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歎曰:“世間知學的人,隻有這些病痛打不破,就不是善與人同。”崇一曰:“這病痛隻是個好高不能忘己爾。”

問:“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卻有過不及?”先生曰:“知得過不及處,就是中和。”“所惡於上,是良知;毋以使下,即是致知。”

先生曰:“蘇秦、張儀之智也,是聖人之資。後世事業文章,許多豪傑名家,隻是學得儀、秦故智。儀、秦學術善揣摸人情,無一些不中人肯啟,故其說不能窮。儀、秦亦是窺見得良知妙用處,但用之於不善爾。”

或問“未發已發”。先生曰:“隻緣後儒將未發已發分說了,隻得劈頭說個無未發已發,使人自思得之。若說有個已發未發,聽者依舊落在後儒見解。若真見得無未發已發,說個有未發已發,原不妨原有個未發已發在。”問曰:“未發未嚐不和,已發未嚐不中;譬如鍾聲,未扣不可謂無,既扣不可謂有,畢竟有個扣與不扣,何如?”先生曰:“未扣時原是驚天動地,既扣時也隻是寂天寞地。”

問:“古人論性,各有異同,何者乃為定論?”先生曰:“性無定體,論亦無定體,有自本體上說者,有自發用上說者,有自源頭上說者,有自流弊處說者。總而言知,隻是一個性,但所見有淺深爾。若執定一邊,便不是了。性之本體原是無善無惡的,發用上也原是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惡的。譬如眼有喜時的眼,有怒時的眼,直視就是看的眼,微視就是覷的眼。總而言之,隻是這個眼,若見得怒時眼,就說未嚐有喜的眼,見得看時眼,就說未嚐有覷的眼,皆是執定,就知是錯。孟子說性,直從源頭上說來,亦是說個大概如此。荀子性惡之說,是從流弊上說來,也未可盡說他不是,隻是見得未精耳。眾人則失了心之本體。”問:“孟子從源頭上說性,要人用功在源頭上明徹;荀子從流弊說性,功夫隻在末流上救正,便費力了。”先生曰:“然。”

先生曰:“用功到精處,愈著不得言語,說理愈難。若著意在精微上,全體功夫反蔽泥了。”

“楊慈湖不為無見,又著在無聲無臭上見了。”

“人一日間,古今世界都經過一番,隻是人不見耳。夜氣情明時,無視無聽,無思無作,淡然平懷,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時,神情氣朗,雍雍穆穆,就是堯、舜世界。日中以前,禮儀交會,氣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後,神氣漸昏,往來雜擾,就是春秋、戰國世界。漸漸昏夜,萬物寢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盡世界。學者信得良知過,不為氣所亂,便常做個羲皇已上人。”

薛尚謙、鄒謙之、馬子辛、王汝止侍坐,因歎先生自征寧藩以來,天下謗議益眾,請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業勢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眾;有言先生之學日明,故為宋儒爭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後,同誌信從者日眾,而四方排阻者日益力。先生曰:“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處,諸君俱未道及耳。”諸友請問。先生曰:“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子鄉願的意思在。我今信得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我今才做得個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說我行不掩言也罷。”尚謙出,曰:“信得此過,方是聖人的真血脈。”

先生鍛煉人處,一言之下,感人最深。一日,王汝止出遊歸,先生問曰:“遊何見?”對曰:“見滿街人都是聖人。”先生曰:“你看滿街人是聖人,滿街人到看你是聖人在。”又一日,董蘿石出遊而歸,見先生曰:“今日見一異事。”先生曰:“何異?”對曰:“見滿街人都是聖人。”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為異?”蓋汝止圭角未融,蘿石恍見有悟,故問同答異,皆反其言而進之。洪與黃正之、張叔謙、汝中丙戌會試歸,為先生道途中講學,有信有不信。先生曰:“你們拿一個聖人去與人講學,人見聖人來,都怕走了,如何講得行。須做得個愚夫愚婦,方可與人講學。”洪又言:“今日要見人品高下最易。”先生曰:“何以見之?”對曰:“先生譬如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者,須是無目人。”先生曰:“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見?”先生一言剪裁,剖破終年為外好高之病,在坐者莫不悚懼。

癸未春,鄒謙之來越問學,居數日,先生送別於浮峰。是夕,與希淵諸友移舟宿延壽寺,秉燭夜坐。先生慨悵不已,曰:“江濤煙柳,故人倏在百裏外矣!”一友問曰:“先生何念謙之之深也?”先生曰:“曾子所謂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較,若謙之者,良盡之矣!”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複征思、田。將命行時,德洪與汝中論學。汝中舉先生教言,曰:“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德洪曰:“此意如何?”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話頭。若說心體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無惡的意,知亦是無善無惡的知,物是無善無惡的物矣。若說意有善惡,畢竟心體還有善惡在。”德洪曰:“心體是天命之性,原是無善無惡的。但人有習心,意念上見有善惡在,格致誠正,修此正是複那性體功夫。若原無善惡,功夫亦不消說矣。”是夕侍坐天泉橋,各舉請正。先生曰:“我今將行,正要你們來講破此意。二君之見正好相資為用,不可各執一邊。我這裏接人原有此二種。利根之人直從本源上悟入。人心本體原是明瑩無滯的,原是個未發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體,即是功夫,人己內外,一齊俱透了。其次不免有習心在,本體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實落為善去惡。功夫熟後,渣滓去得盡時,本體亦明盡了。汝中之見,是我這裏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見,是我這裏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為用,則中人上下皆可引入於道。若各執一邊,眼前便有失人,便於道體各有未盡。”既而曰:“已後與朋友講學,切不可失了我的宗旨: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的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隻依我這話頭隨人指點,自沒病痛。此原是徹上徹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難過,本體攻夫,一悟盡透。此顏子、明道所不敢承當,豈可輕易望人!人有習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功夫,隻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不過養成一個虛寂。此個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

先生初歸越時,朋友蹤跡尚寥落。既後四方來遊者日進。癸未年已後,環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諸刹,每當一室,常合食者數十人;夜無臥處,更相就席;歌聲徹昏旦。南鎮、禹穴、陽明洞諸山遠近寺刹,徙足所到,無非同誌遊寓所在。先生每臨講座,前後左右環坐而聽者常不下數百人,送往迎來,月無虛日;至有在侍更歲,不能遍記其姓名者。每臨前,先生常歎曰:“君等離別,不出在天地間,苟同此誌,吾亦可以忘形似矣!”諸生每聽講出門,為嚐不跳躍稱快。嚐聞之同門先輩曰:“南都以前,朋友從遊者雖眾,未有如在越之盛者。此雖講學日久,孚信漸博,要亦先生之學日進,感召之機申變無方,亦自有不同也。”

此後黃以方錄

黃以方問:“博學於文,為隨事學存此天理;然則謂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其說似不相合。”先生曰:“《詩》、《書》、六藝皆是天理之發見,文字都包在其中。考之《詩》、《書》、六藝,皆所以學存此天理也。不特發見於事為者方為文耳。餘力學文,亦隻博學於文中事。”

或問“學而不思”二句。曰:“此亦有為而言,其實思即學也。學有所疑,便須思之,思而不學者,蓋有此等人隻懸空去思,要想出一個道理,卻不在身心上實用其力,以學存此天理。思與學作兩事做,故有罔與殆之病。其實思隻是思其所學,原非兩事也。”

先生曰:“先儒解格物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縱格得草木來,如何反來誠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義,物作事字義,《大學》之所謂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禮勿視,耳非禮勿聽,口非禮勿言,四肢非禮勿動。要修這個身,身上如何用得工夫?心者身之主宰,目雖視而所以視者心也,耳雖聽而所以聽者心也,口與四肢雖言動而所以言動者心也,故欲修身在於體當自家心體,當令廓然大公,無有些子不正處。主宰一正,則發竅於目,自無非禮之視;發竅於耳,自無非禮之聽;發竅於口與四肢,自無非禮之言動: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然至善者,心之本體也。心之本體,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體上何處用得功?必就心之發動處才可著力也。心之發動不能無不善,故須就此處著力,便是在誠意。如一念發在好善上,便實實落落去好善;一念發在惡惡上,便實實落落去惡惡。意之所發,既無不誠,則其本體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誠意。工夫到誠意,始有著落處。然誠意之本,又在於致知也。所謂人雖不知,而已所獨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處。然知得善,卻不依這個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卻不依這個良知便不去做,則這個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能擴充到底,則善雖知好,不能著實好了;惡雖知惡,不能著實惡了,如何得意誠?故致知者,意誠之本也。然亦不是懸空的致知,致知在實事上格。如意在於為善,便就這件事上去為;意在於去惡,便就這件事上去不為。去惡固是格不正以歸於正,為善則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歸於正也。如此,則吾心良知無私欲蔽了,得以致其極,而意之所發,好善去惡,無有不誠矣、誠意工夫,實下手處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為堯、舜’,正在此也。”

先生曰:“眾人隻說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說去用?我著實曾用來。初年與錢友同論做聖賢,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錢子早夜去窮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於三日,便致勞神成疾。當初說他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窮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勞思致疾。遂相與歎聖賢是做不得的,無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頗見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其格物之功,隻在身心上做,決然以聖人為人人可到,便自有擔當了。這裏意思,卻要說與諸公知道。”

門人有言邵端峰論童子不能格物,隻教以灑掃應對之說。先生曰:“灑掃應對就是一件物,童子良知隻到此,便教去灑掃應對,就是致他這一點良知了。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長者,此亦是他良知處。故雖嬉戲中見了先生長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師長之良知了。童子自有童子的格物致知。”又曰:“我這裏言格物,自童子以至聖人,皆是此等工夫。但聖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費力。如此格物,雖賣柴人亦是做得,雖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是如此做。”

或疑知行不合一,以“知之匪艱”二句為問。先生曰:“良知自知,原是容易的。隻是不能致那良知,便是‘知之匪艱,行之惟艱’。”

門人問曰:“知行如何得合一?且如《中庸》,言‘博學之’,又說個‘篤行之’,分明知行是兩件。”先生曰:“博學隻是事事學存此天理,篤行隻是學之不已之意。”又問:“《易》‘學以聚之’,又言‘仁以行之’,此是如何?”先生曰:“也是如此。事事去學存此天理,則此心更無放失時,故曰‘學以聚之’,然常常學存此天理,更無私欲間斷,此即是此心不息處,故曰‘仁以行之’。”又問:“孔子言知及之,仁不能守之,知行卻是兩個了?”先生曰:“說及之已是行了,但不能常常行,已為私欲間斷,便是仁不能守。”又問:“心即理之說,程子雲‘在物為理’,如何謂心即理?”先生曰:“在物為理,在字上當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則為理。如此心在事父則為孝,在事君則為忠之類。”先生因謂之曰:“諸君要識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說個心即理是如何,隻為世人分心與理為二故,便有許多病痛。如五伯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個私心,便不當理。人卻說他做得當理,隻心有未純,往往悅慕其所為,要來外麵做得好看,卻與心全不相幹。分心與理為二,其流至於伯道之偽而不自知。故我說個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個,便來心上做工夫,不去襲義於義,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又問:“聖賢言語許多,如何卻要打做一個?”曰:“我不是要打做一個,如曰‘夫道,一而已矣’,又曰:‘其為物不二,則其生物不測’,天地聖人皆是一個,如何二得?”

“心不是一塊血肉,凡知覺處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視聽,手足之知痛癢,此知覺便是心也。”

以方問曰:“先生之說格物,凡《中庸》之慎獨及集義、博約等說,皆為格物之事。”先生曰:“非也。格物即慎獨,即戒懼。至於集義、博約工夫隻一般,不是以那數件都做格物底事。”

以方問尊德性一條。先生曰:“道問學即所以尊德性也。晦翁言‘子靜以尊德性誨人,某教人豈不是道問學處多了些子’,是分尊德性、道問學作兩件。且如今講習討論,下許多工夫,無非隻是存此心,不失其德性而已。豈有尊德性,隻空空去尊,更不去問學?問學隻是空空去問學,更與德性無關涉?如此,則不知今之所以講習討論者,更學何事!”問致廣大二句。曰:“盡精微即所以致廣大也。道中庸即所以極高明也。蓋心之本體自是廣大底,人不能盡精微,則便為私欲所蔽,有不勝其小者矣。故能細微曲折無所不盡,則私意不足以蔽之,自無許多障礙遮隔處,如何廣大不致?”又問:“精微還是念慮之精微,是事理之精微?”曰:“念慮之精微即事理之精微也。”

先生曰:“今之論性者紛紛異同,皆是說性,非見性也。見性者無異同之可言矣。”

問:“聲色貨利,恐良知亦不能無。”先生曰:“固然。但初學用功,卻須掃除**滌,勿使留積,則適然來遇,始不為累,自然順而應之。良知隻在聲色貨利上用功,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發無蔽,則聲色貨利之交,無非天則流行矣。”

先生曰:“吾與諸公講致知格物,日日是此,講一二十年俱是如此。諸君聽吾言,實去用功,見吾講一番,自覺長進一番。否則,隻作一場話說,雖聽之亦何用。”

先生曰:“人之本體常常是寂然不動的,常常是感而逐通的。未應不是先,已應不是後。”

一友舉“佛家以手指顯出,問曰:‘眾曾見否?’眾曰:‘見之。’複以手指入袖,問曰:‘眾還見否?’眾曰:‘不見。’佛說還未見性。此義未明。”先生曰:“手指有見有不見,而之見性常在。人之心神隻在有睹有聞上馳騖,不在不睹不聞上著實用功。蓋不睹不聞是良知本體。戒慎恐懼是治良知的工夫。學者時時刻刻常睹其所不睹,常聞其所不聞,工夫方有個實落處。久久成熟後,則不須著力,不待防檢,而真性自不息矣。豈以在外者之聞見為累哉!”

問:“先儒謂:鳶飛魚躍,與必有事焉同一活潑潑地。”先生曰:“亦是。天地間活潑潑地,無非此理,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工夫。此理非惟不可離,實亦不得而離也:無往而非道,無往而非工夫。”

先生曰:“諸公在此,務要立個必為聖人之心,時時刻刻,須是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方能聽吾說話句句得力。若茫茫****度日,譬如一塊死肉,打也不知得痛癢,恐終不濟事。回家隻尋得舊時伎倆而已,豈不惜哉!”

問:“近來妄念也覺少,亦覺不曾著想定要如何用功,不知此是工夫否?”先生曰:“汝且去著實用功,便多這些著想也不妨,久久自會妥帖。若才下得些功,便說效驗,何足為恃?”

一友自歎:“私意萌時,分明自心知得,隻是不能使他即去。”先生曰:“你萌時這一知處,便是你的命根。當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工夫。”

“夫子說‘性相近’,即孟子說‘性善’,不可專在氣質上說。若說氣質,如剛與柔對,如何相近得?惟性善則同耳。人生初時,善原是同的。但剛的習於善則為剛善,習於惡則為剛惡;柔的習於善則為柔善,習於惡則為柔惡,便日相遠了。”

先生嚐語學者曰:“心體上著不得一念留滯,就如眼著不得些子塵沙。些子能得幾多?滿眼便昏天黑地了。”又曰:“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頭,亦著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開不得了。”

問:“人心與物同體,如吾身原是血氣流通的,所以謂之同體。若於人便異體了。禽獸草木益遠矣,而何謂之同體?”先生曰:“你隻在感應之幾上看,豈但禽獸草木,雖天地也與我同體的,鬼神也與我同體的。”請問。先生曰:“你看這個天地中間,什麽是天地的心?”對曰:“嚐聞人是天地的心。”曰:“人又什麽教做心?”對曰:“隻是一個靈明。”“可知充天塞地中間,隻有這個靈明,人隻為形體自間隔了。我的靈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仰他高?地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俯他深?鬼神沒有我的靈明,誰去辨他吉凶災祥?天地鬼神萬物離去我的靈明,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我的靈明離卻天地鬼神萬物,亦沒有我的靈明。如此,便是一氣流通的,如何與他間隔得!”又問:“天地鬼神萬物,千古見在,何沒了我的靈明,便俱無了?”曰:“今看死的人,他這些精靈遊散了,他的天地萬物尚在何處?”

先生起行征思、田,德洪與汝中追送嚴灘,汝中舉佛家實相幻想之說。先生曰:“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汝中曰:“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是本體上說工夫。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是工夫上說本體。”先生然其言。洪於是時尚未了達,數年用功,始信本體工夫合一。但先生是時因問偶談,若吾儒指點人處,不必借此立言耳!

嚐見先生送二三耆宿出門,退坐於中軒,若有憂色。德洪趨進請問。先生曰:“頃與諸老論及此學,真圓鑿方柄,此道坦如道路,世儒往往自加荒塞,終身陷荊棘之場而不悔,吾不知其何說也!”德洪退,謂朋友曰:“先生誨人,不擇衰朽,仁人憫物之心也。”

先生曰:“人生大病,隻是一傲字。為子而傲必不孝,為臣而傲必不忠,為父而傲必不慈,為友而傲必不信:故象與丹朱俱不肖,亦隻一傲字,便結果了此生。諸君常要體此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無纖介染著,隻是一無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古先聖人許多好處,也隻是無我而已,無我自能謙。謙者眾善之基,傲者眾惡之魁。”

又曰:“此道至簡至易的,亦至精至微的。孔子曰:‘其如示諸掌乎!’且人於掌,何日不見?及至問他掌中多少文理,卻便不知。即如我良知二字,一講便明,誰不知得?若欲的見良知,卻誰能見得?”問曰:“此知恐是無方體的,最難捉摸。”先生曰:“良知即是易,其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典要,惟變所適。此知如何捉摸得?見得透時便是聖人。”

問:“孔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是聖人果以相助望門弟子否?”先生曰:“亦是實話。此道本無窮盡,問難愈多,則精微愈顯。聖人之言,本自周遍,但有問難的人胸中窒礙,聖人被他一難,發揮得越加精神,若顏子聞一知十,胸中了然,如何得問難?故聖人亦寂然不動,無所發揮,故曰非助。”

鄒謙之當與德洪曰:“舒國裳曾持一張紙,請先生寫‘拱把之桐梓’一章。先生懸筆為書,到‘至於身而不知所以養之者‘,顧而笑曰:‘國裳讀書中過狀元來,豈誠不知身之所以當養?還須誦此以求警?’一時在侍諸友皆惕然。”

嘉靖戊子冬,德洪與王汝中奔師喪,至廣信,訃告同門,約三年收錄遺言。繼後同門各以所記見遺。洪擇其切於問正者,合所私錄,得若幹條。居吳時,將與《文錄》並刻矣,適以尤去未遂。當是時也,四方講學日眾,師門宗旨既明,若無事於贅刻者,故不複榮念。去年同門曾子才漢得洪手抄,複傍為采輯,名曰遺言,以刻行於荊。洪讀之,覺當時采錄未精,乃為刪其重複,消去蕪蔓,存其三之一,命曰《傳習續錄》,複刻於寧國之水西精舍。今年夏,洪來遊蘄,沈君思畏曰:“師門之教久行於四方,而獨未及於蘄。蘄之士得讀遺言,若親炙夫子之教;指見良知,若重睹日月之光。惟恐傳習之不博,而未以重複之為繁也。請裒其所逸者增刻之,若何?”洪曰:“然師門‘致知格物’之旨,開示來學;學者躬修默悟,不敢以知解承,而惟以實體得,故吾師終日言是,而不憚其煩;學者終日聽是,而不厭其數;益指示專一則體悟日精,幾迎於言前,神發於言外,感遇誠也。今吾師之歿,未及三紀,而格言微旨,漸覺淪晦,豈非吾黨身踐之不力,多言有以病之耶?學者之趨不一,師門之教不宣也。”乃複取逸稿,采其語之不背者,得一卷;其餘影響不真,與《文錄》既載者,皆削之,並易中卷為問答語,以付黃梅尹張君增刻之。庶幾讀者不以知解承,而惟以實體得,則無疑於是錄矣!嘉靖丙辰夏四月,門人錢德洪拜書於蘄之崇正書院。

◎附錄朱子晚年定論

《定論》首刻於南、贛。朱子病目靜久,忽悟聖學之淵藪,乃大悔中年注述誤己誤人,遍告同誌。師閱之,喜已學與晦翁同,手錄一卷,門人刻行之。自是為朱子論異同者寡矣。師曰:“無意中得此一助!”隆慶壬申,虯峰謝君廷傑刻師《全書》,命刻《定論》附《語錄》後,見師之學與朱子無相謬戾,則千古正學同一源矣。並師首敘與袁慶麟跋凡若幹條,洪僣引其說。

◎朱子晚年定論

陽明子序曰:

洙、泗之傳,至孟氏而息;千五百餘年,濂溪、明道始複追尋其緒;自從辨析日祥,然亦日就支離決裂,旋複湮晦。吾嚐深求其故,大抵皆世儒之多言有以亂之。

守仁早歲業舉,溺誌詞章之習,既乃稍知從事正學,而苦於眾說之紛擾疲邇,茫無可入,因求諸老、釋,欣然有會於心,以為聖人之學在此矣!然於孔子之教間相出入,而措之日用,往往缺漏無歸;依違往返,且信且疑。其後話謫官龍場,居夷處困,動心忍性之餘,恍若有悟,體驗探求,再更寒暑,證諸《五經》、《四子》,沛然若決江河而放諸海也。然後歎聖人之道坦如大路,而視之儒者妄開竇逕,蹈荊棘,墮坑塹,究其為說,反出二氏之下。宜乎世之高明之士厭此而趨彼也!此豈二氏之罪哉!間嚐以語同誌,而聞者競相非議,目以為立異好奇;雖每痛反探抑,務自搜剔斑瑕,而愈益精明的確,洞然無複可疑;獨於朱子之說有相牴牾,忄互疚於心,切疑朱子之賢,而豈其於此尚有未察?及官留都,複取朱子之書而檢求之,然後知其晚歲故已大悟舊說之非,痛悔極艾,至以為自誑誑人之罪,不可勝贖。世之所傳《集注》、《或問》之類,乃其中年未定之說,自咎以為舊本之誤,思改正而未及,而其諸《語類》之屬,又其門人挾勝心以附己見,固於朱子平日之說猶有大相謬戾者,而世之學者局於見聞,不過持循講習於此。其餘悟後之論,概乎其未有聞,則亦何怪乎予言之不信、而朱子之心無以自暴於後事也乎?

予既自幸其說之不謬於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然且慨夫世之學者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說,而不複知求其晚歲既悟之論,競相呶呶,以亂正學,不自知其已入於異端;輒采錄而衰集之,私以示夫同誌,庶幾無疑於吾說,而聖學之明可冀矣!

正德乙亥冬十一月朔,後學餘姚王守仁序。

答黃直卿書

為學直是先要立本。文義卻可且與說出正意,令其寬心玩味;未可便令考校同異,研究纖密,恐其意思促迫,難得是向來定本之誤。今幸見得,卻煩勇革。不可苟避譏笑,卻誤人也。

答呂子約

日用工夫,比複何如?文字雖不可廢,然涵養本原而察於天理人欲之判,此是日用動靜之間,不可頃刻間段底事。若於此處見得分明,自然不到得流入世俗功利權謀裏去矣。熹亦近日方實見得向日支離之病,雖與彼中證候不同,然忘己逐物,貪外虛內之失,則一而已。程子說“不得以天下萬物擾己,己立後自能了得天下萬物”,今自家一個身心不知安頓去處,而談王說伯,將經世事業別作一個伎倆商量講究,不亦誤乎!相去遠,不得麵論;書問終說不盡,臨風歎息而已。

答何叔京

前此僣易拜稟博觀之蔽,誠不自揆。乃蒙見是,何幸如此!然觀來諭,似有未能遽舍之意,何邪?此理甚明,何疑之有?若使道可以多聞博觀而得,則世之知道者為不少矣。熹近日因事方有少省發處,如“鳶飛魚躍”,明道以為與“必有事焉勿正”之意同者,乃今曉然無疑。日用之間,觀此流行之體,初無間段處,有下功夫處。乃知日前自誑誑人之罪,蓋不可勝贖也。此與守書冊,泥言語,全無交涉;幸於日用間察之,知此則知仁矣。

答潘叔昌

示喻“天上無不識字的神仙”,此論甚中一偏之弊。然亦恐隻學得識字,卻不曾學得上天,即不如且學上天耳。上得天了,卻旋學上天人,亦不妨也。中年以後,氣血精神能有幾何?不是記故事時節。熹以目昏,不敢著力讀書。閑中靜坐,收斂身心,頗覺得力。間起看書,聊複遮眼,遇有會心處,時一喟然耳!

答潘叔度

熹衰病,今歲幸不至劇,但精力益衰,目力全短,看文字不得;冥目靜坐,卻得收拾放心,決得日前外麵走作不少,頗恨盲廢之不早也。看書鮮識之喻,誠然。然嚴霜大凍之中,豈無些小風和日暖意思?要是多者勝耳!

與呂子約

孟子言“學問之道,惟在求其放心”;而程子亦言“心要在腔子裏”。今一向耽著文字,令此心全體都奔在冊子上,更不知有己;便是個無知覺不識痛癢之人,雖讀得書,亦何益於吾事邪?

與周叔謹

應之甚恨未得相見,其為學規模次第如何?近來呂、陸門人互相排斥,此由各徇所見之偏,而不能公天下之心以觀天下之理,甚覺不滿人意。應之蓋嚐學於兩家,未知其於此看得果如何?因話扣之,因書諭及為幸也。熹近日亦覺向來說話有大支離處,反身以求,正坐自己用功亦未切耳。因此減去文字工夫,覺得閑中氣象甚適。每勸學者且亦看《孟子》“道性善”、“求放心”兩章,著實體察收拾為要;其餘文字,且大概諷誦涵養,未須大段著力考索也。

答陸象山

熹衰病日侵,去年災患亦不少,比來病軀方似略可支吾。然精神耗減,日甚一日,恐終非能久於世者。所幸邇來日用工夫頗覺有力,無複向來支離之病。甚恨未得從容麵論。未知異時相見,尚複有異同否耳?

答符複仲

聞向道之意甚勤。向所喻義利之間,誠有難擇者;但意所疑,以為近利者,即便舍去可也。向後見得親切,卻看舊事,又有見未盡舍未盡者,不解有過當也。見陸丈回書,其言明當,且就此持守,自見功效;不須多疑多問,卻轉迷惑也。

答呂子約

日用工夫,不敢以老病而自懈。覺得此心操存舍亡,隻在反掌之間。向來誠是太涉支離。蓋無本以自立,則事事皆病而。又聞講授亦頗勤勞,此恐或有未便。今日正要情源正本,以察事變之幾微,豈可一向汩溺於故紙堆中,使精神昏弊,失後忘前,而可以謂之學乎?

與吳茂實

近來自覺向時工夫,止是講論文義,以為積集義理,久當自有得力處,卻於日用工夫全少檢點。諸朋友往往亦隻如此做工夫,所以多不得力。今方深省而痛懲之,亦欲與諸同誌勉焉。幸老兄遍以告之也。

答張敬夫

熹窮居如昨,無足言者。自遠去師友之益,兀兀度日。讀書反己,固不無警省處,終是旁無疆輔,因循汩沒,尋複失之。近日一種向外走作,心悅之而不能自已者,皆準止酒例戒而絕之,似覺省事。此前輩所謂“下士晚聞道,聊以拙自“慎讀”、《大學》“誠意”、“毋自欺”處,常苦求之太過,措詞煩猥;近日乃覺其非,此正是最切近處,最分明處。乃舍之而談空於冥漠之間,其亦誤矣。方竊以此意痛自檢勒,懍然度日,惟恐有怠而失之也。至於文字之間,亦覺向來病痛不少。蓋平日解經最為守章句者,然亦多是推衍文義,自做一片文字;非惟屋下架屋,說得意味淡薄,且是使人看者將注與經作兩項工夫,做了下梢,看得支離,至於本旨,全不相照。以此方知漢儒可謂善說經者,不過隻說訓詁,使人以此訓詁玩索經文。訓詁經文不相離異,隻做一道看了,直是意味深長也。

答呂伯恭

道間與季通講論,因悟向來函養工夫全少,而講說又多,疆探必取巡流逐末之弊;推類以求,眾病非一,而其源皆在此,恍然自失,似有頓進之功。若保此不懈,庶有望於將來。然非如近日諸賢所謂頓悟之機也。向來所聞誨諭諸說之未契者,今日細思,吻合無疑。大抵前日之病,皆是氣質躁妄之偏,不曾涵養克治,任意直前之弊耳。

答周純仁

閑中無事,固宜謹出,然想亦不能一並讀得許多。似此專人來往勞費,亦是未能省事隨寓而安之病。又如多服燥熱藥,亦使人血氣偏勝,不得和平,不但非所以衛生,亦非所閑退之意勝,而飛揚燥擾之氣消,則治心養氣、處事接物自然安穩,一時長進,無複前日內外之患矣。

答竇文卿

為學之要,隻在著實操存,密切體認,自己身心上理會。切忌輕自表暴,引惹外人辯論,枉費酬應,分卻向裏工夫。

答呂子約

聞欲與二友俱來而複不果,深以為恨。年來覺得日前為學不得要領,自做身主不起,反為文字奪卻精神,不是小病。每一念之,惕然自懼,且為朋友憂之。而每得子約書,輒複恍然,尤不知所以為賢者謀也。且如臨事遲回,瞻前顧後,隻此亦可見得心術影子。當時若得相聚一番,彼此極論,庶幾或有剖決之助。今又失此機會,極令人悵恨也!訓導後生,若說得是,當極有可自警省處,不會減人氣力。若隻如此支離,漫無絕紀,則雖不教後生,亦隻見得展轉迷惑,無出頭處也。

答林擇之

熹哀苦之餘,無他外誘,日用之間,痛自斂飭,乃知敬費光陰,人欲橫流,天理幾滅。今而思之,怛然震悚,蓋不知所以措其躬也。

此中見有朋友數人講學,其間亦難得樸實頭負荷得者。因思日前講論,隻是口說,不曾實體於身,故在己在人,都不得力。今方欲與朋友說日用之間,常切點檢氣習偏處、意欲萌處,與平日所講相似與不相似,就此痛著工夫,庶幾有益。陸子壽兄弟,近日議論,卻肯向講學上理會。其門人有相訪者,氣象皆好。但其間亦有舊病。此間學者卻是與渠相反,初謂隻如此講學,漸涵自能入德。不謂末流之弊隻成說話,至於人倫日用最切近處,亦都不得毫毛氣力。此不可不深懲而痛警也!

答梁文叔

近看孟子見人即道性善,稱堯、舜,此是第一義。若於此看得透,信得及,直下便是聖賢,便無一毫人欲之私做得病痛。若信不及孟子,又說個第二節工夫,又隻引成觱、顏淵、公明儀三段說話教人如此,發憤勇猛向前,日用之間,不得存留一毫人欲之私在這裏,此外更無別法。若於此有個奮迅興起處,方有田地可下工夫。不然,即是畫脂鏤冰,無真實得力處也。近日見得如此,自覺頗得力,與前日不同,故此奉報。

答潘叔恭

學問根本在日用間,持敬集義工夫,直是要得念念省察。讀書求義,乃其間之一事耳。舊來雖知此意,然於緩急之間,終是不覺有倒置處,誤人不少。今方自悔耳!

答林充之

充之近讀何書?恐更當於日用之間為人之本者,深加省察,而去其有害於此者為佳。不然,誦說雖精,而不踐其實,君子蓋深恥之。此固充之平日所講聞也。

答何叔景

李先生教人,大抵令於靜中體認大本未發時氣象,分明即處事應物,自然中節。此乃龜山門下相傳指決,然當時親炙之時,貪聽講論,又方竊好章句訓詁之習,不得盡心於此;至今若存若亡,無一的實見處,辜負教育之意。每一念此,未嚐不愧汗沾衣也。

熹近來尤覺錯憒無進步處。蓋緣日前偷墮苟簡,無深探力行之誌,凡所論說,皆出入口耳之餘,以故全不得力。今方覺悟,欲勇革舊習,而血氣已衰,心誌亦不複疆,不知終能有所濟否?

向來妄論“持敬”之說,亦不自記其雲何。但因其良心發現之微,猛省提撒,使心不昧,則是做工夫的本領。本領既立,自然下學而上達矣。若不察良心發現處,即渺渺茫茫,恐無下手處也。中間所見亦是如此。近因反求未得個安穩處,卻始知此未免支離,如所謂因諸公以求程氏,因程氏以求聖人,是隔幾重公案,曷若默會諸心,以立其本,而其言之得失,自不能逃吾之鑒邪?欽夫之學所以超脫自在,見得分明,不為言句所桎梏,隻為合下人處親切。今日說話雖未能絕無滲漏,終是本領。是當非吾輩所及,但詳觀所論,自可見矣。

答林擇之

所論顏、孟不同處,極善極善!正要見此曲折,始無窒礙耳。比來想亦隻如此用功。熹近隻就此處見得向來未見底意思,乃知存入自明,何待窮索之語,是真實不誑語。今未能久,已有此驗,況真能久邪?但當益加勉勵,不敢少弛其勞耳!

答楊子直

學者墮在語言,心實無得,固為大病;然於語言中,罕見有究竟得徹頭徹尾者。蓋資質已是不及古人,而工夫又草草,所以終身於此,若存若亡,未有卓然可恃之實。近因病後,不敢極力讀書,閑中卻覺有進步處。大抵孟子所論求其放心,是要訣爾!

與田侍郎子真

吾輩今日事事做不得,隻有向裏存心竅理,外人無交涉。然亦不免違條礙貫,看來無著力處,隻有更攢近裏麵,安身立命爾。不審比日何所用心?因書及之,深所欲聞也。

答陳才卿

詳來示,知日用工夫精進如此,尤以為喜。若知此心理端的在我,則參前倚衡,自有不容舍者,亦不待求而得,不待操而存矣。格物致知,亦是因其所已知者推之,以及其所未知,隻是一本,原無兩樣工夫也。

與劉子澄

居官無修業之益,若以俗學言之,誠是如此;若論聖門所謂德業者,卻初不在日用之外,隻押文字,便是進德修業地頭,不必編綴異聞,乃為修業也。近覺向來為學,實有向外浮泛之弊;不惟自誤,而誤人亦不少。方別尋得一頭緒,似差簡約端的,始知文字言語之外,真別有用心處,恨未得麵論也。浙中後來事體,大段支離乖僻,恐不止似正似邪而已,極令人難說,隻得惶恐,痛自警省!恐未可專執舊說以為取舍也。

與林擇之

熹近覺向來乖謬處不可縷數,方惕然思所以自新者,而日用之間,悔吝潛積,又已甚多。朝夕惴懼,不知所以為計。若擇之能一來輔此不逮,幸甚!然講學之功,比舊卻覺稍有寸進。以此知初學得些靜中功夫,亦為助不小。

答呂子約

示喻日用工夫如此,甚善!然亦且要見一大頭腦分明,便於操舍之間有用力處;如實有一物,把住放行在自家手裏,不是謾說求其放心,實卻茫茫無把捉處也。

子約複書雲:“某蓋嚐深體之,此個大頭腦本非外麵物事,是我元初本有底。其曰‘人生而靜’,其曰‘喜怒哀樂之未發’,其曰‘寂然不動’,人汨汨地過了日月,不曾存息,不曾實現此體段,如何會有用力處?程子謂‘這個義理,仁者又看做仁了,智者又看做智了,百姓日用不知,此所以君子之道鮮’。此個亦不少,亦不剩,隻是人看他不見,不大段信得此話。及其言於勿忘勿助長間認取者,認乎此也。認得此,則一動一靜皆不昧矣!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四端之著也,操存久則發現多;忿懥憂患好樂恐懼,不得其正也,放舍甚則日滋長。記得南軒先生謂‘驗厥操舍,乃知出入’,乃是見得主腦,於操舍間有用力處之實話。蓋苟知主腦不放下,雖是未能常常操存,然語默應酬間曆曆能自省驗,雖其實有一物在我手裏,然可欲者是我的物,不可放失;不可欲者非是我物,不可留藏;雖謂之實有一物在我手裏,亦可也。若是謾說,既無歸宿,亦無依據,縱使韁把捉得住,亦止是襲取,夫豈是我元有的邪?愚見哪些,敢望指教。”朱子答書雲:“此段大概,甚正當親切。”

答吳德夫

承喻仁字之說,足見用力之深。熹意不欲如此坐談,但直以孔子、程子所示求仁之方,擇其一二切於吾身者,篤誌而力行之,於動靜語默間,勿令間斷,則久久自當知味矣。去人欲,存天理,且據所見去之存之。工夫既深,則所謂似天理而實人欲者次第可見。今大體未正,而便察及細微,恐有放飯流啜,而問無齒決之譏也。如何如何?

答或人

中和二字,皆道之體用。舊聞李先生論此最詳,後來所見不同,遂不複致思。今乃知其為人深切,然恨己不能盡記其曲折矣。如雲“人固有無所喜怒哀樂之時,然謂之未發,則不可言無主也”,又如先言慎獨,然後及中和,此亦嚐言之。但當時既不領略,後來又不深思,遂成蹉過,孤負此翁耳!

答劉子澄

日前為學,緩於反己追思,凡多百可悔者。所論注文字,亦坐此病,多無著實處。回首茫然,計非歲月工夫所能救治,以此愈不自快。前時猶得敬夫、伯恭時惠規益,得以自警省;二友雲亡,耳中絕不聞此等語。今乃深有望於吾子澄。自此惠書,痛加鐫誨,乃君子愛人之意也。

朱子之後,如真西山、許魯齊、吳草廬亦皆有見於此,而草廬見之尤真,悔之尤切。今不能備錄,取草廬一說附於後。

臨川吳氏曰:“天之所以生人,人之所以為人,以此德性也。然自聖傳不嗣,士學靡宗,漢、唐千餘年間,董、韓二子依稀數語近之,而原本竟昧昧也。逮夫周、程、張、邵興,始能上通孟氏而為一。程氏四傳而至朱,文義之精密,又孟氏以來所未有者。其學徒往往滯於此而溺其心。夫既以世儒記誦詞章為俗學矣,而其為學亦未離乎言語文字之末。此則嘉定以後朱門末學之敝,而未有能救之者也。夫所貴乎聖人之學,以能全天之所以與我者爾。天之與我,德性是也,是為仁義禮智之根株,是為形質血氣之主宰。舍此而他求,所學何學哉?假而行如司馬文正公,才如諸葛忠武侯,亦不免為習不著,行不察;亦不過為資器之超於人,而謂有得於聖學則未也。況止於訓詁之精,講說之密,如北溪之陳,雙峰之饒,則與彼記誦詞章之俗學,相去何能以寸哉?聖學大明於宋代,而踵其後者如此,可歎已!澄也鑽研於文義,毫分縷析,每以陳為未精,饒為未密也。墮此科臼中垂四十年,而始覺其非。自今以往,一日之內而亥,一月之內朔而晦,一歲之內春而冬,常見吾德性之昭昭,如天之運轉,如日月之往來,不使有須臾之間斷,則於尊之之道殆庶幾乎?於此有未能,則問於人,學於己,而必欲其至。若其用力之方,非言之可喻,亦味於《中庸》首章、《訂頑》終篇而自悟可也。”

《朱子晚年定論》,我陽明先生在留都時所采集者也。揭陽薛君尚謙舊錄一本,同誌見之,至有不及抄寫,袖之而去者。眾皆憚於翻錄,乃謀而壽諸梓。謂“子以齒,當誌一言。”惟朱子一生勤苦,以惠來學,凡一言一字,皆所當守;而獨表章是、尊崇乎此者,蓋以為朱子之定見也。今學者不求諸此,而猶踵其所悔,是蹈舛也,豈善學朱子者哉?麟無似;從事於朱子之訓餘三十年,非不專且篤,而竟亦未有居安資深之地,則猶以為知之未詳,而覽之未博也。戊寅夏,持所著論若幹卷來見先生。聞其言,如日中天,睹之即見;象五穀之藝地,種之即生;不假外求,而真切簡易,恍然有悟。退求其故而不合,則又不免遲疑於其間。及讀是編,始釋然,盡投其所業,假館而受學,蓋三月而若將有聞焉。然後知鄉之所學,乃朱子中年未定之論,是故三十年而無獲。今賴天之靈,始克從事於其所謂定見者,故能三月而若將有聞也。非吾先生,幾乎已矣!敢以告夫同誌,使無若麟之晚而後悔也。若夫直求本原於言語之外,真有以驗其必然而無疑者,則存乎其之自力,是編特為之指迷耳。正德戊寅六月望,門人零都袁慶麟謹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