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疏一

○陳言邊務疏(弘治十二年,時進士。)

邇者竊見皇上以彗星之變,警戒修省,又以虜寇猖獗,命將出師,宵旰憂勤,不遑寧處。此誠聖主遇災能警,臨事而懼之盛心也。當茲多故,主憂臣辱,孰敢愛其死!況有一二之見而忍不以上聞耶?

臣愚以為今之大患,在於為大臣者外托慎重老成之名,而內為固祿希寵之計;為左右者內挾交蟠蔽壅之資,而外肆招權納賄之惡。習以成俗,互相為奸。憂世者,謂之迂狂;進言者,目以浮躁;沮抑正大剛直之氣,而養成怯懦因循之風。故其衰耗頹塌,將至於不可支持而不自覺。今幸上天仁愛,適有邊陲之患,是憂慮警省,易轅改轍之機也。此在陛下,必宜自有所以痛革弊源、懲艾而振作之者矣。新進小臣,何敢僣聞其事,以幹出位之誅?至於軍情之利害,事機之得失,苟有所見,是固芻堯之所可進,卒伍之所得言者也,臣亦何為而不可之有?雖其所陳,未必盡合時論,然私心竊以為必宜如此,則又不可以苟避乖剌而遂已於言也。謹陳便宜八事以備采擇:一曰蓄材以備急;二曰舍短以用長;三曰簡師以省費;四曰屯田以足食;五曰行法以振威;六曰敷恩以激怒;七曰捐小以全大;八曰嚴守以乘弊。

何謂蓄材以備急?臣惟將者,三軍之所恃以動,得其人則克以勝,非其人則敗以亡,其可以不豫蓄哉?今者邊方小寇,曾未足以辱偏裨;而朝廷會議推舉,固已倉皇失措,不得已而思其次,一二人之外,曾無可以繼之者矣。如是而求其克敵致勝,其將何恃而能乎!夫以南宋之偏安,猶且宗澤、嶽飛、韓世忠、劉錡之徒以為之將,李綱之徒以為之相,尚不能止金人之衝突;今以一統之大,求其任事如數子者,曾未見有一人。萬如虜寇長驅而入,不知陛下之臣,孰可使以禦之?若之何其猶不寒心而早圖之也!臣愚以為,今之武舉僅可以得騎射搏擊之士,而不足以收韜略統馭之才。今公侯之家雖有教讀之設,不過虛應故事,而實無所裨益。誠使公侯之子皆聚之一所,擇文武兼濟之才,如今之提學之職者一人以教育之,習之以書史騎射,授之以韜略謀猷;又於武學生之內歲升其超異者於此,使之相與磨礱砥礪,日稽月考,別其才否,比年而校試,三年而選舉;至於兵部,自尚書以下,其兩侍郎使之每歲更迭巡邊,於科道部屬之內擇其通變特達者二三人以從,因使之得以周知道裏之遠近,邊關之要害,虜情之虛實,事勢之緩急,無不深諳熟察於平日;則一旦有急,所以遙度而往蒞之者,不慮無其人矣。孟軻有雲:“苟為不畜,終身不得”,臣願自今畜之也。

何謂舍短以用長?臣惟人之才能,自非聖賢,有所長必有所短,有所明必有所蔽;而人之常情亦必有所懲於前,而後有所警於後。吳起殺妻,忍人也,而稱名將;陳平受金,貪夫也,而稱謀臣;管仲被囚而建霸,孟明三北而成功,顧上之所以駕馭而鼓動之者何如耳。故曰:用人之仁,去其貪;用人之智,去其詐;用人之勇,去其怒。夫求才於倉卒艱難之際,而必欲拘於規矩繩墨之中,吾知其必不克矣。臣嚐聞諸道路之言,曩者邊關將士以驍勇強悍稱者,多以過失罪名擯棄於閑散之地。夫有過失罪名,其在平居無事,誠不可使處於人上;至於今日之多事,則彼之驍勇強悍,亦誠有足用也。且被擯棄之久,必且悔艾前非,以思奮勵;今誠委以數千之眾,使得立功自贖,彼又素熟於邊事,加之以積慣之餘,其與不習地利、誌圖保守者,功宜相遠矣。古人有言:“使功不如使過”,是所謂“使過”也。

何謂簡師以省費?臣聞之兵法曰:“日費千金,然後十萬之師舉。”夫古之善用兵者,取用於國,因糧於敵,猶且“日費千金”;今以中國而禦夷虜,非漕輓則無粟,非征輸則無財,是故固不可以言“因糧於敵”矣。然則今日之師可以輕出乎?臣以公差在外,甫歸旬日,遙聞出師,竊以為不必然者。何則?北地多寒,今炎暑漸熾,虜性不耐,我得其時,一也;虜恃弓矢,今大雨時行,筋膠解弛,二也;虜逐水草以為居,射生畜以為食,今已蜂屯兩月,邊草殆盡,野無所獵,三也。以臣料之,官軍甫至,虜跡遁矣。夫兵固有先聲而後實者,今師旅既行,言已無及,惟有簡師一事,猶可以省虛費而得實用。夫兵貴精不貴多,今速詔諸將,密於萬人之內取精健足用者三分之一,而餘皆歸之京師。萬人之聲既揚矣,今密歸京師,邊關固不知也,是萬人之威猶在也;而其實又可以省無窮之費。豈不為兩便哉?況今官軍之出,戰則退後,功則爭先,亦非邊將之所喜。彼之請兵,徒以事之不濟,則責有所分焉耳。今誠於邊塞之卒,以其所以養京軍者而養之,以其所以賞京軍者而賞之,旬日之間,數萬之眾可立募於帳下,奚必自京而出哉?

何謂屯田以給食?臣惟兵以食為主,無食,是無兵也。邊關轉輸,水陸千裏,踣頓捐棄,十而致一。故兵法曰:“國之貧於師者遠輸,遠輸則百姓貧;近師貴賣,貴賣則百姓財竭”,此之謂也。今之軍官既不堪戰陣,又使無事坐食以益邊困,是與敵為謀也。三邊之戍,方以戰守,不暇耕農。誠使京軍分屯其地,給種授器,待其秋成,使之各食其力。寇至則授甲歸屯,遙為聲勢,以相犄角;寇去仍複其業,因以其暇,繕完虜所拆毀邊牆、亭堡,以遏衝突。如此,雖未能盡給塞下之食,亦可以少息輸饋矣。此誠持久俟時之道,王師出於萬全之長策也。

何謂行法以振威?臣聞李光弼之代子儀也,張用濟斬於轅門;狄青之至廣南也,陳曙戮於戲下;是以皆能振疲散之卒,而摧方強之虜。今邊臣之失機者,往往以計幸脫。朝喪師於東陲,暮調守於西鄙,罰無所加,兵因縱弛。如此,則是陛下不惟不置之罪,而複為曲全之地也,彼亦何憚而致其死力哉?夫法之不行,自上犯之也。今總兵官之頭目,動以一二百計,彼其誠以武勇而收錄之也,則亦何不可之有!然而此輩非勢家之子弟,即豪門之夤緣,皆以權力而強委之也。彼且需求刻剝,騷擾道路;仗勢以奪功,無勞而冒賞;懈戰士之心,興邊戎之怨。為總兵者且複資其權力以相後先,其委之也,敢以不受乎?其受之也,其肯以不庇乎?苟戾於法,又敢斬之以殉乎?是將軍之威,固已因此輩而索然矣,其又何以臨師服眾哉!臣願陛下手敕提督等官,發令之日,即以先所喪師者斬於轅門,以正軍法。而所謂頭目之屬,悉皆禁令發回,毋使瀆擾侵冒,以撓將權,則士卒奮勵,軍威振肅。克敵製勝,皆原於此。不然,雖有百萬之眾,徒以虛國勞民,而亦無所用之也。

何謂敷恩以激怒?臣聞殺敵者,怒也。今師方失利,士氣消沮;三邊之戍,其死亡者非其父母子弟,則其宗族親戚也。今誠撫其瘡痍,問其疾苦,恤其孤寡,振其空乏,其死者皆無怨尤,則生者自宜感動。然後簡其強壯,宣以國恩,喻以虜仇,明以天倫,激以大義;懸賞以鼓其勇,暴惡以深其怒;痛心疾首,日夜淬礪;務與之俱殺父兄之仇,以報朝廷之德。則我之兵勢日張,士氣日奮,而區區醜虜有不足破者矣。

何謂捐小以全大?臣聞之兵法曰:“將欲取之,必固與之”;又曰:“佯北勿從,餌兵勿食”,皆捐小全大之謂也。今虜勢方張,我若按兵不動,彼必出銳以挑戰;挑戰不已,則必設詐以致師,或捐棄牛馬而偽逃,或掩匿精悍以示弱,或詐潰而埋伏,或潛軍而請和,是皆誘我以利也。信而從之,則墮其計矣。然今邊關守帥,人各有心;虜情虛實,事難卒辯。當其挑誘之時,畜而不應,未免必有剽掠之虞。一以為當救,一以為可邀,從之,則必陷於危亡之地;不從,則又懼於坐視之誅。此王師之所以奔逐疲勞,損失威重,而醜虜之所以得誌也。今若恣其操縱,許以便宜;其縱之也,不以其坐視;其捐之也,不以為失機。養威為憤,惟欲責以大成;而小小挫失,皆置不問。則我師常逸而兵威無損,此誠勝敗存亡之機也。

何謂嚴守以乘弊?臣聞古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蓋中國工於自守,而胡虜長於野戰。今邊卒新破,虜勢方劇,若複與之交戰,是投其所長而以勝予敵也。為今之計,惟宜嬰城固守,遠斥候以防奸,勤間諜以謀虜;熟訓練以用長,嚴號令以肅惰;而又頻加犒享,使皆畜力養銳。譬之積水,俟其盈滿充溢,而後乘怒急決之,則其勢並力驟,至於崩山漂石而未已。昔李牧備邊,日以牛酒享士,士皆樂為一戰,而牧屢抑止之;至其不可禁遏,而始奮威並出,若不得已而後從之,是以一戰而破強胡。今我食既足,我威既盛,我怒既深,我師既逸,我守既堅,我氣既銳,則是周悉萬全,而所謂不可勝者,既在於我矣。由是,我足,則慮日以匱;我盛,則虜日以衰;我怒,則虜日以曲;我逸,則虜日以勞;我堅,則虜日以虛;我銳,則虜日以鈍。索情較計,必將疲罷奔逃;然後用奇設伏,悉師振旅,出其所不趨,趨其所不意;迎邀夾攻,首尾橫擊。是乃以足當匱,以盛敵衰,以怒加曲,以逸擊勞,以堅破虛,以銳攻鈍。所謂勝於萬全,立於不敗之地,而不失敵之敗者也。

右臣所陳,非有奇特出人之見,固皆兵家之常談,今之為將者之所共見也。但今邊關將帥,雖或知之而不能行,類皆視為常談,漫不加省。勢有所軼,則委於無可奈何;事憚煩難,則為因循苟且。是以玩習弛廢,一至於此。陛下不忽其微,乞敕兵部將臣所奏熟議可否,傳行提督等官,即為斟酌施行。毋使視為虛文,務欲責以實效,庶於軍機必有少補。臣不勝為國惓惓之至!

乞養病疏(十五年八月,時官刑部主事。)

臣原籍浙江紹興府餘姚縣人,由弘治十二年二甲進士,弘治十三年六月除授前職,弘治十四年八月奉命前往直隸、淮安等府會同各該巡按、禦史審決重囚,已行遵奉奏報外,切緣臣自去歲三月,忽患虛弱咳嗽之疾,劑灸交攻,入秋稍愈。遽欲謝去藥石,醫師不可,以為病根既植,當複萌芽。勉強服飲,頗亦臻效;及奉命南行,漸益平複。遂以為無複他慮,竟廢醫言,捐棄藥餌;衝冒風寒,恬無顧忌,內耗外侵,舊患仍作。及事竣北上,行至揚州,轉增煩熱,遷延三月,尫羸日甚。心雖戀闕,勢不能前;追誦醫言,則既晚矣。先民有雲:“忠言逆耳利於行,良藥苦口利於病。”臣之致此,則是不信醫者逆耳之言,而畏難苦口之藥之過也。今雖悔之,其可能乎!

臣自惟田野豎儒,粗通章句;遭遇聖明,竊錄部署。未效答於涓埃,懼遂填於溝壑。螻蟻之私,期得暫離職任,投養幽閑,苟全餘生,庶申初誌。伏望聖恩垂憫,乞敕吏部容臣暫歸原籍就醫調治。病痊之日,仍赴前項衙門辦事,以圖補報。臣不勝迫切願望之至!

乞宥言官去權奸以章聖德疏(正德元年,時官兵部主事。)

臣聞君仁則臣直。大舜之所以聖,以能隱惡而揚善也。臣邇者竊見陛下以南京戶科給事中戴銑等上言時事,特敕錦衣衛差官校拿解赴京。臣不知所言之當理與否,意其間必有觸冒忌諱,上幹雷霆之怒者。但銑等職居諫司,以言為責;其言而善,自宜嘉納施行;如其未善,亦宜包容隱覆,以開忠讜之路。乃今赫然下令,遠事拘囚,在陛下之心,不過少示懲創,使其後日不敢輕率妄有論列,非果有意怒絕之也。下民無知,妄生疑懼,臣切惜之!今在廷之臣,莫不以此舉為非宜,然而莫敢為陛下言者,豈其無憂國愛君之心哉?懼陛下複以罪銑等者罪之,則非惟無補於國事,而徒足以增陛下之過舉耳。然則自是而後,雖有上關宗社危疑不製之事,陛下孰從而聞之?陛下聰明超絕,苟念及此,寧不寒心!況今天時凍冱,萬一差去官校督束過嚴,銑等在道或致失所,遂填溝壑,使陛下有殺諫臣之名,興群臣紛紛之議,其時陛下必將追咎左右莫有言者,則既晚矣。伏願陛下追收前旨,使銑等仍舊供職;擴大公無我之仁,明改過不吝之勇;聖德昭布遠邇,人民胥悅,豈不休哉!

臣又惟君者,元首也;臣者,耳目手足也。陛下思耳目之不可使壅塞,手足之不可使痿痹,必將惻然而有所不忍。臣承乏下僚,僣言實罪。伏睹陛下明旨有“政事得失,許諸人直言無隱”之條,故敢昧死為陛下一言。伏惟俯垂宥察,不勝幹冒戰栗之至!

自劾乞休疏(十年,時官鴻臚寺卿)

臣由弘沼十二年進士,曆任今職,蓋叨位竊祿十有六年,中間鰥曠之罪多矣。邇者朝廷舉考察之典,揀汰群僚。臣反顧內省,點檢其平日,正合擯廢之列。雖以階資稍崇,偶幸漏網,然其不職之罪,臣自知之,不敢重以欺陛下。況其氣體素弱,近年以來,疾病交攻,非獨才之不堪,亦且力有不任。夫幸人之不知,而鼠竄苟免,臣之所甚恥也;淑慝混淆,使勤懲之典不明,臣之所甚懼也。伏惟陛下明燭其罪,以之為顯罰,使天下曉然知不肖者之不得以幸免,臣之願,死且不朽。若從未滅,罷歸田裏,使得自附於乞休之末,臣之大幸,亦死且不朽。臣不勝惶恐待罪之至!

乞養病疏(十年八月)

頃者臣以朝廷舉行考察,自陳不職之狀,席槁待罪,其時臣疾已作。然不敢以疾請者,人臣鰥曠廢職,自宜擯逐以彰國法,疾非所言矣。陛下寬恩曲成,留使供職,臣雖冥頑,亦寧不知感激自奮!及其壯齒,陳力就列,少效犬馬。然臣病侵氣弱,力不能從其心。臣自往歲投竄荒夷,往來道路,前後五戰,蒙犯障霧;魑魅之興遊,蠱毒之與處。其時雖未即死,而病勢因仍,漸肌入骨,日以深積。後值聖恩汪滅,掩瑕納垢,複玷清班;收斂精魂,旋回光澤;其實內病潛滋,外強中槁。頃來南都,寒暑失節,病遂大作。且臣自幼失母,鞠於祖母岑,今年九十有六,耄甚不可迎侍,日夜望臣一歸為訣。臣之疾痛,抱此苦懷,萬無生理。陛下至仁天覆,惟恐一物不遂其生。伏乞放臣暫回田裏,就醫調治,使得目見祖母之終,臣雖殞越下土,永銜犬馬帷蓋之恩!倘得因是苟延殘喘,複為完人,臣齒未甚衰暮,猶有圖效之日。臣不勝懇切願望之至!

諫迎佛疏(稿具未上)

臣自七月以來,切見道路流傳之言,以為陛下遣使外夷,遠迎佛教,郡臣紛紛進諫,皆斥而不納。臣始聞不信,既知其實,然獨竊喜幸,以為此乃陛下聖智之開明,善端之萌蘖。郡臣之諫,雖亦出於忠愛至情,然而未能推原陛下此念之所從起。是乃為善之端,作聖之本,正當將順擴充,逆流求原。而乃狃於世儒崇正之說,徒爾紛爭力沮,宜乎陛下之有所拂而不受,忽而不省矣。愚臣之見獨異於是,乃惟恐陛下好佛之心有所未至耳。誠使陛下好佛之心果已真切懇至,不徒好其名而必務得其實,不但好其末而必務求其本,則堯、舜之聖可至,三代之盛可複矣。豈非天下之幸,宗社之福哉!臣請為陛下言其好佛之實。

陛下聰明聖知,昔者青宮,固已播傳四海。即位以來,偶值多故,未暇講求五帝、三王神聖之道。雖或時禦經筵,儒臣進說,不過日襲故事,就文敷衍。立談之間,豈能遽有所開發陛下聽之,以為聖賢之道不過如此,則亦有何可樂?故漸移誌於騎射之能,縱觀於遊心之樂。蓋亦無所用其聰明,施其才力,而偶托寄於此。陛下聰明,豈固遂安於是,而不知此等皆無益有損之事也哉?馳逐困憊之餘,夜氣清明之際,固將厭倦日生,悔悟日切。而左右前後又莫有以神聖之道為陛下言者,故遂遠思西方佛氏之教,以為其道能使人清心絕欲,求全性命,以出離生死;又能慈悲普愛,濟度群生,去其苦惱而躋之快樂。今災害日興,盜賊日熾,財力日竭,天下之民困苦已極。使誠身得佛氏之道而拯救之,豈徒息精養氣,保全性命?豈徒一身之樂?將天下萬民之困苦,亦可因是而蘇息!故遂特降綸音,發幣遣使,不憚數萬裏之遙,不愛數萬金之費,不惜數萬生靈之困斃,不厭數年往返之遲久,遠迎學佛之徒。是蓋陛下思欲一洗舊習之非,而幡然於高明光大之業也。陛下試以臣言反而思之,陛下之心,豈不如此乎?然則聖知之開明,善端之萌蘖者,亦豈過為諛言以佞陛下哉!陛下好佛之心誠至,則臣請毋好其名而務得其實,毋好其末而務求其本。陛下誠欲得其實而求其本,則請毋求諸佛而求諸聖人,毋求諸外夷而求諸中國。此又非臣之苟為遊說之談以誑陛下,臣又請得而備言之。

夫佛者,夷狄之聖人;聖人者,中國之佛也。在彼夷狄,則可用佛氏之教以化導愚頑;在我中國,自當用聖人之道以參讚化育,猶行陸者必用車馬,渡海者必以舟航。今居中國而師佛教,是猶以車馬渡海,雖使造父為禦,王良為右,非但不能利涉,必且有沈溺之患。夫車馬本致遠之具,豈不利器乎?然而用非其地,則技無所施。陛下若謂佛氏之道雖不可以平治天下,或亦可以脫離一身之生死;雖不可以參讚化育,而時亦可以導群品之囂頑;就此二說,亦複不過得吾聖人之餘緒。陛下不信,則臣請比而論之。臣亦切嚐學佛,最所尊信,自謂悟得其蘊奧。後乃窺見聖道之大,始遂棄置其說。臣請毋言其短,言其長者。夫西方之佛,以釋迦為最;中國之聖人,以堯、舜為最。臣請以釋迦與堯、舜比而論之。夫世之最所崇慕釋迦者,慕尚於脫離生死,超然獨存於世。今佛氏之書具載始末,謂釋迦住世說法四十餘年,壽八十二歲而沒,則其壽亦誠可謂高矣;然舜年百有十歲,堯年一百二十歲,其壽比之釋迦則又高也。佛能慈悲施舍,不惜頭目腦髓以救人之急難,則其仁愛及物,亦誠可謂至矣;然必苦行於雪山,奔走於道路,而後能有所濟。若堯、舜則端拱無為,而天下各得其所。惟“克明峻德,以親九族”,則九族既睦;平章百姓,則百姓昭明;協和萬邦,則黎民於變時雍;極而至於上下草木鳥獸,無不鹹若。其仁愛及物,比之釋迦則又至也。佛能方便說法,開悟群迷,戒人之酒,止人之殺,去人之貪,絕人之嗔,其神通妙用,亦誠可謂大矣,然必耳提麵誨而後能。若在堯、舜,則光被四表,格於上下,其至誠所運,自然不言而信,不動而變,無為而成。蓋“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其神化無方而妙用無體,比之釋迦則又大也。若乃詛咒變幻,眩怪捏妖,以欺惑愚冥,是故佛氏之所深排極詆,謂之外道邪魔,正與佛道相反者。不應好佛而乃好其所相反,求佛而乃求其所排詆者也。陛下若以堯、舜既沒,必欲求之於彼,則釋迦之亡亦已久矣;若謂彼中學佛之徒能傳釋迦之道,則吾中國之大,顧豈無人能傳堯、舜之道者乎?陛下未之求耳。陛下試求大臣之中,苟其能明堯、舜之道者,日日與之推求講究,乃必有能明神聖之道,致陛下於堯、舜之域者矣。故臣以為陛下好佛之心誠至,則請毋好其名而務得其實,毋好其末而務求其本;務得其實而求其本,則請毋求諸佛而求諸聖人,毋求諸夷狄而求諸中國者,果非妄為遊說之談以誑陛下者矣。

陛下果能以好佛之心而好聖人,以求釋迦之誠而求諸堯、舜之道,則不必涉數萬裏之遙,而西方極樂,隻在目前;則不必縻數萬之費,斃數萬之命,曆數年之久,而一塵不動,彈指之間,可以立躋聖地;神通妙用,隨形隨足。此又非臣之繆為大言以欺陛下;必欲討究其說,則皆鑿鑿可證之言。孔子雲:“我欲仁,斯仁至矣。”“一日克己複禮,而天下歸仁。”孟軻雲:“人皆可以為堯、舜”,豈欺我哉?陛下反而思之,又試以詢之大臣,詢之群臣。果臣言出於虛繆,則甘受欺妄之戮。

臣不知諱忌,伏見陛下善心之萌,不覺踴躍喜幸,輒進其將順擴充之說。惟陛下垂察,則宗社幸甚!天下幸甚!萬世幸甚!臣不勝祝望懇切殞越之至!專差舍人某具疏奏上以聞。

辭新任乞以舊職致仕疏(十一年十月,時升南贛僉都禦史。)

臣原任南京鴻臚寺卿,去歲四月嚐以不職自劾求退,後至八月,又以舊疾交作,複乞天恩赦回調理,皆未蒙準允。黽勉屍素,因循日月,至今年九月十四日,忽接吏部谘文,蒙恩升授前職。聞命驚惶感泣之餘,莫知攸措。竊念臣才本庸劣,性複迂疏,兼以疾病多端,氣體羸弱,待罪鴻臚閑散之地,猶懼不稱;況茲巡撫重任,其將何才以堪!夫因才器使,朝廷之大政也;量力受任,人臣之大分也。膴仕顯官,臣心豈獨不願?一時貪幸苟受,後至潰政僨事,臣一身戮辱,亦奚足惜!其如陛下之事何?況臣疾病未已,精力益衰,平居無事,尚爾奄奄;軍旅驅馳,豈複堪任!臣在少年,粗心浮氣,狂誕自居;自後涉漸曆久,稍知慚沮;逮今思之,悔創靡及。人或未考其實,臣之自知,則既審矣,又何敢崇飾舊惡,以誤國事?伏願陛下念朝廷之大政不可輕,地方之重寄不可苟;體物情之有短長,憫凡愚之所不逮;別選賢能,委以茲任。憫臣之愚,不加謫逐,容令仍以鴻臚寺卿退歸田裏,以免負乖之誅。臣雖顛殞,敢忘銜結!

臣自幼失慈,鞠於祖母岑,今年九十有七,旦暮思臣一見為訣。去歲乞體,雖迫疾病,實亦因此。臣敢輒以螻蟻苦切之情控於陛下,冀得便道先歸省視岑疾,少伸反哺之私,以俟矜允之命。臣衷情迫切,不自知其觸昧條憲。臣不勝受恩感激,瀆冒戰懼,哀懇祈望之至!

謝恩疏(十二年正月二十六日)

臣原任南京鴻臚寺卿,正德十一年九月十四日,準吏部谘為缺官事,該部題:“奉聖旨,王守仁升都察院左僉都禦史,巡撫南、贛、汀、漳等處地方,寫敕與他。欽此。欽遵。”臣自以菲才多病,懼不勝任,以致僨事,當具本乞恩辭免,容令原職致仕。隨於十月二十四日節該欽奉敕諭:“爾前去巡撫江西南安、贛州,福建汀州、漳州,廣東南雄、韶州、惠州、潮州各府及湖廣郴州地方。撫安軍民,修理城池,禁革奸弊。一應地方賊情、軍馬、錢糧事宜,小則徑自區畫,大則奏請定奪。欽此。”欽遵外,十一月十四日續準兵部谘,為緊急賊情事,內開都禦史文森遷延誤事。見奉敕書切責:“乃敢托疾避難,奏回養病。見今盜賊劫掠,民遭荼毒。萬一王守仁因見地方有事,假托辭免,不無愈加誤事?”該本部題:“奉聖旨,既地方有事,王守仁著上緊去,不許辭避遲誤,欽此。”聞報憂慚,不遑寧處。一麵扶疾候旨,至浙江杭州府地方,於十二月初二日複準吏部谘:“該臣奏為乞思辭免新任仍照舊職致仕事,奏奉聖旨:王守仁不準休致。南、贛地方見今多事,著上緊前去,用心巡撫,欽此。”備谘到臣,感恩懼罪之餘,不敢冒昧複請。隨於本月初三日起程,至次年正月十六日,已抵贛州接管巡撫外,伏念臣氣體羸弱,質性迂疏,聊為口耳之學,本非折衝之才。鴻臚閑散,尚以疾病而不堪;巡撫繁難,豈其精力之可任!但前官以辭疾招議,適踵效尤之嫌;而聖旨以多事為言,恐蹈避難之罪。遂爾冒於負乘,不暇虛於覆餸。龜勉蒞事,忽已逾旬。受恩思效,每廢寢食。顧兵糧耗竭之餘,加之以師旅,而盜賊殘破之後,方苦於瘡痍。尚爾一籌之未展,敢雲期月而可觀?況炎毒舊侵,懼複中於瘴癘,尫衰日積,憂不任於驅馳。心有餘而才不逮,足欲進而力不前;徒切感恩之報,莫申效死之誠。臣敢不勉其智之所不足,竭砥礪於己;盡其力之所可為,付利鈍於天。亮無補於河嶽,亦少至其涓埃。稍俟狐鼠巢穴之平,終遂麋鹿山林之請。臣不勝受恩感激!

給由疏(二年二月二十五日)

臣見年四十六歲,係浙江紹興府餘姚縣民籍,由進士,弘治十三年二月內除授刑部雲南清吏司主事。弘治十五年八月內告回原籍養病。弘治十七年七月內病痊赴部,改除兵部武選清吏司主事。正德元年十二月內為宥言官去權奸以彰聖德事,蒙恩降授貴州龍場驛驛丞。正德五年三月內蒙升江西吉安府廬陵縣知縣;本年十月內升南京刑部四川清吏司主事。正德六年正月內調吏部驗封清吏司主事;本年十月內升本部文選清吏司員外郎。正德七年三月內升本部考功清吏司郎中;本年十二月初八日,蒙升南京太仆寺少卿,正德八年十月二十二日到任,至正德九年四月二十一日止,曆俸六個月。本日到任吏部紥付,蒙升南京鴻臚寺卿,本月二十五日到任,至正德十一年九月十四日止,連國曆俸二十九個月零十二日。本日準吏部谘,蒙恩升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巡撫南、贛、汀、漳等府,於正德十二年正月十六日前到地方行事,支俸起扣,至本月二十五日止,又曆俸十日,連前共輳曆三十六個月。三年考滿,例應給由。緣臣係巡撫官員,見在福建漳州等府地方督調官軍,夾剿漳、浦等處流賊,未敢擅離。緣係三年給由事理,為此具本奏聞。

參失事官員疏(十二年三月十五日)

據江西按察司整飭兵備帶管分巡領北道副使楊璋呈:“據贛州府信豐縣及信豐守禦千戶所各報稱,正德十二年二月初七日,有龍南強賊突來地名崇仙屯紥。已經差委興國縣義民蕭承會同信豐、龍南官兵相機剿捕。續據申報,強賊突來本縣小河住紥,離縣約有四十餘裏,乞要發兵策應。又據申報,本月初九日,有龍南流賊六百餘人突至城下,除嚴督軍兵固守城池,緣本所縣無兵禦敵,誠恐前賊攻城,卒難止遏,乞調峰山弩手並該縣兵夫救護。又經差委南安府經曆王祚、南康縣縣丞舒富統領弩手殺手,前去約會二縣掌印官,並領官兵相機攻圍。去後,續據縣丞舒富呈,本月初十日,蒙委統領殺手陳禮魴、打手吳尚能等共五百名,經曆王祚、義民蕭承統領峰山、加善、雙秀弩手各三百名,先後到於信豐縣會剿。至十一日,止有該所管屯千戶林節帶兵四十餘名出城。據鄉導、馬客等報稱,止有強賊六百餘人在地名花園屯紥。當同各官將兵分布紥定,隻見前賊一陣,止有百十餘徒先出。有前哨義民蕭承領兵就與敵殺,斬獲賊級四顆,奪獲白旗一麵。頃刻,眾賊出營,分為三哨,約有二千餘徒。瞰知龍南反招賊首黃秀魁,糾合廣東龍川縣浰頭賊首池大鬢、賊首池大安、新總並池大昻,共為一陣,賊首楊金巢自為一陣,勢甚猖獗。卑職督統本哨兵快,奮勇交鋒,殺死賊徒二十餘人。不意賊眾一湧前衝,殺手陳禮魴、百長鍾德升等見勢難當,俱各不聽約束,先行漫散。有南康縣報效義士楊習舉等仍與前賊死敵不退,俱被戳傷身死。及有經曆王祚上馬不便,亦被執去。賊勢得勝,仍要攻城,隨與蕭承、林節等收集眾兵,退至南營山把截。遇蒙本道親臨該縣督剿,各賊聞知,退至牛州,離城少遠。至十二日,前賊差人告招。十三日,蒙本道差蕭承前去招撫,就將經曆王祚放回。賊往原巢去訖”等因到道,備呈到臣。隨據龍南縣知縣盧鳳呈稱:“本縣捕盜主簿周政,會同鎮撫劉鏜、千戶洪恩,統領機兵旗軍,於本月十八日前去信豐縣截捕,探得強賊池大鬢、黃秀魁等從鴉鵲隘越過安遠縣住紥。本職督兵追截,前賊已往廣東龍川縣,複回原巢浰頭去訖。”據安遠縣知縣劉瑀稟稱,於本月十九日統領水元、大石等保民兵弩手,前去龍泉等保截剿,各賊遁回原巢去訖,難以窮追。以此製兵回縣緣由。

查得先據該道及信豐縣所各稟報前事,已經批仰該道兵備等官急調招撫義官葉芳協同石背兵夫斷賊歸路;及調峰山弩手與南康打手人等,責委縣丞舒富統領前後夾擊。又看得此賊既離巢穴,利在速戰,仍仰該府急行所屬鄰近官司,俱要乘險設伏,厚集以待;及於各鄉村往來路徑多張疑兵,使賊不敢輕易奔突。仍調安遠縣知縣劉瑀星夜起集水元、大石等保民兵一千,橫接龍南,邀其不備。若賊猶屯信豐,急自龍南直趨浰頭,搗其巢穴。賊進無所獲,退無所處,不過旬日,可以坐擒。仰各遵照施行去後,今據前因,參看得縣丞舒富,承委督剿,不能相度機宜;輕率驟進,以致殺傷兵快。原其心,雖出奮勇;責以師律,均為敗事。經曆王祚,臨陣潰奔,為賊所執;後雖幸免,終係失機。信豐所縣知縣黃天爵、千戶鄭鐸、巡捕副千戶朱誠,惟知固城自守,不肯發兵應援。龍南知縣盧鳳、捕盜主簿周政、提備鎮撫劉鏜、千戶洪恩,地當關隘,正可防遏;坐視前賊往來,略不出兵邀擊。千戶林節,即其兵力之寡,似難全責;究其失律之罪,亦宜分受。安遠縣知縣劉瑀,承調追襲,緩不及事,俱屬違法。南康縣百長鍾德升等,臨陣不前,故違約束;先行潰散,失誤軍機;應合處以軍法。該道兵備副使楊璋、守備都指揮同知王泰,俱屬提督欠嚴;但楊璋往來調度,卒能招撫前賊,計其功勞,可以贖罪。及照廣東龍川縣掌印、捕盜等官,明知首賊池大鬢等在彼地方為巢,卻亦不行時嚐巡邏,縱其過境劫掠;又各不行乘機追捕,俱屬故違。

所據前項失事官員,俱屬遵奉敕諭事理,即行提問。但前項賊徒,擁眾數千,變詐百出;命雖陽受招撫,其實陰懷異圖。況其黨與根連三省,萬一乘間複出,為患必大。正係緊關用人提備之際,除將百長鍾德升等查勘的確,處以軍法,及方麵軍職另行參究外,其餘前項各官,且量加督責,姑令戴罪提備,各自相機行事,勉圖後功,以贖前罪。仍一麵委官前去信豐縣地方,查勘前項殺死兵快數目,及有無隱匿別項事情,另行參奏。緣係地方緊急賊情及參失事官員事理,未敢擅便,為此具本請旨。

閩廣捷音疏(十二年五月初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