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含章出乎他們意料的溫和,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她的善意,門閥世家想要的晉升路她談到了;小士族想要出仕的途徑她也敞開來;落魄寒門想要振興家族,她也給了支持的條件……

一場宴會下來,她就聘下盧恒為禦史,江家主江豐為太學博士,還有好幾個她考校出來的人才,要麽直接聘用為官,要麽錄用為太學學生,讓他們進太學繼續深造。

有心人一算,發現被選中的學生有江南門閥出身,也有小士族出身,還有遺民,當中也分為世家和已經落魄的寒門,甚至還有兩個學生是庶族。

聰明的人當即便明了,趙含章並不特別倚重某一方,她更喜歡平衡,連庶族都考慮到了。

雖然機會被分薄了,但這又何嚐不是他們的機遇呢?

念頭一通,大家的精神麵貌立時不一樣了,臉色紅潤,眼睛清亮,鬥誌昂揚。

琅琊王愣愣地坐在一旁看著,他們這樣的精神麵貌,他隻在開始任用江南士族時見過,但很快就消散了,因為江北和江南士族間的矛盾很大,雙方免不了爭鬥,每一次,不論他判誰輸,雙方都不太高興。

這種鬥誌慢慢就消散了,隻剩下互相戒備和怨懟。

琅琊王握緊了手中的酒杯,嘴比腦子更快的出口,“大將軍,某有一賢才舉薦。”

“哦?”趙含章感興趣的傾身,“不知是誰?”

話一出口琅琊王就後悔了,但趙含章目光炯炯的看著他,大家也都看過來,他隻能道:“我的長史刁協。”

包括周玘在內的門閥世家全都黑了臉,就是王導都愣了一下,然後目光不明的看了琅琊王一眼。

刁協本人也愣住了,但他很快反應過來,立即起身向琅琊王行禮,有些難過的看著他,“大王是要舍棄臣嗎?”

坐在一旁的周玘冷笑出聲,直接甩袖子走到一邊仰頭看著梅樹,不再看他們。

江豐和陸元等人也都瞥過臉去,看得出來,他們對刁協很不歡迎。

王導雖未離席,卻也垂下眼眸不說話。

趙含章一如既往,不受周玘等人影響,態度沒有任何的變化,她問刁協,“刁先生在江南多年,對江南的治理當有心得,對剛才的議策可有什麽不同的見解?”

刁協來前就算好要怎麽找趙含章展露自己的才華了,琅琊王當眾舉薦他,他並不感到高興。

琅琊王回到洛陽,他的前程已經限定在一定範圍內,他要麽跟著琅琊王一條繩上吊死,要麽就另謀出路。

若是前者,他都不會來參加這個宴會,正是想要謀趙含章這條出路,他才來的。

他既來了,就不想再走琅琊王這條路,不然他進入朝堂,不管怎麽折騰都會被打上琅琊王的標誌,這對他來說不是好事。

此時不是好時機啊。

雖不是好時機,但也不能就這樣放過,於是刁協略一思考便道:“有,大將軍有新命,戰後落戶的百姓都能均分土地,江南地雖多,但普通百姓手中有地的人極少,便是有,所占田畝也不多。”

“但他們並不是天然無地,而是被奸詐之人算計失地,如今江南大半土地在以周陸江朱張等為首的幾十戶人家手中,剩餘的百萬人皆要依附這些人家而生存,所以某請大將軍收江南之地,重新分配。”

周玘等人已經習慣了刁協的膽大妄為和無恥,可此時還是忍不住被他氣得頭頂冒煙。

陸元脾氣最爆,轉身就衝刁協衝去,抬腳就要踹他,“無恥小人,我家的田地家產皆是先祖所遺,憑什麽給你重新分配?”

刁協冷笑道:“先祖所遺?你們陸氏趁賦稅兵役繁重,逼賣田產,強圈江寧縣外六十頃地,難道這也是先祖所遺?”

“你乃小人,自喜歡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什麽逼賣,我是看民生艱苦,他們賦稅繳納不足,好心借他們錢糧,到你嘴裏,多好的事都能變成壞事。”

“借?哼,既是借的,怎麽一年不到,他們的田地就到了你手上?不過是披著羊的狼,美其名曰借,其實就是偷,就是搶!”

陸元大怒,正要回嗆,趙含章突然出聲,“行了,刁先生的建議我已聽到,此事暫且如此吧。”

周玘就拉住還要分辯的陸元,低聲警告道:“適可而止,她已生惱。”

陸元理智回籠,去看趙含章,果然見她臉上已不見笑容。

但此事要是不辯清楚,陸氏會給趙含章留下很壞的印象,對陸氏子弟的出仕必然不利,這一刻,陸元恨毒了刁協,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這一場宴席除了這個小插曲外,大體上是順利且快樂的,一直到傍晚,趙含章才讓他們離開。

陸元他們被送行時還有些沒回過神來,忍不住問大將軍府的親衛,“洛陽入夜後不得飲酒作樂嗎?”

親衛一臉莫名,“沒有這樣的規定,但有宵禁,人隻要不在大街上走,自在家中飲酒是不管的。”

陸元:誰還敢管趙含章不成?

親衛看著他臉上的疑惑,瞬間領悟,解釋道:“我家將軍自律,崇尚節儉,府中的飲宴從不超過亥時。”

而這次赴宴的人這麽多,黑夜容易滋生惡意,為防止意外,自然要在天黑前結束。

這些名士動輒歡飲到天明,有些人喝得興起就吃五石散,扯開衣襟光著腳到處跑,放浪形骸,言辭狂悖,中原的風氣才扭轉過來,他可不想這些東西又複燃,因此提醒道:“就算不闖宵禁,我們大將軍也不喜朝中官員飲酒過度,且最惡食用五石散者。”

陸元微微皺眉道:“五石散可治療傷寒。”

親衛道:“我們大將軍提過,但亦有言,食用五石散者多不是為了傷寒,而是為享樂,反損傷性命。”

陸元對此不認同,“我等之所以不得傷寒,就是因為食用了五石散,看我等這樣的歲數,已遠超世人,這不就是五石散的功勞嗎?”

親衛嘴皮子沒他溜,不知要怎麽反駁他,隻能堅持趙含章的論點,“食五石散就是不對,有害性命,有害風氣,郎君在江南吃我等管不著,但在江北,尤其是在洛陽,誰都不許吃,一經發現,全部收押問罪。”

陸元臉色不太好看,他今天被人接連反對,刁協也就算了,現在一個小小的低賤兵士都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衝他說教了?

也就是在洛陽,若是在江南……

江豐等人在一旁勸慰和攔阻,陸元這才勉強壓下心中的怒火,袖子一甩,先行離開了。

其他人也紛紛離去。

趙含章親自將琅琊王父子三人送到馬車上,留下刁協說話。

等馬車離去,趙含章也收回看向陸元等人的視線,問刁協,“刁先生可願意入朝為官?”

他之前就是大晉的官員,在徐州為官,跟著琅琊王逃到了江南,王導做了揚州刺史,他就接替王導成為琅琊王的長史。

可以說,他本就是大晉官員。

但一朝天子一朝臣,何況琅琊王和朝廷,和趙含章的關係都有些複雜,他要是還做琅琊王長史,在趙含章這裏自入不得眼。

他要換個職位,相當於一切重新開始。

刁協略一思索便躬身道:“臣願為大將軍,為大晉,為天下百姓效犬馬之勞。”

趙含章微微頷首道:“請先生安心回去等候消息吧。”

刁協壓住心中的激動,知道他在席間說的那些話入了趙含章的心,他就說嘛,他對趙含章的認識是不會有錯的。

他們此前雖未見過,但琅琊王的對手是趙含章,身為琅琊王的心腹,刁協自然把趙含章研究透徹。

研究一個人,不能親眼見她,親耳聽她,那就觀其言行,看她治國治軍的政策方針,看洛陽的邸報,看江北的每一封公開的公文,總能窺得一二。

趙含章,她和琅琊王一樣,同樣不喜被門閥世家把控,她喜歡用寒門庶族,重情重義卻又極看重民生利益。

看她身邊用的人就看得出來,除少部分世家子弟外,中下層官吏基本上是寒門庶族,而上層官員,有她常用的汲淵、明預、傅庭涵等人,其餘多是趙氏子弟,可見其極重情義。

這些似乎是優點,但缺點也很明顯,隻要以一方為誘,便能對抗新晉的江南門閥豪族。

他們和趙含章可沒有同袍之誼,也沒有共曆戰爭患難,兩者想要和睦,難!

他對那些門閥豪族最了解不過,那些人既驕傲自負,疑心病又重,他不信,趙含章麵對他們就能全身心信任,到時候……

刁協已經在心裏計劃好怎樣借著這些東西一步一步往上爬,他是不指望比得過汲淵、明預之流,但至少能強過王導和周玘吧?

周玘和王導被單獨請到書房等候,知道趙含章在送客,倆人就在書架間找書看。

周玘在書架上發現了不少孤本,光《論語》的注釋本就有五冊,其中有三冊還是竹簡刻的,可見其珍貴性。

周玘不由感歎,“王氏可有如此規模的藏書?”

王導走了一圈,心中暗道:自是有的,但那是舉族之力,看趙含章輕易將他們放進書房,顯然,這裏的書並不是趙氏的藏書,而是趙含章本人的藏書。

王導撫摸著書架歎息道:“洛陽一戰,我王氏的藏書丟失大半。”

指的是當初東海王帶領門閥世家們逃離洛陽,當時他們還算從容,王衍將王氏藏書全都帶上了,在此之前,他還分兩次讓人把部分藏書送去徐州,第一次成功抵達了,第二次大半遺失,最後隻有小半送到。

而王衍帶的最多的那份藏書,已不知去處,當時王惠風和王儀風都被下了釵環,連把刀都藏不了,更不要說那些書了。

那一箱箱的書中還有不少字帖、畫、古籍孤本……

全都沒了。

王導順著書架往前走,走到盡頭是一個台階,他好奇的往樓上看,“不知樓上是否是藏書?”

周玘就鼓動他,“上去看看。”

王導搖頭:“失禮啊。”

周玘瞧不起他,推開他就往上走,“趙大將軍既然請我們進來,此處當不會有機密,扭扭捏捏,像個婦人。”

王導跟在他身後道:“這話可不要讓趙大將軍聽見,她就果斷得很。”

周玘閉嘴,連跨幾個台階,走到樓梯盡頭抬眼一看,驚歎出聲,“這這這……浩如煙海,我敢說,你王氏藏書必比不上此處!”

王導推開他一看,隻見二樓皆是一排排書架,每層書架都幾乎觸頂,每格書架皆整齊擺放著紙質書籍和竹簡。

四個牆角擺著四個大瓷缸,缸中放著畫軸,雖未打開看,卻也足夠震撼了。

書架和書架間隔出一人見寬的道來,正對著他們的那麵牆上掛著一幅字,王導愣愣地走上前去,仰頭看著上麵的字。

周玘跟著走過去,屋內光線明亮,一眼便可看到角落裏印的一枚印章,“這是王太尉的字?”

王衍名士風流,他的字也很有名的好不好,不敢說千金難求,至少也不是隨便在外流通的。

周玘:“聽說趙公和王公關係不睦,沒想到趙家會收藏王公的字,也沒聽說過你兄長有送趙公字啊,這幅字莫不是你侄女送的?”

王導鬱悶道:“這幅字是兄長送我的,不過當年離開洛陽很急就沒有帶走,當時這字就留在私宅中,怎會在此處?”

周玘自是不知,偏頭看到旁邊有一幅畫,就湊上去看,不由驚呼,“這是劉褒的《雲漢圖》,是真跡呀。”

王導立即奔過去,瞪大眼睛研究了一會兒,確定是真跡後跺腳道:“這幅畫也是我兄長的藏畫,劉褒還有一幅《北風圖》,便藏於宮廷之中,兄長幾次求賞,宮中皆不允,他一直想湊齊兩幅畫,心願卻不得償,怎麽現在連《雲漢圖》都丟了?”

周玘幽幽地道:“有人替王太尉完成此願了。”

王導扭頭,順著周玘指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了牆上掛的另一幅圖,隻一眼便覺寒冷,

以前隻是聽說,見《雲漢圖》覺熱,見《北風圖》覺涼,以此來形容劉褒畫技之高深,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但……

“怎麽都在趙含章手裏了?”這時,王導終於不再禮貌的稱呼她為大將軍了。

他心頭羨慕,嫉妒,且恨。

恨此間主人不是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