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導本想修複一下和琅琊王的關係,等倆人恢複到你儂我儂之時再談心,與他剖析回江北和繼續留在江南割據的利弊,卻沒想到,王敦的動作這麽快和激烈。

王導一邊換下衣服往宮裏去,一邊在心中思考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時事變化,果真不能順從心意,隻能跟隨洪流而動。

作為廷尉的劉隗已經得知一處宅院內發生了惡劣的刑事案件,聽聞王導的家臣派人進去過,還帶走了一個重傷的人。

他立即察覺出不同尋常來,當即便親自帶人去查。

他到私宅時,王導正好到宮門外,他抬頭看了一眼匾額,這才緩緩進去。

琅琊王在後花園的一處涼亭裏見他,亭子掛著草席,放下以後可以阻擋寒風,他一來,琅琊王就命人將席子卷起來,還把火爐往他那邊推了推,笑道:“我知你懼寒,但屋內實在憋悶,我不愛在屋中說話,便烤火吧。”

王導整理了一下衣袍後在一旁的席子上跽坐。

王導率先提起話題,“劉越石遞交使書,要過來麵見大王,大王應否?”

琅琊王泡茶的手一頓,自從江北的飲茶習慣傳過來之後,江南就很是盛行,連帶著琅琊王自己都不知不覺間改了飲食習慣。

泡茶能使人心靜,借由動作的遮掩思考很多事情,可再能鍛煉心性,他此時也沒忍住露出不滿來,“我才收到來信,赤龍就已經知道了嗎?”

赤龍是王導的小名,會這樣叫他的人沒幾個,琅琊王是其中一個,但他也許久不這樣稱呼王導了。

王導自進來後就一直緊繃的神態一鬆,卸掉了身上的偽裝,垮下肩膀來道:“因是江北來信,又是走的官道,所以信是先到刺史府,而後才送到宮裏來的。”

琅琊王氣質溫和,若與人久待,便能吸引到人的好感,讓人不由自主的放下戒心,王導當然知道他和琅琊王此時矛盾重重,情誼早已不複從前。

可看著對麵坐著的好友,王導決定真誠以告。

“大王可想過,劉越石是為何而來?”

琅琊王:“大約也是為稅糧一案來的吧?”

“稅糧一案雖未有定論,但事情真相如何,大家心知肚明,江北想要的,也早已擺明,有盧禦史等人在此便已足夠,為何又要派劉越石過來呢?”

琅琊王皺眉,不語。

王導幹脆點破道:“我想他是為勸說大王回歸洛陽來的。”

琅琊王臉色一變。

王導直接問他,“若劉越石請求大王回京,或回歸琅琊封地,大王要怎麽回答他呢?”

琅琊王並沒有正式反出大晉,所以他沒有正當理由可以拒絕劉琨。

他若拒絕,趙含章完全可以以小皇帝的名義討伐他,江北江南還是免不了一戰。

琅琊王握緊了拳頭,試探的道:“皇帝年幼,被趙含章挾持,以致朝廷大權旁落,朝政皆被趙氏一族把持,若我發檄文,號召天下有識之士共擊奸佞……”

王導垂下眼眸,掩住心中的悲痛道:“江南必輸無疑。”

這話要是兩年前說,哪怕是一年前,他都要認真考量一下可行性,因為信他人,不如信自己。

他更相信自己,和自己親手選出來的司馬睿。

但現在……

已知前路必敗,他自不願做那禍國殃民的人,但他不能說出來,隻能從局勢上給琅琊王分析:“趙含章頗得民心,不提豫州,便是司州、冀州、兗州這些地方,因是她親自帶兵平定,又輕徭薄賦以安民,民心隻知有趙含章,並不知小皇帝。”

“論兵力,豫州的趙銘,兗州的趙駒,還有雍州的趙永,青州趙寬,光州孫令蕙,皆是趙氏一族的人,這些人是絕對不會背叛趙含章的,”王導道:“除此外,就是並州的北宮純和冀州的祖逖了。”

“北宮純忠勇,他不會助趙含章謀叛,卻也不會出兵響應大王,趙含章將他放在並州,便是絕對的信任他,有代國的鮮卑在,即便趙含章稱帝,他也不會回兵救援。”因為在北宮純心裏,防備外敵一定比平叛趙含章要重要得多。

“至於祖逖,”王導搖了搖頭道:“他更不會響應大王了。”

祖逖早有言論,一切禍源皆在晉室,早些年他都恨不得自己扯旗反晉,不過是不想讓這亂世更亂,所以忍著吃蒼蠅屎的惡心為國奔走罷了。

所以他一定不會助所謂正統的琅琊王。

“就隻剩下幽州的石勒和蜀地的李雄了……”王導頓了頓後道:“這倆人,隻能以利驅之。”

其他人是利益也催不動的,因為他們能給的,從趙含章身上,他們得到的更多。

可石勒和李雄的利。

琅琊王深吸一口氣,沒說話。

王導也不由被趙含章的這一手布局心驚,“卻不知此局她是無心而為,還是有意為之。”

王導抬頭看了琅琊王一眼後道:“若是無心而為,那便是天命,若是有意為之,這樣心機深沉又深謀遠慮之人,手握重兵大權,我們拿什麽去和她鬥呢?”

王導暗示道:“那郭璞自逃去洛陽,就一直不曾外出,身兼數職的為趙含章操勞。”

琅琊王的心髒再受一箭,如果郭璞在這裏,他一定要搖著他的肩膀問,“不是說天命在我嗎?為什麽你要逃去洛陽,還在趙含章手底下做事?為什麽,為什麽?”

可是此刻,坐在他對麵的是和他已經離心的王導,他隻能壓下心間的酸澀與不甘,反過來問王導:“趙氏一族會不受利益之誘,隻選定趙含章一人,那赤龍可如初?還是說,因為處仲與你更親近,你已經改選處仲?”

王導一聽,不由膝行繞過倆人中間的矮桌,跪到他身邊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傷心難過的道:“我能力不足,曾經為你規劃的宏圖大業已是不成,但我對你的心從未更改,我是絕對不會做那等反叛之事,處仲若執意為之,我便將他除族。”

“景文,我王氏一族大半子弟都在建康城中,我若決心反叛,怎敢將他們留在城中呢?”王導眼圈通紅,緊緊拽著他的袖子道:“我也不瞞你,自我疏於政事,稱病在家後便在考慮回琅琊老家歸隱,不再出仕,可荊州稅糧一案,我,我不得不出,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江南江北再起戰禍。”

“景文,你我從前深恨這亂世,私下沒少怨恨八王作亂,那現在,我們要做八王一樣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