖就聽命的派士兵們拎著個銅鑼四處敲,將此政令宣傳下去。
這些士兵們剛經曆過大戰,一身的血煞氣和鬱氣無處發泄,咣咣的敲鑼時發現心中的悶氣也跟著發了出來,主要是,江南的這些平民百姓也很好玩兒,長得比他們北人嬌小,有的地方說話軟儂細語,吵架也跟撒嬌似的;
而有的地方說話就跟夾著滾石一樣,突突突的,說話又快又硬,撒嬌撒得跟吵架似的,好好玩兒。
此地民俗風情也與北地也不一樣,他們招待客人和過節時會吃一種很好吃的米糕,雪白色的,中間或點綴一顆紅棗,或是放其它的幹果肉,蒸出來,熱氣騰騰時,米香氣撲鼻,咬一口,軟糯甜香,恨不得把舌頭給吞進去。
他們從未吃過如此精細的食物,咽下去時,就好像幼時母親撫摸他們頭發那樣,心和胃都無比的熨帖。
剛經曆了同袍戰死,滿眼血汙的士兵們淚如雨下,捧著米糕嗚嗚嗚的哭起來。
隻是害怕這些士卒搶奪財物,而花費許多白米做了米糕款待他們的南人一愣,心中的恐懼消失,反倒生起了憐惜。
村裏的大小媳婦們都被約束在廚房裏,大小夥子們則遠遠的站著,來給他們送吃的是老頭老嫗,這是他們曆經百年戰亂,口口相傳下來的智慧。
一個士兵開始哭,其他士兵便也跟著默默流淚,大家都低著頭默默地吃著。
一個老嫗歎息一聲,抬手摸了摸一個士兵的腦袋,看著他稚嫩的臉道:“看上去比我孫子還小呢,你多大了?”
小兵咧嘴一笑道:“我十五了,已從軍六年。”
老嫗張大嘴巴,“你九歲就當兵了?”
小兵驕傲的點頭。
一旁比他稍長一些的兵戳穿他道:“您別聽他的,他九歲哪裏是當兵,分明是軍奴。”
然後告訴老嫗這小子的傳奇經曆,“他九歲跟隨家人出門逃難,走散了,然後就被東海王的人捕捉,要賣了當軍餉,結果還沒來得及賣他就打仗,他就被留在軍中當軍奴使,沒兩年東海王死了,大軍潰散,他僥幸跟著剩餘的士兵跟從了大將軍。”
“他未滿十四歲,按說是要清退的,但他死皮賴臉的不走,一定要留在軍中,這不,就一直留到了現在。”
小兵很驕傲,“我有六年的兵齡了。”
“結果還隻是個小兵,哈哈哈哈……”
小兵怒道,“那是因為先前我都在後勤,我現在上前線了,這次還斬首兩級,這次回去就能升官了。”
老嫗笑眯眯的看著他們,溫聲問道:“大將軍對人好嗎?”
“好!”小兵道:“我再沒有見過比大將軍對士兵還好的將軍了。”
“不僅對我們好,對百姓也好。”想到了什麽,小兵從荷包裏拿出半串錢,很不好意思的道:“這是今日我們的夥食錢,我等沒想到你們會做這麽好吃的米糕,不知這錢夠不夠?”
村民們沒想到他們還會給錢,連忙推辭,但士兵們堅持給,“這是軍隊鐵令,大將軍要是知道我們吃拿百姓的不給錢會罰我們的。”
他道:“大將軍說了,誰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百姓日子也難,今日我們路過要你們請飯,明日那支軍隊路過要你們請飯,一年裏頭,過個幾日軍隊就能把百姓家底吃掉。全軍上下,誰不是從百姓中來的?”
“所以軍隊紀律要嚴,我等遵守紀律,別人才會遵守,將來別的大軍路過我等家鄉時,對我們的父母親人才會同樣如此,這叫老吾老,幼吾幼。”小兵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雖然我的父母家人已不在故鄉,但我想他們在別處也是一樣的,我紀律嚴明,其他軍隊中的同袍也如此,他們在他鄉便不會受軍隊滋擾。”
這一番話說的老嫗眼淚都出來了,她抱住小兵一個勁兒的誇道:“好孩子,好孩子……”
然後和老頭子們回村子,拿來更多的菜請他們吃。
士兵們哪敢吃那麽豐盛的東西,推辭了,然後趕忙跑了,跑之前還回頭衝他們喊,“家中有做奴婢的,可以湊錢把人贖了,贖金不得超過賣身時的三倍,你們記住了就和鄰裏說一聲,傳出去……”
不必他們特別叮囑,他們也口口相傳將這話傳給鄰裏聽,並鼓動他們趁著趙家軍還在江南趕緊把人贖出來。
“他們肯定怕大軍的,這時候贖人他們不敢說什麽,錯過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要是缺錢就和親戚借一些,當年就是為了度過難關才賣掉兒女的,如今家中富裕一些了,又有機會,總得把人贖出來,不能讓他們真的一輩子為奴為婢吧?”
這是對奴婢家人的宣傳,元立則是直接帶人去一些人家中做客,要求他們將中下階層的奴婢和佃戶集中過來,當麵進行宣傳。
這事要是祖逖幹的,幾大家族能當麵將祖逖給轟出去,但麵對元立,他們不敢。
元立身上還帶著受刑過後的痕跡呢,盯著人時顯得陰沉沉的,加上傳說中他那些可怖的手段,麵對他時,陸元等人沒膽。
果然啊,君子好得罪,小人多忍讓。
元立就這麽光明正大的在各豪族之間宣傳趙含章的政令,這可比王導去做各家主及裏正的效果好多了。
不少有心思的奴婢都開始想辦法自贖,或是送信給家人,求他們來贖身。
其中贖身規模最大的是陸家。
其他家的奴婢大多還在觀望,雖然他們為奴為婢的日子不好過,但良民的日子也很一般,他們在對比。
如果良籍之後沒有田地耕種,沒有找到生存的途徑,那還不如就留在大宅子裏做奴婢呢。
隻有陸氏,因為陸靜被處斬,眾人皆知陸靜之惡,連帶著,大家對陸氏的印象也極壞。
有兒女或兄弟姐妹在陸氏做奴婢的,其家人湊錢都要回去贖人;陸氏的奴婢也心生恐懼,總覺得主子們下一步就要害他們,所以紛紛想辦法自贖。
奴婢如此,更不要說佃農了。
大量的奴婢和佃農脫離,陸元還不能強硬的阻攔,隻能隱晦的威脅和利誘,但效果不太好。
幾大家族背地裏不知怎麽笑話陸氏呢,陸元每每想起就都又氣又恨,他不敢恨趙含章,就隻能氣自己,恨陸靜。
最後將所有的氣惱和恨意都給了元立。
沒錯,他很會自我治愈,很快就給自己找到了借口,而陸靜已死,即便恨他,畢竟是自己的親人,轉念一想便也替他找好了借口。
自己和親人都沒錯,那就隻能是外人的錯了。
趙含章太強大了,自不會是她的錯,那就是祖逖和元立的錯了。
祖逖且不提,最可恨的是元立。
但他現在還沒有能力對付元立,他在趙含章那裏還啥都不是,不過這種情況很快就會改變了。
陸元野心勃勃,勢必要弄出一個驚豔全天下,讓趙含章高興的祥瑞來。
趙含章不知他心中所想,已經下令讓大軍分批離開江南,並在江南各郡留下鎮守的兵力。
荊州此時還不算安穩,王四娘暫時不能離開,因此王玄帶人押送王敦的棺槨及其親隨回京;
趙申則帶著洛陽趙家軍押送這次繳獲的財寶回京,趙駒則是直接回兗州,祖逖也派左敏帶大軍回冀州,他則帶著趙實去洛陽。
元立早消失了,他不聽命於祖逖,因此祖逖也不知他的去向,不知他是繼續留在江南搞暗部,還是回洛陽去了。
反正,大軍慢慢退去,江南又恢複了一片安寧,年節也到了,街道上慢慢熱鬧起來。
洛陽則比往年更繁華,是幾年以來過年最熱鬧的一年。
祖逖打馬到京郊時都愣了一下,這和他上次離開的洛陽又不一樣了,京郊附近建了好幾處屋舍,其中一處是驛站,專門招待外地來的官員,以及賺商旅的錢。
祖逖乃外官,哪怕是得勝歸來也不敢帶大軍來洛陽的,所以他隻帶了一百親兵,趙申隻比他早一天到,提前讓人把財寶送進京,他則留在此處等待命令進京;
以及,等祖逖一起。
“大將軍說要親自到城門口接我們。”
祖逖一聽眼睛微亮,這可是莫大的榮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