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著

○書汪汝成格物卷(癸酉)

予於汝成“格物致知”之說、“博文約禮”之說、“博學篤行”之說、“一貫忠恕”之說,蓋不獨一論再論,五六論、數十論不止矣。汝成於吾言,始而駭以拂,既而疑焉,又既而大疑焉,又既而稍釋焉,而稍喜焉,而又疑焉。最後與予遊於玉泉,蓋論之連日夜,而始快然以釋,油然以喜,冥然以契。不知予言之非汝成也?不知汝成之言非予言也?於戲!若汝成,可謂不苟同於予,亦非苟異於予者矣。

卷首汝成之請,蓋其時尚有疑於予;今既釋然,予可以無言也已。敘其所以而歸之。

書石川卷(甲戌)

先儒之學得有淺深,則其為言亦不能無同異。學者惟當反之於心,不必苟求其同,亦不必故求其異,要在於是而已。今學者於先儒之說苟有未合,不妨致思。思之而終有不同,固亦未為甚害,但不當因此而遂加非毀,則其為罪大矣。同誌中往往似有此病,故特及之。程先生雲:“賢且學他是處,未須論他不是處。”此言最可以自警。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則不至於責人已甚,而自治嚴矣。

議論好勝,亦是今時學者大病。今學者於道,如管中窺天,少有所見,即自足自是,傲然居之不疑。與人言論,不待其辭之終而已先懷輕忽非笑之意,訑訑之聲音顏色,拒人於千裏之外。不知有道者從旁視之,方為之疏息汗顏,若無所容;而彼悍然不顧,略無省覺,斯亦可哀也已!近時同輩中往往亦有是病者,相見時可出此以警勵之。

某之於道,雖亦略有所見,未敢盡以為是也;其於後儒之說,雖亦時有異同,未敢盡以為非也。朋友之來問者,皆相愛者也,何敢以不盡吾所見!正期體之於心,務期真有所見其孰是孰非而身發明之,庶有益於斯道也。若徒入耳出口,互相標立門戶,以為能學,則非某之初心,其所以見罪之者至矣。近聞同誌中亦有類此者,切須戒勉,乃為無負!孔子雲:“默而識之,學而不厭”,斯乃深望於同誌者也。

與傅生鳳(甲戌)

祁生傅鳳,誌在養親而苦於貧。徐曰仁之為祁也,憫其誌,嚐育而教之。及曰仁去祁,生乃來京師謁予,遂從予而南。聞予言,若有省,將從事於學。然痛其親之貧且老,其繼母弟又瞽而愚,無所資以為養,乃記誦訓詁,學文辭,冀以是於升鬥之祿。日夜不息,遂以是得危疾,幾不可救。同門之士百計寬譬之,不能已,乃以質於予。予曰:“嘻!若生者亦誠可憐者也。生之誌誠出於孝親,然已陷於不孝而不之覺矣。若生者亦誠可憐者也!”生聞之悚然,來問曰:“家貧親老,而不為祿仕,得為孝乎?”予曰:“不得為孝矣。欲求祿仕而至於成疾,以殞其軀,得為孝乎?”生曰:“不得為孝矣。”“殞其軀而欲讀書學文以求祿仕,祿仕可得乎?”生曰:“不可得祿仕矣。”曰:“然則爾何以能免於不孝?”於是該然泣下,甚悔,且曰:“鳳何如而可以免於不孝?”予曰:“保爾精,毋絕爾生;正爾情,毋辱爾親;盡爾職,毋以得失為爾惕;安爾命,毋以外物戕爾性。斯可以免矣。”其父聞其疾危,來視,遂欲攜之同歸。予憐鳳之誌而不能成也,哀鳳之貧而不能賑也,憫鳳之去而不能留也。臨別,書此遺之。

書王天宇卷(甲戌)

徐曰仁數為予言天宇之為人,予既知之矣。今年春,始與相見於姑蘇,話通宵,益信曰仁之言。天宇誠忠信者也,才敏而沉潛者也。於是乎慨然有誌於聖賢之學,非豪傑之士能然哉!出茲卷,請予言。予不敢虛,則為誦古人之言曰:“聖,誠而已矣。”君子之學以誠身。格物致知者,立誠之功也。譬之植焉,誠,其根也;格致,其培壅而灌溉之者也。後之言格致者,或異於是矣。不以植根而徒培壅焉、灌溉焉,敝精勞力而不知其終何所成矣。是故聞日博而心日外,識益廣而偽益增,涉獵考究之愈詳而所以緣飾其奸者愈深以甚。是其為弊亦既可睹矣,顧猶泥其說而莫之察也,獨何歟?今之君子或疑予言之為禪矣,或疑予言之求異矣,然吾不敢苟避其說,而內以誣於己,外以誣於人也。非吾天宇之高明,其孰與信之!

書王嘉秀請益卷(甲戌)

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故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古之人所以能見人之善若己有之,見人之不善則惻然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亦仁而已矣。今見善而妒其勝己,見不善而疾視輕蔑不複比數者,無乃自陷於不仁之甚而弗之覺者邪?夫可欲之謂善,人之秉彝,好是懿德,故凡見惡於人者,必其在己有未善也。瑞鳳祥麟,人爭快睹;虎狼蛇蠍,見者持挺刃而向之矣。夫虎狼蛇蠍,未必有害人之心,而見之必惡,為其有虎狼蛇蠍之形也。今之見惡於人者,雖其自取,未必盡惡,無亦在外者猶有惡之形歟?此不可以不自省也。

君子之學,為己之學也。為己故必克己,克己則無己。無己者,無我也。世之學者執其自私自利之心,而自任以為為己;漭焉入於隳墮斷滅之中,而自任以為無我者,吾見亦多矣。嗚呼!自以為有誌聖人之學,乃墮於末世佛、老邪僻之見而弗覺,亦可哀也夫!“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其恕乎”,“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恕”之一言,最學者所吃緊。其在吾子,則猶封病之良藥,宜時時勤服之也。“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夫能見不賢而內自省,則躬自厚而薄責於人矣,此遠怨之道也。

書孟源卷(乙亥)

聖賢之學,坦如大路,但知所從入,苟循循而進,各隨分量,皆有所至。後學厭常喜異,往往時入斷蹊曲徑,用力愈勞,去道愈遠。向在滁陽論學,亦懲末俗卑汙,未免專就高明一路開導引接。蓋矯枉救偏,以拯時弊,不得不然;若終迷陋習者,已無所責。其間亦多興起感發之士,一時趨向,皆有可喜。近來又複漸流空虛,為脫落新奇之論,使人聞之,甚為足憂。雖其人品高下,若與終迷陋習者亦微有間,然究其歸極,相去能幾何哉!

孟源伯生複來金陵請益,察其意向,不為無進;而說談之弊,亦或未免,故因其歸而告之以此。遂使歸告同誌。務相勉於平實簡易之道,庶無負相期雲耳。

書楊思元卷(乙亥)

楊生思元自廣來學,既而告歸曰:“夫子之教,思元既略聞之。懼不克任,請所以砭其疾者而書諸紳。”予曰:“子強明者也,警敏者也。強明者病於矜高,是故亢而不能下;警敏者病於淺陋,是故浮而不能實。砭子之疾,其謙默乎!謙則虛,虛則無不容,是故受而不溢,德斯聚矣;默則慎,慎則無不密,是故積而愈堅,誠斯立矣。彼少得而自盈者,不知謙者也;少見而自炫者,不知默者也。自盈者吾必惡之,自炫者吾必恥之。而人有不我惡者乎?有不我恥者乎?故君子之觀人而必自省也。其謙默乎!”

書玄默卷(乙亥)

玄默誌於道矣,而猶有詩文之好,何耶?弈,小技也,不專心致誌則不得,況君子之求道,而可分情於他好乎?孔子曰:“辭達而已矣。”蓋世之為辭章者,莫不以是藉其口,亦獨不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乎?德,猶根也;言,猶枝葉也。根之不植,而徒以枝葉為者,吾未見其能生也。予別玄默久,友朋得玄默所為詩者,見其辭藻日益以進。其在玄默,固所為根盛而枝葉茂者耶?

玄默過留都,示予以斯卷,書此而遺之。玄默尚有以告我矣。

書顧維賢卷(辛巳)

維賢以予將遠去,持此卷求書警戒之辭。隻此“警戒”二字,便是予所最叮嚀者。今時朋友大患不能立誌,是以因循懈馳,散漫度日。若立誌,則警戒之意當自有不容已。故警戒者,立誌之輔。能警戒,則學問思辯之功、切磋琢磨之益,將日新又新,沛然莫之能禦矣。程先生雲:“學者為氣所勝、習所奪,隻好責誌。”又雲:“凡為詩文亦喪誌。”又言“且省外事,但明乎善,惟盡誠心,其文章雖不中,不遠矣。所守不約,泛濫無功。學問之道,《四書》中備矣。”後儒之論,未免互有得失。其得者不能出於《四書》之外,失者遂有毫厘千裏之謬,故莫如專求之《四書》。《四書》之言簡實,苟以忠信進德之心求之,亦自明白易見。與不善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覺其臭,則與之俱化。孔子大聖,尚賴“三益”之資,致“三損”之戒。吾儕從事於學,顧隨俗同汙,不思輔仁之友,欲求致道,恐無是理矣。非笑詆毀,聖賢所不免。伊川有涪州之行,孔子尚微服過宋,今日風俗益偷,人心日以淪溺,苟欲自立,違俗拂眾,指摘非笑紛然而起,勢所必至;亦多由所養未深,高自標榜所至。學者便不當自立門戶,以招謗速毀;亦不當故避非毀,同流合汙。維賢溫雅,朋友中最為難得,似非微失之弱,恐詆笑之來,不能無動;讒為所動,即依阿隱忍,久將淪胥以溺。每到此便須反身,痛自切責。為己之誌未能堅定,亦便誌氣激昂奮發。但知明己之善,立己之誠,以求快足乎己,豈暇顧人非笑指摘?故學者隻須責自家為己之誌未能堅定,誌苟堅定,則非笑詆毀不足動搖,反皆為砥礪切磋之地矣。今時人多言人之非毀亦當顧恤,此皆隨俗習非之久,相沿其說,莫知以為非。不知裏許盡是私意,為害不小,不可以不察也。

壁帖(壬午)

守仁鄙劣,無所知識,且在憂病奄奄中,故凡四方同誌之辱臨者,皆不敢相見。或不得已而相見,亦不敢有所論說,各請歸而求諸孔孟之訓可矣。夫孔孟之訓,昭如日月。凡支離決裂,似是而非者,皆異說也。有誌於聖人之學者,外孔孟之訓而他求,是舍日月之明而希光於螢爝之微也,不亦繆乎!有負遠來之情,聊此以謝。荒迷不次。

書王一為卷(癸未)

王生一為自惠負芨來學,居數月,皆隨眾參謁,默然未嚐有所請。視其色,津津若有所喜然。一日,眾皆退,乃獨複入堂下而請曰:“致知之訓,千聖不傳之秘也,一為既領之矣。敢請益。”予曰:“千丈之木,起於膚寸之萌芽。子謂膚寸之外有所益歟,則何以至於千丈?子謂膚寸之外有所益歟,則膚寸之外,子將何以益之?”一為躍然起拜曰:“聞教矣。”又三月,思其母老於家,告歸省視,因書以與之。

書朱守諧卷(甲申)

守諧問為學,予曰:“立誌而已。”問立誌,予曰:“為學而已。”守諧未達。予曰:“人之學為聖人也,非有必為聖人之誌,雖欲為學,誰為學?有其誌矣,而不日用其力以為之,雖欲立誌,亦烏在其為誌乎!故立誌者,為學之心也;為學者,立誌之事也。譬之弈焉,弈者,其事也;‘專心致誌’者,其心一也;‘以為鴻鵠將至’者,其心二也;‘惟弈秋之為聽’,其事專也;‘思援弓繳而射之’,其事分也。”守諧曰:“人之言曰:‘知之未至,行之不力。’予未有知也,何以能行乎?”予曰:“是非之心,知也,人皆有之。子無患其無知,惟患不肯知耳;無患其知之未至,惟患不致其知耳。故曰:‘知之非艱行之惟艱。’今執途之人而告之以凡為仁義之事,彼皆能知其為善也;告之以凡為不仁不義之事,彼皆能知其為不善也。途之人皆能知之,而子有弗知乎?如知其為善也,致其知為善之知而必為之,則知至矣;如知其為不善也,致其知為不善之知而必不為之,則知至矣。知猶水也,人心之無不知,猶水之無不就下也;決而行之,無有不就下者。決而行之者,致知之謂也。此吾所謂知行合一者也。吾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

書諸陽伯卷(甲申)

妻侄諸陽伯複請學,既告之以格物致知之說矣。他日,複請曰:“致知者,致吾心之良知也,是既聞教矣。然天下事物之理無窮,果惟致吾之良知而可盡乎?抑尚有所求於其外也乎?”複告之曰:“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天下寧有心外之性?寧有性外之理乎?寧有理外之心乎?外心以求理,此告子‘義外’之說也。理也者,心之條理也。是理也,發之於親則為孝,發之於君則為忠,發之於朋友則為信。千變萬化,至不可窮竭,而莫非發於吾之一心。故以端莊靜一為養心,而以學問思辯為窮理者,析心與理而為二矣。若吾之說,則端莊靜一亦所以窮理,而學問思辯亦所以養心,非謂養心之時無有所謂理,而窮理之時無有所謂心也。此古人之學所以知行並進而收合一之功,後世之學所以分知行為先後,而不免於支離之病者也。”曰:“然則朱子所謂如何而為‘溫清之節’,如何而為‘奉養之宜’者,非致知之功乎?”曰:“是所謂知矣,而未可以為致知也。知其如何而為溫清之節,則必實致其溫清之功,而後吾之知始至;知其如何而為奉養之宜,則必實致其奉養之力,而後吾之知始至。如是乃可以為致知耳。若但空然知之為如何溫清奉養,而遂謂之致知,則孰非致知者耶?《易》曰:‘知至,至之,知。’至者,知也;至之者,致知也。此孔門不易之教,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也。”

書張思欽卷(乙酉)

三原張思欽元相將葬其親,卜有日矣,南走數千裏而來請銘於予。予之不為文也久矣,辭之固,而請弗已,則與之坐而問曰:“子之乞銘於我也,將以圖不朽於其親也,則亦寧非孝子之心乎!雖然,子以為孝子之圖不朽於其親也,盡於是而已乎?將猶有進於是者也?夫圖之於人也,則曷若圖之於子乎?傳之於其人之口也,則曷若傳之於其子之身乎?故子為賢人也,則其父為賢人之父矣;子為聖人也,則其父為聖人之父矣。其與托之於人之言也,孰愈夫叔梁紇之名,至今為不朽矣。則亦以仲尼之為子耶?抑亦以他人為之銘耶?”思欽蹙然而起,稽顙而後拜曰:“元相非至於夫子之門,則幾失所以圖不朽於其親者矣。”明日,入而問聖人之學,則語以格致之說焉;求格致之要,則語之以良知之說焉。思欽躍然而起,拜而複稽曰:“元相苟非至於夫子之門,則尚未知有其心,又何以圖不朽於其親乎!請歸葬吾親,而來卒業於夫子之門,則庶幾其不朽之圖矣。”

書中天閣勉諸生(乙酉)

“雖有天下易生之物,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承諸君之不鄙,每予來歸,鹹集於此,以問學為事,甚盛意也。然不能旬日之留,而旬日之間,又不過三四會。一別之後,輒複離群索居,不相見者動經年歲。然則豈惟十日之寒而已乎?若是而求萌蘖之暢茂條達,不可得矣。故予切望諸君勿以予之去留為聚散。或五六日、八九日,雖有俗事相妨,亦須破冗一會於此。務在誘掖獎勸,砥礪切磋,使道德仁義之習日親日近,則世利紛華之染亦日遠日疏,所謂“相觀而善,百工居肆以成其事”者也。相會之時,尤須虛心遜誌,相親相敬。大抵朋友之交以相下為益。或議論未合,要在從容涵育,相感以誠,不得動氣求勝,長傲遂非。務在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其或矜己之長,攻人之短,粗心浮氣,矯以沽名,訐以為直,扶勝心而行憤嫉,以圮族敗群為誌,則雖日講時習於此,亦無益矣。諸君念之念之!

書朱守乾卷(乙酉)

黃州朱生守乾請學而歸,為書“致良知”三字。夫良知者,即所謂“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待學而有,不待慮而得者也。人孰無是良知乎?獨有不能致之耳。自聖人以至於愚人,自一人之心,以達於四海之遠,自千古之前以至於萬代之後,無有不同。是良知也者,是所謂“天下之大本”也。致是良知而行,則所謂“天下之達道”也,天地以位,萬物以育,將富貴貧賤,患難夷狄,無所入而弗自得也矣。

書正憲扇(乙酉)

今人病痛,大段隻是傲。千罪百惡,皆從傲上來。傲則自高自是,不肯屈下人。故為子而傲,必不能孝;為弟而傲,必不能弟;為臣而傲,必不能忠。象之不仁,丹朱之不肖,皆隻是一“傲”字,便結果了一生,做個極惡大罪的人,更無解救得處。汝曹為學,先要除此病根,方才有地步可進。“傲”之反為“謙”。“謙”字便是對症之藥。非但是外貌卑遜,須是中心恭敬,撙節退讓,常見自己不是,真能虛己受人。故為子而謙,斯能孝;為弟而謙,斯能弟;為臣而謙,斯能忠。堯舜之聖,隻是謙到至誠處,便是允恭克讓,溫恭允塞也。汝曹勉之敬之,其毋若伯魯之簡哉!

書魏師孟卷(乙酉)

心之良知是謂聖。聖人之學,惟是致此良知而已。自然而致之者,聖人也;勉然而致之者,賢人也;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愚不肖者,雖其蔽昧之極,良知又未嚐不存也。苟能致之,即與聖人無異矣。此良知所以為聖愚之同具,而人皆可以為堯舜者,以此也。是故致良知之外無學矣。自孔孟既沒,此學失傳幾千百年。賴天之靈,偶複有見,誠千古之一快,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也。每以啟夫同誌,無不躍然以喜者,此亦可以驗夫良知之同然矣。間有聽之而疑者,則是支離之習沒溺既久,先橫不信之心而然。使能姑置其舊見,而平氣以繹吾說,蓋亦未有不恍然而悔悟者也。

南昌魏氏兄弟舊學於予,既皆有得於良知之說矣。其季良貴師孟,因其諸兄而來請。其資稟甚穎,而意向甚篤,然以偕計北上,不得久從於此。吾雖略以言之而未能悉也,故特書此以遣之。

書朱子禮卷(甲申)

子禮為諸暨宰,問政,陽明子與之言學而不及政。子禮退而省其身,懲己之忿,而因以得民之所惡也;窒己之欲,而因以得民之所好也;舍己之利,而因以得民之所趨也;惕己之易,而因以得民之所忽也;去己之蠹,而因以得民之所患也;明己之性,而因以得民之所同也;三月而政舉。歎曰:“吾乃今知學之可以為政也已!”

他日,又見而問學,陽明子與之言政而不及學。子禮退而修其職,平民之所惡,而因以懲己之忿也;從民之所好,而因以窒己之欲也;順民之所趨,而因以舍己之利也;警民之所忽,而因以惕己之易也;拯民之所患,而因以去己之蠹也;複民之所同,而因以明己之性也;期年而化行。歎曰:“吾乃今知政之可以為學也已!”

他日,又見而問政與學之要。陽明子曰:“明德、親民,一也。古之人明明德以親其民,親民所以明其明德也。是故明明德,體也;親民,用也。而止至善,其要矣。”子禮退而求至善之說,炯然見其良知焉,曰:“吾乃今知學所以為政,而政所以為學,皆不外乎良知焉。信乎,止至善其要也矣!”

書林司訓卷(丙戌)

林司訓年七十九矣,走數千裏,謁予於越。予憫其既老且貧,愧無以為濟也。嗟乎!昔王道之大行也,分田製祿,四民皆有定製。壯者修其孝弟忠信;老者衣帛食肉,不負戴於道路;死徒無出鄉;出入相友;疾病相撫持。烏有耄耋之年而猶走衣食於道路者乎!周衰而王跡熄,民始有無恒產者。然其時聖學尚明,士雖貧困,猶有固窮之節;裏閭族黨,猶知有相恤之義。逮其後世,功利之說日浸以盛,不複知有明德親民之實。士皆巧文博詞以飾詐,相規以偽,相軋以利,外冠裳而內禽獸,而猶或自以為從事於聖賢之學。如是而欲挽而複之三代,嗚呼其難哉!吾為此懼,揭知行合一之說,訂致知格物之謬,思有以正人心,息邪說,以求明先聖之學,庶幾君子聞大道之要,小人蒙至治之澤。而曉曉者皆視以為狂惑喪心,詆笑訾怒。予亦不自知其力之不足,日擠於顛危;莫之救,以死而不顧也。不亦悲夫!

予過彭澤時,嚐憫林之窮,使邑令延為社學師。至是又失其業。於歸也,不能有所資給,聊書此以遺之。

書黃夢星卷(丁亥)

潮有處士黃翁保號坦夫者,其子夢星來越從予學。越去潮數千裏,夢星居數月,輒一告歸省其父;去二三月輒複來。如是者屢屢。夢星性質溫然,善人也,而甚孝。然稟氣差弱,若不任於勞者。竊怪其乃不憚道途之阻遠,而勤苦無已也,因謂之曰:“生既聞吾說,可以家居養親而從事矣。奚必往來跋涉若是乎?”夢星跽而言曰:“吾父生長海濱,知慕聖賢之道,而無所從求入。既乃獲見吾鄉之薛、楊諸子者,得夫子之學,與聞其說而樂之,乃以責夢星曰:‘吾衰矣,吾不希汝業舉以幹祿。汝但能若數子者,一聞夫子之道焉,吾雖啜粥飲水,死填溝壑,無不足也矣。’夢星是以不遠數千裏而來從。每歸省,求為三月之留以奉菽水,不許;求為逾月之留,亦不許。居未旬日,即已具資糧,戒童仆,促之啟行。夢星涕泣以請,則責之曰:‘唉!兒女子欲以是為孝我乎?不能黃鵠千裏,而思為翼下之雛,徒使吾心益自苦。’故亟遊夫子之門者,固夢星之本心;然不能久留於親側,而倏往倏來,吾父之命,不敢違也,”予曰:“賢哉,處士之為父!孝哉,夢星之為子也!勉之哉!卒成乃父之誌,斯可矣。”

今年四月上旬,其家忽使人來訃雲,處士沒矣。嗚呼惜哉!嗚呼惜哉!聖賢之學,其久見棄於世也,不啻如土苴。苟有言論及之,則眾共非笑詆斥,以為怪物。惟世之號稱賢士大夫者,乃始或有以之而相講究,然至考其立身行己之實,與其平日家庭之間所以訓督期望其子孫者,則又未嚐不汲汲焉惟功利之為務;而所謂聖賢之學者,則徒以資其談論、粉飾文具於其外,如是者常十而八九矣。求其誠心一誌,實以聖賢之學督教其子,如處士者,可多得乎!而今亡矣,豈不惜哉!豈不惜哉!

阻遠無由往哭,遙寄一奠,以致吾傷悼之懷,而敘其遣子來學之故若此,以風勵夫世之為父兄者;亦因以益勵夢星,使之務底於有成,以無忘乃父之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