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羅履素詩集序(壬戌)

履素先生詩一帙,為篇二百有奇,浙大參羅公某以授陽明子某而告之曰:“是吾祖之作也。今詩文之傳,皆其崇高顯赫者也。吾祖隱於草野,其所存要無愧於古人,然世未有知之者,而所為詩文又皆淪落止是,某將梓而傳焉。懼人之以我為僣也,吾子以為奚若?”某曰:“無傷也。孝子仁孫之於其父祖,雖其服玩嗜好之微,猶將謹守而弗忍廢,況乎詩文,其精神心術之所寓,有足以發聞於後者哉!夫先祖有美而弗傳,是弗仁也,夫孰得而議之!蓋昔者夫子之取於詩也,非必其皆有聞於天下,彰彰然明著者而後取之;《滄浪之歌》采之孺子,《萍實》之謠得諸兒童,夫固若是其寬博也。然至於今,其傳者不過數語而止,則亦豈必其多之貴哉?今詩文之傳則誠富矣,使有刪述者而去取之,其合於道也,能幾?履素之作,吾誠不足以知之,顧亦豈無一言之合於道乎?夫有一言之合於道,是於其世也,亦有一言之訓矣,又況其不止於是也,而又奚為其不可以傳哉?吾觀大參公之治吾浙,寬而不縱,仁而有勇,溫文蘊籍;居然稠眾之中,固疑其先必有以開之者。乃今觀履素之作,而後知其所從來者之遠也。世之君子,苟未知大參公之所自,吾請觀於履素之作;苟未知履素之賢,吾請觀於大參公之賢,無疑矣。然則是集也,固羅氏之文獻係焉,其又可以無傳乎哉?”大參公起拜曰:“某固將以為羅氏之書也,請遂以吾子之言序之。”大參公名鑒,字某,由進士累今官。有厚德長才,向用未艾。大參之父某,亦起家進士而以文學政事顯。羅氏之文獻,於此益為有證雲。

兩浙觀風詩序(壬戌)

《兩浙觀風詩》者,浙之士夫為僉憲陳公而作也。古者天子巡狩而至諸侯之國,則命太師陳詩,以觀民風。其後巡狩廢而陳詩亡。春秋之時,列國之君大夫相與盟會問遣,猶各賦詩以言己誌而相祝頌。今觀風之作,蓋亦祝頌意也。王者之巡狩,不獨陳詩觀風而已。其始至方嶽之下,則望秩於山川,朝見茲土之諸侯,同律曆禮樂製度衣服納價,以觀民之好惡;就見百年者而問得失,賞有功,罰有罪。蓋所以布王政而興治功,其事亦大矣哉!漢之直指、循行,唐、宋之觀察、廉訪、采訪之屬,及今之按察,雖皆謂之觀風,而其實代天子以行巡狩之事。故觀風,王者事也。

陳公起家名進士,自秋官郎擢僉浙臬,執操縱予奪生死榮辱之柄,而代天子觀風於一方,其亦榮且重哉!籲,亦難矣!公之始至吾浙,適歲之旱,民不聊生。饑者仰而待哺,懸者呼而望解;病者呻,鬱者怨;不得其平者鳴;弱者、強者、蹶者、齧者,梗而孽者、狡而竊者,乘間投隙,遝至而環起。當是之時而公無以處之,吾見其危且殆也。賴公之才,明知神武,不震不激,撫柔摩剔,以克有濟。期月之間,而饑者飽,懸者解,呻者歌,怨者樂,不平者申;蹶者起,齧者馴,孽者順,竊者靖;滌**剖刷而率以無事。於是乎修廢舉墜,問民之疾苦而休息之,勞農勸學,以興教化。然後上會稽,登天姥,人雁**,陟金娥,覽觀江山之形勝,慨然太息!吊子胥之忠誼,禮嚴光之高節;希遐躅於隆龐,把流風於仿佛;固亦大丈夫得誌行道之一樂哉!然公之始,其憂民之憂也,亦既無所不至矣。公唯憂民之憂,是以民亦樂公之樂,而相與歡欣鼓舞以頌公德。然則今日觀風之作,豈獨見吾人之厚公,抑以見公之厚於吾人也。雖然,公之憂民之憂,其惠澤則既無日而可忘矣;民之樂公之樂,其愛慕亦既與日而俱深矣。以公之才器,天子其能久容於外乎?則公固有時而去也。然則其可樂者能幾?而可憂者終誰任之?則夫今日觀風之作,又不徒以頌公之厚於吾人,將遂因公而致望於繼公者亦如公焉。則公雖去,而所以憂其民者,尚亦永有所托而因以不墜也。

山東鄉試錄序(甲子)

山東,古齊、魯、宋、衛之地,而吾夫子之鄉也。嚐讀夫子《家語》,其門人高弟,大抵皆出於齊、魯、宋、衛之葉,固願一至其地,以觀其山川之靈秀奇特,將必有如古人者生其間,而吾無從得之也。今年為弘治甲子,天下當複大比。山東巡按監察禦史陸偁輩以禮與幣來請守仁為考試官。故事,司考校者惟務得人,初不限以職任;其後三四十年來,始皆一用學職,遂致應名取具,事歸外簾,而糊名易書之意微。自頃言者頗以為不便,大臣上其議。天子曰:“然,其如故事。”於是聘禮考校,盡如國初之舊,而守仁得以部屬來典試事於茲土,雖非其人,寧不自慶其遭際!又況夫子之鄉,固其平日所願一至焉者;而乃得以盡觀其所謂賢士者之文而考校之,豈非平生之大幸歟!雖然,亦竊有大懼焉。夫委重於考校,將以求才也。求才而心有不盡,是不忠也;心之盡矣,而真才之弗得,是弗明也。不忠之責,吾知盡吾心爾矣;不明之罪,吾終且奈何哉!蓋昔者夫子之時,及門之士嚐三千矣,身通六藝者七十餘人;其尤卓然而顯者,德行言語則有顏、閔、予、賜之徒,政事文學則有由、求、遊、夏之屬。今所取士,其始拔自提學副使陳某者蓋三千有奇,而得千有四百,既而試之,得七十有五人焉。嗚呼!是三千有奇者,皆其夫子鄉人之後進而獲遊於門牆者乎?是七十有五人者,其皆身通六藝者乎?夫今之山東,猶古之山東也,雖今之不逮於古,顧亦寧無一二人如昔賢者?而今之所取苟不與焉,豈非司考校者不明之罪歟?雖然,某於諸士亦願有言者。夫有其人而弗取,是誠司考校者不明之罪矣。司考校者以是求之,以是取之,而諸士之中苟無其人焉以應其求,以不負其所取,是亦諸士者之恥也。雖然,予豈敢謂果無其人哉!夫子嚐曰:“魯無君子者,斯焉取斯!”顏淵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夫為夫子之鄉人,荀未能如昔人焉,而不恥不若,又不知所以自勉,是自暴自棄也,其名曰不肖。夫不肖之與不明,其相去何遠乎,然則司考校者之與諸士,亦均有責焉耳矣。嗟夫!司考校者之責,自今不能以無懼,而不可以有為矣。若夫諸士之責,其不聽者猶可以自勉,而又懼其或以自畫也。諸士無亦曰吾其勖哉,無使司考校者終不免於不明也。斯無愧於是舉,無愧於夫子之鄉人也矣。是舉也,某某同事於考校,而禦史偁實司監臨,某某司提調,某某司監試,某某某又相與翊讚防範於外,皆與有勞焉,不可以不書。自餘百執事,則已具列於錄矣。

◎附山東鄉試錄

○四書

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

(編者注:本錄原列為隆慶刊本卷三十一下,然非皆陽明之作,今移置於本卷,附於陽明序文後。)

負大臣之名,盡大臣之道者也。夫大臣之所以為大臣,正以能盡其道焉耳;不然,何以稱其名哉?昔吾夫子因季子然之問以由、求可為大臣,而告之以為大臣之道,未易舉也;大臣之名,可輕許乎?彼其居於廟堂之上,而為天子之股肱,處於輔弼之任,而為群僚之表帥者,大臣也;夫所謂大臣也者,豈徒以其崇高貴重,而有異於群臣已乎?豈亦可以奔走承順,而無異於群臣已乎?必其於事君也,經德不回,而凡所以啟其君之善心者,一皆仁義之言,守正不撓,而凡所以格其君之非心者,莫非堯、舜之道,不阿意順旨,以承君之欲也;必繩愆糾繆,以引君於道也。夫以道事君如此,使其為之君者,於吾仁義之言說,而弗繹焉,則是誌有不行矣。其可拙身以信道乎?於吾堯、舜之道,從而弗改焉,則是諫有不聽矣;其可枉道以徇人乎?殆必奉身而退,以立其節,雖萬鍾有弗屑也;固將見機而作,以全其守,雖終日有弗能也。是則以道事君,則能不枉其道,不可則止,則能不辱其身,所謂大臣者,蓋如此,而豈由、求之所能及哉?嚐觀夫子許由、求二子以為國,則亦大臣之才也;已而於此,獨不以大臣許之者,豈獨以陰折季氏之心?誠以古之大臣,進以禮,退以義,而二子之於季氏,既不能正,又不能去焉,則亦徒有大臣之才,而無其節,是以不免為才之所使耳。雖然,比之羈縻於爵祿而不知止者,不既有間矣乎!

齊明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

盡持敬之功,端《九經》之本,夫修身為《九經》之本也,使非內外動靜之一於敬焉,則身亦何事而修哉?昔吾夫子告哀公之問政,而及於此,若曰:《九經》莫重於修身,修身惟在於主敬;誠使內誌靜專,而罔有錯雜之私,中心明潔,而不以人欲自蔽,則內極其精一矣;冠冕佩玉,而穆然容止之端嚴,垂紳正笏,而儼然威儀之整肅,則外極其檢束矣;又必克己私以複禮,而所行皆中夫節,不但存之靜也,遏人欲於方萌,而所由不睽於禮,尤必察之於動也;是則所謂盡持敬之功者,如此,而亦何莫而非所以修身哉?誠以不一其內,則無以製其外;不齊其外,則無以養其中;修身之道未備也。靜而不存,固無以立其本,動而不察,又無以勝其私;修身之道未盡也。今焉製其精一於內,而極其檢束於外,則是內外交養,而身無不修矣。行必以禮,而不戾其所存,動必以正,而不失其所養,則是動靜不違,而身無不修矣。是則所謂端《九經》之本者,如此,而亦何莫而不本於持敬哉?大抵《九經》之序,以身為本,而聖學之要,以敬為先,能修身以敬,則篤恭而天下平矣。是蓋堯、舜之道,夫子舉之以告哀公,正欲以興唐、虞之治於春秋,而子思以繼大舜、文、武、周公之後者,亦以明其所傳之一致耳。後世有能舉而行之,則二帝、三王之治,豈外是哉!斯固子思之意也。

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

聖人各有憂民之念,而同其任責之心。夫聖人之憂民,其心一而已矣。所以憂之者,雖各以其職,而其任之於己也,曷嚐有不同哉?昔孟子論禹、稷之急於救民,而原其心以為大禹之平水土也,雖其所施,無非決川距海之功,而民可免於昏墊矣;然其汲汲之心,以為天下若是其廣也,吾之足跡既有所未到之地,則夫水之未治者,亦必有之矣;水之泛濫,既有所不免之地,則夫民之遭溺者,亦容有之矣;夫民之陷溺,由水之未治也,吾任治水之責,使水有不治,以溺吾民,是水之溺民,即吾之溺民也;民之溺於水,實吾之溺之也,吾其救之,可不急乎?後稷之教稼穡也,雖其所為無非播時百穀之事,而民可免於阻饑矣;然其遑遑之心,以為萬民若是其眾也,吾之稼穡,固未能人人而麵誨矣,能保其無不知者乎?民之樹藝,即未能人人而必知矣,能保其無不饑者乎?夫民之有饑,由穀之未播也,吾任播穀之責,使穀有未播以饑吾民,是饑之厄民,即吾之厄民也,民之饑於食,實吾之饑之也,吾其拯之,可以緩乎?夫禹、稷之心,其急於救民蓋如此,此其所以雖當治平之世,三過其門而不入也歟!雖然,急於救民者,固聖賢憂世之本心,而安於自守者,又君子持己之常道,是以顏子之不改其樂,而孟子以為同道於禹、稷者,誠以禹、稷、顏子莫非素其位而行耳。後世各徇一偏之見,而仕者以趨時為通達,隱者以忘世為高尚,此其所以進不能憂禹、稷之憂,而退不能樂顏子之樂也歟!

△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

大人於天,默契其未然者,奉行其已然者。夫大人與天,一而已矣;然則默契而奉行之者,豈有先後之間哉?昔《文隊》申《乾》九五爻義而及此意,謂大人之於天,形雖不同,道則無異。自其先於天者言之,時之未至,而道隱於無,天未有為也;大人則先天而為之,蓋必經綸以造其端,而心之所欲,暗與道符,裁成以創其始,而意之所為,默與道契;如五典未有也,自我立之,而與天之所敘者,有吻合焉;五禮未製也,以義起之,而與天之所秩者,無差殊焉;天何嚐與之違乎?以其後於天者言之,時之既至,而理顯於有,天已有為也,大人則後天而奉之,蓋必窮神以繼其誌,而理之固有者,隻承之而不悖;知化以述其事,而理之當行者,欽若之而不違;如天敘有典也,立為政教以道之,五典自我而敦矣;天秩有禮也,製為品節以齊之,五禮自我而庸矣;我何嚐違於天乎”是則先天不違,大人即天也;後天奉天,天即大人也;大人與天,其可以二視之哉?此九五所以為天下之利見也歟?大抵道無天人之別,在天則為天道,在人則為人道,其分雖殊,其理則一也。眾人牿於形體,知有其分,而不知有其理,始與天地不相似耳。惟聖人純於義理,而無人欲之私。其禮即天地之體,其心即天地之心,而其所以為之者,莫非天地之所為也;故曰:“循理則與天為一。”

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

天地顯自然之數,聖人法之以作經焉。甚矣!經不徒作也。天地不顯自然之數,則聖人何由而法之以作經哉?《大傳》言卜筮而推原聖人作《易》之由,其意蓋謂《易》之用也不外乎卜筮,而《易》之作也則法乎圖書。是故通於天者河也,伏羲之時,天降其祥,龍馬負圖而出,其數則以五生數統五成數而同居其方,是為數之體焉。中於地者洛也,大禹之時,地呈其瑞,神龜載書而出,其數則以五奇數統四偶數而各居其所,是為數之用焉。圖書出矣,聖人若何而則之?彼伏羲則圖以畫卦,虛五與十者,太極也;積二十之奇,而合二十之偶,以一二三四而為六七八九,則儀象之體立矣;析四方之合以為乾、坤、坎、離、補四隅之空以為況、震、巽、艮,則八卦之位定矣。是其變化無窮之妙,何莫而不本於圖乎?大禹則書以敘疇,實其中五者,皇極也;一五行而二五事,三八政而四五紀,第於前者,有序而不亂也;六三德而七稽疑,八庶征而九福極,列於後者,有條而不紊也。是其先後不易之序,何莫而不本於書乎?籲!聖人之作《易》,其原出於天者如此,而卜筮之用所以行也歟!大抵《河圖》、《洛書》相為經緯,八卦九章相為表裏,但伏羲先得乎圖以畫卦。無所待於書;大禹獨得乎書以敘疇,不必考於圖耳。若究而言之,則書固可以為《易》,而圖亦可以作《範》,又安知圖之不為書,書之不為圖哉?噫!理之分殊。非深於造化者其孰能知之?

△王懋昭大德建中於民以義製事以禮製心垂裕後昆予聞曰能自得師者王

大臣告君,即勉其修君道以貽諸後,必證以隆師道而成其功。夫君道之修,未有不隆師道而能致者也;大臣之論如此,其亦善於告君者哉!吾想其意,若謂新德固所以屬人心,而建中斯可以盡君道,吾王其必勸顧諟之功,以明其德,求此中之全體,而自我建之,以為斯民之極也;操日躋之敬,以明夫善,盡此中之妙用,而自我立之,以為天下之準也。然中果何自而建邪?彼中見於事,必製以吾心之裁製,使動無不宜,而後其用行矣;中存於心,必製以此理之節文,使靜無不正,而後其體立矣;若是,則豈特可以建中於民而已邪?本支百世,皆得以承懿範節於無窮,而建中之用,綽乎其有餘裕矣。子孫千億,鹹得以仰遺矩於不墜,而建中之推,恢乎其有餘地焉。然是道也,非學無以致之。蓋古人之言,以為傳道者師之責,人君苟能以虛受人,無所拂逆,則道得於己,可以為建極之本,而王者之業,益以昌大矣;考德者師之任,人君果能願安承教,無所建拒,則德成於身,足以為立準之地,而王者之基,日以開拓矣。是則君道修,而後其及遠;師道立,而後其功成;吾王其可以不勉於是哉!抑嚐反覆仲虺此章之旨,懋德建中,允執厥中之餘緒也;製心製事,製外養中之遺法也;至於“能自得師”之一語,是又心學之格言,帝王之大法。則仲虺之學,其得於堯、舜之所授受者深矣!孟子敘道統之傳,而謂伊尹、萊朱為見而知者,而說者以萊朱為仲虺,其信然哉!

繼自今立政其勿以憸人其惟吉士

大臣勉賢王之為治,惟在嚴以遠小人,而專於任君子也。蓋君子小人之用,舍天下之治忽係焉,人君立政,可不嚴於彼專於此哉?周公以是而告成王,意豈不曰,立政固在於用人,而非人適所以亂政?彼吉士之不可舍,而憸人之不可用,蓋自昔而然矣。繼今以立政,而使凡所以治其民者不致苟且而因循,則其施為之詳,固非一人所能任也,而將何所取乎?繼此以立政,而使凡所謂事與法者,不致懈怠而廢弛,則其料理之煩,亦非獨力所能舉也,而將何所用乎?必其於憸人也,去之而勿任;於吉士也,任之而勿疑;然後政無不立矣。蓋所謂憸人者,行偽而堅,而有以飾其詐,言非而辯,而有以亂其真者也,不有以遠之,將以妨吾之政矣;必也嚴防以塞其幸入之路,慎選以杜其躁進之門,勿使得以戕吾民,壞吾事,而撓吾法焉。所謂吉士者,守恒常之德,而利害不能怵,抱貞吉之操,而事變不能搖者也,不有以任之,無以成吾之治矣;必也,推誠信而彼此之不疑,隆委托而始終之無間,務使得以安吾民,濟吾事,而平吾法焉。籲!嚴以去之,則小人無以投其釁;專以任之,則君子有以成其功;國家之治也,其以是歟!抑考之於《書》,禹、益、伊、傅、周、召之告君至君子小人之際,每致意焉。蓋君德之隆替,世道之升降,其原皆出於此,非細故也。秦、漢以下,論列之臣,鮮知此義,惟諸葛孔明之言曰:“親君子遠小人,先漢所以興隆也。”其意獨與此合,故論者以為三代之遺才雲。

△不遑啟居獫狁之故

戍者自言勞之未息,由患之未息也。夫獫狁之患,不可以不備,則戍役之勞,自有所不免矣。王者於遣戍之時,而代為之言若此,所謂“敘其情而風之以義”者歟!此詩之意,蓋謂人固有不能忘之情,然亦有不容己之義;彼休息之樂,吾豈獨無其情乎?啟居之安,吾寧獨無其念乎?誠以王命出戍,則此身既已屬之軍旅,而勢不容於自便耳。是以局促行伍之間,奔走風塵之下,師出以律而號令之嚴,其敢違,軍法有常,而更代之期何敢後?則吾雖有休息之情,而固所不暇矣;雖懷啟居之念,而亦所不遑矣。然此豈上人之故欲困我乎?豈吾君之必欲勞我乎?誠以獫狁猾夏,則是舉本以衛夫生靈,而義不容於自已耳。彼其侵擾疆場之患雖亦靡常,而憑陵中國之心實不可長,使或得肆猖獗,則腥膻之憂,豈獨在於廊廟?如其乘間竊發,則塗炭之苦,遂將及於吾民。是我之不遑休息者,無非保義室家,而獫狁之是備也;我之不暇啟居者,無非靖安中國,而外寇之是防也。籲!敘其勤苦悲傷之情,而風以敵愾勤王之義,周王以是而遣戍役,此其所以勞而不怨也歟!大抵人君之為國,好戰則亡,忘戰則危,故用兵雖非先王之得已,而即戎之訓亦有所不敢後也。觀此詩之遣戍,不獨以見周王重於役民,憫惻哀憐不容已之至情,而亦可以見周之防禦獫狁於平日者,蓋亦無所不至;故獫狁之在三代,終不得以大肆其荼毒。後世無事懈弛,有事則張皇,戎之不靖也,有由然哉!

孔曼且碩萬民是若

新廟製以順人心,詩人之頌魯侯也。夫人君之舉動,當以民心為心也,魯侯修廟而有以順乎民焉,詩人得不頌而美之乎?魯人美僖公之修廟而作是詩及此,謂夫我公之修廟也、材木盡來、甫之良,經畫殫奚斯之慮;意以卑宮之儉,可以自奉,而非致孝乎鬼神,則新廟之作,雖甚曼焉,亦所宜矣;茅茨之陋,可以自處,而非敬事其先祖,則新廟之修,雖甚碩焉,亦非過矣;是以向之卑者,今焉增之使高,而體製極其巍峨,蓋斯革斯飛,孔曼而長也;向之隘者,今焉拓之使廣,而規模極其弘遠,蓋閑如奕如,且碩而大也。然廟製之極美者,豈獨以竭我公之孝思?實所以從萬民之仰望。蓋以周公皇祖,德洽下民,而廟之弗稱,固其所願改作也;今之孔曼,亦惟民之所欲是從耳。澤流後世,而廟之弗緝,固其所願修治也。今之孔碩,亦惟吾民之所願是順耳。是以向之有憾於弗稱者,今皆翕然而快睹,莫不以為廟之曼者宜也,非過也;向之致怨於弗緝者,今皆欣然而滿望,莫不以為廟之碩者,非過也,宜也。籲!廟製修於上,而民心順於下,則其舉事之善,於此可見,而魯公之賢,亦可想矣。抑考魯之先君,自伯禽以下,所以懷養其民人者,無非仁愛忠厚之道,而周公之功德,尤有以衣被而漸漬之,是以其民久而不忘,雖一廟之修,亦必本其先世之澤而頌禱焉;降及秦、漢幹戈之際,尚能不廢弦誦,守禮義,為主死節,而漢高不敢加兵。聖人之澤,其遠矣哉!

春秋(楚子入陳〈宣公十一年〉楚子圍鄭晉荀林父帥師及楚子戰於訑晉師

敗績楚子滅蕭)

△晉人宋人衛人曹人同盟於情丘(俱宣公十二年)

外兵順,而伯國自褻其威,既可貶;外兵黷,而伯國徒禦以信,尤可譏;此楚以爭伯為心,而晉失待之之道,《春秋》所以兩示其法也。自夫晉景無製中夏之略,而後楚莊有窺北方之圖,始焉縣陳,以討罪也,而征舒就戮;繼焉入鄭,以貳己也,而潘王遂盟;一則討晉之所未討,一則平鄭之所欲平,是雖未免以力假仁,然其義則公,其辭則順矣。晉欲強之,必修德以俟,觀釁而動,斯可也,顧乃興無名之師,而師之以林父,楚子退師矣,而猶欲與之戰,先穣違命矣,而不能行其辟;遂致邲晉戰既北,而晉遂不支。則是主晉之師者,林父也,棄晉之師者,林父也,責安所逃乎?《春秋》於陳書入於鄭書圍者,所以滅楚之罪,而於邲之戰,由獨書林父以主之,用以示失律喪師之戒也,自夫晉人之威既褻,而後楚人之勢益張,伐蕭不已,而圍其城,圍蕭不已,而潰其眾,以吞噬小國之威,為恐動中華之計,是其不能以禮製心,而其誌已盈,其兵已黷矣。晉欲禦之,必信任仁賢,修明政事,斯可也;顧乃為情丘之盟,而主之以先穣,不能強幹為善,而徒刑牲歃血之是崇;不能屈於群策,而徒要質鬼神之是務;故其盟亦隨敗,而晉卒不競,則是主斯盟者,喪師之穣也,同斯盟者,列國之卿也,責安所歸乎?《春秋》不稱蕭潰,特以滅書者,所以斷楚之罪;而情丘之盟,則類貶列卿,而人之用以示謀國失職之戒也。籲!楚莊之假仁,晉景之失策,不待言說,而居然於書法見之,此《春秋》之所以為化工歟!抑又論之:仗義執言,桓、文之所以製中夏者也;晉主夏盟,雖世守是道,猶不免為三王之罪人,而又並其先人之家法而棄之,顧汲汲於會狄伐鄭,而以討陳遺楚,使楚得風示諸侯於辰陵,則是時也,雖邲之戰不敗,情丘之盟不渝,而大勢固已屬之楚矣。嗚呼!孔子沐浴之請,不用於哀公而魯替;董公縞素之說,見用於高帝而漢興,愚於是而重有感也。

楚子蔡侯陳侯許男頓子沈子徐人越人伐吳(昭公五年)

《春秋》紀外兵而特進夫遠人,以事有可善,而類無可絕也。蓋君子與人為善,而世類之論,亦所不廢也;然則徐、越從楚伐吳,而《春秋》進之者,非以此哉!慨夫慶封就戮,楚已見銜於吳東,鄙告入,吳複致怨於楚至,是楚子內摟諸侯外連徐、越,而有伐吳之役。然何以見其事有可善邪?蓋慶封之惡,齊之罪人也;吳子納而處之,是為崇惡,楚子執而戮之,是為討罪,彼曲此直,公論已昭於當時矣。夫何吳子違義舉兵,困三邑之民,報朱方之憾,豈非狄道哉?楚子率諸侯以伐之,聲崇惡之過,問違義之由,是乃以有名而討無名,以無罪而討有罪也,揆之彼善於此之義,固有可善者矣。又何以見其類無可絕邪?蓋徐、越之夷,夏之變於夷者也,徐本伯益之後,越本大禹之後,元德顯功,先世嚐通於周室矣,惟其後人瀆禮稱王,甘心於僣偽,得罪於典常,故為狄道耳。君子正王法以黜之,上雖不使與中國等,下亦不使與夷狄均,蓋以後人之僣偽,固法所不貸,而先世之功德,亦義所不泯也;揆之賞延於世之典,殆非可絕者歟!夫事既有可善,類又無可絕,故越始見經,而與徐皆得稱人,聖人以為楚之是伐,比吳為善,其從之者,又皆聖賢之後,則進而稱人可也。《春秋》之慎於絕人也如是。夫抑論吳、楚,在《春秋》亦徐、越而已矣。吳以泰伯之後而稱王,楚以祝融之後而稱王,故《春秋》亦以待徐、越者待之,猾夏則舉號,慕義則稱人,及其浸與盟會,亦止於稱子,曾不得以本爵通焉;蓋待之雖恕,而其法固未始不嚴也。然則僣偽者,其能逃於《春秋》之斧鉞邪!

禮記

△君子慎其所以與人者

君子之所謹者,交接之道也。夫君子之與人交接,必有其道矣,於此而不謹,烏能以無失哉!記禮器者,其旨若曰:“觀禮樂而知夫治亂之由。”故君子必慎夫交接之具。君子之與人交接也,不有禮乎?而禮豈必玉帛之交錯?凡事得其序者皆是也,禮之得失,人之得失所由見,是禮在所當慎矣。不有樂乎?而樂豈必鍾鼓之鏗鏘?凡物得其和者皆是也,樂之邪正,人之邪正所從著,是樂在所當慎矣。君子於和序之德,固嚐慎之於幽獨之地,而於接人之際,又和序之德所從見也,其能以無慎乎?君子於禮樂之道,固嚐謹之於製作之大,而於與人之時,亦禮樂之道所由寓也,其可以不謹乎?故其與人交接也,一舉動之微,若可忽矣,而必競競焉常致其檢束,務有以比於禮而比於樂;其與人酬酢也,一語默之細,若可易矣,而必業業焉恒存夫戒謹,務有以得其序而得其和,所與者鄉邦之賤士,而其笑語率獲,肅然大賓,是接也,況其所與之尊貴乎?所對者,閭閻之匹夫,而其威儀卒度,嚴乎大祭,是承也,況其所對之嚴憚乎?君子之慎其所以與人者如此,此其所以動容周旋,必中夫禮樂,而無失色於人也歟!抑論禮樂者,與人交接之具,慎獨者,與人交接之本也。君子戒慎於不睹不聞,省察於莫見莫顯,使其存於中者,無非中正和樂之道,故其接於物者,自無過與不及之差。昔之君子,乃有朝會聘享之時,至於失禮而不自覺者,由其無慎獨之功,是以陽欲掩之,而卒不可掩焉耳。故君子而欲慎其所以與人,必先慎獨而後可。

心好之身必安之君好之民必欲之

內感而外必應,上感而下必應。夫君之於民,猶心之於身也;雖其內外上下之不同,而感應之理何嚐有異乎?昔聖人之意,謂夫民以君為心也,君以民為體也,體而必從夫心,則民亦必從夫君矣。彼其心具於內,而體具於外,內外之異勢,若不相蒙矣;然心惟無好則已,一有所好,而身之從之也,自有不期然而然。如心好夫采色,則目必安夫采色;心好夫聲音,則耳必安夫聲音;心而好夫逸樂,則四肢亦惟逸樂之是安矣;發於心而慊於己,有不勉而能之道也;動於中而應於外,有不言而喻之妙也。是何也?心者身之主,心好於內,而體從於外,斯亦理之必然歟!若夫君之於民,亦何以異於是?彼其君居於上,而民居於下,上下之異分,若不相關矣;然君惟無好則已,一有所好,而民之欲之也,亦有不期然而然,如君好夫仁,則民莫不欲夫仁,君好夫義,則民莫不欲夫義,君而好夫暴亂,則民亦惟暴亂之是欲矣;倡於此而和於彼,有不令而行之機也;出乎身而加乎民,有不疾而速之化也。是何也?君者民之主,君好於上,而民從於下,固亦理之必然歟!是則內外上下本同一體,而此感彼應,自同一機,人君之於民也,而可不慎其所以感之邪?抑論之,身固必從乎心矣;民固必從乎君矣;抑孰知心之存亡,有係於身,而君之存亡,有係於民乎?為人君者,但知下之必從夫上,而不知上之存亡有係於下,則將恣己徇欲,惟意所為,而亦何所忌憚乎?故夫子於下文必繼之曰:“君以民存,亦以民亡。”噫,可懼乎!

△人君之心惟在所養

人君之心,顧其所以養之者何如耳?養之以善,則進於高明,而心日以智;養之以惡,則流於汙下,而心日以愚;故夫人君之所以養其心者,不可以不慎也。天下之物,未有不得其養而能生者,雖草木之微,亦必有雨露之滋,寒暖之劑,而後得以遂其暢茂條達;而況於人君之心,天地民物之主也,禮樂刑政教化之所自出也,非至公無以絕天下之私;非至正無以息天下之邪;非至善無以化天下之惡;而非其心之智焉,則又無以察其公私之異,識其邪正之歸,辯其善惡之分,而君心之智否,則固係於其所以養之者也,而可以不慎乎哉?君心之智,在於君子之養之以善也;君心之愚,在於小人之養之以惡也;然而君子小人之分,亦難乎其為辯矣。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堯、舜之相授受而所以叮嚀反複者,亦維以是;則夫人君之心,亦難乎其為養矣。而人君一身,所以投間抵隙而攻之者,環於四麵,則夫君心之養,固又難乎其無間矣。是故必有匡直輔翼之道,而後能以養其心;必有洞察機微之明,而後能以養其心;必有篤確精專之誠,而後能以養其心;斯固公私之所由異,邪正之所從分,善惡之所自判,而君心智愚之關也。世之人君,孰不欲其心之公乎?然而每失之於邪也;孰不欲其心之善乎?然而每失之於惡也;是何也?無君子之養也。養之以君子,而不能不間之以小人也,則亦無惑乎其心之不智矣。昔者太甲顛覆典刑,而卒能處仁遷義,為有商之令主,則以有伊尹之聖以養之,成王孺子繈褓,而卒能隻勤於德,為成周之盛王,則以有周公之聖以養之;桀、紂之心,夫豈不知仁義之為美,而卒不免於荒**敗度,則其所以養之者,惡來、飛廉之徒也。嗚呼!是亦可以知所養矣。人雖至愚也,亦寧無善心之萌?雖其賢智也,亦寧無惡心之萌?於其善心之萌也,而有賢人君子擴充培植於其間,則善將無所不至,而心日以智矣;於其惡心之萌也,而有小夫憸人引誘逢迎於其側,則惡亦無所不至,而心日以愚矣。故夫人君而不欲其心之智焉,斯已矣;苟欲其心之智,則賢人君子之養,固不可一日而缺也。何則?人君之心,不公則私,不正則邪,不善則惡,不賢人君子之是與,則小夫憸人之是狎,固未有漠然中立而兩無所在者。一失其所養,則流於私,而心之智**矣。入於邪,而心之智惑矣;溺於惡,而心之智亡矣;而何能免於庸患之歸乎?夫惟有賢人君子以為之養,則義理之學,足以克其私心也;剛大之氣,足以消其邪心也;正直之論,足以去其惡心也;擴其公而使之日益大,扶其正而使之日益強,作其善而使之日益新,夫是之謂匡直輔翼之道,而所以養其心者有所賴。然而柔媚者近於純良,而凶憸者類於剛直,故士有正而見斥,人有憸而獲進,而卒無以得其匡直輔翼之資,於是乎慎釋而明辯,必使居於前後左右者無非賢人君子,而不得有所混淆於其間,夫是之謂洞察幾微之明,而所以養其心者無所惑。然而梗直者難從,而諂諛者易入也;拂忤者難合,而阿順者易親也;則是君子之養未幾,而小人之養已隨;養之以善者方退,而養之以惡者已入。故夫人君之於賢士君子,必信之篤,而小人不得以間;任之專,而邪佞不得以阻;並心悉慮,惟匡直輔翼之是資焉,夫是之謂篤確專一之誠;而所以養其心者,不至於有鴻鵠之分,不至於有一暴十寒之間,夫然後起居動息,無非賢士君子之與處,而所謂養之以善矣。夫然後私者克而心無不公矣;邪者消而心無不正矣,惡者去而心無不善矣;公則無不明,正則無不達,善則無不通,而心無不智矣夫然後可以絕天下之私,可以息天下之邪,可以化天下之惡,可以興禮樂修教化,而為天地民物之主矣;而此何莫而不在於其所養邪!何莫而不在於養之以善邪!人君之心,惟在所養,範氏之說,蓋謂養君心者言也,而愚之論,則以為非人君有洞察之明專一之誠,則雖有賢士君子之善養,亦無從而效之,而猶未及於人君之所以自養也。然必人君自養其心,而後能有洞察之明專一之誠以資夫人,而其所以自養者,固非他人之所能與矣,使其勉強於大庭昭晰之時,有放縱於幽獨得肆之地,則雖有賢人君子,終亦無如之何者,是以人君尤貴於自養也。若夫自養之功,則惟在於存養省察,而其要又不外乎持敬而已愚也請以是為今日獻。

△擬唐張九齡上千秋金監錄表(開元二十四年)

開元二十四年八月五日,具官臣張九齡上言,恭遇千秋聖節,謹以所撰《千秋金監錄》進呈者。臣九齡誠惶誠恐,頓首頓首:伏以古訓有獲,成憲無愆,自昔致治之明君,莫不師資於往典,故武王有《洪範》之訪,而高宗起舊學之思,茲蓋伏遇囗囗囗囗。乃武乃文,好問好察,赤龍感唐堯之端,白魚兆周武之興,是以誕應五百載之昌期,而能起紹億萬年之大統。時維八月,節屆千秋,凡茲鼎軸之臣,皆有寶鏡之獻,祝頌所寓,恭敬是將。臣九齡學本麵牆,忠存自牖,竊謂群臣所獻,雖近正冠之喻,揆諸事君以禮,尚虧懋德之規;顧環奇之珍,則尚方所自有,而珠玉是寶,雖諸侯以為殃。仰窺文皇“以人為監”之謨,竊取伏羲製器尚象之義,覃思古昔,效法丹書,粗述廢興,謬名《金監》。蓋搜尋舊史,無非金石之言;而采掇前聞,頗費陶熔之力;躬鉛槧以實錄,敢粉飾乎虛文?鼓鑄堯舜之模,爐冶商周之範;考是非之跡,莫遁姘媸;觀興替所由,真如形影;彼《六經》之道,夫豈不明?而諸子之談,亦寧無見?顧恐萬機之弗暇,願攄一得而少裨,雖未能如賈山之《至言》,或亦可方陸生之《新語》。善可循而惡可戒,情狀具在目前;亂有始而治有源,儀刑視諸掌上;公私具燭,光涵陽德之精;幽隱畢陳,寒照陰邪之膽;蓋華封之祝,未罄於三,而魏征所亡,聊獻其一。若陛下能自得師,或亦可近取諸此,視遠亦維明矣,反觀無不了然。誠使不蔽於私,自當明見萬裏;終能益磨以義,固將洞察纖毫;維茲昧爽所需,用為緝熙之助。伏願時賜披閱,無使遂掩塵埃;宜監於殷,勵周宣之明發;顧諟天命,效成湯之日新;永惟不顯之昭昭,庶識微衷之耿耿。月臨日照,帝德運於光天;嶽峙川流,聖壽同於厚地!臣無任瞻天仰聖激切屏營之至!謹以所述《千秋金監錄》隨表上進以聞。

策五道

問:王者功成作樂,治定製禮,故功大者樂備,治遍者禮具,而五帝不沿樂,三王不襲禮也。自漢而下,禮樂日衰,既不能祖述憲章,以複三代之舊製,則亦不過苟且因循,以承近世之陋習而已。蓋有位無德,固宜其然也。惟我太祖、太宗,以聖人在天子之位,故其製作之隆,卓然千古,誠有不相沿襲者,獨其廣大淵微,有非世儒所能測識耳。夫合九廟而同堂,其有仿於古乎?一郊社而並祭,其有見於經乎?聲容之為備,而郊祭之舞,去幹戚以為容,雅頌之為美,而燕享之樂屬教坊以司頌,是皆三代所未聞而創為之者。然而治化之隆,超然於三代之上,則其間固宜自有考諸三王而不謬者,而非聖人其孰能知之?夫魯,吾夫子之鄉,而先王之禮樂在焉。夫子之言曰:“吾學周禮,今用之,吾從周。”斯固魯人之所世守也。諸士子必能明言之。

聖人之製禮樂,非直為觀美而已也;固將因人情以為之節文,而因以移風易俗也。夫禮樂之說,亦多端矣,而其大意,不過因人情以為之節文,是以禮樂之製,雖有古今之異,而禮樂之情,則無古今之殊。《傳》曰:“知禮樂之情者能作,識禮樂之文者能述。作者之謂聖,述者之謂明,故夫鍾鼓管磬、羽龠於戚者,樂之器也;屈伸俯仰、綴兆舒疾者,樂之文也;簠簋俎豆、製度文章者,禮之器也;升降上下、周旋裼襲者,禮之文也。”夫所謂禮樂之情者,豈徒在於鍾鼓、於戚、簠簋、製度之間而已邪?豈徒在於屈伸、綴兆、升降、周旋之間而已邪?後世之言禮樂者,不本其情,而致詳於形器之末,是以論明堂,則惑於呂氏《考工》之說;議郊廟,而局於鄭氏王肅之學;鍾呂紛爭於秬黍,而尺度牽泥於周天,紛紛藉藉,卒無一定之見,而禮樂亦因愈以廢墜,是豈知禮樂之大端,不過因人情而為之節文者乎?《傳》曰:“禮也者,義之實也,協諸義而協則禮,雖先王未之有可以義起也。”孟子曰:“今之樂,猶古之樂也;今夫行禮於此,而有以即夫人心之安焉,作樂於此,而使聞之者欣欣然有喜色焉,則雖義起之禮,世俗之樂,其亦何異於古乎?使夫行禮於此,而有以大拂乎人之情,作樂於此,而聞之者疾首蹙額而相告也,則雖折旋周禮,而戛擊《鹹韶》,其亦何補於治乎?”即是說而充之,則執事之所以下詢者,雖九廟異製可也,合而同堂亦可也,郊社異地可也,一而並祭亦可也;聲容之備固善矣,而苟有未備焉,似亦無傷也;雅頌之純固美矣,而苟有未純焉,或亦無患也。嗚呼!此我太祖、太宗之所以為作者之聖,而有以深識夫禮樂之情者歟!竊嚐伏觀祖宗之治化功德,****巍巍,蟠極天地之外,真有以超越三代而媲美於唐虞者;使非禮樂之盡善盡美,其亦何以能致若是乎?草莽之臣,心亦能知其大,而口莫能言之,故嚐以為天下之人,苟未能知我祖宗治化功德之隆,則於禮樂之盛,固宜其有所未識矣。雖然,先王之製,則亦不可以不講也。《祭法》:“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太祖之廟而七,益以文武世室而為九,廟門皆南向,主皆東向,各擅一廟之尊,而昭穆不紊焉,則周製也。郊社之禮,天尊而地卑,郊以大報天,而社以神地道,故燔柴於泰壇,祭天也;瘞埋於泰折,祭地也;其不並祭久矣。祭天之用樂,則呂氏《月令》以仲夏“命樂師修鞀鞞鼓,均琴瑟管簫,執幹戚戈羽,調竽笙篪簧,飭鍾磬祝敔,而用盛樂以大雩帝”。則祭天之樂,有幹戚戈羽矣。子夏告魏文侯以古樂,以為進旅退旅,和正以廣,弦匏笙簧,會守拊鼓,始奏以文,複亂以武,治亂以相,訊疾以雅,而所謂及優侏儒者,謂之新樂。夫國家郊廟之禮,雖以義起,固亦不害其為協諸義而協矣。雖然,豈若協於義而合於古之為尤善乎?國家祀享之樂,雖不效古,固亦不害其為因人情而為之師矣。雖然,豈若因人情而又合於古之尤善乎?昔者成周之禮樂,至周公而始備,其於文、武之製,過者損之,不及者益焉,而後合於大中至正;此周公所以為善繼善述,而以達孝稱也。儒生稽古之談,固未免於拘滯,所敢肆其狂言,則恃有善繼善述之聖天子在上也。

問:佛老為天下害,已非一日,天下之訟言攻之者,亦非一人矣,而卒不能去,豈其道之不可去邪?抑去之而不得其道邪?將遂不去,其亦不足以為天下之患邪?夫今之所謂佛老者。鄙穢淺劣,其妄初非難見,而程子乃以為比之楊、墨,尤為近理;豈其始固自有說,而今之所習者,又其糟粕之餘歟?佛氏之傳,經傳無所考,至於老子,則孔子之所從問禮者也,孔子與之同時,未嚐一言攻其非,而後世乃排之不置,此又何歟?夫楊氏之為我,墨氏之兼愛,則誠非道矣,比之後世貪冒無恥,放於利而行者,不有間乎?而孟子以為無父無君,至比於禽獸,然則韓愈以為佛老之害甚於楊、墨者,其將何所比乎?抑不知今之時而有兼愛、為我者焉,其亦在所辟乎?其將在所取乎?今之時不見有所謂楊、墨者,則其患止於佛老矣;不知佛老之外尚有可患者乎?其無可患者乎?夫言其是,而不知其所以是,議其非,而不識其所以非,同然一辭而以和於人者,吾甚恥之,故願諸君之深辨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