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衡定佛法本旨是反人生,抗拒宇宙大生廣生之洪流,以寂滅為歸。而二三善知識頗不謂然,但來函皆簡略,不曾列舉義證。
餘隨筆相酬,程生亦隨抄,不欲棄之。曰:“此等筆劄多提及大乘學說綱要,而先生述作苦心,亦往往見於是,願補入附記中。”餘遂納程生言,擇其可存者二三劄列於後。
《佛法》兩章,粗陳大要,大者,大綱。要者,精要。而下懷所未揭者甚多。此其所以,則有兩大困難。一,從來讀佛書者,能以研究學術的眼光,將佛家學說之體係疏析清楚,提控宏綱,更深探其根柢者,自江左隋唐少數天才而外,可稱舉者幾何。佛家說法,好像八方不著腳。好之者這裏取一段妙語玩玩,那裏取一段妙語玩玩,而佛法真正旨歸究在何處,大家畢竟莫明其妙。佛家本自稱為出世法,此處法字,即指佛氏之道術與佛家之教理或學說而名之也。法字在佛書中用得極寬廣,讀者宜隨文取義。而出世一詞含義如何,則一般學佛人都不求甚解。假若說出世是脫離世間乎,而經論中卻常嗬斥憔芽敗種;又常說不舍世間,不舍眾生;又常說涅槃即世間,世間即涅槃。如上所舉諸說,在經論中並不是偶然散見的單詞。世之學佛人往往執定此類話來詈餘,謂餘錯解出世二字。其實,大乘經論中此類話,為矯正小乘自了生死、不度眾生、陷於自私自利之大過,故願長與眾生為緣,並非變出世法為世間法也。
假若認定出世一詞之含義不是脫離世間歟,今試博征群經眾論,隨舉一部,其開首講明諸佛菩薩發心求法,總是悲湣眾生淪溺生死海,故發大心,欲度脫一切眾生。度脫一詞深可玩。此詞見於羅什主譯之諸籍,決無謬誤。度者,濟度。脫者,脫離生死海。生死海即世間是也。諸菩薩談到心物萬象,是名緣生法,亦名生滅法。此處法字乃心物萬象之通稱。名生滅者,以心物萬象皆是有生有滅故。名緣生者,心物萬象即俗所謂宇宙,古代宗教家有說宇宙萬象由大自在天變化而起;佛氏反之,乃說心和物互相為緣而生,不由神造,故以緣生法名之。佛家之緣生論與哲學中之關係論大旨相近。雖在俗諦中,以緣生法說為實有,空宗於俗諦不破四緣,有宗於俗諦許緣生法為實有。但其歸本真諦,則般若六如之喻直以緣生法皆如夢幻等。《金剛經》,《大般若經》之一份也,其偈有雲:“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按有為法即是緣生法之別稱。此乃一切經論同歸之正觀、正信,不容曲解。而今之學佛者,妄計出世法不是脫離世間,豈不謬哉?佛法之真諦明明不承認心物萬象為實有,佛法根本在出世。學者不了出世本義,則其對於佛家學說之體係全不清楚,其思想陷於混亂而不自覺,其人生觀陷於模糊,而對世間不能見義勇為,更不能發起裁成天地輔相萬物之崇高理想、宏毅猛誌。又以模糊之故,於出世法信仰不足,亦不能真修佛法。此其影響之惡劣,不可勝言。吾心傷之久矣,以上諸語寫來不覺失之蔓。近世學風更少留心出世法者,欲與深論恐未易應機。且未治佛籍者,如與之談佛法,須顧到其可以通解。凡著書者,本不能求人人可通,此非傲慢之詞。凡人天資所長不一塗,長於彼者短於此。嚴又陵譯斯賓塞氏之言曰“明於專理者暗於會通,長於會通者短於專理”雲雲。(見《群學肆言》。)按專理謂專門之業,其所求者為一部門內之事理。學人於專門亦各有所宜,有所不宜。茲不及詳。佛家優點在能玄想,而多逞空想則其缺點也。今之學者屏空想,誠是;厭空而遂不喜探玄,則難與深論佛法矣。吾寫此書時,常有欲言而終止者。《易大傳》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少時讀至此,無甚感觸。五十歲左右,始知此味。七十以後,深悉此中甘苦,有時愴然呼天。此一難也。
二,佛書名詞,如一獨立國的語言,甚難通曉。又喜玩弄名詞,不厭繁瑣,玄想之當於理者,與空想之不根於實事者,糅雜而成說。其一名之立,往往含蓄眾多意思,每欲解釋一個名詞必須顧及其相關聯之許多旨趣。旨,猶意也。若不顧及多方,則於此詞不能解得恰如其分。將欲敘述佛法,予以繩正,不用其名詞則失彼意,用其名詞不得不解釋,解釋則無從說起。此二難也。
附識:有問:“先生說出世是脫離世間。脫離二字有據否?”答:羅什諸譯言度脫,《阿含經》言厭離,是吾所本也。問:“世間是何義?”答:佛家諸論皆說世者遷流義。但吾儒言遷流,是以萬物變動不居,見其創新無已。佛氏所謂遷流,則以眾生皆有神我故,常在生死流轉不已中,俗雲輪回是也。佛家雖破外道之神我,而其自宗實堅信有不隨形骸俱死者存,所稱賴耶識等名字即此物也。此非神我而何?吾核定佛家仍是持神我論者。故以為苦,而起厭離與度脫想。佛氏把世間看作生死海,與吾儒之意義絕不同。佛氏求脫離生死海,即無流轉者,世間便消滅也。者字,謂自己與眾生各有的神我。問:“何以說無流轉者,世間便消滅?”答:世間隻依生死流轉,而假立此名耳,豈是別有實在的東西叫做世間?
佛家雖是宗教,而確富於哲學思想,未可忽而不究。其空脫與深遠之理蘊,誠非世間知識境界。嗚乎難矣!眾生殉小體之私,小體,猶雲身體,見《孟子》。為名利、權力種種惡魔所役使,侵其生命而不自覺,如羊豕受宰割於屠刀,欲全生命,豈可得哉?餘平生之學,歸宗孔子而參訪釋宗。孔子觀生,詳在《大易》。而釋氏觀空。詳在《大般若經》。人生而錮於小體,便不能避免一切癡惑之來侵。倘不悟大般若空盡萬有、**然無係之勝解,何能實踐《大易》生生無息、剛健純粹之正理乎?鳴乎!
人生不易,至道難聞,誌乎其大,自有來賢。
義淨《寄歸傳》稱大乘有二種:“一曰《中觀》,《中觀論》亦簡稱《中論》。二曰《瑜伽》”,《瑜伽師地論》亦稱《大論》。“天竺雙行,理無乖競”雲雲。按淨師說“理無乖競”,蓋自明其所見耳,非印度二宗學人無乖競也。空宗祖典在六百卷之《大般若經》,浩浩無涯際,學人讀之如孤舟飄**重洋,焉知所向?不有龍樹《中論》,空教何從立乎?《中論》主旨確在“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雲雲一偈。先賢稱此偈為如意珠,誠哉然也!其第三句“空亦為假名”,則明由空成有,可參考《體用論》。正是無著有教所從出也。
無著何故反空而談有乎?吾詳玩《瑜伽師地論》。無著創明有教,蓋立兩大原則。兩大原則者:一曰無則說無,二曰有則說有。但無著所雲有者,不同小乘之有。《瑜伽論》分別空前有與空後有,此無著所以特標大乘超越小宗也。小乘說有,並未**除法執,其時大乘空宗未興,故是空前之有。後來龍樹崛起,始將小宗法執破斥盡淨,而空教之幟大張矣。及其末流,遂有淪空之弊。無著患之,乃於空宗破盡一切法執之後而昌言有,則其所發明之有實為清淨離染之有。脫去迷妄的法執,曰離染。故無著之有教是空後有。誠哉空後有!其猶雲霧消而青天離障也。不經空教一破,其有未可有也。空教破小有已,已,猶俗雲了。若不複明有,則一直空盡,其異於空見外道者幾何?此無著之功所為不可沒也。法執一詞茲不及釋。印度古代有空見外道,詳《體用論》。
無著本其兩大原則而盛張三性之論。三性者:一,遍計所執性;二,依他起性;三,圓成實性。今避釋辭之繁,姑不敘述。按三性中,第一性是無則說無,此則純從妄情上破人、法二執,絕不傷及依、圓二性之真實有。真實有一詞,見《大乘唯識論》。後二性,即依他與圓成,皆是有則說有,所謂空後有是也。哲學應該是無則說無、有則說有。這兩大原則不獨當時無可易,自今以往乃至盡未來際,永不可易也。可惜者,三性之論名為守兩大原則,而核其內容,則第三圓成性仍為其先師陳說所錮,第二依他性複為空想所誤。此意如欲說明,甚不簡單。昔年有關於唯識論之稿若幹,得暇整理印存,可供來賢參考。無著造《瑜伽》以開宗,規模廣大,晚而言唯識,已離廣而就狹。世親更趨於下,其後十師又不逮世親,至於護法及中夏窺基,則習於繁瑣而好為懸空無據之辨析,世親尚未至是也。奘師以護法學授窺基,而莫正其謬誤。護法在印度負盛名,奘師或震於其名而未及察也歟。至人之學恒為庸俗所不識,求實學而以浮名為據,不陷於迷得乎?
來函反對拙著《體用論》。衡定佛法是反人生、毀宇宙,忿氣形於辭。餘竊慨仁者並未將佛家學說之完整體係精析、熟玩一過。精析者,分析之功必極精密也。熟玩者,由分析而得會通,既了解其學說之根柢與弘旨,猶當依據自所經驗以詳究彼之得失,是為熟玩。佛法自釋迦造始,中分於小乘,小乘二十部,佛法分派之始也。後來空教、有教接踵崛興,巍然兩大。教,猶言說也。觀一切法皆空,以是立說,曰空教。觀一切法皆有,以是立說,曰有教。空、有二教,小乘已啟其端,但未盈耳。大乘空宗興,而空教始大。大乘有宗興,而有教始大。兩大相承,皆以小乘為不了義。不了義者,義不究其真極故。各宗各派之論,雖若有千條萬緒之分歧,而溯其淵源於釋迦,究其歸極於兩大,則可洞徹出世法一貫之精神而無所疑惑矣。茲約為二端以言之。
一者,釋迦創說人生由迷暗勢力而資始,資,猶藉也。有迷暗勢力故,人乃稟受之而生,否則人不能憑空而生也,故說迷暗勢力是人所資精之以始。宇宙由迷暗勢力而開發。此義詳在《阿含經》中。十二緣生之論,十二緣生以無明為導首,無明是迷暗勢力。其教眾生觀種種苦,釋迦說苦、集、滅、道四諦,首苦諦。厭離五蘊,此義見《雜阿含經》,《明心篇》上曾引而釋之。此出世法之根柢也。
二者,佛法發展至大空、大有,大乘空教簡稱大空。大乘有教簡稱大有。見《體用論》。性、相之辨甚明。法性與法相二名及其義蘊,詳在《體用論》。法相之論,自釋迦、小乘以至大空、大有,皆持緣生說,亦名緣起說。起,猶生也。蓋反對大自在天變化而生諸行之謬論。諸行即心物萬象之通稱。可考《攝大乘論》等。遂創發心物萬象互相為緣而生之妙義。由釋迦至小乘,談緣義者不一。大空、大有則皆以四緣攝一切所有緣。佛法本以心為物主,故四緣獨詳於說心。又複當知,兩大雖皆言四緣,而大空之四緣義與大有之四緣義複各有極不同者在,此中均不及備論。今所欲明者,大空緣生義雖談空而不廢有,但其主旨究在空;大有緣生義雖談有以救淪空之弊,而歸宿仍在空。此意若詳說非別為專書不可,獨憾衰年無力及此。又緣生一詞,大有複別立一名,曰依他起。他,謂眾緣,言心物萬象皆依眾緣而生起,故曰依他起。實則所謂眾緣隻是心物互相為緣,避繁,不及談。空、有二教之緣生義,雖有極不同處,而皆歸本在空者何?二教同以緣生法即心物萬象。為如幻如化,為顛倒虛誑,為染汙垢濁。雖大有主張成佛後染性依他斷滅,淨性依他即新生,然就真諦言,淨性依他仍是幻有,非真實也。是故大乘空、有二教之緣生論,同以緣生法為幻化、為染汙,仍與釋迦十二緣生說以迷暗勢力為宇宙人生所由始者血脈相通,顯然可見。
上來略說法相,今次略談法性。釋迦厭離五蘊。對於五蘊而起厭求離。離者,脫離。五蘊即是緣生法,亦名為依他法。蘊者,積聚義。例如吾身以及無量數的太陽係是種種物質的積聚,名為色蘊。其餘四蘊,則皆以心理作用分類集聚,而立四蘊也,茲不及詳其名。五蘊總為心、物兩方麵。就人而言,人生隻依五蘊而名之為人。就宇宙而言,宇宙亦隻依五蘊而名之為宇宙。心物萬象元是互相為鯨而生,不由天神的變化而起,故說五蘊即是緣生法或依他法。他,謂眾緣。大乘空教照見五蘊皆空,照見,猶觀察也。空者,空無。此《心經》之文。大乘有教亦承其義。大有且以依他法為如怨如害。見大有之《瑜伽》等論。據此而談,不謂佛法反人生、毀宇宙,而將何說?其可疑餘武斷乎?問:“佛法之觀空,豈不同於外道之斷見?”斷滅之見曰斷見。此等外道直以為一切都歸斷滅,無所有。答:否,否,不然。釋迦厭離緣生法,而確不是斷見。其四諦義,諦者,實也,是實有之事,故名為諦。如種種苦是實有,故名苦諦。第四曰道諦。
核其道諦,雖未明見法性,要非斷滅、無所有。大空之教始明明白白,創明實相。實相即法性之別名,猶今雲實體。參看《體用論》。大有之教仍承大空,而以實相名之為法界大我。參看《明心篇》上。舍棄幻妄染汙之小我而投合於大我,此佛法歸宿所以與斷見外道截然不可同年語也。但佛法終有不可掩之大謬。彼之實相是不生不滅、無為無造、真常寂滅。此等實相便超脫乎緣生法而獨在。緣生法不從實相生,實相本無生、無為、無造故。無生、無為、無造,見《大般若經》。孔子曰“道不遠人。
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雲雲。吾因佛氏趣求寂滅實相,而深有感乎聖言。總之,佛家出世義確是反人生、毀宇宙,此不須諱言。佛法自有其空脫與深遠之理蘊,其散見之精義紛紛,要是治哲學者所不可不究也。善哉無著空後有之衝旨!人生畢竟有因小體而起之種種惑,直須觀空而後可悟《易》之大有。實悟大有,必將以佛氏“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之大悲大雄,轉而為聖人裁成天地、輔相萬物之大仁大智大勇,佛氏願度地獄之眾生以出世,此願終無結果。聖人裁輔之道都是實事。聖人,謂孔子。豈不盛哉!空與有,譬猶水火相滅,亦相生也。