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城的激變,給幾乎被逼上絕路的南極仙翁創造了翻盤良機。或者說,正是他自己的運籌帷幄,使原本糟糕的局麵否極泰來,轉為了對自己有利。

他指示錢不二將疫病集中區的治療藥替換成了毒化加速劑,促使臨安城爆發更大的毒化人潮,臨安府尹殉節,查封錢塘南極仙草社的鈞旨也就成了一張廢紙。雖說為此賠上個鹿童和十幾個醫士,這損失倒也還值得。更何況,自從臨安城崩潰,城裏人有許多逃到了錢塘,他趁機借著討要收容費又發了筆橫財,那些難民為了保命也隻好乖乖掏出銀子。

這次毒化人事件,最大的受益人就是他南極仙翁,想到這裏,他忍不住眯著眼,在肩輿上快活得拍起肚皮來。

“稟仙翁,幾個毒化人進了咱錢塘。”鶴童見南極仙翁有了睡意,趕緊上來回事。

“滅。”

喜歡在下人麵前惜字如金的南極仙翁一揮手,隻說出了這一個字,鶴童立即大聲喊“滅”!前方上百人人一起高喊“滅滅滅”!

南極仙翁將鶴氅坦開,露出裏麵穿的鍍銀鎖子甲,用手杖敲敲肩輿,十六個轎夫扛著肩輿向前走去。這是一架為他特製的肩輿,上麵鋪著厚厚的鴨絨墊子和涼席,足夠他靠著靠枕舒舒服服躺著觀戰。十六人肩輿兩邊是錢不二率領的二十名身穿黑衣黑褲,頭戴黑頭巾,膀大腰圓手拿樸刀的保鏢,後麵是舉著傘蓋遮陽的雜役,再後麵則是數十個高舉經幡、旗幟或手提香爐的隨從,十幾人組成的吹奏仙樂的鼓樂隊,還有五名衣著華麗的道士緊緊跟隨。

在這隊伍後麵,則是數千名難民,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既有穿著綢緞長袍的富人,也有衣衫襤褸的乞丐。這些人的共同點,是都手持點燃的檀香,齊聲高唱著“南極仙翁,聖德無邊,仙福永享,壽與天齊。”遠遠跟隨仙翁的肩輿前進。

這一大群奇異的人群,在隻有少數矮灌木的曠野行走。

數百步外,十架沉重的猛火油櫃大車在壯漢們喊著的“一二三”的號子中推進。所謂猛火油櫃,是擅長機巧的南極仙翁特別設計的對毒化人武器,底盤是裝有四個木輪的大車,車上釘著大木箱,木箱裏有裝滿火油的水缸。木箱上有按壓製動的壓杆,有專人負責驅動壓杆,車前連通水缸的噴射軟管,也有專人拿著控製方向。

臨安方向的平原果然出現幾十個毒化人的身影,十輛大車被排成一排,在壯漢們推動下,迎著毒化人前進的方向緩緩推進。鶴童一聲令下,十架猛火油櫃上的噴子手中的軟管同時噴射出熾熱的火焰,粘稠的火油粘到毒化人身上劇烈燃燒,幾十個毒化人沒多一會就被燒成團團黑炭。

“南極仙翁,聖德無邊,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目睹南極仙翁的將可怕的毒化人清理幹淨,跟著看熱鬧的難民發出由衷的歡呼,他們瘋狂地頌揚南極仙翁的聖德。

“巨人!是巨人來了!”

地平線上出現了巨大黑影,有不少難民在城裏見過這種可怕的巨人,人群一時間發生騷亂,許多人戰戰兢兢的不敢走,隻好嘴裏念著“南極仙翁,聖德無邊”給自己壯膽。

“五位神仙,這就交給你們了。”

南極仙翁用手杖指著還在遠方的巨人說道,肩輿後閃出五名頭戴法冠、各身穿紅黃白青灰五種顏色八卦道袍的道士。隻見這五人口中念念有詞,腳下騰起紅黃白青灰五種顏色的煙塵,朝著巨人飛去。

五種顏色的煙塵刹那間就將巨人包裹在中間,快速旋轉,不出半炷香功夫,巨人居然“咚”的一聲倒在地上不動了。五色煙塵飛回肩輿旁,又恢複了五名道士模樣,帶頭的紅衣道士朝著南極仙翁打了個揖首說:“稟仙翁,我等已然滅了那妖孽,特來交還法旨。”

南極仙翁甚為得意,撫須點頭,頗有點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意思,周圍民眾深感這仙翁簡直是天神下凡來拯救他們,紛紛跪倒焚香頂禮膜拜。遠遠看去,圍繞著肩輿香煙繚繞,仙樂飄飄,溜須拍馬聲直衝天際,倒是像極了年節村裏搞得社火祭祀。

難以預料的急風猝然吹起,雲本碧空如洗的天空迅速被烏雲遮蓋,陰霾從天際垂下來,天色越來越暗,越來越沉。一時間飛沙走石,雜役高舉的經幡被吹倒,抱著傘蓋的隨從狠狠摔了一跤,傘蓋被吹出老遠。扛著肩輿的大漢們睜不開眼,難民跑散一半,剩下的也都抱頭鼠竄,找大樹避雨。

轟隆隆——卡啦啦啦——

連著幾道枝枝杈杈的閃電撕裂鐵灰色的厚重雲層,強烈的閃光讓南極仙翁趕緊閉上眼,滾雷的轟鳴聲讓他耳朵幾乎什麽都聽不到。

突然,他聽到扛肩輿的轎夫們發出一聲呼喊,然後肩輿就騰空飛了起來,接著又失去重心往下落,重重砸到地上。

“哎呦!”南極仙翁的屁股被肩輿下墜的力量震得生疼,頭被什麽砸到,有濕濕的東西跟著驟然而下的雨水從頭頂流到臉上。他伸手朝臉上一摸,果然臉上都是被雨水衝淡的血跡。

他又哼唧了幾聲,才睜開眼。隻見周圍原本扛著肩輿的轎夫早都逃得不見蹤影,肩輿斜斜地癱在地上,抬杠斷了好幾根。周圍還有幾個沒跑的人,個個滿臉吃驚的向上在看。南極仙翁氣得大罵:“你們這些狗殺才,還不快來扶我一把!”

沒有人搭理他,人們都在向天上看,連貼身童兒鶴童也對他不理不睬的。

見所有人都在向天上看,他也揉揉眼朝上看去。隻見,一個身穿袈裟的年輕和尚,手拿九環錫杖,腳踩兩朵蓮花正在半空怒容滿麵看著他。年輕和尚不遠處的天上,有一艘船首裝飾著青銅狻猊頭像、安裝著青銅衝角,長有翅膀的飛船,停在風中左右飄搖。數十艘飛船,則在更遙遠的天上徘徊著。

“這都是什麽東西,還有這個和尚是哪來的?”南極仙翁自言自語。

他突然聽到錢不二在旁邊叫了聲:“是法海!”

卡啦啦啦——

又是一道閃電,將法海的臉照得清清楚楚,他的臉亮得甚至有些耀眼,憤怒令他的五官幾乎都凝結在了一起。

“法海師父!”不遠處的那艘飛船露出打著油紙傘的許仙,他在船上指著南極仙翁喊道:“這老頭便是南極仙翁,這家夥比錢不二還壞,可不能放過他!”

“南極仙翁,錢不二,你們這兩個逆賊,居然還在這裏裝神弄鬼,愚弄百姓。你們將我騙得好苦,現在說什麽我也不會饒了你們兩個害人賊子。”法海看到了南極仙翁旁邊的錢不二,回想起自己幾次三番被誆騙的事,恨得牙根癢癢。

南極仙翁知道這回怕是糊弄不過去了,多說無益,心裏一橫決定索性撕破麵皮,對身後叫道:“五位大仙,幹掉這和尚,我再給你們一萬兩銀子,快出手啦!”

“是!”

五名道士聽說法海的腦袋值一萬兩銀子,眼睛都放出綠光來,要知道,南極仙翁請他們五個人做護法,一共才給了兩萬兩。見東家出手大方,五個人都忙碌起來,燒符咒的燒符咒,念咒的念咒。

法海也不急著和他們打鬥,單手拿著錫杖防備,看五個忙忙叨叨能搞出什麽。折騰半天,五名道士一起將燃燒的符咒插在劍尖,齊齊舉起劍,指向法海。五把寶劍的劍尖各燃起三昧真火,然後五股火繩纏繞在一起變成條火龍,朝著法海張牙舞爪飛來。

“噗嗤”一聲,法海笑出聲來,他沒想到南極仙翁請來的高人就這點能耐。看看火龍飛近了,他揮舞錫杖輕輕一撥,火龍改變方向將旁邊一棵大樹的樹冠燒著,嚇得樹下躲雨看熱鬧的人抱頭鼠竄。

見法海法力強大,五個道士都有些慌張。穿紅衣的發聲喊“急急如律令”,五個人一起咬破舌尖吐出血來。

然後口念咒語腳踩罡步,圍繞著法海在地上轉圈。道士們越轉越快,漸漸升到空中,化成紅黃白青灰五色粉塵旋風,將法海卷在中間。

許仙在飛船上看了,提法海捏把汗。法海倒是不慌不忙,他看五股煙塵近了,說一聲“雕蟲小技”,口中念動不動明王咒,手中錫杖舉向天空。天上烏雲翻滾著形成龍卷風,像條飲水的黑色巨龍,從半空中探下頭,黑色身體裏雷光滾滾、閃動不休。

“南無三曼多!”

法海大喝一聲,兩隻手橫抓錫杖,食指和拇指相對掐個法印,黑色巨龍身體裏的雷光驟然爆發,將五色煙塵擊得粉碎。隻見天上黃白青灰五色布片下雪一樣隨風飄散,五隻被燒焦糊的小動物冒著煙掉到地上,有膽大難民湊過來一看,原來是老鼠、刺蝟、蛇、狐狸和黃鼠狼。

“我以為你請來什麽世外高人,原來是五大仙。”法海冷笑一聲,慢慢降到地上。天上的烏雲變得稀薄,雨也小了,無數道陽光從雲縫裏筆直射出來。

見五大仙都給打敗,南極仙翁驚得目瞪口呆,錢不二見勢不好,轉身玩命往看熱鬧的難民堆裏跑。隻見停在空中的飛船騰起一道青光,三兩下就追上錢不二,然後將他抓起騰空飛回來,從兩三丈半空將他“咚”的拋到地上。錢不二被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哎呦哎呦”直叫,青光落在他旁邊現出人形,正是小青。

小青恨極了錢不二,抽出長劍在他大腿上紮了個對穿防他再逃,又在他臉上劃了一道,疼得錢不二殺豬般“嗷嗷”亂叫。

“再叫我割了你一對驢耳喂狗!”

聽小青厲聲嚇唬,錢不二明知自己在劫難逃,怕她真的割了自己耳朵,隻好忍痛不吱聲,捂著臉跪在地上打哆嗦。

一直停在空中的飛船降落到地上,許仙見雨停了,收起傘下船,魯世開也跟著走下來。南極仙翁見冤家都聚齊了,嚇得大聲呼喚:“我的門人在哪裏?”方才雖說有幾十個保鏢、隨從之類,眼看著法海打五大仙根本不費吹灰之力,他們隻是些凡夫俗子,哪敢上前?

魯世開緊走兩步,一個鴛鴦腳踹在南極仙翁腮幫子上,踢得他在原地轉個三個圈,噴出五個槽牙,倒在地上“哼哼唧唧”說不出話來。保鏢、隨從等人見來的一個比一個狠,都扔了刀槍器械,跪在地上磕頭,口裏喊著:“爺爺奶奶們饒命。”

許仙看到鶴童也跪在地上磕頭,對他說:“你不要怕,隻要講出南極仙翁和錢不二做的那些壞事,我替你說話,保你沒事。”

鶴童見許仙說話溫和,不像另幾個凶神惡煞,趕緊說:“我說我說!”

鶴童定了定神,說道:“關於此次毒化疫情,都是南極仙翁和錢不二兩人密謀的,從不讓我和鹿童在場。但每次我守在門口,多少都偷聽到些,錢不二說這瘟疫是南極仙翁看了什麽書找到什麽怪物放的毒,然後再由三才會抓來幾個毒化人試藥,這個是我親眼得見。他們二人早就知道這次毒疫會讓人變成毒化人,也知道艾草能都會毒化人有效果,故意不講事實說出去,故意將疫情養大,又賣空了市麵上的艾草囤積居奇,從中賺黑錢……”

話說到這裏,附近看熱鬧的難民中發出了憤怒的驚呼,他們萬萬沒想到,被自己當做救世菩薩額南極仙翁,竟然是此次災難的始作俑者。人們議論紛紛,漸漸朝著南極仙翁和錢不二圍攏來。

許仙伸出雙手,請人們安靜下來,繼續問鶴童:“既然南極仙翁早就知道疫情和臨安府的妖怪無關,又為何讓三才會出來鬧事,將疫情推到妖怪身上?”

“三才會本來就是仙草社資助的,多年來都是仙草社指示三才會迫害妖怪。每次都是南極仙翁和錢不二策劃個運動,由三才會出頭鬧事,誣陷妖怪為非作歹,讓民眾和妖怪對立,仙草社是趁機可以從中牟利……”鶴童說完這句話,現場又是一陣憤慨的咒罵,現場的許多人曾經都被三才會的反妖怪宣傳蠱惑過,還有人曾經參加過不久前對妖怪的迫害活動。現在鶴童的證詞卻告訴他們,這一切都是仙草社在背後搗鬼,讓他們感到自己就像個,傻子被南極仙翁和錢不二兩個老頭騙得團團轉。

“好了好了,過去的事且不說。”許仙說:“他們是否知道,這次正是他們迫害妖怪,才誤導了臨安府對疫情防治的方向?”

“當然知道,”鶴童說:“我聽他們講,要的就是讓臨安府將注意力都轉到抓捕妖怪上,這樣疫情就能養得更肥,疫情養肥了,得病的人也能更多,如此他們賺錢也更容易。”

本來還在“哎呦哎呦”叫著的南極仙翁和錢不二,此時也不敢叫了,他們情知這回在劫難逃,嚇得瑟瑟發抖。

鶴童見群情激奮,怕被殃及池魚,趕緊又補充一件更驚人的秘密:“疫病集中區突然變成毒化人,也是……也是他們倆人幹的!他們懼怕府尹大人查封仙草社,讓他們多年來狗苟蠅營戕害百姓的事都被揭發出來,所以故意換了病人的藥,把他們都變成毒化人……為此……為此……”鶴童指著錢不二說:“這個惡徒還殺死了鹿童滅口。他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可他向南極仙翁匯報時,我都聽得清清楚楚!”

魯世開聽得三屍神暴跳,衝上前,又給了南極仙翁二三十記老拳,嘴裏罵道:“老殺才,我當時如何竟屎堵了心竅,收黑錢放你一馬,想起來都覺得丟人。早知今日,當時我便該三拳兩腳打死你,免了這場禍害!”

南極仙翁本來歲數大了,又養尊處優,被魯世開這一頓打,三魂七魄早去了兩魂六魄。

“打!打!打死他!”

對於圍觀群眾來講,隻要有人先出了手,其他人也不吝做一回英雄。更何況,這老賊也著實可惡,人們抓起手邊能找到的石頭木棍,朝著南極仙翁圍上來。

“來人!來人啊!誰來救我性命,我給他五萬……不,十萬兩!”

無論南極仙翁如何叫,也不會有人敢於和幾百名手拿石頭木棍的憤怒的群眾作對,鶴童和那些保鏢、隨從,見群眾隻要打南極仙翁,並不幹自己事,便都腳底抹油逃幹淨了。

人們將南極仙翁團團圍在中間,石頭木棍雨點般打下來,外麵打不到的人也抓起石頭往裏扔。南極仙翁開始還能發出淒厲的慘叫,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小,人們還是不肯罷手,估計是不打成肉醬不會幹休了。

許仙斜眼看著旁邊的錢不二說:“你是想活,還是像和這老賊一樣死?”

“想活,想活,誰不想活!”見許仙話裏有鬆動,錢不二又看到生的希望,趕緊忙不迭回應。

“那就和我上船去,”許仙說:“若是老老實實,或者給你留條活路。”

“是是是……”錢不二趕緊起來,拐著條腿,被小青壓著上船去。

許仙方才要上船,忽然聽到背後有風聲,他本能的想回頭看,不料自己的腰被人死死抱住。來人叫道:“賢侄!是你嗎賢侄?不想還能活著見到你啊!”

許仙定睛看去,抱著自己腰的人蓬頭垢麵、衣衫破舊,居然是王押司。

飛船在空中朝著臨安城方向繼續前進,王押司坐在甲板上大口吃著許仙給他烤餅和鹹菜。這樣粗糲的食物,他這樣平日大酒大肉還從不花錢的人居然也吃得津津有味,可知餓得夠嗆。許仙在旁邊看著他吃,魯世開和法海也在甲板上。

一口氣吃了十幾個烤餅,王押司這才覺得有八九成飽。許仙見他停下不吃了,便拿開剩下的烤餅,問道:“你說你親眼得見顧捕頭戰死,這可是事實?”

“自然是實情!當時顧捕頭和百十個毒化人力戰,我也手拿樸刀和他並肩作戰,刷刷刷刷,斬殺七八個。”王押司誇張地用手比劃成刀,左一下右一下劈砍,神采飛揚地講道:“後來顧捕頭見勢已難維持,要我快走,我初時還不肯棄他而去,有個毒化人要從後麵襲擊他,我一個白鶴亮翅,耍出三個刀花,把那家夥砍成兩段……”

“這些多說無益,你就說你是如何逃出來?”許仙知道王押司曆來說話不著調,打斷了他富於戲劇性的描述。

“是是……”王押司知道自己說得有些過了,想必沒人相信,便直接跳過這段平時一樣的橋段,繼續講道:“後來顧捕頭就戰死了。幸好平時我好府尹內眷關係極好,平日常在臨安府衙內宅走動,知道後院廚房有條排汙水的暗溝,直通臨安城的地下水道。我想,毒化人應該不會去地下水道,就鑽進暗溝爬了兩個時辰,爬進地下水道……”

“哎!你說地下水道?”靠在船邊上聽的魯世開聽到這裏,突然也想了起來,他說道:“我也知道這事,那年臨安城下了好大雨,整座城都被淹了,府尹大人就命開鑿了那條排水暗道。當時鎮撫軍也有參加挖暗溝,我還親自指揮了一段工程,暗溝挖完在上麵蓋了青石板,從上麵根本看不出。”

“是是是,”王押司繼續說:“從暗溝爬進下地下水道,路便好走多了,我順著那條水道直走到西湖邊,遇到難民隊伍,跟著他們到了錢塘。原本我是想投靠仙草社,誰知南極老賊平日裏和我酒肉銀子過從甚密,現在看我落魄,連門都不讓我進……”

許仙再次打斷他的話,問道:“我記得你帶我抄描臨安府水脈水井圖紙時,也有看到那圖紙上有地下水道網絡,隻是你當時催的急,我也沒多看,可是用朱砂筆畫部分?”

“正是,”王押司說:“那張圖上,黑筆畫的線是水脈圖,紅筆畫的是地下水道圖。”

“那水道可還寬敞?”

“寬敞,寬敞得很!”旁邊魯世開又忍不住搶了王押司話頭:“我當時帶人挖的,十一二個個軍漢並排一起走都不嫌窄,為的就是能多排水。”

“恩,”許仙又問王押司:“你走的時候感覺如何?”

王押司說:“我在裏麵一路走到西湖邊都很寬敞,也沒遇到毒化人,虧了當年修的好啊。”

“這水道直通西湖?”許仙又追問一句。

“自然直通西湖,”王押司說:“臨安城所有水道,都是排向西湖,隻要跟著水流方向走,必定都可以走到西湖邊。當時水道裏一團漆黑,我也不知通向哪裏,隻聽‘嘩啦啦’的水聲。好在我記性好,記得水圖上這水道是通向西湖的,就跟著水的流向走,結果真就走到了西湖邊上。”

“哦?你記得臨安地下水道圖?”許仙見王押司說他記得水圖,腦子裏靈光一現。

“自然記得,”王押司見許仙問,又忍不住得意起來:“我姓王的做押司十幾年,靠的就是一副好腦子。但凡我看過的文書,都能記得八九不離十。那水圖我每年都要看個幾次,哪條水道怎麽走,早都了然於胸,沒有不記得的。”

“很好!”許仙聞聽大喜,趕緊拿來筆墨紙硯,推到王押司麵前的甲板上,說:“既然這樣說,不如你憑記憶畫下來如何?如果真的有這樣一條水道,我倒有個萬全的好辦法。”

王押司將紙在甲板展好,趴在地上畫起來。負責審問錢不二的小青推門從船艙裏走出來,她一臉慌張,看樣子是審出了什麽了不得事。果然她張口就把許仙嚇一跳:“姐夫,錢不二全招了。果然和濟顛師父算的一樣,他承認是南極仙翁指使他挖了蘇堤下的封印洞,裏麵果然是鎮壓著一隻白蛇怪。”

“果不出所料!”法海聽罷臉色頓時變得煞白了,說:“貧僧幼年聽說西湖下鎮壓著天地初開時出生的公白蛇。這白蛇千年前曾為害凡間,後來被張道陵製服,壓在西湖下。據說,這白蛇目光如炬,雖被鎮壓在西湖下,卻能看到世間萬物,沒有什麽能躲過它的眼睛。若是如此,我們想潛入臨安城,隻怕早就在它目力所及。”

許仙左手握拳,“啪”的一聲狠狠砸在手掌上,長大了嘴,過了半晌才說:“小青,快帶我去再審錢不二,隻要他所說皆屬實,我有個新計劃。”

※※※

金山寺善財堂,信鴿“撲棱撲棱”地飛進殿堂,它一振雙翅膀,奮力飛上殿堂中間的高台。

坐在銀禪**的金山寺長老慢慢抬起左手,信鴿收緊翅膀,輕輕停在伸出的枯幹手背上。金山寺長老解下捆在信鴿右腿上的小竹信筒,伸出兩根手指,將信筒裏傳遞消息用的小紙卷抽出來。隻見小紙卷上用蠅頭小楷寫著“極秘 金山寺長老台啟”,他眉毛一揚,展開小紙卷認真觀看。

其他十位長老,看到金山寺長老緊鎖的眉頭逐漸舒展開,不知小紙卷上寫的是什麽,又各自端著長老的架子不好開口問,隻好等金山寺長老發話。

金山寺長老看完也不說話,將紙卷交給旁邊的靈隱寺長老,靈隱寺長老看完又交給大相國寺長老,各位長老轉著看了一圈,最後又還到金山寺長老手裏,他這才張口說話:“諸位都看過了,有什麽意見?”

白馬寺長老說:“許仙要我們改變最初的潛入方案,要武僧團全力進攻臨安,他們趁機進入下水道網,神不知鬼不覺完成計劃……這……我們諸寺武僧人數有限,掃**外圍還好,臨安城裏毒化人何止數萬,隻怕如泥牛入海。”

“是啊,”慈恩寺長老說道:“信上所說的白蛇怪確如許仙所講,此怪上可看穿九霄,下可觀透黃泉,修行何止千年?若是不消滅此怪,臨安城隻怕不過是天下覆亡的前兆。從正麵潛入臨安,確實十死無生。如果能集中所有武僧強攻吸引他的注意力,讓許仙他們從下水道接近三塔,確實不失是個辦法……”

金山寺長老長袖一揮,殿頂藻井龍頭嘴裏的夜明珠從青色變成黃色,投射到高台中央的錐光裏,顯現出臨安城的微縮投影,城裏大量紅色三角是毒化人,天上不遠處的幾個藍色三角形,是許仙和諸寺僧團的飛船。金山寺長老雙收向外一擴,投影像是被人用繩子拉著一般,瞬間被拉大了許多,許多細節被看得清清楚楚。

“你們看到了把,”金山寺長老一邊讓微縮圖旋轉一邊說:“這是通過城裏脊獸收集的影像合成的臨安時全圖,如今城裏已是妖魔天下,數量如山如海。我們的船團不過百艘,武僧不過千人,時間緊迫,你們看怎麽辦。”

大相國寺長老的麵色也變得凝重了,說道:“要想啟動三塔,看來不付出些犧牲是不可能了。搞不好,我僧團的武僧們,都要死在此地。然地獄雖苦,為救億兆生民,亦當往之。我大相國寺武僧團可往。”

“我寒山寺武僧團可往。”

“我大明寺武僧團可往。”

……

見眾長老都同意,金山寺長老這才說道:“既然眾位都同意,那麽我立即飛鴿傳書告訴許仙,就按照他的辦法去做好了。”

說罷,金山寺長老自覺此決定一出,如是將上千武僧送入虎口,不禁心中悲傷。他雙手合十,默念起藥師琉璃光如來灌頂真言,十位長老也放下茶杯共同頌唱:“南無薄伽伐帝,鞞殺社,窶嚕薜琉璃,跋喇婆,喝囉闍也,怛他揭多也,阿囉喝帝,三藐三勃陀耶……”

僧團的飛船大隊在臨安城附近盤旋,許仙讓水手用旗語告知其他飛船上的武僧,暫停行動,等待金山寺方麵十一長老評議會的最後決定。

許仙背著手,焦急地在甲板上踱步,臉憋得通紅。自從信鴿飛出去後,他的心一直“咚咚咚”地劇烈跳動,聲音震動著耳膜。

“回來了,回來了!”

聽到魯世開的叫聲,許仙停下腳步。隻見不遠處一隻信鴿“撲棱撲棱”飛過來,翅膀撲騰幾下,停在飛船的欄杆上。法海輕輕掐住信鴿的腿,用力一拉繩結,將竹信筒解下來。沒等法海展開竹筒裏的小紙卷,許仙一把搶了過來看。

隻見紙條上寫得都是梵文,沒一個字認識,許仙臉一熱,將紙條交還給法海。

法海連續看了四五遍才確認沒有看錯,臉上忍不住露出激動之色。

“長老們同意了?”雖然沒看到紙條內容,許仙從法海的表情確認,自己的計劃必定是通過了。

“正是!”法海忍不住將紙卷攥在手裏,說道:“好一個調虎離山計,許公子,長老們都同意了。就照你希望的幹吧,隻要阿耨多羅罩一起,我等諸寺武僧,都會唯你馬首是瞻。”

許仙定定神,他知道,現在他已是統帥千人的統帥。雖然也在書上看過韓信十麵埋伏的故事,也聽過諸葛亮六出祁山的戲文,可那些都是故事和戲文,和現實相差甚多。但是,他現在並沒有別的選擇,為了救娘子,為了拯救臨安百姓,他當往之。

“阿耨多羅罩起來了。”法海的叫聲,將他從迷思中驚醒。

遠方地平線上,漸漸升起一道弧形的金網。這金網的外形像極了夏天扣在飯桌上,用來遮飯菜蒼蠅蟲用的半圓形紗罩。隻是,這金色罩子極其巨大,竟然將臨安城和整個西湖都遮在了裏麵。這巨大的半圓形高可千丈,直插雲端,幾乎要將太陽也要罩在裏麵。原本龐大的飛船團,與這天罩相比,如同是幾十粒灰塵。

“開始嗎?”法海見阿耨多羅罩的顏色由淺變深,知道已經設置完成,濟顛和風波和尚從現在起要將法力源源不斷注入罩中,才能保持天罩,但隻能堅持幾個時辰,他們的時間並不多。

“恩!”許仙堅定地點頭,下令道:“升起帥旗,命令水手用旗語通知各船,跟隨我船前進。”

“尊令!”法海行禮後,立即命令水手們忙碌起來。

負責航向的水手升起所有船帆,負責升旗的水手將白色帥旗升起,負責旗語的水手用兩麵旗幟和對麵的船隻交流。整個甲板都忙碌起來,許多水手一起用力拉纜繩,房子大小的主帆被升起,龐大的“卍”標記隨著風帆鼓起,也凸了起來。

許仙的飛船以最高速,向著半圓形的金色阿耨多羅罩飛去,幾十艘武僧團的飛船緊緊追隨。

“還有五千尺!”爬在桅杆上的水手在大聲報著距離。

許仙額頭上都是汗珠,他站在船頭,眼睛瞪得大大的,幾乎要蹦出來,片刻不敢眨眼。雖說濟顛說阿耨多羅罩對於他們來講如同虛無,但金色大罩像從天邊升的巨牆立在前方,他不知道自己的船裝上去會不會粉身碎骨。

“還有四千尺!”

“三千尺!”

船團的高度不斷降低,距離天罩越來越近,許仙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五髒六腑幾乎都擠在了胸口。他緊緊抓住船首欄杆,恨不得有千萬斤力量,將這欄杆抓碎。

“兩千尺!”

隨著水手的匯報,許仙看到臨安城在變大,城裏街道上的毒化人也都清晰可見。他們既有普通毒化人、也有巨人,都停下腳步在看著逐漸逼近的船團。

“一千尺!”

許仙看到了令他終生難忘的驚駭一幕,上百名巨人,兩邊的肋骨刺破皮膚伸了出來,不斷長長、長長,長到比巨人身體還要長,忽然轉向後背,生出肉膜,折成翅膀模樣。巨人們揮動還帶著綠色體液的肉翅膀,呼扇幾下,竟然騰空而起。

“啊!”許仙驚叫起來,巨人居然是可以飛的,這遠遠超出他的預料。法海、小青和魯世開、王押司也驚愕地看著眼前景象。成百的巨人長出雙翼,朝著船團飛過來。

巨人們眼看朝他們逼近,然後飛在最前麵的幾個撞到了阿耨多羅罩上。金色的罩網發出閃電般奪人二目的流光,撞到上麵巨人發出“嗷嗷”慘叫聲,金色電光將那幾個巨人包住,“滋啦滋啦”響個不停。刹那間,他們的身體被燒成黑色,屍體像失去繩子捆綁水桶,朝著街麵掉下去,在地上摔得稀爛。

許仙,猛地一哆嗦,他不知道自己的船要是撞上天罩,是不是也會像巨人們一樣被燒焦。剩下的巨人顯然知道了天罩的厲害,不再迎著船團飛,而是停在半空,等著船團自己撞過來。

“九百尺!”

“八百尺!”

“七百尺!”

觀測水手的喊聲,一聲聲刺入許仙耳朵裏,他全身的血脈都賁張了,熱血在血管裏激烈奔流,如果有個口子,真的要噴射出來。

“六百尺!”

“五百尺!”

許仙手上的青筋都繃起來了,手指甲扣進欄杆,指甲縫流出血來。“姐夫……”小青見許仙手指出血,想要給他包紮,許仙頭也不回,伸出流血的左手,用手背示意她不要管自己。小青和許仙生活了十幾年,從未見這個平素懦弱的姐夫,如此堅定剛毅。

“一百尺!”

水手的聲音有點顫抖了,可以想見,他也有些恐懼。阿耨多羅罩的六角形金色網格愈發清晰,隔著網格,許仙可以看清巨人們猙獰的麵孔。

“全速衝擊!”許仙下達了全速命令,水手們跟著他一起喊“全速衝擊!”,抓緊了所有纜繩,以便防止船撞到天罩後四分五裂。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許仙聽到身邊地上有恐懼的念佛聲,那是王押司的聲音。他知道,聲音之所以是從下麵傳來,必定是膽小的王押司跪在地上。他連一眼都沒去看王押司,而是雙眼緊盯著前方一個巨人的雙目,這雙血紅色的眼睛迸發出凶惡的光,可是他此刻並不感到畏懼。

“十、八、七、六、五、四、三……”

水手的聲音嘶啞了,許仙身體前傾狠狠抓著欄杆,法海和魯世開、小青都默不作聲的站著,王押司念“阿彌陀佛”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了。飛船的青銅撞角尖即將撞上天罩,這將是決定命運的一刻。

“二、一、撞!”

許仙還是忍不住閉上了眼睛,他不知是心裏覺得恐懼,或者是風將眼睛吹得幹澀,總之他還是閉眼了。

“成功了!”

水手們的歡呼聲,呼喚著許仙睜開眼。隻見自己的船突破天罩進入了內側,身後幾十艘飛船正在陸續穿過天罩。尖銳的青銅撞角刺破天罩,像是穿過薄薄的蘇綢,輕飄飄的在上麵刺穿出個洞,然後洞擴大到可以容納整條船穿越。當船穿過天罩,剛剛被撕開的口子,又迅速合上。一艘艘飛船,就這樣衝進了天罩裏。

佛經上說,佛祖一彈指的時間是六十刹那,船團突破天罩之快如銀瓶乍破、如鐵騎突出、如白馬過隙,隻在電光火石的一刹那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