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用了血精,病情果然很快見好轉,臉色不再如開始那般難看。白素貞在一旁守著,迷迷糊糊有了些睡意,突然聽到小青嘴裏嚅囁著似乎在說什麽。

白素貞湊近小青嘴邊,隻聽她斷斷續續地說:“黑霾……毒化人……巨人……”

知道小青是在說夢話,白素貞放下心,看來這孩子再躺幾個晚上應該能清醒過來。她站起來,拔下頭上的發簪,將燈芯撥小,讓燈光變暗許多。她最近都沒有好好睡過,即便身為千年蛇精,也覺得體力有些不支了。

白素貞悄悄走出臥房,帶上門,法海念經的聲音越發清楚。對於這個和尚,白素貞並不恨他,他隻是太過耿直,本性並不壞,所以她才沒有和他打鬥,任他捉了。現在天色已然很晚,窗外黑漆漆一片,萬籟俱寂,唯有知了還在“知了知了”地叫著,似乎在應和法海念經。

許仙是深恨法海捉去他娘子,是以即便法海救了小青回來,他也不肯搭理他。法海一定要等小青醒來才肯走,坐在大廳裏不肯去,許仙當時氣哼哼的撂下句話:“他愛呆就呆著,反正咱們家沒食物沒茶水伺候這禿驢,他想睡就睡地板。”

話是那麽說,許仙耍性子,白素貞可做不出這樣的事。她之前送了一壺茶、四個酥皮素餡饅頭,放在法海旁邊桌子上,這才回去臥房。

“天色都那麽晚了,夜裏大堂還是涼的很,總不能真讓和尚睡地板。”

想到這裏,白素貞收拾出一套被褥還有涼席,抱著來到大堂。隻見大廳裏沒有點燈,隻是靠著大堂的幾扇天窗,將月光引進屋裏。借著月光,白素貞看到法海將灑鞋脫了,盤腿坐在凳子上,手裏拿著串一百零八顆念珠的珠串,正撥著念珠在念經,看樣子他是打算這樣坐禪到早上。

白素貞眼尖,掃到桌麵幹幹淨淨的空盤子,忍不住莞爾一笑,原來再怎麽得道高僧,也還是凡人,肚子總會餓。看來是忍著趁著等她都走了,才把點心吃光的,這和尚極是愛麵子,當著白素貞他斷斷不會吃。

她也不去問法海,將褥子鋪在地上,涼席、枕頭都擺好了,拍拍膝蓋上的灰塵,站起來自言自語說:“褥子鋪好了,困了就自己睡,桌子上的茶水新續好一壺,晚上渴了自己喝。”

說完,白素貞就起身上樓了。保安堂的木製樓梯相當狹窄,上下樓都要扶著牆,踩上去很容易弄出響動。她故意“蹬蹬蹬”的將上樓梯聲音弄得很響,上到二樓站在樓梯口側耳傾聽,法海的誦經聲果然停止了。白素貞忍不住用袖子遮住嘴,差點笑出來。

翌日,許仙夾著一大卷用朱筆圈好的臨安城地下水脈水井全圖,興衝衝地出門了,他的目標是臨安府衙。現在臨安城的毒化疫情控製還算有效,但如果水脈被病毒感染,後果不堪設想。好在他在擴大前發現了這個可怕的水感染危機,隻要控製及時,他相信臨安城的災難應該能夠到此為止。

到了臨安府衙,許仙才發現自己來早了,此時天才蒙蒙亮,衙門口的朱漆黃銅釘大門還緊閉著,兩個衙役懶洋洋的守再大門前。看來離府尹大人上工還要過好久,他這時發現自己的肚子也在咕嚕嚕直叫,興奮讓他忘記還沒吃早飯。

府衙門口有的是做早餐的小攤販,他們架上油鍋,擺上桌椅板凳招攬生意。許仙找一家坐下,要了豆漿和油條,看著油條在鍋裏“刺啦刺啦”翻滾,從白色變成焦黃色,心情無比激動。他整整一晚上都激動地沒睡不著,想必府尹大人看到這張圖大概和他的心情也會是一樣的。

“客官,您的油條。”

早餐攤的老板用油紙包著熱騰騰的油條,擺在他麵前。許仙伸出三根手指將油條提起來,用嘴吹著朝嘴裏遞過去。就在酥脆的油條即將進口的瞬間,他突然呆住了。

一匹青驄騾子,馱著個衣著華麗的中年男子,他背後還有七八個漢子,馱著兩口箱子,朝著衙門口走過來。

青驄騾子健碩異常,走起路來翻蹄亮掌,發出“哢嗒哢嗒”的清脆聲音。騎在騾子上的人他認識,正是前幾天來過他家送禮,被他掃地出門的仙草社大管家。他身後緊隨的幾名隨從扛得箱子上,都印著裏麵寫有仙字的桃子花紋。

許仙放下油條,他突然沒有食欲了,這些人的出現,給他帶來非常不好的預感。

果然,仙草社管家到了衙門口翻身下騾子,門口站崗的兩名衙役見了他點頭哈腰。管家腆胸疊肚,遞上名刺,又從懷裏摸出些什麽交給兩名衙役,想必是門包銀子。衙役拿了銀子,滿麵堆笑,然後其中一人推開旁門進去了,想必是去給府尹大人通報。

不多時,那個報信的衙役出來,接引管家和幾個抬箱子的隨從進去。

許仙伸著脖子看,後來又站到凳子上,管家進校門繞了過道門就沒了蹤影,想必是轉去後宅。他覺得心裏異常忐忑,但又沒辦法,隻好坐回凳子,腦子裏亂糟糟的,理不出個頭緒來。

過不多時,仙草社管家和幾名隨從空著手出來,想必是把東西都留在後宅裏。幾個人跨過門檻出了旁門,說說笑笑的去解自己拴在們拴馬樁上的青驄騾子。最後從門裏出來的人一身黑,大約是衙門裏接待的書吏,這人同管家說著什麽,送管家上騾子走出幾步,這才回衙門。

許仙認出這書吏的臉,原來是王押司。

見是熟人,許仙連忙掏出幾個大錢扔給老板結賬,夾著圖紙大聲叫著:“王押司留步!”朝府衙大門跑過去。

王押司正要關上旁門,卻聽到有人叫他。回身一看,原來是許仙。他尋思剛剛送仙草社管家的事必然被看到了,又怕許仙又要找去秘檔庫抄什麽資料,便想假裝沒聽到,趕緊關門了事。

許仙腳快,沒等王押司關門,伸手插進門縫擋住,說道:“王押司,是小侄啊,莫要關門,小侄有話說。”

王押司見躲不過,隻好打開旁門,臉上帶著笑說:“哎呀,這不是許賢侄?方才我沒聽到,原來是你在叫我。這大清早的,有什麽事嗎?”

“王押司!”許仙拉住對方衣袖,說:“借一步說話,小侄有幾句話想向王押司討教。”

王押司本想找個借口就走,不料許仙緊緊拉著自己袖子,想跑是跑不得,無奈唯有跟著許仙去府門口的石獅子旁站了和他說話。

許仙說:“王押司,我看到剛剛你送出的那人,甚為眼熟,可是錢塘南極仙草社的大管家?”

“嘿嘿……賢侄好眼力,”王押司說:“那人正是仙草社大管家。”

“他這大早晨的,來府衙是何事?而且我看從旁門進了府衙,我也是來見府尹大人,這等了半晌也沒見開門,他怎麽可以隨便進入?”

“賢侄啊,你也是做生意人,怎麽這點機關還看不出?人家抬著禮物來的,便是半夜三更來,也能叫開門。”王押司怕被衙門裏的同事聽到,壓低了聲音說:“南極仙翁手眼通天,連府尹大人也敬他五六分。當初他治好了夫人的宿疾,府尹大人對他甚是感激,著南極仙翁又極會來事,逢年過節都要派人送禮,府裏人沒個不喜歡他的。”

王押司說到這裏停下,他看到有和他一般的押司來上班,等他們走進衙門才繼續說:“這位管家來府衙也百來趟,府門的門檻快被他踏破了,這前衙後宅如履平地。每次他來都是替南極仙翁給夫人送禮,什麽蘇州的彩綢,西域的珠寶,各種稀罕吃食,選得都是夫人愛的,夫人去年認了他做螟蛉義子。今日他又是給夫人禮物,夫人連頭都沒梳就慌忙見他,可知關係有多硬。”

許仙聽罷麵色陰沉,問道:“他今日急匆匆送禮又是為何?”

“嗨……”王押司的口氣裏頗有點不耐煩,他被許仙拖著說了半天,這傻小子還是冥頑不靈模樣,隻好引導著說:“你說,南極仙翁最近手邊最大的財路是哪一筆?你不知道?”

“你是說……毒化瘟疫?”許仙看到距離衙門口不遠的疫病集中區,這裏集中收治著上千名毒化病人,他們的治療藥品都是錢塘南極仙草社一手包辦。南極仙翁靠著這裏賺了臨安府官庫不少銀子。

“可不是,”王押司可見許仙有點開竅,便說:“南極仙翁好不容易叼到臨安府這塊大肥肉,你說能鬆嘴?可不是忙著走夫人路線?府尹大人最是聽夫人的話,他們給夫人送禮摸順毛,府尹大人聽了枕邊風,還不是對他南極仙翁百依百順?”

“哦……”許仙點點頭,他總算搞明白,南極仙翁為何在府尹大人眼中地位和活神仙一樣,原來是府尹夫人在其中起的作用。

“賢侄啊,我和你舅舅是摯友,比你癡長一輩,也算是你叔輩人物。”王押司看到許仙手裏拿著的圖紙卷,知道他必然是拿著臨安地下水脈水井全圖來勸說府尹大人,就想勸他:“府尹大人現在隻聽南極仙翁說話,南極仙翁一句話頂你一萬句,您莫要自討沒趣啊!現在府尹大人認為毒化瘟疫的事到這裏也該翻篇了,你家娘子又放回家了,你們就好好過日子,別再為瘟疫的事來聒噪。你要是不曉高低上下,惹惱府尹大人,隻怕沒你好果子吃。”

“王押司這話甚是沒有道理,這毒化瘟疫隻是暫時被壓製,哪裏就算翻篇了?如今看著毒化瘟疫已無大礙,可我這不時發現新的情況?若是不早早處理,隻怕還有大災在後麵。”

“賢侄啊,你不在官府,哪裏知道官府裏的事?府尹大人一言九鼎,他說毒化瘟疫了結,那就是了結。你去和他講還有大災,豈不是打了府尹大人的麵皮?做官的人最講究麵皮,你讓他沒麵皮,他又如何能聽你的?隻怕要惱羞成怒。”

王押司見許仙說得堅決,怕他惹事,連忙勸說,隻是許仙橫下一條心,任憑他左說右勸,就是不肯回去,也不肯放他走。

看看快要日上三竿,許仙還是千求萬求,王押司拗不過他,隻好答應替他拿著圖去和府尹大人說話,許仙這才悻悻地放開他。

“我附近轉轉,中午請王押司吃飯,屆時務必告訴我消息,可不敢耽擱啊!”

對於許仙的期待,王押司哼哼唧唧的虛虛答應幾聲,扭身便走。他現在隻想快點擺脫這位糾察不清的賢侄,且先答應下,之後的事之後再說。

臨安府是大政府,辦公人員極多,光抄事房的大小押司就有十一二個。抄事房的擺著二十來張桌子,都是兩兩相對,押司、抄事們對麵工作。抄事房平時主要工作是抄寫文件,比如府尹大人發下新告示原本,這裏要照著抄寫出一兩百份,然後張貼去全城的告示欄。王押司,在這裏算是管事大押司,自己單獨背靠窗有張桌子,能夠監視所有辦事人員工作。

他是不用親自抄寫的,下麵做事的人多得很,他隻要動動嘴皮子自然有人做事。可今天,大家發現王押司鋪開張宣紙,拿著毛筆不知在寫些什麽。

其實,王押司什麽也沒寫,他隻是用毛筆在上麵無聊的亂畫。許仙交給他的圖紙,他是斷斷不敢交給府尹大人的,那可不光是吃白眼那麽簡單,剝了府尹大人麵皮,他多年來提心吊膽、提著褲子過橋給上官留下的良好印象,搞不好要留下瑕疵。對於他這種在官場有著敏銳政治嗅覺的人來講,如此吃力不討好的事絕不能做,這是他為人做吏的原則。

許仙辛辛苦苦畫的臨安城地下水脈水井全圖在桌麵上放著,該怎麽處理呢?中午許仙要來找自己,要如何搪塞?

正想著,有後堂管家來說:“府尹大人喚王押司去後堂,說是早上起來逗八哥,八哥不說話也不吃食兒,也不知是不是病了。”

“嘖!”王押司心裏“咯噔”一跳,連忙起身。他才要走,忽然又看到桌上煩人的臨安城地下水脈水井全圖,順手打開抽屜。抽屜裏滿滿擱著幾層亮得閃眼睛的銀子,他從懷裏掏出早上仙草社管家給他的五兩雪花銀子扔進去,將圖紙也放進去,關上抽屜,這才跟著管家去見府尹。

中午時分,抄事房裏有家室的小押司去水房取了家裏帶來的飯盒吃午飯,王押司這種孤獨一人的,和幾個同樣沒家室的小押司一同出府衙找地方吃飯。

他才跨出府衙門口,見到許仙早在門外背著手張望。他這才想起許仙和他約了中午見麵,說圖紙的事。王押司沒把圖紙呈給府尹,見許仙在門口死等他,心中打鼓不知該如何回應,便打開折扇遮住臉,想跟著小押司們混出去。

不料,那許賢侄眼睛毒得很,一眼就認出他,在門外玩命揮手叫:“王押司,我是許仙!”

見混不過去,王押司隻要收了折扇,擠出笑容說道:“賢侄來得好快,我正要派小押司去找你。”

許仙等王押司出來了,拉住他的袖子忙問:“王押司,請問那圖可呈給府尹大人了?他如何講?可有說要見我問個詳細?填井乃是極大事,一刻也耽誤不得,一天功夫不知道又有多少人會得病感染。”

王押司被許仙急吼吼的連珠發問,問得回不上話,嘴裏“啊啊”的答應著,心裏飛快旋轉,想該怎麽回答。

腦筋一轉,王押司計上心來,等口沫橫飛的許仙問完了,這才不緊不慢地回道:“賢侄你的事,我怎麽會耽擱?那圖紙你交到我手裏,我就帶著去見府尹大人了。屆時他正在梳頭,沒空看文書,我就將圖紙和其他文書放在一起,還特地將圖放在最上麵。府尹大人日理萬機忙得很,想必很快可以看到。”

王押司想得很好,府尹大人每天要處理的公事何止幾十間,要看的文書何止幾百份,就算他真的把圖紙放在文書堆裏,府尹大人也未必能翻到。他就說送去了府尹書桌上,此事也查無實證,許仙是無從知曉,自己也算把事辦了。過幾天這位許賢侄見沒消息,想必也就死心了。

聽說王押司將圖紙已然交到府尹大人手中,許仙的臉色緩和許多,他又問:“照王押司所說,府尹大人下午可能出來決斷?”

“這個吧……”王押司被問住,隻好模模糊糊地講:“想必可以吧……隻是府尹大人貴體微恙,也不知能不能出來決斷,我看等等吧,看情形再說。”

許仙對這個回答是不滿的,隻是王押司話說在這裏,他也沒辦法。總不能鬧著讓王押司督著府尹大人快點看,那也太不給王押司麵子,府尹大人方麵隻怕也會適得其反。

想到這裏,許仙歎口氣,方才的氣勢萎下不少。

見許仙不催問了,王押司定下心來,招呼幾個小押司過來,和他們介紹許仙說:“這位乃是顧大捕頭的內侄,乃是臨安城大大的名醫,諸位看在我和顧捕頭麵上,都要多多照顧。”

幾位小押司見許仙有來頭,紛紛和他見禮,眾人簇擁著許仙找家二葷鋪坐了,點下四五個菜,大家喝了一回。最後,王押司大方的讓店主將賬記在自己頭上,派兩個府中雜役送醉醺醺的許仙回家。

許仙原本酒量不濟,被王押司灌這一通,直醉到下午才醒,起來床又急匆匆趕去衙門口找王押司問話。誰知到衙門口打聽,看門的衙役說王押司有公事下鄉了,也不知幾時回得來。

沒料到被王押司使了金蟬脫殼,許仙氣得不得了,想來昨天不過是為轟自己早些走。衙門口前有麵登聞鼓,百姓人等若是有冤情,可以敲這麵鼓向府尹大人喊冤。許仙從鼓架子上摘下鼓錘,“咚咚咚”地敲起來。

威——武——

敲不多下,隻聽衙門裏眾衙役喊起堂威。

衙門裏走出個年輕門子,喝道:“什麽人敲鼓?有冤報來,若是胡亂敲的,拉下去打四十板子。”

門子是府尹大人身邊人,和看門衙役差上多少級,嚇得看門衙役趕緊回稟:“大哥,是顧捕頭的外甥敲鼓,有要事啟稟老爺。”

那門子前日在公堂對質見過許仙,識得他相貌,又知是顧捕頭外甥,也算半個衙門裏人,臉色和緩許多。他問道:“許仙,我且問你,因為何事敲鼓?要知道,擅敲登聞鼓,是要四十下板子的。”

許仙說:“小哥,我要報的是毒化瘟疫的事,你說大不大?再不趕緊救治,隻怕你我都活不得。”

門子聽了頓時顯現出難色來,他放低聲音說:“這事府尹大人已有決斷,病人也由錢塘南極仙草社收治,算是過去了。你如何又來說此事?府尹大人說到此事臉色就難看,衙門裏人也都提心吊膽不敢提,你如何又來找不自在?我看你快去了,我看在顧捕頭麵上,板子也不用打了,我自去給你周旋。”

許仙正憋著一肚子氣,聽門子這麽一講,頓時三屍神暴跳,氣衝牛鬥。他大著嗓門喊道:“怎麽沒事?是塌天大的禍事,臨安城百萬人性命都在這禍事上!”他故意大聲喊,就是想讓公堂上的府尹大爺也能聽到。

門子見許仙無形無狀大叫,嚇得麵如土色,連連擺手說:“衙門重地,莫要大聲喊叫,我帶你去,我帶你去。”

許仙跟著門子進了公堂,兩邊衙役多認得他,今天當班的又是楊捕頭,都替他捏著把汗。府尹大人升堂坐在桌案後,早聽到許仙大喊大叫,見門子帶上來的果真是許仙,心中猜到了七八分,頗有些不悅。

許仙隔著不遠跪了,向上叩一個頭,喊一聲:“小人許仙拜見大人。”

府尹大人問道:“許仙啊,前日人妖之辯已然完結,老爺我當堂公斷,判你妻子無罪,著你領回,不在家安生度日,為何今日又來?莫不是當日老爺我斷案不公?你心生不忿,所以來大堂前吵鬧?”

許仙說:“承府尹大人美意,使得小人夫妻團圓,小人感激涕零。然而,小人乃是醫生,天職所在,針石濟世,是小人本分。前日小人又診得一戶人家有早期毒化跡象,但病人身體完好,並無被啃咬痕跡。小人給他開了藥回去將養,眼下已是無大礙。但是由此小人判定,隻怕毒化傳染疫情並非僅有被啃咬一途。”

“許仙啊,你既然給病人開了藥,眼下也見好,那就是說沒有問題了。”府尹說:“說是沒有啃咬傷痕,或者隻是你體察不細沒有看到?你看,如今臨安城千餘毒化病人都被集中診治,近幾日城裏也聽說發生毒化人咬人事件,可知南極仙翁的法子還是有用的,本老爺的處置也尚不失得當,你又何必節外生枝?聽說你和南極仙翁有些不和,可是故意誣告?”

見府尹大人懷疑自己是挾私報複南極仙翁,許仙有些急了,說:“小人自來做人坦**,怎麽會誇大病情去陷害南極仙翁?小人一心治病救人,不會和他們糾纏。如今疫情又有新的發展,小人判斷傳染方式已從人與人的啃咬,發展成井水傳播,如果不及時措施,隻怕悔之晚矣!”

“哼!大膽許仙,怎敢危言聳聽!”府尹大人有些按捺不住,口氣也不似開始克製,他拿起桌子上的茶盞說:“你說井水也能傳染,本老爺這盞茶也是用府裏茶水泡的,你看老爺我的臉有沒有綠?”

府尹大人說得有些失態,衙役們在下麵聽著,都忍不住偷偷笑起來。府尹大人也知道自己言語有失,將茶盞放下不再說話。

許仙並不管府尹大人臉色,接口說道:“大人明鑒,臨安府地下水脈縱橫,本就不可能一脈染毒,條條水脈都被感染,隻有染毒水脈沿途水井才有毒化效果。更糟糕的是,毒水經井水稀釋,並不如毒化人直接啃咬毒性來得猛烈,飲用者是在不知不覺中染毒,受感染者數量也難以計數,毒性潛伏期不可知,也許會在某日同時爆發。”

聽許仙說得有理,知府大人氣消了些,問道:“既然你說井水也有感染的可能,你說該如何救治?”

許仙回道:“填埋水井!隻有找到這些水井加以填埋,建立隔離區,篩查附近居戶,如有感染統一收治。隻有讓全城百姓都動員起來,才能讓這次毒化疫情真的被撲滅。”

“你可知道為了這次毒化疫情,臨安府已然花了多少銀子?如果按照你的意思,還要花多少銀子?更何況,若是照你的方法,不但勞民傷財,還會讓全城百姓惶惶不可終日。這幾日官府四處尋訪,也沒見城裏有什麽新情況。就算鄉間有,也在官府可控範圍內。什麽填埋井水都是無稽之談,誰知道哪個井水感染了?難道要老爺派人去一口井一口井的嚐水不成?”

做官的人最是怕麻煩,怕自己任內出事情影響官運。自疫情出現以來,府尹大人都是秉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態,事情能蓋著,他都不樂意張揚。找到錢塘南極仙草社來辦這防疫的事,在府尹大人看來是在最小影響範圍內解決問題的最佳方案。如今,許仙提出要搞那麽大陣仗,驚動全城打一場人民防疫運動,府尹大人光是想想已然頭疼腰疼腿肚子疼。這還不用說臨安府為毒化疫情花了太多的錢,如果按照許仙的辦法,光是安置費和填埋水井的善後費用,就是筆天文數字。

“小人有圖!”許仙見府尹大人露出煩躁的表情,立即說道:“小人化了張臨安城中水脈水井圖,用朱砂筆將可能感染的水井水脈都標注出來。如果隻是填埋這些井,臨安府不會花太多錢。此圖早上小人托王押司送到大人後堂親覽,難道大人還沒看?”

“圖?什麽圖?”府尹實在想不起來,悄悄問旁邊站著的門子:“王押司今天上午來過後堂?他有留下什麽圖嗎?”

門子回憶了半天也沒想起來,早上王押司確實去了趟後堂,不過是幫府尹大人看生病的八哥。隻是王押司日常也會帶些文件直接去後堂,門子也吃不準,隻好說:“王押司早上確實來過,隻是有沒有送什麽圖,小人實在不得而知。”

府尹大人、門子還有許仙哪裏知道,那張圖現在還好好躺在王押司裝銀子的抽屜裏。現在王押司公幹沒回來,府尹大人也沒處問圖的事,許仙熱忱地看著自己,他隻好含含糊糊回答:“嗯嗯,大概有吧,老爺我今日案牘甚多,改日再看。茲事體大,你先回去等本官傳喚……”

“改日!”許仙見府尹打官腔要改日再看,情知疫情緊急耽誤不得,33334氣得忘記這是在公堂,竟然大聲喊起來:“大人案牘甚多,有什麽案牘比臨安城百萬生靈更重要?大人如此漫不經心,玩忽職守,如果疫情真的爆發到不可收拾地步,大人隻怕要留下千載罵名,和先相國般遺臭萬年……”

“住口!”府尹見許仙越說越沒禮數,氣得胡子炸起來。他為官多年,愛得就是自己的名聲,從來自詡是忠君愛民的賢臣,不屑與先相國為伍。先相國活著時,他自己也曾因彈劾他誤國誤民,被貶斥異鄉,他自己常以那段苦難歲月為榮。如今,眼前的小年輕竟然將自己比作那位陷害忠良、臭名卓著的先相國,正是如同揭了他的逆鱗。

府尹大人也顧不得平日在人們麵前的雍容平和姿態,氣得兩手直哆嗦,把驚堂木拍得“啪啪啪”直響,嘴裏說著:“黃口孺子,黃口孺子!你懂什麽,你懂什麽?我看你說什麽水井圖,隻是為了個人博個直言犯上的好名聲,讓全臨安城的人以為本官是個不懂事理的昏官。好好好……”

說著,府尹大人去抓案頭簽筒,就要喊“打”。轉念一想,此人如果真是來求名的,如果真打了,豈不是更讓這小子抓到把柄,可以出去大肆宣揚本官是昏官?

想到這裏,府尹大人伸向簽筒的手縮回來,對堂下說:“你這孺子太輕浮,不知輕重,官府裏的事你懂得什麽?本官念你也是好心,就不打你了。楊捕頭,顧難得來帶他回去嚴加看管,不要再來滋事了。”

顧難得坐在堆五十斤的團頭鐵枷上,看著外甥許仙,一陣陣發愁。府尹大人派門子將許仙送到巡捕房,讓他嚴加看管,可許仙方才一席話,卻將他說動了。

他親眼看到毒化人又多可怕,也拿過南極仙翁的金子,知道其中貓膩不少。隻可惜,府尹大人很信南極仙翁,希望憑借他的能耐把事情抹平,別人要是說:“這人靠不住,我們還要另想辦法。”劈頭蓋臉一頓罵都是輕的。

隻是,許仙說得確實沒錯,他該怎麽辦?

本來是府尹相公讓顧難得看管許仙不要生事,現在他卻快被許仙說服了。

“舅舅,府尹大人不肯聽我的,但如果你也不聞不問,隻怕臨安城馬上就要發生大災變啊!”許仙急切地說著,他絕不甘心被舅舅遣送回家。

“但是……”顧難得躊躇地說:“府尹大人沒有下令,我私自調動巡捕房人力去給你填埋水井,不要說你,隻怕連我的飯碗也會砸了……”

“舅舅,現在都什麽時候了?要是不動用官方力量,隻怕事情就不可收拾了。你的飯碗丟了最多我養你的老,如果這事沒人管,到時隻怕大家誰也活不成了!”

聽到這裏,顧難得終於下了決心,他一咬牙,從團頭鐵枷堆上站起來,對一旁的楊捕頭下令:“給我把巡捕房的人都集合起來,帶上家夥事兒,咱們自己去填水井。”

“可是……”楊捕頭既不敢違抗顧捕頭的命令,又怕府尹大人怪罪:“此事若是被府尹大人怪罪下來……”

“我一個人扛著!”顧難得拿眼睛一瞪楊捕頭,楊捕頭深知這位老上司脾氣,不敢再多言,趕緊去召集手下。

篤篤篤——

顧難得拿著許仙按照記憶重繪的臨安城地下水脈水井全圖按圖索驥,敲響第一家住戶的門。這家住戶是土坯房子,牆倒掉半邊,大門也是斑斑駁駁爛了多半扇,關也關不住。

“誰呀誰呀!”

聽聲音是個青年男子,嗓音裏帶著七八分慵懶。門“吱呀”的打開,開門的男人歪戴著破頭巾,褲子也是破的,敞著懷正伸手在裏麵撓癢癢。

“是你!許仙?”男子看到在顧難得身邊的許仙,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

“楊安全?”許仙認出來,原來這漢子就是在公堂和自己辯論過的三才會楊安全。“你如何在這裏?”

“這是我家,你倒問我?你們這些人來做什麽?”楊安全看顧難得後麵幾十個衙役各自拿著鐵鏟、鎬頭,頓時警覺起來:“姓許的,你莫非恨我告你老婆,帶著人來打我?我告訴你,楊爺爺可不是嚇大的。”

“楊安全,你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今天不找你麻煩,是來填你家水井的……”

許仙自覺胸懷坦**,他話沒說完,楊安全臉色大變:“你還說我是小人,你帶著那麽多人來填我家水井,還說不是來找我麻煩?”

“別管他,進去。”顧難得知道和楊安全這樣講下去隻有越講越糊塗,上來將楊安全擠在一邊,就要硬闖進去。

“哎呀,你敢碰我!”

楊安全本是個流氓,哪能吃這虧,隨手抄起門後的頂門棍,照著顧難得後腦就是一棍。許仙和眾衙役沒來得及叫出來,顧難得是個練家子,聽到腦後“嗚”的風聲,早回身抓住朝自己打下來的頂門棍,順手一奪。楊安全覺得好似有千鈞之力將棍子奪走,自己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

“給我埋!”

顧難得一聲令下,眾衙役鎬頭、鏟子齊下,石頭、土塊一股腦往井裏推。楊安全見這些人真的填起自家的井,自己又沒本事攔著,便跑出門,坐在大街上一把土一把鼻涕地大呼小叫起來:“救命啊!來人啊!衙門捕頭替外甥出頭,假公濟私填埋水井啊!這叫人怎麽活,朗朗乾坤,幹出那麽傷天害理的事來……”

老百姓平日就對衙役敲詐勒索很是不滿,今天見衙役們居然成群結夥來填埋民家水井,都義憤填膺,不多時聚集了幾百人。附近街坊有不少三才會的會眾,他們看到楊安全在地上鬧都來問。楊安全見來的人多了更是來勁,添油加醋的哭鬧“捕頭要填井抓人,我不活了!”說完拿腦袋撞牆角,撞得血流一臉。會眾裏很多都是地痞無賴,最不怕打架鬥毆,各自抄起棍棒石塊,堵著楊安全家大門要和官麵理論。顧難得自然不肯示弱,帶著衙役們拿著鐵鏟、鎬頭,便要和三合會的人火並。

“讓開讓開!”

魯世開帶著一對鎮撫軍士兵分開圍觀群眾趕到,這場衝突才算沒打起來。但是,楊安全不肯了事,吵吵鬧鬧要去見官,魯世開無奈,隻好壓著顧難得、許仙等人去臨安府衙。

府尹大人對許仙的冥頑不化本就不喜,現在顧難得不但好好看管許仙,反而好許仙胡鬧,搞出偌大事情,搞得他極為憤怒。府尹大人驚堂木一拍,許仙被判監禁三日,顧難得免大捕頭職位,在家反省。填埋水井的事,就此不了了之。

※※※

整整兩天,白素貞在家裏焦急等著許仙的消息。這傻小子既不會做人,也不會說話,不但沒能說服府尹大人接納自己的主張,反而一時衝動惹下牢獄之災。舅舅顧難得來報告了這消息邊搖頭歎氣走了,他也吃了許仙連累,被停職反省。白素貞想去衙門打聽,隻是小青還沒醒來,法海又住在家裏,自己出門多有不便,隻好死等許仙回來。

愁眉不展的白素貞來到臥房點上油燈,然後坐在尚且躺在**熟睡的小青身旁守著,為她換濕毛巾,或者拿著團扇給她扇風。她現在什麽也做不了,隻好無聊地守在床邊,盼她快點醒過來。

夜色漸漸低沉,喧囂的街市完全沉寂,燈光逐次熄滅,黑暗籠罩全城,人們漸入夢鄉。白素貞靠著桌子,也覺得有些困乏,單手支著頭,瞌睡一波波襲來,好幾次都是腦袋差點撞到桌麵才醒過來。

“黑霾……毒化人……巨人……”

昏迷中的小青又開始念這幾個詞。在她昏迷的這兩天,隻要說話,必定都是這幾個詞,白素貞早都聽習慣了,知道她念幾遍肯定又要昏昏睡去。

“黑霾……毒化人……巨人……黑霾……毒化人……巨人……”

來來回回念了幾遍,突然,小青睜大雙眼,直瞪瞪看著房梁,全身顫抖。白素貞正不知發生什麽事,隻見躺在**的小青身體平著浮到空中,然後從窗戶“噌”的一下飛出。

小青飛到窗外後,直直的向上飛升,保安堂很快變得隻有粉盒大小。她一個翻身坐在空中,看著燈火闌珊的臨安城,高空的涼風讓她的頭腦一下子清醒了。臨安城到處都升起黑色的煙霾,空氣中回**著毒化人的吼叫和人們的悲鳴,她捂住耳朵,想把這聲音隔絕開,不讓它們進入自己的腦子。

“事情不妙!今天晚上妖氣濃度比白天重了十倍!這樣的話……這樣的話……那些初期感染者會加速變成毒化人。”小青聽到旁邊是白素貞的聲音。

她左右一看,白素貞和法海不知何時也飛到了空中,正驚愕地俯視著臨安城的突變。

“看來,我家官人填埋水井的事必定不順,事情發展太快,必須趕緊告訴府尹大人,立即發動軍民隔離疫情爆發地區,下麵隻怕有大戰。事情緊急,可惜我家官人人微言輕,現在又不知在哪裏,如果府尹大人還是漫不經心不肯做準備,隻怕整個臨安城都要遭到荼毒了。”

“我去,貧僧在府尹大人麵前還算有幾分薄麵。”

說罷,法海衝著臨安府衙方向快速飛去,留下白素貞和小青呆呆看著急速惡化的臨安城。

這天晚上,許仙被提前釋放,他從監獄裏出來,看到顧難得和魯世開正在給緊急召集的衙役、鎮撫軍士兵以及民兵們分發武器,整個臨安府衙陷入混亂,手舉瞬間變成了大兵營。

哞——哞——哞——

許仙聽到四麵八方響徹夜空的毒化人鳴叫聲,他們現在似乎無處不在,正從臨安城各個角落冒出來。他們在某個街口匯聚成人流,由十而百,由百而千,拖著稀稀拉拉的隊形,漫無目的朝著沉睡的街區前進。

人與毒化人的戰爭,由於在許多人有意或無意的不作為,無可避免的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