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道一而已矣,而以為有二焉者,道之不明也,孔子曰:“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嗚呼!道一也,而人有知愚賢不肖之異焉,此所以有過與不及之弊,而異端之所從起歟?然則天下之攻異端者,亦先明夫子之道而已耳。夫子之道明,彼將不攻而自破,不然,我以彼為異端,而彼亦將以我為異端,譬之穴中之鬥鼠,是非孰從而辨之?今夫吾夫子之道;始之於存養慎獨之微,而終之以化育參讚之大;行之於日用常行之間,而達之於國家天下之遠,人不得焉,不可以為人,而物不得焉,不可以為物,猶之水火菽帛而不可一日缺焉者也。然而異端者,乃至與之抗立而為三,則亦道之不明者之罪矣。道苟不明,苟不過焉,即不及焉。過與不及,皆不得夫中道者也,則亦異端而已矣。而何以攻彼為哉?今夫二氏之說,其始亦非欲以亂天下也;而卒以亂天下,則是為之徒者之罪也。夫子之道,其始固欲以治天下也,而未免於二氏之惑,則亦為之徒者之罪也。何以言之?佛氏吾不得而知矣;至於老子,則以知禮聞,而吾夫子所嚐問禮,則其為人要亦非庸下者,其修身養性,以求合十道,初亦豈甚乖於夫子乎?獨其專於為己而無意於天下國家,然後與吾夫子之格致誠正而達之於修齊治平者之不同耳是其為心也,以為吾仁矣,則天下之不仁,吾不知可也;吾義矣。則天下之不義,吾不知可也;居其實而去其名,斂其器而不示之用,置其心於都無較計之地,而亦不以天下之較計動於其心,此其為念,固亦非有害於天下者,而亦豈知其弊之一至於此乎?今夫夫子之道,過者可以俯而就,不肖者可以企而及,是誠行之萬世而無弊矣;然而子夏之後有田子方,子方之後為莊周,子弓之後有荀況,荀況之後為李斯,蓋亦不能以無弊,則亦豈吾夫子之道使然哉?故夫善學之,則雖老氏之說無益於天下,而亦可以無害於天下;不善學之,則雖吾夫子之道,而亦不能以無弊也。今天下之患,則莫大於貪鄙以為同,冒進而無恥。貪鄙為同者曰:“吾夫子固無可無不可也。”冒進無恥者曰:“吾夫子固汲汲於行道也。”嗟乎!吾以吾夫子之道以為奸,則彼亦以其師之說而為奸,顧亦奚為其不可哉!今之二氏之徒,苦空其行,而虛幻其說者,既已不得其原矣;然彼以其苦空,而吾以其貪鄙;彼以其虛幻,而吾以其冒進;如是而攻焉,彼既有辭矣,而何以服其心乎?孟子曰:“經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矣。”今不皇皇焉自攻其弊,以求明吾夫子之道,而徒以攻二氏為心,亦見其不知本也夫!生複言之,執事以攻二氏為問,而生切切於自攻者,無豈不喻執事之旨哉?《春秋》之道,責己嚴而待人恕;吾夫子之訓,先自治而後治人也。若夫二氏與楊、墨之非,則孟子辟之於前,韓、歐諸子辟之於後,而豈複俟於言乎哉?執事以為夫子未嚐攻老氏,則夫子蓋嚐攻之矣,曰:“鄉願,德之賊也。”蓋鄉願之同乎流俗而合乎汙世,即老氏之所謂“和其光而同其塵”者也;和光同塵之說,蓋老氏之徒為之者,而老氏亦有以啟之。故吾夫子之攻鄉願,非攻老氏也;攻鄉願之學老氏而又失之也。後世談老氏者皆出於鄉願,故曰“夫子蓋嚐攻之也”。

問:古人之言曰:“誌伊尹之所誌,學顏子之所學。”諸君皆誌伊學顏者,請遂以二君之事質之。夫伊尹之耕於有莘之野,而樂堯舜之道也,固將終身爾矣。湯之聘幣三往,而始幡然以起,是豈苟焉者,而後世至以為割烹要湯,斯固孟子已有明辯;至於桀則固未嚐以幣聘尹也,而自往就之,至再至五,昔人謂其急於生人而往速其功也,果爾,其不類於以割烹要之歟!顏淵之學於孔子也,其詳且要,無有過於四勿之訓,茲四言者,今之初學之士皆自以為能知,而孔門之徒以千數,其最下者宜其猶愈於今之人也,何獨唯顏子而後可以語此乎?至於簞瓢陋巷而不改其樂,此尤孔子之所深嘉屢歎而稱以為賢者,而昔之人乃以為哲人之細事,將無類於今之初學自謂能知四勿之訓者乎?夫尹也,以湯之聖,則三聘而始往,以桀之虐。則五就而不辭。顏之四勿,孔門之徒所未聞,而今之初學自以為能識簞瓢之樂,孔子以為難,而昔人以為易也:茲豈無其說乎?不然,則伊尹之誌荒,而顏子之學淺矣。

求古人之誌者,必將先自求其誌,而後能辨其出處之是非;論古人之學者,必先自論其學,而後能識其造詣之深淺;此伊尹之誌,顏子之學,所以未易於窺測也。嚐觀伊尹耕於有莘之野,而樂堯舜之道,固將終其身於畎畝,雖祿之以天下,有弗顧者,其後感成湯三聘之勤,而始幡然以起,是誠甚不易矣。而戰國之士,猶以為割烹要湯,向非孟氏之辨,則千載之下,孰從而知其說之妄乎?至於五就桀之說,則尚有可疑者;孟子曰:“往役,義也;往見,不義也。”夫尹以庶人而往役於桀,可也;以行道而往就於桀,不可也;尹於成湯之聖。猶必待其三聘者,以為身不可辱,而道不可枉也。使尹不俟桀之聘而自往,則其辱身枉道也甚矣,而何以為伊尹乎?使尹之心以為湯雖聖臣也,桀雖虐君也,而就之,則既以為君矣,又可從而伐之乎?桀之暴虐,天下無不知者,彼置成湯之聖而弗用,尚何有於伊尹?使尹不知而就之,是不知也;知而就之,是不明也;就之而複伐之,是不忠也;三者無一可,而謂伊尹為之乎?柳宗元以為伊尹之五就桀,是大人之欲速其功。且曰:“吾觀聖人之急生人,莫若伊尹,伊尹之大,莫大於五就桀。”蘇子瞻譏之,以為宗元欲以此自解其從叔文之非,可謂得其心矣。然五就之說,孟子亦嚐言之,而說者以為尹之就桀,湯進之也,則尹惟知以湯之心為心而已。是在聖人固必自有以處此;而愚以為雖誠有之,亦孟子所謂有伊尹之誌由可耳。不然,吾未見其不為反覆悖亂之歸也,至於顏子四勿之訓,此蓋聖賢心學之大,有未易以言者,彼其自謂能知,則譬之越南冀北,孰不知越之為南而冀之為北?至其道理之曲折險易,自非所嚐經曆莫從而識之也。今以四勿而詢人,則誠未見其有不知者;及究其所謂非禮,則又莫不喑然而無以為答也。今夫天下之事,固有似禮而非禮者矣;亦有似非禮而實為禮者矣;其纖悉毫厘至於不可勝計,使非盡格天下之物而盡窮天下之理,則其疑似幾微之間,孰能決然而無所惑哉?夫於所謂非禮者既有未辨,而斷然欲以之勿視聽言動,是亦告子之所謂不得於言而勿求於心耳,其何以能克己複禮而為仁哉?夫惟顏子博約之功,已盡於平日,而其明睿所照,既已略無纖芥之疑,故於事至物來,天理人欲,不待議擬,而已判然,然後行之,勇決而無疑滯,此正所謂有至明以察其幾,有至健以致其決者也。孔門之徒,自子貢之穎悟,不能無疑於一貫;則四勿之訓,宜乎唯顏子之得聞也。若夫簞瓢之樂,則顏子之賢盡在於此,蓋其所得之深者。周子嚐令二程尋之,則既知其難矣;惟韓退之以為顏子得聖人為之依歸,則其不憂而樂也豈不易?顧以為哲人之細事,初若無所難者,是蓋言其外而未究其中也。蓋簞瓢之樂,其要在於窮理,其功始於慎獨,能窮理,故能擇乎中庸,而複理以為仁;能慎獨,故能克己不貳過,而至於三月不違;蓋其人欲淨盡,天理流行,是以內省不疚,仰不愧,俯不怍,而心廣體胖,有不知其手舞足蹈者也。退之之學,言誠正而弗及格致,則窮理慎獨之功,正其所大缺;則於顏子之樂,宜其得之淺矣。嗟乎!誌伊尹之誌也,然後能知伊尹之誌;學顏子之學也,然後能知顏子之學;生亦何能與於此哉?顧其平日亦在所不敢自暴自棄,而心融神會之餘,似亦微有所見,而執事今日之問,又適有相感發者,是以輒妄言之,幸執事不以為僣而教之也。

問:風俗之美惡,天下之治忽關焉。自漢以來,風俗之變而日下也,猶江河之日趨於海也,不知其猶可挽而複之古乎?將遂往而不返也;孔子謂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而說者以為二國之俗有美惡,故其變而之道也有難易。夫風俗之在三代也,不知其凡幾變矣,而始為漢;其在漢也;又不知其凡,幾變矣,而始為唐為宋;就使屢變而上焉,不過為漢而上耳,為唐而止耳,而何以能遂複於三代乎?今之風俗,則賈誼之所太息者有之矣;皇上之德,過於漢文諸士,苟有賈生之談焉,固所喜聞而樂道也。

天下之患,莫大於風俗之頹靡而不覺。夫風俗之頹靡而不覺也,譬之潦水之赴壑,浸**泛濫,其始若無所患,而既其末也,奔馳潰決,忽焉不終,朝而就竭,是以甲兵雖強,土地雖廣,財賦雖盛,邊境雖寧,而天下之治,終不可為,則風俗之頹靡,實有以致之。古之善治天下者,未嚐不以風俗為首務,武王勝殷,未及下車,而封黃帝、堯、舜之後;下車而封王子比幹之墓,釋箕子之囚,式商容之閭;當是時也,拯溺救焚之政,未暇悉布,而先汲汲於為是者,誠以天下風俗之所關,而將以作興其篤厚忠貞之氣也。故周之富強不如秦,廣大不如漢,而延世至於八百年者,豈非風俗之美致然歟!今天下之風俗,則誠有可慮者,而莫能明言之,何者?西漢之末,其風俗失之懦;東漢之末,其風俗失之激;晉失之虛;唐失之靡;是皆有可言者也。若夫今之風俗,謂之懦,則複類於悍也;謂之激,則複類於同也;謂之虛,則複類於瑣也;謂之靡,則複類於鄙也;是皆有可慮之實,而無可狀之名者也。生固亦有見焉,而又有所未敢言也。雖然,聖天子在上,賢公卿在位,於此而不直,是無所用其直矣。請遂言之:孔子曰:“鄉願,德之賊也。”孟子曰:“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同乎流俗,合乎汙世,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閹然媚於世者,是鄉願也。”蓋今風俗之患,在於務流通而薄忠信,貴進取而賤廉潔,重儇狡而輕樸直,議文法而略道義,論形跡而遺心術,尚和同而鄙狷介;若是者,其浸**習染既非一日,則天下之人固已相忘於其間而不覺,驟而語之,若不足以為患,而天下之患終必自此而起;泛而觀之,若無與於鄉願,而徐而察之,則其不相類者幾希矣。愚以為欲變是也,則莫若就其所藐者而振作之。何也?今之所薄者,忠信也,必從而重之;所賤者,廉潔也,必從而貴之;所輕者,樸直也,必從而重之;所遺者,心術也,必從而論之;所鄙者,狷介也,必從而尚之;然而今之議者,必以為是數者未嚐不振作之也,則亦不思之過矣。大抵聞人之言,不能平心易氣,而先橫不然之念,未有能見其實然者也。夫謂是數者之未嚐不振作之也,則夫今之所務者,果忠信歟?果流通歟?所貴者,果進取歟?果廉潔歟?其餘者亦皆以是而思之,然後見其所謂振作之者,蓋亦其名,而實有不然矣。今之議者,必且以為何以能得其忠信廉潔之實而振作之?則愚以為郭隗之事,斷亦可見也;為人上者,獨患無其誠耳。苟誠心於振作,吾見天下未有不翕然而向風者也。孟子曰:“伯夷,聖之情者也;柳下惠,聖之和者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誌;聞柳下惠之風者,鄙夫敦,薄夫寬。”夫夷、惠之風所以能使人聞於千載之下而興起者,誠焉而已耳。今曰:“吾將以忠信廉潔振作天下,而中心有弗然焉。”則夫鄉願之所謂居之似忠信,而行之似廉潔者,固亦未嚐無也。

問:明於當世之務者,惟豪傑為然,今取士於科舉,雖未免於記誦文辭之間,然有司之意,固惟豪傑是求也。非不能鉤深索隱以探諸士之博覽,然所以待之淺矣,故願相與備論當世之務。夫官冗矣而事益不治,其將何以厘之?賦繁矣而財愈不給,其將何以平之?建屏滿於天下而賦祿日增,勢將不掉,其將何以處之?情戎遍於海內而行伍日耗,其將何以籌之?蝗旱相仍,流離載道,其將何以拯之?獄訟煩滋,盜賊昌熾,其將何以息之?勢家侵利,人情怨谘,何以裁之?戎、胡窺竊,邊鄙未寧,何以攘之?凡此數者,皆當今之急務,而非迂儒曲士之所能及也,願聞其說。

執事詢當世之務,而以豪傑望於諸生,誠汗顏悚息,懼無以當執事之待;然執事之問,則不可虛也,生請無辭以對。

蓋天下之患,莫大於紀綱之不振,而執事之所問者,未及也。夫自古紀綱之不振,由於為君者垂拱宴安於上,而為臣者玩習懈弛於下。今朝廷出片紙以號召天下,而百司庶府莫不震粟悚懼,不可謂紀綱之不振,然而下之所以應其上者,不過簿書文墨之間,而無有於貞固忠誠之實,譬之一人之身,言貌動止,皆如其常,而神氣恍然,若有不相攝者,則於險阻煩難,必有不任其勞矣,而何以成天下之亹亹哉?故愚以為當今之務,莫大於振肅紀綱,而後天下之治可從而理也。是以先進紀綱之說,而後及執事之問。夫官冗而事不治者,其弊有三:朝廷之所以鼓舞天下而奔走豪傑者,名器而已。孔子曰:“惟名與器,不可以假人。”今者不能慎惜,而至或加之於異道憸邪之輩,又使列於賢士大夫之上,有誌之士,吾知其不能與之齒矣;此豪傑之所以解體,而事之所以不治者,名器之太濫也。至於升授之際,不論其才之堪否,而概以年月名次之先後為序,使天下之人皆有必得之心,而無不可為之慮,又一事特設一官,或二人而共理一職,十羊九牧,徒益紛擾。至於邊遠疲弊之地,宜簡賢能特加撫緝,功成績著,則優其遷擢,以示崇獎,有誌之士,亦亦無不樂為者,而乃反委之於庸劣,遂使日益凋瘵,則是選用太忽之過也。天下之治,莫急守令,而令之於民,尤為切近,昔漢文之時,為吏者長子孫居官,以職為氏,今者徒據紙上之功績,亟於行取,而責效於二三年之間,彼為守令者,無是亦莫不汲汲於求去,而莫有誠確久遠之圖,此則求效太速之使然耳。賦繁而財不給者,此無益之費多,而冗食之徒眾也;去是二者,而又均一天下之賦,使每郡各計其所人之數,而均之於田,不得有官民三則之異,則詭射之弊息,而賦亦稍平矣。至於建屏之議,尤為當今之切務,而天下之人莫敢言者,欲求善後之策,則在於朝廷之上,心於繼誌,而不以更改為罪,建議之臣,心於為國,而不以獲罪自阻,然後可以議此;不然,雖論無益矣。蓋昔者漢之諸侯,皆封以土地,故其患在強大而不分,分則易弱矣;今之藩國,皆給以食祿,故其患在眾多而不合,合則易辦矣。然晁錯一言,而首領不保,天下雖悲錯之以忠受戮,其誰複敢言乎?情戎之要,在於因地利而順人情。蓋南人之習於南,而北人之習於北,是謂地利,南之不安於北,而北之不安於南,是謂人情。今以其情而已得者就籍之於其本士,而以其情而不得者之糧,饋輸之於邊,募驍勇以實塞下,或亦兩得之矣。蝗旱相仍而流離載道者,官冗而事益不治之所致也;獄訟繁滋而盜賊昌熾者,賦繁而財愈不給之所起也。勢家侵利而人情怨谘,則在於製之以禮,而一轉移於向背之間而已。昔田蚡請考工地以益宅,武帝怒曰:“何不遂取武庫?”蚡懼而退。夫以田蚡之橫,而武帝一言不敢複縱,況未及蚡者,誠有以禁戒懲飭之,其亦何敢肆無忌憚也哉?胡戎窺竊而邊鄙未寧,則在於備之不預,而畏之太深之過也。夫戎虜之患,既深且久,足可為鑒矣;而當今之士,苟遇邊報稍寧,則皆以為不複有事,解嚴弛備,恬然相安,以苟歲月,而所謂選將練兵,蓄財養士者,一旦置之度外,縱一行焉,亦不過取具簿書,而實無有於汲汲皇皇之意;及其一旦有事,則愴惶失措,若不能以終日。蓋古之善禦戎狄者,平居無怠忽苟且之心,故臨事無紛張繆戾之患,兢惕以備之,談笑以處之,此所以為得也。若夫製禦之策,則古今之論詳矣;在當事者擇而處之,生不能別為之說也。夫執事之所以求士者,不專於記誦文辭之間,故諸生之文,亦往往出於科舉之外,惟其說之或有足取,則執事幸采擇之!

山東鄉試錄後序

弘治甲子秋八月甲申,《山東鄉試錄》成,考試官刑部主事王守仁既序諸首簡,所以紀試事者慎且詳矣;鼎承乏執事後,有不容無一言以申告登名諸君子者。夫山東天下之巨藩也,南峙泰岱,為五嶽之宗,東匯滄海,會百川之流;吾夫子以道德之師,鍾靈毓秀,挺生於數千載之上,是皆窮天地,亙古今,超然而獨盛焉者也。然陟泰岱則知其高,觀滄海則知其大,生長夫子之邦,宜於其道之高且大者有聞焉,斯不愧為邦之人矣!諸君子登名是錄者,其亦有聞乎哉?夫自始學焉,讀其書,聚而為論辯,發而為文詞,至於今,資藉以階尺寸之進,而方來未已者,皆夫子之緒餘也;獨於道未之聞,是固學者之通患,不特是邦為然也。然海與岱,天下知其高且大也,見之真而聞之熟,必自東人始,其於道,則亦宜若是焉可也。且道豈越乎所讀之書與所論辯而文詞之者哉?理氣有精粗,言行有難易,窮達有從違,此道之所以鮮聞也。夫海岱雲者,形勝也;夫子之道德也者,根本也;雖若相參並立於天地間,其所以為盛,則又有在此而不在彼者矣。鼎實陋於聞道,幸以文墨從事此邦,冀所錄之士,有是人也,故列東藩之盛,樂為天下道之。

氣候圖序(戊辰)

天地一元之運為十二萬九千六百年,分而為十二會;會分而為三十運;運分而為十二世;世分而為三十年;年分而為十二月;月分而為二氣;氣分而為三候;候分為五日;日分為十二時;積四千三百二十時三百六十日而為七十二候。會者,元之候也;世者,運之候也;月者,歲之候也;候者,月之候也。天地之運,日月之明,寒暑之代謝,氣化人物之生息終始,盡於此矣。月,證於月者也;氣,證於氣者也;候,證於物者也。若孟春之月,其氣為立春,為雨水;其候為東風解凍,為蟄蟲始振,為魚負冰,獺祭魚之類;《月令》諸書可考也。氣候之運行,雖出於天時,而實有關於人事。是以古之君臣,必謹修其政令,以奉若夫天道;致察乎氣運,以警惕夫人為。故至治之世,天無疾風盲雨之愆,而地無昆蟲草木之孽。孔子之作《春秋》也,大雨、震電、大雨雪則書,大水則書,無冰則書,無麥苗則書,多麋則書,蜮蜚雨、螽蝝生則書,六鷁退飛則書,隕霜不殺草李梅實則書,春無水則書,鴝鵒來巢則書。凡以見氣候之愆變失常,而世道之興衰治亂,人事之汙隆得失,皆於是乎有證焉;所以示世之君臣者恐懼修省之道也。

大總兵懷柔伯施公命繪工為《七十二候圖》,遣使以幣走龍場,屬守仁敘一言於其間。守仁謂使者曰:“此公臨政之本也,善端之發也,戒心之萌也。”使者曰:“何以知之?”守仁曰:“人之情必有所不敢忽也,而後著於其念;必有所不敢忘也,而後存於其心。著於其念,存於其心,而後見之於顏色言論,誌之於弓矢幾杖盤孟劍席,繪之於圖書,而日省之其心。是故思馳騁者,愛觀夫射獵遊田之物;甘逸樂者,喜親夫博局燕飲之具。公之見於圖繪者,不於彼而於此,吾是以知其為善端之發也;吾是以知其為戒心之萌也。其殆警惕夫人為而謹修其政今也歟!其殆致察乎氣運,而奉若夫天道也歟!夫警惕者,萬善之本,而眾美之基也。公克念於是,其可以為賢乎!由是因人事以達於天道,因一月之候以觀夫世運會元,以探萬物之幽賾,而窮天地之始終,皆於是乎始。吾是以喜聞而樂道之,為之敘而不辭也。”

送毛憲副致仕歸桐江書院序(戊辰)

正德己已夏四月,貴州按察司副使毛公承上之命,得致其仕而歸。先是,公嚐卜桐江書院於子陵釣台之側者幾年矣,至是將歸老焉,謂其誌之始獲遂也,甚喜。而同僚之良惜公之去,乃相與谘嗟不忍,集而餞之南門之外。酒既行,有起而言於公者,曰:“君子之道,出與處而已。其出也有所為,其處也有所樂。公始以名進士從政南部,理繁治劇,頎然已有公輔之望。及為方麵於雲、貴之間者十餘年,內厘其軍民,外撫諸戎蠻夷,政務舉而德威著。雖或以是召嫉取謗,而名稱亦用是益顯建立,暴於天下。斯不謂之有為乎?今茲之歸,脫屣聲利,垂竿讀書,樂泉石之情幽,就煙霞而屏跡;寵辱無所與,而世累無所加。斯不謂之有所樂乎?公於出處之際,其亦無憾焉耳已!”公起拜謝。複有言者曰:“雖然,公之出而仕也,太夫人老矣,先大夫忠襄公又遺未盡之誌,欲仕則違其母,欲養則違其父,不得已權二者之輕重,出而自奮於功業。人徒見公之憂勞為國而忘其家,不知凡以成忠襄公之誌,而未嚐一日不在於太夫人之養也。今而歸,告成於忠襄之廟,拜太夫人於膝下,旦夕承歡,伸色養之孝,公之願遂矣。而其勞國勤民,拳拳不舍之念,又何能釋然而忘之!則公雖欲一日遂歸休之樂,蓋亦有所未能也。”公複起拜謝。又有言者曰:“雖然,君子之道,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用之而不行者,往而不返者也;舍之而不藏者,溺而不止者也。公之用也,既有以行之;其舍之也,有弗能藏者乎?吾未見夫有其用而無其體者也。”公又起拜,遂行。

陽明山人聞其言而論之曰:“始之言,道其事也,而未及於其心;次之言者,得公之心矣,而未盡於道;終之言者,盡於道矣,不可以有加矣。斯公之所允蹈者乎!”諸大夫皆曰:“然。子盍書之以贈從者?”

恩壽雙慶詩後序(戊辰)

正德丙寅,丹徒沙隱王公壽七十,配孺人嚴六十有九。其年,天子以厥子待禦君貴,封公監察禦史,配為孺人。在朝之彥,鹹為歌詩侈上之德,以祝公壽,美侍禦君之賢。又明年,侍禦君奉命巡按貴陽,以王事之靡鹽,將厥父母之弗遑也,載是冊以俱。每陟屺岵,望飛雲,徘徊瞻戀,喟然而興歡,黯然而長思,則取是冊而披之,而微諷之,而長歌詠歎之,以舒其懷,見其誌。雖身在萬裏,固若稱觴膝下,聞《詩》、《禮》而趨於庭也。大夫士之有事於貴陽者,自都憲王公而下,複相與歌而和之,聯為巨帙,屬守仁敘於其後。

夫孝子之於親,固有不必捧觴戲彩以為壽,不必柔滑旨甘以為養,不必候起居奔走扶攜以為勞者。非子之心謂不必如是也,子之心願如是,而親以為不必如是,必如彼而後吾之心始樂也。子必為是不為彼以拂其情,而曰“吾以為孝,其得為養誌乎?孝莫大乎養誌。”親之願於其子者曰:“弘乃德,遠乃猶。嘻嘻旦夕,孰與名垂簡冊,以顯我於無盡?飲食口體,孰與澤被生民,以張我之能施?服勞奔走,孰與比跡夔、皋,以明我之能教?”非必親之願於其子者鹹若是也,親以是願其子,而子弗能焉,弗可得而願也。子能之,而親弗以願其子焉,弗可得而能也。以是願其子者,賢父母也;以是承於其父母者,賢子也;二者恒百不一遇焉,其庸可冀乎?侍禦君之在朝,則忠愛達於上;其巡按於茲也,則德威敷於下。凡其宣布恩惠,摩赤子,起其疾而乳哺之者,孰非公與孺人之慈!凡其懾大奸使不得肆,祛大弊使不複作,爬梳調服,撫諸夷而納之夏,以免天子一方之顧慮者,孰非待禦君之孝!而凡若此者,亦孰非侍禦君之所以壽於公與孺人之壽哉!公孺人之賢,靳太史之《序》詳矣。其所以修其身,教其家,誠可謂有是父有是子。是詩之作,不為虛與諛,故為序之雲爾。

重刊文章軌範序(戊辰)

宋謝枋得氏取古文之有資於場屋者,自漢迄宋,凡六十有九篇,標揭其篇章句字之法,名之曰《文章軌範》。蓋古文之奧不止於是,是獨為舉業者設耳。世之學者傅習已久,而貴陽之士獨未之多見。侍禦王君汝楫於按曆之暇,手錄其所記憶,求善本而校是之;謀諸方伯郭公輩,相與捐俸廩之資,鋟之梓,將以嘉惠貴陽之士。曰:“枋得為宋忠臣,固以舉業進者,是吾微有訓焉。”屬守仁敘一言於簡首。

夫自百家之言興,而後有《六經》;自舉業之習起,而後有所謂古文。古文之去《六經》遠矣;由古文而舉業,又加遠焉。士君子有誌聖賢之學,而專求之於舉業,何啻千裏!然中世以是取士,士雖有聖賢之學,堯舜其君之誌,不以是進,終不大行於天下。蓋士之始相見也必以贄,故舉業者,士君子求見於君之羔雉耳。羔雉之弗飾,是謂無禮;無禮,無所庸於交際矣。故夫求工於舉業而不事於古,作弗可工也;弗工於舉業而求於幸進,是偽飾羔雉以罔其君也。雖然,羔雉飾矣,而無恭敬之實焉,其如羔雉何哉!是故飾羔雉者,非以求媚於主,致吾誠焉耳;工舉業者,非以要利於君,致吾誠焉耳。世徒見夫由科第而進者,類多徇私媒利,無事君之實,而遂歸咎於舉業。不知方其業舉之時,惟欲釣聲利,弋身家之腴,以苟一旦之得,而初未嚐有其誠也。鄒孟氏曰:“恭敬者,幣之未將者也。”伊川日:“自灑掃應對,可以至聖人。”夫知恭敬之實在於飾羔雉之前,則知堯舜其君之心,不在於習舉業之後矣;知灑掃應對之可以進於聖人,則知舉業之可以達於伊、傅、周、召矣。吾懼貴陽之士謂二公之為是舉,徒以資其希寵祿之筌蹄也,則二公之誌荒矣,於是乎言。

五經臆說序(戊辰)

得魚而忘筌,醪盡而糟粕棄之。魚醪之未得,而曰是筌與糟粕也,魚與醪終不可得矣。《五經》,聖人之學具焉。然自其已聞者而言之,其於道也,亦筌與糟粕耳。竅嚐怪夫世之儒者求魚於筌,而謂糟粕之為醪也。夫謂糟粕之為醪,猶近也,糟粕之中而醪存。求魚於筌,則筌與魚遠矣。

龍場居南夷萬山中,書卷不可攜,日坐石穴,默記舊所讀書而錄之。意有所得,軋為之訓釋。期有七月而《五經》之旨略遍,名之曰《臆說》。蓋不必盡合於先賢,聊寫其胸臆之見,而因以娛情養性焉耳。則吾之為是,固又忘魚而釣,寄興於曲糵,而非誠旨於味者矣。嗚呼!觀吾之說而不得其心,以為是亦筌與糟粕也,從而求魚與醪焉,則失之矣。

夫說凡四十六卷,《經》各十,而《禮》之說尚多缺,僅六卷雲。

潘氏四封錄序(辛未)

歙潘氏之仕於朝者,戶部主事君選、大理寺副君珍、戶部員外君旦、南大理評事君鑒、凡四人。正德五年冬,珍、旦以上三載最,選、鑒,以兩宮徽號,旬月之間,皆得推恩,封其親如其官焉。於是敘八製為錄,侈上之賜以光其族裔。而來謂某日:“德下寵浮,若之何其可?請一言以永我潘氏。”某曰:“一族而四顯,來者相望也,其盛哉!夫一月之間而均被榮渥,則又何難也!蓋吾聞之,大山之木千仞而四幹垂,而四峰之巔,飛鳥之鳴聲不相及也。春氣至而四幹之杪花葉若一,則其所出之根,同有不期致焉。潘氏之在婺,聞望自宋、元而來,其培本則厚。四子者,固亦潘氏之四幹矣。是惟否塞閉晦,苟際明期而諧景會,其軒竦條達孰禦!則夫寵命之沾,暨不約而同也,其又足異哉?雖然,木之生,風霆之鼓舞,炎暑之酷烈,陰寒冰雪之嚴泎剝落,俾堅其質而完其氣,非獨雨露之沾濡生成之也。夫恩寵爵祿,雨露也;號令宣播,風霆也;法度政事之苛密煩困,炎暑也;時之險厄患難顛沛,陰寒冰雪之嚴泎剝落也;何莫而非生成?四子蓋亦略嚐曆之。其材中楹柱而任梁棟矣,吾願潘氏之益培其根也。”四子拜而起曰:“吾其益培之以忠孝乎!溉之以誠敬乎!植之以義而防之以禮乎!”某曰:“然則潘氏之軒竦條達,其益無窮爾已矣。”某不為應酬詩文餘四年矣。寺副君之為暨陽也,予嚐許之文,未及為而有南北之別。今茲複見於京師,而以是責償焉,故不得而辭也。

送章達德歸東雁序(辛未)

章達德將歸東雁,石龍山人為之請,於是甘泉子托以《考槃》,陽明子為之賦《衡門》。客有在坐者,啞然曰:“異哉!二夫子之言,吾不能知之。夫閟爾形,無瑩爾精也,其可矣。今茲將惟職業之弗遑,而顧雁**之懷乎?彼章子者,雁**之產矣,則又可以居而弗居,依依於京師者數年而未返,是二者交相慕乎其外也。夫苟遊心恬淡,而棲神於流俗塵囂之外,環堵之間,其無屏霞、天柱乎?雁**又奚必造而後至?不然,托蹤泉石,而利祿羾其中,雖廬常雲之頂,其得而居諸?”於是陽明子仰而喟,俯而默,卒無以應之也。誌其言以遺章子曰:“客見吾杜權焉行矣。子毋忘客之言,亦無以客之言而忘甘泉子之托!”

壽湯雲穀序(甲戌)

弘治壬戌春,某西尋句曲與丹陽,湯雲穀偕。當是時,雲穀方為行人,留意神仙之學,為予談呼吸屈伸之術,凝神化氣之道,蓋無所不至。及與之登三茅之巔,下探葉陽,休玉宸,感陶隱君之遺跡,慨歎穢濁,飄然有脫屣人間之誌。予時皆未之許也,雲穀意不然之,曰:“子豈有見於吾乎?”予曰:“然。子之眉間慘然,猶有怛世之色。是道也,遲之十年,庶幾矣。”雲穀日:“子見吾之貌,而吾信吾之心。”既別,雲穀尋入為給事中,又遷為右給事。殫心職務,驅逐瘁勞,竟以直道抵權奸斥外。而予亦以言事得罪,奔走謫鄉,不相見者十餘年。

至是正德癸酉某月,予自吏部徙官南太仆;再過丹陽,而雲穀已家居三年矣。訪之,迎謂予曰:“尚憶‘眉間’之說乎?吾信吾之心,而不若子之見吾貌,何也?今果十年而始出於泥塗,是則信矣。然謂古之庶幾也,則貌益衰,年益逝,去道益遠;獨是若未之盡然耳。“予日:”乃今則幾矣。今吾又聞子之言,見子之貌矣;又見子之廬矣;又見子之鄉人矣。”雲穀日:“異哉!言貌既遠矣,廬與鄉人亦可以見我乎?”曰:“古之有道之士,外槁而中澤,處隘而心廣;累釋而無所撓其精,機忘而無所忤於俗。是故其色愉愉,其居於於;其所遭若情風之披物,而莫知其所從往也。今子之步徐發改,而貌若益憊,然而其精藏矣;言下意懇,而氣若益衰,然而其神守矣;室廬無所增益於舊,而誌意擴然,其累釋矣;鄉之人相忘於賢愚貴賤,且以為慈母,且以為嬰兒,其機忘矣。夫精藏則太和流,神守則天光發,累釋則怡愉而靜,機忘則心純而一:四者道之證也。夫道無在而神無方,安常處順,其至矣。而又何人間之脫屣乎?”雲穀曰:“有是哉!吾信吾之心,乃不若子之見吾廬與吾鄉人也。”

於是雲穀年七十矣。是月,值其懸弧,鄉人方謀所以祝壽者,聞予至,皆來請言。予曰:“嘻,子之鄉先生既幾於道,而尚以壽為賀乎?夫壽不足以為子之鄉先生賀。子之鄉而有有道之士若子之鄉先生者,使爾鄉人之子弟皆有所矜式視效,出而事君,則師其道以用世;入而家居,則師其道以善身,若射之有的,各中乃所向。則是先生之壽,乃於爾鄉之人複有足賀也已。”明年三月,予再官鴻臚,而鄉之人複以書來請,遂追書之。

文山別集序(甲戌)

《文山別集》者,宋丞相文山先生自述其勤王之所經曆,後人因而采集之以成者也。其間所值險阻艱難,顛沛萬狀,非先生之述,固無從而盡知者。先生忠節蓋宇宙,皆於是而有據。後之人因詞考跡,感先生之大義,油然興起其忠君愛國之心,固有泫然泣下,裂眥扼腕,思喪元首之無地者。是集之有益於臣道,豈小小哉!

古之君子之忠於其君,求盡吾心焉以自慊而已,亦豈屑屑言之,以蘄知於世?然而仁人之心忠於其君,亦欲夫人之忠於其君也。忠於其君,則盡心焉已。欲夫人忠於其君,而思以吾之忠於其君者啟其良心,固有人弗及知之者,非自言之,何由以及人乎?斯先生之所為自述,將以教世之忠也。當其時,仗節死義之士無不備載,亦因是以有傳,是又與人為善者也。是集也,在先生之自盡,若嫌於蘄世之知;以先生之教人,則吾惟恐其知之不盡也!在先生之自盡,若可以無傳;以先生之與人為善,則吾惟恐其傳之不遠也!

先生之裔孫,今太仆少卿公宗嚴,複刻是集而屬某為之序。某之為廬陵也,公之族弟某嚐以序謀,茲故不可得而辭。嗚呼!當顛沛之心而不忘乎與人為善者,節之裕也;致自盡之心而欲人同歸於善者,忠之推也;不以蘄知為嫌而行其教人之誠者,仁之篤也。象賢崇德,以章其先世之美之謂孝;明訓述事,以廣其及人之教之謂義。吾於是集之序,無愧辭耳矣!

金壇縣誌序(乙亥)

麻城劉君天和之尹金壇也,三月而政成。考邑之故而創誌焉,曰:“於乎艱哉!吾欲觀風氣之所宜,民俗之所向,而無所證也,以諏於鄉老,有遺聽焉;吾欲觀往昔之得失,民俗之急緩弛張,先後之無所稽也,以詢於閭野,有遁情焉;吾欲觀山川之條理,疆域之所際,道路井邑之往來聚散,製其經,適其變,而無所裁也;則以之僻荒穢,入林麓,有遺曆焉。亦惟文獻之未足也而爾已矣。嗚呼!古君子之忠也,舊政以告於新尹,吾何以盡吾心哉?夫政,有時而或息焉;告,有時而或窮焉。書之冊而世守之,斯其為告也,不亦遠乎!”誌成,使來請序。

吾觀之,秩然其有倫也,錯然其有章也。天也,物之祖也;地也,物之妣也。故先之以天文,而次之以地理。地必有所產,故次之以食貨;物產而事興,故次之以官政;政行而齊之以禮,則教立,故次之以學校;學以興賢,故次之以選舉;賢興而後才可論也,故次之以人物;人物必有所居,故次之以宮室;居必有所事,事窮則變,變則通,故次之以雜誌終焉。嗚呼!此豈獨以誌其邑之故,君子可以觀政矣。

夫經之天文,所以立其本也;紀之地理,所以順其利也;參之食貨,所以遂其養也;綜之官政,所以均其施也;節之典禮,所以成其俗也;達之學校,所以新其德也;作之選舉,所以用其才也;考之人物,所以辨其等也;修之宮室,所以安其居也;通之雜誌,所以盡其變也。故本立而天道可睹矣;利順而地道可因矣;養遂而民生可厚矣;施均而民政可平矣;俗成而民誌可立矣;德新而民性可複矣;才用等辨而民治可久矣;居安盡變而民義不匱矣。修此十者以治,達之邦國天下可也,而況於邑乎?故曰:君子可以觀政矣。

送南元善人觀序(乙酉)

渭南南侯之守越也,越之敝數十年矣。巨奸元憝,窟據根盤,良牧相尋,未之能去;政積事隳,俗因隳靡。至是乃斬然剪剔而一新之,凶惡貪殘,禁不得行;而狡偽**侈,遊惰苟安之徒,亦皆拂戾失常,有所不便。相與斐斐緝緝,構讒騰誹;城狐社鼠之奸,又從而黨比翕張之,謗遂大行。士夫之為元善危者沮之,曰:“謗甚矣,盍已諸?”元善如不聞也,而持之彌堅,行之彌決。且曰:“民亦非無是非之心,而蔽昧若是,固學之不講而教之不明也。吾寧無責而獨以咎歸於民?”則日至學宮,進諸生而作之以聖賢之誌,啟之以身心之學。士亦蔽於習染,哄然疑怪以駭,曰:“是迂闊之談,將廢吾事!”則又相與斐斐緝緝,訾毀而詆議之。士夫之為元善危者沮之,曰:“民之謗若火之始炎,士又從而膏之,孰能以無燼乎?盍遂已諸?”元善如不聞也,而持之彌堅,行之彌決。則及緝稽山書院,萃其秀穎,而日與之諄諄焉,亹亹焉,越月逾時,誠感而意孚。三學洎各邑之士亦漸以動,日有所覺而月有所悟矣。於是爭相奮曰:“吾乃今知聖賢之必可為矣!非侯之至,吾其已夫!侯真吾師也!”於是民之謗者亦漸消沮。其始猶曰:“侯之於我,利害半;我之於侯,恩愛半。”至是惠洽澤流而政益便,相與悔曰:“吾始不知侯之愛我也,而反以為殃我也;吾始不知侯之拯我也,而反以為勞我也;吾其無人之心乎!侯真吾之嚴父也,慈母也!”於是侯且入觀,百姓惶惶請留,不得,相與謀之多士曰:“吾去慈母,吾將安哺乎?吾去嚴父,吾將安恃乎?”士曰:“籲嗟!維父與母,則生爾身;維侯我師,實生我心。吾寧可以一日而無吾師之臨乎!”則相與假重於陽明子而乞留焉。陽明子曰:“三年之觀,大典也。侯焉可留乎?雖然,此在爾士爾民之心。夫承誌而無違,子之善養也;離師友而不背,弟子之善學也。不然,雖居膝下而侍幾杖,猶為不善養而操戈入室者也。奚必以留侯為哉!”眾皆默然,良久,曰:“公之言是也。”相顧逡巡而退。明日,複師生相率而來請曰:“無以輸吾之情,願以公言致之於侯。庶侯之遄其來旋,而有以速諸生之化,慰吾民之延頸也。”

送聞人邦允序

聞人言邦允者,陽明子之表弟也,將之官閩之蒼峽而請言。陽明子謂之曰:“重矣,勿以進非科第而自輕;榮矣,勿以官卑而自慢。夫進非科第,則人之待之也易以輕,從而自輕者有矣;官卑,則人之待之也易以慢,從而自慢者有矣。夫科第以致身,而恃以為暴,是厲階也;高位以行道,而遽以媒利,是盜資也,於吾何有哉?吾所謂重,吾有良貴焉耳,非矜與敖之謂也,吾所謂榮,吾職易舉焉耳,非顯與耀之謂也。夫以良貴為重,舉職為榮,則夫人之輕與慢之也,亦於吾何有哉!行矣,吾何言!”

送別省吾林都憲序(戊子)

嘉靖丁亥冬,守仁奉命視師思、田,省吾林君以廣西右轄,實與有司。既思、田來格,謀所以緝綏之道,鹹以為非得寬厚仁恕,德威素為諸夷所信服者父臨而母鞠之,殆未可以強力詭計劫製於一時而能久於無變者也,則莫有逾於省吾者。遂以省吾之名上請,乞加憲職,委之重權,以留撫於茲土,蓋一年二年而化洽心革,朝廷永可以無一方顧也乎!則又以為聖天子方側席勵精,求卓越之才,須更化善治,則如省吾之成德夙望,大臣且交章論薦,或者請未及上,而先已有隆委峻擢,恐未肯為區區兩府之遺黎,淹歲月而借之以重也。疏去未逾月,而巡撫鄖陽之命果下矣。當是時,八寨之瑤積禍千裏且數十年,方議進兵討罪。省吾將率思、田報效之民以先之。報聞,眾鹹為省吾賀,且謂得免兵革驅馳之勞也。省吾曰:“不然。當事而中輟之,仁者忍之乎?遇難而苟避之,義者為之乎?吾既身任其責,幸有改命,而亟去之,以為吾心,吾能如是哉?”遂弗停驅而往。冒暑雨,犯瘴毒,乘危破險,竟成八寨之伐而出。

嗟乎!今世士夫計逐功名甚於市井刀錐之較,稍有患害可相連及,輒設機阱,立黨援,以巧脫幸免;一不遂其私,瞋目攘臂以相抵捍鉤摘,公然為之,曾不以為恥,而人亦莫有非之者。蓋士風之衰薄,至於此而亦極矣!而省吾所存,獨與時俗相反若是。古所謂托孤寄命,臨大節而不可奪者,省吾有焉。

正德初,某以武選郎抵逆瑾,逮錦衣獄;而省吾亦以大理評觸時諱在係,相與講《易》於桎梏之間者彌月,蓋晝夜不怠,忘其身之為拘囚也。至是別已餘二十年,而始複會於此。省吾貌益充,氣益粹,議論益平實。而其孜孜講學之心,則固如昔加懇切焉。公事之餘,相與訂舊聞而考新得。予自近年偶有見於良知之學,遂具以告於省吾;而省吾聞之,沛然若決江河,可謂平生之一快。無負於二十年之別也矣!今夫天下之不治,由於士風之衰薄;而士風之衰薄,由於學術之不明;學術之不明,由於無豪傑之士者為之倡焉耳。省吾忠信仁厚之質,得之於天者既與人殊,而其好學之心,又能老而不倦若此,其德之日以新而業之日以廣也,何疑乎!自此而明學術,變士風,以成天下治,將不自省吾為之倡也乎!於省吾之別,庸書此以致切劘之意。若夫期望於聲位之間,而係情於去留之際,是係足為省吾道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