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長生盤腿繼續打坐,淡淡道:“將軍請回吧。”

李驤呼吸急促起來,艱澀的問道:“丞相如此,對得起陛下嗎?”

範長生歎息一聲道:“將軍以為這些東西陛下想不到嗎?不過是因為諸位皇子實在不堪,這才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李雄選擇李班,固有敬愛長兄的原因在,但更大的原因不還是幾個兒子實在難堪嗎?

他們不僅殘忍自大,連最基本的孝心都沒有。

去年蜀地打仗,李雄親自領兵出征,身上不免帶傷,入暑後天氣炎熱,有些傷口就壞了,起膿發臭,幾個兒子聞到,別說照顧,個個麵露厭惡,直接就搬出皇宮居住,十天半個月都不進宮一次,還多次和皇帝的禁軍統領來往,隔三差五的往他府上送禮,想要拉攏於他。

而李班,自知道叔父傷情惡化之後,日夜不歇的在身側照顧,還親自將膿包吸出,細細地給他上藥。

中間李雄一度高燒不退,差點就死了,就是他和禦醫用心服侍,這才把人救回來。

一個連自己父親都不能孝順的人,如何能期盼他能對普通的百姓有仁心,有善心呢?

而沒有仁善之心的帝王上位,對國家和百姓是滅頂之災。

所以,範長生支持李雄,即便沒有趙含章,他也會同意李雄立李班,至少立他,還有一半成功的可能,立李雄的那些兒子……

範長生閉了閉眼,不管李驤再怎麽問,他都不再吭聲。

李驤見狀,隻能伏拜後離開。

他出道觀時,天已經快黑了,他站在觀前吹著山風,看著昏暗的山巒,浮雲被風吹得在山間忽上忽下,頓時悲從中來,眼淚嘩的一下流下來。

這一次他不是嚎啕大哭,而是啜泣,他就這麽一腳高一腳低,跌跌撞撞的往山下哭著走去。

他的親隨滿頭大汗,連忙牽著馬跟在他身後,“郎君,天黑了,我們還是在道觀借宿一晚吧?”

李驤沒搭理他,一路哭著下山。

到了山下,親隨又追上來道:“郎君,天已黑透,路難行,我們在村莊裏歇一晚吧。”

李驤沒搭理他,此時他已經哭出聲來了,隻是兩行清淚默默地流,一路往著城門的方向行去。

親隨沒辦法,隻能現打了一個火把,點起來給他照亮路前行。

李驤就這樣跌跌撞撞的走了一晚上,回到城門口時天色正微亮,他停下腳步,抬頭看著城門口“埤城”二字,膝蓋一軟,直直地跪下。

他仰頭無聲的大哭,隻能喃喃道:“陛下,我有愧於您,我愧於成國……”

親隨一臉茫然的看著,完全不知道李驤是怎麽了。

李驤獨身一人這樣從西山回來,成國朝臣便知道範長生的選擇了,心中大震,不明白範長生為何會這樣選擇,難道他看不到立李班的後果嗎?

沒人知道範長生和李驤說了什麽,跑去城門口接他的大臣怎麽問都問不出話來。

趙信也跟著去看熱鬧。

他並不知道這件事跟他還有些關係,因此袖手在一旁看熱鬧看得開心。

嘖嘖嘖,真沒想到,他們談判還沒結果,成國先自己亂起來了。

雖然這個亂不會很久,畢竟有李雄在,但能看到笑話,暫時緩解他這一方的壓力,趙信還是看得津津有味的。

正看得歡,李驤突然抬頭衝他的方向看來,不知看到了什麽,眼睛血紅。

趙信嚇了一跳,當即站直,一臉嚴肅起來。

等成國朝廷的人把李驤抬走,趙信這才目露探究,沉吟起來。

回到驛站,他就叫來親兵,“你悄悄地聯絡我們的斥候,讓他把李雄、範長生、李驤等人所有的信息都整合給我,不論粗細,已證實的或是傳聞,全都給我拿來。”

親兵一臉嚴肅,應聲而去。

趙信在屋子裏來回的走動,其實他對成國君臣的了解都浮於表麵,畢竟,他們之前對蜀國不是很在意,視線還是主要放在北方、中原和南方。

蜀地因為有天險地利,在中原未定前,外人很難關注到這裏麵的情況。

所以他對他們的了解其實不深,他這段時間已經在努力補足,可今日看,他對他們還不夠了解。

李驤,他為何要用那種目光看他?

範長生,為何不阻攔李雄立李班?

李雄,為何會在群臣如此反對的情況下還堅持立李班?

趙信要的東西很多,他們直到第三天才把東西悄悄送過來,在此過程中,趙信又和成國朝臣們見了一麵,這一次談的還算和睦,雖然沒有定下,但彼此又試探了一波底線,趙信漸漸心中有數,成國君臣心中也有了點底,他們對趙信的條件不是很滿意。

包括李雄在內,哪怕知道可能性很小,但他們還是想要漢中郡,實在不行,割漢中一半的縣給他們?

趙信沒有答應,一回到驛站,看到親兵的眼色,立即回屋。

斥候送來的資料不少,趙信細細地看起來。

看完,他隱約明白了一些。

是他狹隘了,把李雄他們當成了晉國皇室那群為權勢而陷天下萬民於水火之中的人。

看看他們便知,天下不僅有司馬家那樣一心隻有權勢的人,也不止有石勒這樣凶殘但隻相信自己的人。

還有李雄和範長生這樣的。

李雄的父兄死後,流民軍一度分崩離析,但他堅持不投降,咬著牙堅持戰鬥,而那時,流民軍上下皆饑荒,就是李雄這個首領也得忍饑挨餓。

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拉攏了本地士紳豪族範長生。

別看範長生是道士,他可不是一般的道士。

他在這裏有廣袤的良田美地,還有千餘部曲,又因為信奉天師道,在巴蜀一帶擁有極大的信眾。

李雄和範長生搭上線,範長生就給他們提供了糧食,流民軍這才不至於餓死。

之後,範長生就給流民軍提供了大量的糧食和器械,協助他們作戰。

李雄就覺得這才是他們的衣食父母呀,於是吆喝上他的好兄弟和下屬們,一起去找範長生,要奉他做皇帝。

範長生仔細想了想,覺得自己控製不了流民軍,於是堅持拒絕,反過來把李雄推上了皇位。

這些年來,他盡職盡責,君臣間的關係很和睦,範長生提出來的“休養生息,薄賦興教”的政策得到了很好的實施。

在他們實際控製下的蜀民日子過得比外麵的蜀民不要太好,也是因此,他們近年來和蜀地其他郡縣的鬥爭越來越嚴重了。

說白了,李雄和範長生對權勢都沒那麽熱衷,他們一個是為了流民軍和蜀地的生民,一個是為了蜀地的百姓和道教的興衰。

趙信將所有資料看完,肅然起敬,同時心裏有了另一個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